我微微一驚,還以爲是誰呢,原來,是潤雨。
怪不得,聲音有點熟悉,卻也是怎麼都想不起來是誰。
咬着他的脣微微放鬆,見他擰起了眉頭,卻也是不說話。
外頭之後更加憤怒了,對千緋道: “娘娘,前面不知是誰,硬是不肯下來。”她頓了下,又道,“或許是……”後面的話,她倒是不再說出來。我想,潤雨大概是猜到了轎中之人,是我,長芙公主。
我倒是想看看,千緋到底會如何?
夏侯子衿也不動,看來他也是好奇着,想知道對方那囂張的妃子究竟會怎麼樣。
聽千緋輕蔑地開口:“是又如何?本宮是天朝德妃,本宮還有小皇子,就算她將來真成了貴妃,本宮會怕她?去,告訴她,讓她下來給本宮行禮!”
看來千緋倒是也不是很笨,經潤雨這麼一提醒,也是想起來轎中之人是誰了。
夏侯子衿緩緩放開了抱着我的手,瞧見了,他的臉色一片鐵青。
聽見腳步聲靠近了,聽潤雨道: “公主請下轎吧,我們娘娘可等着您呢。”
她雖然這樣說着,語氣裡,卻是聽不出半分恭敬之意。
我欲起身,卻被夏侯子衿緊緊地拉住了手腕,他的樣子,是不打算讓我下去。
二人,都不動。
外頭之人聽着沒有動靜,遂,又朝千緋道: “娘娘,公主不肯下轎。”
聽千緋怒道:“她不肯下,就給本宮請她出來!”
“是。”潤雨說着,腳步聲又近了。
她的手猛地伸進來,我瞧見,夏侯子衿擡手,那雙手,攥住了他的衣袖,狠狠一用力,將他拉出去。我大吃一驚,忙擡手掀起了轎簾,瞧見潤雨的臉色都變了。方纔還趾高氣揚的神色,一下子消去無蹤。
哆嗦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真好呢,一把,競把皇帝給秣了出去。
想來,她潤雨還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第一人。也是,不枉她此生了。
這樣想着,我忍不住居然想笑。
只見她雙腿一軟, “撲通”一聲,癱倒在夏侯子衿面前。她身後慶榮宮的衆人見此,個個嚇白了臉色,不過此刻,誰也不敢亂說話。
“怎麼?”千緋大約是聽得外頭一下子鴉雀無聲,伸手掀起了轎簾,探出臉來。
聽他冷着聲音開口:“怎麼,德妃是要朕也給你跪下不成?”
千緋這纔看清面前之人,瞧見她的眸子驚恐地撐大,慌忙從轎中出來,朝他跪下道:“皇上……皇上恕罪!臣妾,臣妾怎麼敢……”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大步上前,開口:“你怎麼不敢?朕看你就敢得很!你以爲你有小皇子在手,朕這後宮,就唯你是尊了麼?”
“不,不……”千緋驚慌地搖着頭,急道,“臣妾不知道是皇上,臣妾以爲是……”
“以爲是誰?”他打斷她的話,回眸朝我看了一眼,譏諷地開口,“以爲只有長芙一人,你就想借你德妃的身份去打壓她?不服朕要封她貴妃?”
“皇上!”千緋的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渾身顫抖着。
他還是要說:“朕今日讓你知道,不是隻有孩子纔可以進位的!你若是有本事,可以,朕也給你個機會,去邊疆立一大功回來!”
千緋被他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卻又開了口:“朕看,將朕的皇兒叫給你,纔是誤了他。來人,傳朕的命令,今夜先將小皇子送去熙寧宮,朕要與太后好好商量由誰來帶他!”
他的話,別說千緋,連着我都大吃一驚。
小皇子,是千緋最後也是唯一的底牌,如今,夏侯子衿卻說,孩子不再教給她管。
“皇上!”千緋驚呼一聲,伸手扯住他的龍袍,哭道,“臣妾知錯了,皇上,臣妾求求您不要帶走臣妾的孩子!皇上——”
她身後的宮人們個個俯首,不敢多說一句話。
潤雨更是哆嗦得癱倒在地上。夏侯子衿朝她看一眼,沉了聲道:“將這個賤婢拖下去!”
潤雨終是嚇得哭出來,顫抖地開口:“皇上饒命啊!皇上饒命啊!是……是德妃娘娘要奴婢上前將公主拉出來的,是德妃娘娘……”
“你……賤人!”千緋怒罵一聲,揮手一巴掌甩了過去。
潤雨捂着臉,依舊哭着:“娘娘,奴婢爲你盡心盡力,您卻不幫奴婢說話!
我冷眼看着,真到了當口上,誰真的能真心對誰呢?
有人上來,拉住潤雨,她依舊哭着叫:“皇上!皇上饒了奴婢吧!皇上,奴婢不知道是您……奴婢要是知道,給奴婢十條命,奴婢也不敢冒犯皇上啊!皇上——”她的聲音還在繼續.人已經被拖出去了。
“皇上!”千緋重新拉住他的衣角,又求道,“皇上千萬別把臣妾和小皇子分開,臣妾以後再也不敢了!”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拂開她的手,徑直轉了身,又回來轎子裡坐了,落了轎簾,纔開口:“走!”
我瞧着他,他的臉色鐵青。
纔要說話,卻聽遠處又傳來潤雨的聲音:“娘娘您一把都不肯幫奴婢,您別忘了,當初初雪的事情……”
我只覺得心頭一震,夏侯子衿已經沉聲開口:“停轎。”
再次出去,潤雨彷彿瞧見了救星,大叫着:“皇上——”
他示意宮人再將潤雨帶上前來,千緋此刻臉色大變,怒道:“賤人,你還想胡說些什麼?”
“給朕閉嘴!”他喝道。
“皇上……”千緋含淚看着面前之人,終是什麼都不敢再說。
潤雨又被帶了回來,她哆嗦着跪在下面,顫聲道:“皇上,奴婢知道當初在景泰宮的初雪是德妃娘娘的人,她……她是想要初雪抓住檀妃娘娘的什麼把柄…
…”
我震驚了,當日我還以爲,初雪的千綠的人,原來,竟不是麼?如今仔細想起來,千綠當時,倒是真的沒有承認初雪是她的人,看來,她是巧妙地,避開了。
夏侯子衿怒看着底下之人,沉聲問:“迫害檀妃麼?”
“當日導致淑妃娘娘流產的流蘇……”潤雨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只因誰都知道,我並沒有因爲那件事情都受到牽連。所以,要說千緋妄想迫害我的事情,根本不成立。
即便是真的,沒有看到最終的結果,那也是空談。
千緋急着叫:“皇上,她胡說!她閒丞枉臣妾!”
“奴婢怎麼是冤枉您呢?娘娘忘了?給初雪的錢,還是奴婢經手的!”潤雨咬着牙,一字一句說着。
夏侯子衿突然笑一聲道:“真好。朕原來還以爲,德妃不會耍什麼心計,卻原來,也這般……叫朕刮目相看。”
“皇上……”
他已經打斷她的話:“朕的德妃失德於後宮,即日起便從慶榮宮搬出去。朕看,你還是回你的泫然閣,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小媛吧!”撂下此話,他拂袖轉身o
“皇上!”千緋驚叫道,“皇上居然爲了一個死人,來翻臣妾的舊賬麼?”
我自覺好笑,頭腦簡單的千緋,從來這樣。夏侯子衿一句話,還沒審問,她自己倒是部不打自招了。
翻舊賬?
呵,如果她不做,哪來的舊賬?
死人?呵,她若是知道,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就是檀妃,她會如何?恨不能跳起來殺了我吧?
她還是要說:“臣妾是皇長子的生母,太后會看在小皇子的份上……”
“想拿母后來壓朕?”他怒得回頭對着她,冷聲道,“那麼朕今日告訴你,朕纔是天子,朕說的話,纔算數!來人!”
她身後的宮人走上前來,夏侯子衿怒道:“押回去!”
他們遲疑着,到底是慶榮宮的宮人啊。
他又道:“閒仂反麼?誰纔是你們的主子?”
聞言,宮人們個個蒼白了臉色,慌慌張張地上前,壓住千緋的身子。
“放開本宮!放開!”她掙扎着叫。
我嘆息一聲,她是真的一點都不瞭解夏侯子衿。他多驕傲的人啊,最是討厭別人用身份壓他,偏偏千緋哪壺不開提哪壺。
此刻的潤雨彷彿鬆了口氣,爬過來道:“皇上,奴婢……奴婢……”
夏侯子衿冷冷一笑:“你?將她一併帶去,朕以爲,你們該好好增進主僕之間的關係纔是!”
聞言,潤雨方纔還笑的臉色,一下子暗如死灰。
他已經轉身,拉過我的手上轎。
外頭,還有人哭着叫他,他卻已是充耳不聞。
不知爲何,看見今日的潤雨,我越發地想起朝晨來。朝晨對我,是誓死的忠心,哪裡跟潤雨對千緋一樣?真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千緋,一路走來,她究竟,得到了什麼?
而他方纔的一句“增進主僕感情”,我以爲,真是太絕了。他的手段,總叫我佩服不已。
“在想什麼?”半晌,才聽聞他回頭問我。
我反應過來,淡笑着:“沒什麼,只是,想起了晚涼。”這一次,晉王回皇都,也不知道晚涼是否會同行。
他輕輕皺眉,伸手握住我的,卻也是不再說話。
隔了會兒,我又道:“皇上真的要將小皇子過繼給她人麼?”
他毫不遲疑地點頭:“朕打算讓母后考慮考慮。”
“那,給誰?”
他嘆息一聲道:“此事,朕心裡,沒個定論。”
我動了脣,卻也是不再說話。皇長子啊,怕是後宮多少嬪妃都眼巴巴地想要。不過,誰都這個資格,還不好說。可我,不會開這個口。
我不會忘記,我和姚淑妃,都曾經懷疑小皇子有問題。所以,這個燙手的山芋,我不會要。
側臉看他,這一次,他征戰甚久,想來回來了,也是沒有過慶榮宮去探過小皇子。也許,他還不知道孩子有問題。又也許,孩子本就沒有問題,只是我和姚淑妃,都太多心了。
如今小皇子早就滿月,我也是甚久不見他了。
平時,都有奶孃帶着,不過,若是真有問題,奶孃怕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是不敢說一個字出來的。
“你心裡,可有合適的人選?”他側臉問我。
我微微一怔,尚不知他問我是何意。
只好道:“此事,還是先問過太后吧。”至少,我不會要千緋的孩子。
他不說話了,我又道:“小皇子還沒有賜名呢,皇上怎的不先想想?”
他才終於又微微笑起來,開口道:“此事朕想過了,叫辰璟。”
“璟……”我念着,笑道,“皇上,好名字。”
他笑着,低聲道:“朕還欠他一場滿月酒。”
我纔要說話,鸞轎已經停下,接着,傳來李公公的聲音: “皇上,皇上您總算來了!”
掀起了轎簾,才知已經到了景泰宮了。景泰宮的宮人們都出來,跪下迎接聖駕。李公公急急跑上前來,又道:“奴才還覺得奇怪呢!怎麼皇上和公主這一路,走了這麼久?難道是奴才這近路,抄得太快了?”
我不自覺地想笑,夏侯子衿沒理他,拉着我徑直朝裡面走去。
景泰宮的衆人忙行禮。我瞧了一眼,見芳涵和祥和祥瑞跪在前頭。腳步微微一滯,他卻是沒有停下來。
入內,有宮婢急着上前引路。
李公公跟在我們身側,還絮絮叨叨地說着:“奴才也不知道那種藥膏好,乾脆,全拿了來。王大人和餘大人還說要來呢,奴才便說,不必來了。”
此刻,已經進了寢宮,李公公還想說,卻聽夏侯子衿回頭道:“好了,將東西放下,讓人打盆水來,都出去。”
李公公的神色一滯,反應過來了,忙將東西放下,點了頭退下去。
水很快送來了,來人是芳涵。她只從容地朝我看了一眼,便又退下去。
他親自擰乾了帕子,輕輕擦拭着我額頭的傷。
有些疼,我忍不住想逃。
他拉住我的手,皺眉道:“朕以爲,你不知道疼。居然,這麼用力。”他的話裡,全是心疼的味道。
我咬着脣:“那都是因爲皇上騙得我太苦,先生去了,我又如何還能再讓卿恆出事情?”
他怔了下,卻是咬牙道:“就是不知道朕如果出事,你是不是也這樣?”
怒看着他,他難道會不知道麼?
一氣之下,一拳打在他的胸口,沒好氣地道:“皇上真的不知道麼?”
他低咳一聲,卻是邪邪地笑:“朕不知道。”
“你……”真好啊,我爲他如此赴湯蹈火,他卻是輕描淡寫的一句“不知道。”
幫我將藥膏塗上去,他收了藥膏,才張開雙臂將我抱住,長嘆一聲道:“你生氣的時候,朕真高興。”
我怔住,我生氣,他高興。呵,他還真是個奇怪之人。
他卻又道:“若是朕也出事,你也爲了朕磕幾個頭便好,其他的,再也不必多做了。”
他的話,讓我的心頭狠狠地一震,只要磕幾個頭就好……
他是在告訴我,以後千萬不要我爲了他冒生命危險,是麼?
回抱住他,吸了吸鼻子,笑道:“皇上真臭美,誰要爲了你去磕頭?”
他卻是笑:“不磕啊,不磕也好。省得到時候,還要浪費一盒藥膏在你的身上。”
咬着牙,他的嘴,從來惡毒。一點都不肯讓我。
擡眸,他卻俯身下來吻住我的脣,聲音低低的:“以後,讓朕來保護你。”
我瞧着他,開口道:“皇上從來把我,保護得那樣好。”
他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會把我置於危險之中,他還說,能爲我做的,只有那麼多。眼眶溼溼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了,深吸着氣,他已經起身,橫抱起我,大步朝牀邊走去。
他俯身壓下來,喘息着開口:“阿梓,朕想要一個我們的孩子。”
菱脣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真好啊,他終於,也這樣說了。回想起那個時候,他以爲自己命不久矣,對着我,處處隱忍着。
不知爲何,突然覺得心酸起來。
緊緊地抱住他的身子,點着頭開口: “我等皇上這句話,很久了。”
他笑起來,薄脣劃過我柔/滑的肌膚,手,已經-悄然解開我的衣衫。
我迎合着他,他的呼吸急促,猛地一挺,炙熱的龍御被送入我的身體。我嬌哼出聲,用力抓住他的後背,他不住地喘息着,臉上的笑容愈濃。
我心裡,也高興着。
直到,二人都氣喘吁吁,他才擁着我,在我的身邊躺下。晶瑩的汗水,從他的額角一路往下流下來,自鼻尖滴落。他的睫毛,都染起了晶晶亮的東西,我突然。想笑。
擡手,輕輕拂過他的眼睛,而後,濃黑的眉毛,俊挺的鼻樑,輪廓分明的臉頰……
閉上眼睛,都可以看到他的樣子。
因爲,已經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
他深吸了口氣,將我摟進懷裡,低頭親吻着我的額角,淺聲道:“朕那時候不敢想,竟然真的,還有回來的一天。”
我笑言:“皇上記得我說過的話,你會沒事的。”
“嗯。”他點着頭。
靠在他的懷裡,想了想,終是開口:“皇上的毒,不是他下的。”
他似是微微一怔,卻是問:“你見了他?”
此刻,再沒什麼好瞞的,便開口道:“嗯,在崖底。”
他的身子微顫,我接着道:“他沒有,下毒害皇上。他還說,可以幫皇上求得解藥,還可以,讓廖滸醫治你的過敏之症。”
“你相信?”
我應着聲。蘇暮寒的話,我從來深信。
他沉默了,良久良久,纔開口道:“那麼,朕也相信。”
心頭感動,他是因爲,相信我的話,所以才說,相信。
捱得他近了些,我輕聲道:“謝謝皇上,放過他。”
他忽而擰了眉:“朕不放過他的下場,已經領教過了。”他的話裡,隱隱地,夾雜着咬牙切齒的味道。
我不自覺地笑出聲來,伸手捏住他的鼻子,輕笑着: “皇上嫉妒麼?”
“嫉妒。”他咬着牙, “朕不敢問你與他的事,朕怕自己忍不住要生氣。可,不問,朕心裡又不舒服。”他邊說着,握着我的手再次握緊。
原來,問和不問,他心裡,一直掙扎着。
想起蘇暮寒,心裡難過。
擡眸望着他,低語着:“若是太后知道了,一定不會放過他,對麼?”
他不說話,其實,不說話,我也知道。
“皇上,我擔心他。不知道他如今好不好,他病了,四年前那場大火,傷了肺葉。很嚴重。”提及他的病,忍不住哽咽起來。
他終於動容,深吸了口氣道:“當日你說你的先生有咳嗽之症,朕後來回想起來的時候,已經猜到了。當年東宮失火,競沒有人救火……”
他的話,讓我猛地大吃一驚!
急聲問: “爲什麼會那樣?”
他卻是搖頭:“說是無人發現,後來,又晚了。”
東宮失火競無人發現?這樣的話,誰會相信?顯然,夏侯子衿也是不信的,只是,他沒有證據證明什麼,所以他纔不說。他做事,從來謹慎,這一點,我清楚着。
我也是越發地相信了,當年太子的死,與他無關。
這樣想着,心裡終是有些些許安慰。他們,都是我生命中重要之人,我着實不希望他們生死相對。
“第二日,傳出太子甍逝的消息,而後,整個朝野上下都震動了。各地藩王都帶兵進入皇都,誰最快,天下,就是誰的。”
我顫抖着,問他:“那,在東宮,找到他的屍體了麼?”
“嗯,兩具屍體,一男一女。男的身上,還着了太子的衣服,沒有完全燒盡,還沒有辨別得出來。”
猛地吸了口氣,問他:“女的,是誰?”
當年的太子還沒有迎娶太子妃,那麼在他身邊的,必然是宮婢。後宮萬千宮婢,可卻唯獨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咬着脣,也許,我想的,還是對的。
他顯然微微吃了一驚,不解地瞧着我,搖頭道:“只是一個宮婢,朕不知。
後來,多少人涌入皇宮,那一場宮變,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知道有多混亂。死人,失蹤的人,都是空前的。”
是啊,死了的,失蹤的,多如牛毛。很多宮人,想來是趁機逃出宮去,而後,隱姓埋名地生活。多少人當初進宮是不得已,而進宮之後,卻是老死不得出宮。那一次的宮變,無疑給了那些人,一個很好的機會。
也正是因爲如此,即便有人想渾水摸魚地離開,也只會是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會知道。即便要查,也查不出來。
心裡那一根線,彷彿緩緩地明朗起來。
擡眸問他:“皇上當時,恨着先帝吧?”因爲拂希遠嫁北齊的事情。
他怔了下,倒是不避諱,點頭道:“恨自然是有的,只是,那時候也身不由己了。成王敗寇,你不想做,也由不得你。”
我倒是吃驚了,從未想過,那個時候,面前的龍椅,也會讓人身不由己。
是啊,夏侯家當年也參與進去,那麼,如果敗下陣來,別的人,也勢必不會放過他們。
說到此,他突然冷笑一聲道:“當年夏侯家的勢力不是最大的,父王答應了姚行年把淑妃許給胱努父王還答應姚家,一旦淑妃誕下皇嗣,便會立她爲後,她的兒子,便會是將來的皇儲。所以,姚行年才幫了夏侯家。”
原來在老王爺與姚行年做的交易!怪不得,姚行年是先帝的部下,卻願意幫一個藩王。
我也終於知道,爲何太后這麼在意姚淑妃懷孕的事。原來,當初是許了後位和皇儲給姚家的。
可是,老王爺卻在夏侯家族執掌大權之後,馬上死了。這纔有了後來夏侯子衿登基一事。
只是姚家怕是想不到,太后一直防範着,以至於姚淑妃三年不孕。
嘆了口氣道:“淑妃是真的在乎皇上。”
他瞧我一眼,低聲問:“你在意?”
我搖頭,我有什麼好在意的,姚淑妃沒有得到過他的心。
他又道:“她進宮的時候,心思單純着。朕以爲,是她故意裝得無害的樣子。要知道,她的父兄可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尤其是姚行年!呵。”他自嘲一笑,“你說,朕時時刻刻防備着她,對她的看法,又如何會好?”
他對她,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只是姚淑妃的心裡,卻一直保留着那一份美好。也許,她進宮的時候,便只是一心想生下他的孩子,而後,母儀天下。
她只是不知道,夏侯子衿防着的,是她的父兄,所以連着她也,一併防備着。
當年姚行年幫得夏侯家奪下荀家的江山,而夏侯子衿不會那麼傻,讓到手的江山,再從他的手裡丟掉。
靠在他的身上,我笑着:“所以說,我的運氣,比她好太多太多了。”
我身後沒有勢力,卻也是他,不必防備着的。所以那時候,他以爲我是顧大人的人,纔會那般氣憤不已。如今的我,更能體會他那時候的心情了。
他的嘴角露出淺淺的笑,緩緩閉上眼睛,抱着我的手臂愈發地收緊了。
我也不再說話,只靠在他的胸前睡了。
翌日,他照常早朝。
與北齊的這場仗,打了近兩個月,朝中事務雖有太后和晉王處理着,卻終是離不開皇帝的。所以這段日子,他都會很忙很忙。
待我起來的時候,外頭太陽都已經很大了。
我如今是長芙公主,還不是夏侯子衿的妃子,是不必過熙寧宮去給太后請安的。
外頭之人聽見裡面的動靜,忙進來伺候我起身。
我忽然覺得感慨,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伺候着。想着以前還必須塗上藥水,如今終是可以以我的真顏相對世人了。
芳涵帶了兩個宮婢進來伺候我,她淡淡地喚我“公主”。
她從來都如此,我不知她是否認出了我來。低頭一笑,這個不是我在意的,我比較在意另外一些事情。
兩個宮婢伺候我洗漱更衣,我便開口讓她們下去。
獨朝芳涵道:“你留下,本宮有話要問。”
她轉身,朝我低頭道:“是,奴婢芳涵,公主有話請問。”
我起了身,開口道:“你可知,北齊的韓王死了?”
她依舊低着頭,我看不見她的神色,只聽她應聲道:“奴婢聽聞了。”
我故意皺眉道:“那你可知,北齊的韓王爲何一直戴着面具?”
她答道:“奴婢聽聞,韓王的長相天生至陰柔美,比之女子更甚,不易在戰場上威懾敵人,故此,纔要戴了面具。”她回答得很流暢。
我輕笑一聲,搖頭道: “不,其實根本不是因爲這樣。而是,韓王根本就是……”擡眸看向她,上前一步,逼近她的身側,輕言,“根本就是一個女人。”
明顯瞧見她的雙手一顫,本能地擡眸瞧着我,那雙平靜的眸中,終是溢出驚詫來。
看來,我的猜測,是對的。
接着問她:“你知道她是何人?”
芳涵的臉色都白了,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她的樣子。
若非是至親之人,她根本,不會這樣。
聽聞我如此問,她才終於覺得自己的失態來,忙又低下頭去,開口:“不,奴婢並不知道。只是,聽見公主說韓王實則是個女人,很是訝異。”
真好,這麼快就恢復理智了。
我又道:“本宮還以爲,你知道。本宮也覺得奇怪,那人好像叫‘青陽’,可皇上卻說,青陽不是韓王身邊的侍衛麼?”
她不看我,亦是不說話。
我長嘆一聲,姑姑啊,你當真以爲我還什麼都不知道麼?
她不說話,只能我說:“本宮倒是以爲,真正的韓王不是女人,而是,他的侍衛替他去死了.你以爲呢?”
她的指尖一顫,終是開口:“娘娘究竟,想說什麼?”
緩緩地.緩緩地笑起來。
不愧是芳涵,她原來,真的已經認出我來。可是,我有何懼啊。縱然讓她知道,也沒關係。她要是對外聲稱我就是檀妃,天下人,會信麼?
行至窗邊,我緩聲道:“本宮只是想看看,姑姑失去了親人,會否傷心?”
身後之人,遂,又沒了聲音。
我又道:“據本宮所知,姑姑的妹妹,叫做‘晴兒’。呵,青陽青陽, ‘陽青’合起來,不就是一個‘晴’字麼?姑姑說,本宮說的,對麼?”
她不開口,我轉身向她,繼續說着:“本宮還知道,四年前,東宮失火的時候,與太子在一起的人,也是她,是麼?”
她的眸中,緩緩地泛起一層晶瑩,良久,纔開口道:“娘娘如此聰明,也知道了太子的身份了?”
她是怕,我會透露給夏侯子衿麼?呵,她怎知,夏侯子衿早就知道了!
疾步上前,沉聲道:“怕先生的身份暴露,所以,青陽要借你的手,毒害皇上,是麼?”直直地看着她,既然青陽是她的妹妹,那麼我就有足夠的理由,懷疑她!
蘇暮寒沒有下毒,所以他給我的第一瓶藥水是沒有問題的。顧卿恆說,慢性的“雙生”之毒要長達半年方可製毒,所以,從第二瓶藥水開始算,時間上便吻合了。
藥水,是讓晚涼去取的,晚涼,是她的人。
想到此,心裡,一陣心酸。
所以藥水先經過了芳涵的手,便一點都不奇怪了。
“姑姑纔是,巫族的傳人。”
她們姐妹,各懷絕技。
這一點,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而她對我說的話,亦是沒有騙我。她不是蘇暮寒的人,她如此做,怕只是經不住妹妹的再三請求,是麼?
怪不得那時候,青陽第一次見我,目光看向我的身後,還似乎隱隱地,露出失望之意。那只是因爲,當日芳涵沒有隨我一同前往上林苑。故此,她纔要在我回宮之後,借幫蘇暮寒還我簪子的時候,來景泰宮看一眼芳涵。
這些細節,不過只是在當時不曾想到而已。
如今想起來,居然是這般順暢。
面前之人,在擡眸的一瞬間,那兩行眼淚,流得那樣快。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的樣子。
再淡漠的人,也是有真情的。
血濃於水,她以爲,青陽死了。而我,也不打算,告訴她實情。她出手毒害夏侯子衿,這筆賬,我還沒跟她算。這樣的傷心,不過是略施懲戒罷了。
我冷冷一笑:“這一次,皇上平安回來,想來在姑姑心裡,是件難過的事吧? ”
她終於朝我跪下了,卻並明天擡手去擦臉上的眼淚,只低聲道:“娘娘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那便處死奴婢吧。”
我怔住了,處死的話,她何以說得這般坦然?
繼而,又想起那時候,夏侯子衿要我假裝得了瘟疫的時候,我問她怕不怕。
她卻說:奴婢到了今日,也算夠了。還怕瘟疫麼?
我如今,纔算讀出她話裡的深意來。
只因那時候,她便已經知道,夏侯子衿中毒之深,活不了了。
聽我不語,她又道:“娘娘對奴婢,還有不捨麼?”
不捨?
呵,我冷笑一聲。開口道:“姑姑當初手軟不殺本宮,本宮可以,還你一個人情。”夏侯子衿想不通爲何他中毒了,而我卻沒有,我也一直,想不通。不過今日,我算是想通了。
她的嘴角微動,淡聲道:“娘娘的睿智,讓奴婢又彷彿瞧見了殿下。”
我只覺得一震,聽她這般稱呼蘇暮寒,我還是第一次。
她搖搖頭:“殿下的學生,又如何會不聰明啊。”
我脫口道:“姑姑不殺本宮,是因爲先生麼?”
她輕聲:“殿下對娘娘傾囊相授,卻能不利用您進宮來做什麼,奴婢難道還不明白他對娘娘的心意麼?既然如此,奴婢自然,不能讓娘娘出事。您每日的膳食裡,奴婢都,摻瞭解藥。只有一點,所以嘗不出來。”
這一些,我已經猜到,不過聽她親口說出來,心卻是狠狠的疼了。
只因,她提及的,蘇暮寒的事。
指甲嵌進肉裡,我忍着沒有哭出來。
芳涵又道:“晴兒爲他,什麼都可以不要。又何況是,替他去死。”
頓了下,她卻又問:“殿下好麼?”
我怔住了,好麼?好麼……
我也不知。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此刻人在什麼地方。他之於青陽,是如何重要,我想,不必芳涵說,我亦是知曉。撇開所有,我也希望,青陽可以儘快找到他。
芳涵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盒子,遞給我道:“這個,請娘娘收好。如果有機會,替奴婢轉交給殿下。”
我吃了一驚,脫口問:“什麼東西?”
她開口:“巫族的鎮族之寶,有續命的功效。”
聽得“續命”二字,我只覺得心頭一喜,伸手接過來。打開盒子,見裡頭,不過是一顆看似尋常的藥丸。不過芳涵的話,我卻信了。
瞧着她,不解地問:“爲何要給本宮?”
她無味一笑: “奴婢此生是無法出宮了,但求娘娘可以將這個給殿下。巫族到了奴婢這一代,也該絕了,再不會有延續。”
她的話,我聽了心下一沉,不覺開口:“爲何?”
“奴婢覺得肩上的膽子太重了。”她又低下頭去。
我緘默了,目光再次落在盒中的藥丸上,深吸了口氣,終是將藥丸收起來。
蘇暮寒……
我定會想方設法找到他,我要,救他。
再次看着她,我淺嘆一聲道:“本宮倒是覺得,姑姑亦是聰明異常。也只有你,一眼,便瞧出了本宮的身份。”
她抿着脣道:“只因當時奴婢便猜出了那藥水的用途,如今娘娘以真顏回來,奴婢一點都不奇怪。”
淺笑着看着她,是這深宮,還有她的身份,圈禁了她的才華。
這一日,芳涵退下去的時候,突然朝我一笑。那種釋然的笑容,是我自認識她以來,也從未見過的。她笑着說:“如果殿下還是太子,也許,奴婢該改口,稱呼您一聲——太子妃。”
我怔住了,而她,早已經絕塵而去。
傍晚的時候,傳來芳涵自縊的消息。
我站於窗前,面無表情地聽着宮婢報告着這件事。其實,在她離開的時候,我便想到了。青陽是她活下去的勇氣,青陽已死,她生無可戀。
裝藥丸的盒子很小,剛好可以裝入蘇暮寒送我木盒之中。瞧見那丟失了珍珠的簪子,耳畔,又浮現出他的話來。赫然閉了眼睛,心酸得不能自已。
放下盒子,才起了身,便見另一個宮婢急急跑進來,朝我跪下道:“公主,惜貴嬪求見您。”
千綠啊,她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