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城中,刺史府的大廳裡,燕國幷州刺史、東海王慕容莊心情格外的好,在他的英明指揮之下,晉陽燕軍如潮涌出,開入了陽邑,祁縣,介休。。。敵軍退去,失地盡復,自己卻幾無損傷,還有比這個更好的結果嗎?
屯騎軍大都督慕容強臉上也終於現出了久違的笑容。前幾日他顏容憔悴,身形佝僂,眼中了無生趣:自己嘔心瀝血、傾力打造的屯騎軍全軍覆沒,晉陽被圍,甚而中山王慕容衝也失陷無蹤,當真懷疑自己還要不要活下去。
如今秦軍撤了圍,盡數退回了秦國,中山王慕容衝安然無恙,更出乎意料的是,屯騎軍居然生還了一萬餘人,雖說三去其二,已然是做夢都夢不到的好結果了。再說秦軍這次也沒落到太大便宜,損傷超過萬人,而秦軍戰力之強橫衆所周知,可以說,只需一支好筆頭,這戰報不但不會難看,反而儘可誇耀。
慕容強咧開了大嘴,笑呵呵地看着廳中的段隨,心道:幸賴此子大才!我大燕後繼有人啊!
大廳中心,一戰成名的段隨叫前來道賀的晉陽軍政大員們圍了一圈又一圈,滿眼皆是笑容可掬,或欽佩,或羨慕,或諂媚。。。無論如何,眼前這位段將軍那是必須結交的,不說他年少功高,單憑他是可足渾家乘龍快婿這個身份,那就不得了。
不過此刻段隨本人卻是一臉鬱郁。這晉陽城裡人人面帶喜色,熱鬧的仿如過節,卻無一人爲客死梗陽的傅顏與兩萬屯騎軍將士落下過一滴淚水,段隨當真懷疑,再過得些時日,除了家中老小,這世上還會有人記得他們。
話說回來,這時候段隨的面色再是不豫,最多有心胸狹窄之人暗罵一句“武夫驕橫”,可不會有人當面出聲指責,一來段隨這次幾乎是以一人之力力挽狂瀾,風頭一時無兩;二來百戰之後的段將軍氣度沉穩,身上自有一股肅殺之氣,叫人不敢輕侮;三來秦軍已退,驍騎軍作爲來援的客軍,想必不日就會回鄴,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自討沒趣?不如趁此機會遍邀廳中顯貴,觥籌交錯間輕織自己的關係網,這纔是正理。
其實段將軍還是挺好相處的,除了臉上沒有笑容,好歹是酒到杯乾,從不推辭,喝到酣處甚至哇哇要酒。如是這酒筵連着開了三天,段將軍次次都喝到酩酊大醉,由手下擡了回去。
一封精雕細琢的軍報自晉陽送至鄴城,燕國朝野再次震動,這次卻是震驚於晉陽前線取得的傲人戰績:梗陽一戰,屯騎軍以身爲餌,浴血苦戰,以陣亡兩萬人的慘烈代價死死拖住了秦軍。待秦軍力衰,晉陽秦軍大舉合圍,內外夾擊之下,陣斬五萬秦軍,由是秦軍潰回平陽。。。反正秦軍號稱八萬,這麼算來,合該殺敵五萬纔對。
這戰果太過輝煌,以至於皇帝慕容暐親自搶過奏摺,一口氣連讀了三遍,這才確信自己沒有聽錯。
朝堂之上,大燕國的顯貴們搖頭晃腦,說不盡的豪言壯語,這大國上朝的感覺一回來,收都收不住。說到後來,恨不得倒要晉陽方面發兵反攻,一鼓下平陽,甚而飲馬長安了。
還是太后可足渾氏眼尖,一眼瞅到奏摺上屯騎軍陣亡兩萬的字樣,頓覺膽戰心驚:這不是鳳皇那支騎兵麼?三萬折了兩萬?那還了得?當即板下了臉孔:“屯騎軍血染沙場,三去其二,始有此次大捷。如今慘勝之餘,精疲力竭,徘徊客鄉,你等不思將之召回行賞,卻還指着他一萬殘師泣血遠征。我煌煌大燕,竟是這般對待有功之臣的麼?”
太后如此語氣,於是短短三日之後,朝廷的文書便已到了晉陽,急令屯騎軍開拔,速回鄴城。
前燕建熙十一年五月初,屯騎軍踏上了返鄴之路。
。。。。。。
魂歸故里兮,悲風切切。
銅雀臺下,一萬屯騎軍高高矮矮地站着,看着烏壓壓的一片。仔細看去,十個裡頭倒有八個作傷員打扮,或纏了腦袋,或吊着胳膊,或拄着柺杖,獨眼龍也自不少;個個甲盔上血跡斑斑,處處是破孔劃痕;隊伍不算齊整,可人人挺直了胸膛,奮力昂着頭顱,虎目裡流動英雄淚。
這是段隨出的主意,逝者已矣,總要爲他等家小多爭些撫卹,活着的也要多弄些賞賜,於是現代人的眼球經濟叫他搬了出來,全軍上下打扮得悽慘絕倫。
慕容衝覺着大夥兒這造型好生悲壯,死活在自己胸前綁上了一幅白巾,其上清晰可見風乾的血跡;段隨豈能落後,先是纏了腦袋,想了想又吊起左臂,方纔一不小心借來了費連阿渾的柺杖,再也沒還了他;慕容強自然不會反對,心道也不知段隨這小子怎麼就長了顆七竅玲瓏心,總是花樣百出。
悲慼!壯烈!走時三萬手足把臂同去,回時蕭蕭條條,攜傷帶殘。這一前無古人之壯舉,只一瞬間便徹底打開了鄴城父老的心房。先是圍觀的鄴城百姓哭了個稀里嘩啦,繼而高臺上的仕女貴婦們抽泣不已,士大夫們咬牙堅守着大家風度,卻聽得臺下軍陣低低吟唱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聲音並不高亢悠揚,反而低沉、單調、晦澀,可不知爲何,聽來說不出的慷慨悲壯,大約這便是百死男兒的旋律罷!縱然這本是一首秦風,感覺略略彆扭,可世間美好之物總是共通的,又何分燕趙?秦晉?齊楚?吳越?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將軍再也忍受不住,放聲大哭;孟高放肆地大叫起來,黑臉漲得通紅;段儀與可足渾翼對視一眼,心中不無驕傲;性子清淡的慕容德動容不已,眼瞅着皇帝慕容暐騰地站起了身,高聲喊道:“屯騎軍!何其忠烈!”
太后可足渾氏分明看到了心愛的鳳皇那傷痕累累的模樣,卻破天荒地沒有當場發飆。柔和的目光盯着慕容衝看了許久,她口中喃喃:“阿彌陀佛,孩子們回來便好。”
清河公主慕容燕輕輕攬上了可足渾晴的纖腰,這段日子,小妮子清減了許多。慕容燕在她耳邊吐氣如蘭:“妹妹,聽說你家段郎君此次出征,每戰必衝鋒在前,又妙計迭出,軍中推他首功呢!”
可足渾晴搖了搖頭,心中念念:我早知道我家段郎君最是勇敢,可若是要我說,只求他安生在家歇着。我願意守着他,當閒人也好,做窮漢也罷,再不要這勞什子的軍功!
可足渾晴閉了眼睛不答話,慕容燕便也沒了聲響。
良久,慕容燕幽幽道:“金戈鐵馬,沙場男兒。此番回來,小鳳皇瞧着又高大了不少,便是段小將軍,似乎也耐看了許多呢。”她聲音極輕,若有若無,卻叫可足渾晴霍然睜開了雙目,心中沒來由的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