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醉了。
軍中平日禁酒,然逢喜慶日子或者打了勝仗,亦會開禁,因此軍中倒是備得酒水。劉裕硬闖進軍需官那裡,捧了一整壇烈酒揚長而去,沒人攔他,也攔不住他。有人上報至段隨處,段隨聽完,擺擺手:“他心裡不好受,隨他去。。。”
自打今日午間與劉牢之大軍“分道揚鑣”,驍騎雲騎兩軍諸將士各回本營,營中氣氛便沉悶得瘮人,個個都不說話。
劉裕便同那無頭的蒼蠅一般,在營中四處亂撞。他滿心疑問,更忘不了今日見面時,八叔對他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樣。他有心問問段隨以後的路該怎麼走,可段隨卻故意避開了他,不肯見“客”;於是他又跑去費連阿渾處,阿渾嘆了口氣,勸慰他:“段都督總不會害弟兄們,你休要多心。”
最後劉裕找到雲騎軍軍主皇甫勳,直說看不懂眼下的局勢,不知該如何是好。。。不想皇甫勳哈哈大笑,來了句:“萬事皆由段都督做主,我等只管奉命行事!”
皇甫勳三言兩語打發了劉裕,臨了卻又追上來,神秘兮兮地說道:“你要是心裡真不痛快。。。嘿嘿,我聽說營中還有不少好酒,何不弄些回去,今日且喝個爛醉,免得煩心。”
還真叫皇甫勳說到了心坎裡,劉裕覺着鬱苦難當,這當口只有烈酒才能澆愁。於是狂飲痛喝,酩酊大醉,一覺下去,沉睡不起。。。
。。。。。。
夜幕時分,中軍帳裡,段隨睡得倒也“香甜”。
臨睡前,軍中幾個鮮卑將士、包括費連阿渾在內,皆出言提醒:“劉牢之大軍就在近前,眼下局勢複雜,雙方關係微妙。。。可要安排營中多加值守,亦或輪營夜寢?”
段隨臉孔一板,厲聲道:“阿渾!你怎的也學旁人胡言亂語?你也不想想,道堅何等人物?他絕不是使陰招的人,若要戰,日間早已交上了手。人家誠心待我,我等怎可多心?記住!以後休在我跟前亂嚼舌頭!”
兄弟做了十多年,這還是段隨第一次如此嚴厲斥責費連阿渾。阿渾沒接話,拱了拱手,默然離去。
出得大帳,費連阿渾深吸了一口氣,有涼意沁肺。他搓着雙手發了一會兒呆,一跺腳,轉頭對副將道:“多派斥候,直抵劉牢之軍營。但有異動,舉火爲號!”
副將應聲去了。費連阿渾喃喃自語:“但願是我多心了。。。”
帳內,段隨木立良久,忽然他咧嘴一笑:“我和道堅兄什麼交情?大夥兒都屬大晉兵馬,什麼事不能好好說?何至於動刀動槍?阿渾呵阿渾,你就是庸人自擾。”倒頭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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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費連阿渾真的是多心了——漆黑夜色中,劉牢之的大營死了一般沉寂,便只營門前一排火把隨着獵獵夜風晃動不已,忽明忽暗。火光掩映,將營門前幾個巡崗晉兵的影子拉得老長,瞧着也是無精打采。。。
驍騎雲騎軍大營裡,劉裕鼾聲如雷,這一刻縱然在他面前擂鼓,怕是也吵不醒他。營寨裡靜悄悄的,想必大夥兒都睡下了罷。。。或許有些心事重的,其實並未睡着,可夜涼如水,不,如冰,誰又會夜半徘徊呢?
段隨做了好幾個夢,斷斷續續、零零碎碎。半夢半醒中,他翻過來,又覆過去,有心回憶夢境裡的故事,卻總也拼湊不出來。於是這一覺,便算不得踏實。
終於,詭幻的夢境定格下來,突然間變得異常清晰。段隨看到火光,亮到刺眼、熱到發燙。空氣裡飄散濃重而刺鼻的血氣味,交融在熊熊烈火中,還有聲嘶力竭的哭喊聲,鑽入耳朵,更鑽入心腦。。。
這。。。是那一夜的鄴城罷?該死!爲什麼這一幕總要回蕩在我的腦海中,做夢也不放過我?
滾開!我再也不要看到這血火交織的鄴城!
段隨這麼想着,猛然咬住了自己的舌頭。。。痛徹心扉!
於是一切沉寂下來,血沒了,火也滅了。。。忽然煦暖的風兒吹過來,窩心的舒坦。夢境並不曾就此結束,而是變得愈加明麗——那是江南的桃紅柳綠,人間四月天。段隨笑了,夢幻般的笑了。
人間,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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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的暖風吹個不停,愈來愈熱,愈來愈熱,蒸烤得呼吸都不順暢。即便在睡夢中,段隨依稀記得,現在還是凜冬啊!爲什麼熱力竟是這樣的真實?
夢耶?真耶?
段隨大汗淋漓,終於,他萬般不捨睜開了眼,挺屍般坐了起來。然後他就看見了沖天的火光,鼻間,是那永遠也揮之不去的血氣味道。
“都督!完了!完了。。。殺,殺。。。火,火。。。”守衛大帳的親兵不知何時跑了進來,跪倒榻前,哭喊着,卻怎麼也沒法把一句話說完整。
帳幕掀開,巨靈神般魁偉的染干津閃身進來,頭臉焦黑一片,身上星星點點,遍佈灼洞與血跡。他一改往日慢吞吞說話的腔調,恨聲大叫:“雲騎軍那幫雜碎瘋了,在營裡四處點火,見人就砍!驍騎軍弟兄們都在睡夢中,全無防備,眼下死的死,傷的傷。。。”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住了,哽咽起來,泣不成聲。
段隨從未見過染干津這般模樣——此刻的洪荒巨漢,眼角處竟有連串淚珠滴落,更捂着臉,嗚嗚哭道:“我看到,我看到。。。我看到段昌兄弟被幾個平日裡與他稱兄道弟的雲騎軍將校追砍,渾身浴血,倒地時還在大喊‘爲什麼,爲什麼'。。。雲騎軍這幫南蠻子好狠的心,都是十多年的兄弟,下起手來卻毫不留情,多少驍騎軍弟兄橫死當場,每一個,每一個都死不瞑目!”
雲騎軍將士燒殺驍騎軍弟兄?段昌死了?段隨一萬個不肯相信,可沖天的火光與令人作嘔的血氣提醒他,染干津句句是真。。。於是就在剎那間,他丟了魂,失了魄,眼睛睜着,只看見無邊的黑暗;嘴巴張着,說不出隻言片語;手腳抽搐得厲害,半分站起來的力氣也無。。。
“都督!外面已亂作一團,不少南蠻子正向這邊殺過來,我拼了命才殺到你帳中。事情急了,我等速速突圍,可萬萬不敢耽擱!”
染干津雷吼般的叫聲在段隨耳畔響起,段隨卻毫無反應,只抽搐得更厲害了。。。染干津一抹眼淚,上前猛然扯起段隨,雙臂微一使力,已將段隨扛在了肩上,直起身,大踏步出帳!
帳外,火光與煙塵交織,慘叫與喊殺聲此起彼伏。。。瘋了,每一個人都瘋了!雲騎軍將士獰笑着、嘶吼着,永無間歇地揮刀、劈砍、揮刀、劈砍,彷彿面前的都不是人,更不是多年生死與共的好兄弟,而是豬羊、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驍騎軍將士睜大了不甘、不信的眼睛,看着對方一刀刀無情砍來,看着自己的鮮血飆散、肢顱翻飛。。。
段隨無力地掛在染干津肩上,他想閉起眼,可連雙眼都不聽使喚。於是,隨着染干津疾行的腳步,一幕幕慘劇上演,連環畫似的呈現在段隨眼前——那是從河陽寨子開始便一直追隨自己的老兄弟,此刻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手臂卻兀自豎着,直直指着天。。。那是從新安一起走出來的段部子弟,昨日還與自己說了好一會家常,現在,他的身軀在這頭,頭顱在那頭。。。
不!段隨“哇”的吐出一口鮮血——目光所及,大驪拖着年邁的身軀,拼命想朝自己奔來,數不清的刀、矛、箭、矢組成一道彌天大網,攔住了它的去路。。。悲鳴聲聲,大驪仆地跪倒,喘着粗氣,撲閃一雙大大的淚眼,猶自向段隨張望。。。
這一定不是人間!這一定就是地獄,十八層又十八層的地獄!烈火烤灼段隨的身,更燒裂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