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這番話說的大有禪意,場中一衆均若有所思。
苻堅眼睛大亮,心道:還是道明見識不凡,這話說的,可把南使還有博休他等給壓下去啦。沒錯,天意如此,道安與鳩摩羅什這兩位當世大賢當爲我左右護法,輔佐大秦萬世基業。嘖嘖,美哉!美哉!一念至此,心頭火熱一片,恨不能立時從西域接了鳩摩羅什回來。
恍惚間,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言語,分明是晉國正副使周仲孫與段隨在說話。一個道:“嘿嘿,自吹自擂罷了。天下人可不傻,若不能親眼所見,這鳩摩羅什的大名,我周仲孫終究不信。。。”另一個則更加乾脆:“秦人囉囉嗦嗦,唧唧歪歪,屁用!有本事去西域取了那鳩摩羅什回來,與道安大師印證印證,也好叫人心服口服!”
一股滔天鬱氣自苻堅的丹田升起,掠過胸腹直達天庭,撞得苻堅腦門嗡嗡作響!這鬱氣太是猛烈,又融合了苻堅心中對鳩摩羅什火熱的渴盼,竟是怎麼也收斂不住,於是下一刻苻堅張開大嘴,聲若雷霆:“孤意已決!不日兵發西域,驅惡政、宣王化、取鳩摩羅什!”
。。。。。。
道安五重寺法會在一片喧囂中就此結束。僅僅三日之後,大秦天王苻堅在建章宮下詔:“以驍騎將軍呂光爲使持節、都督西域征討諸軍事,領十萬大軍、五千鐵甲騎兵,剋日西進。令收取西域,迎歸鳩摩羅什。”又親自叮囑:“西域之地非禮儀之邦,當顯中國之威!然王化爲上,其臣服者,當赦免。萬不可窮兵極武,多度劫掠殘害!”呂光拜受之。
此外,苻堅加封鄯善國王休密馱爲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西域諸軍事、寧西將軍,車師前部王彌闐爲使持節、平西將軍、西域都護,令二王聯絡西域諸國,以輔呂光大軍。二王滿口答應,千恩萬謝而去。
。。。。。。
不消說,薑還是老的辣——老周腦子轉得夠快,倏然想出個激將法來,遂拖了“影帝”段隨一起演戲,又得慕容垂會意之後配合得當,果然一舉競功,到底把苻堅繞進西征這個套子裡去了!
這會兒泉州侯府內,大夥兒聚衆相賀,興高采烈。慕容垂拖着老周的手,嘖嘖連聲:“遜達公智計無雙,我等五體投地!”老周自然少不得老臉泛光。
偏廳裡已然喝倒了一片,剩下的吆五喝六,唱着段隨發明的酒令、酒戲,鬧騰個不停歇。
此次大功告成,先是挫敗了通和派欲圖利用道安和尚堵住苻堅嘴巴的計策,更意想不到的是,苻堅真個好大手筆——一出手就是整整十萬氐族精兵,秦軍主力三去其一矣!還能有比這更好的結果麼?
。。。。。。
這一日傍晚時分,建章宮後殿裡擺起了簡簡單單兩張几案,上頭置美酒、佳餚、乾果,卻並無宮人在此侍奉。偌大殿裡空空蕩蕩的,就只二人各踞幾後,且飲且談。他兩個非是旁人,正是大秦天王苻堅與秦國二把手、陽平公苻融。
兄弟倆真是太久不曾這般私下小聚,聊及幼時往事,慨嘆連連、感懷叢生,不覺間都站了起來。
苻堅撫着乃弟的肩背,嘆道:“阿融(苻融小字,非表字),還記得幼時麼?那時我常常與阿法(苻法,苻堅庶兄,即苻陽之父)外出廝混,你那時還拖着鼻涕,卻吵着嚷着非要跟我一起。。。”
苻融一笑:“如何不記得?王兄總說我年紀小,不肯帶我一起。我便死命扯住王兄的衣角不放,到後來鼻涕眼淚粘了王兄一身!”
“哈哈哈哈!”苻堅開懷大笑:“我終究不忍,於是每次外出總也帶上了你。。。後來年紀漸長,你也從來都是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再後來剷除內禍、南征北戰,你皆是我最大助力。。。”
說到這裡,苻堅的嗓音突然低沉了下去。。。半晌,悠悠道:“從前落魄時(指暴君苻生在位時,時常屠戮宗室、大臣,人人自危),阿融你皆能長伴我左右,事事皆從我命;如今我廣有天下,正要開創萬世基業,你卻變得猶猶豫豫,甚而常常與我相背。。。說起來,我是真想念從前呵。。。”
苻融心頭咯噔一下:繞來繞去,終究還是說到這上頭了。。。
“阿融你是個仁德之人,講究順應天命,我亦省得。。。嘿嘿,如今連鳩摩羅什這等大賢亦道天命在我大秦,阿融你還有什麼可憂慮的?”
苻融一咬牙,也顧不得話兒中不中聽,沉聲道:“從前也不曾聽說鳩摩羅什有過這等言論,如何此次道安大師在王兄面前進言,這般巧便鬧騰出一個鳩摩羅什來?事出蹊蹺,王兄三思啊!”
苻堅氣得臉色大變:“難不成阿融的意思,孤家以掃平燕、代、涼之功,竟當不得這天意一絲垂青?”目光炯炯,直射苻融!
“臣弟焉是此意?”苻融仰頭不避:“然忠臣直諫,臣弟一日不敢忘矣!”
苻堅冷笑連連:“便只你一個是忠臣?慕容道明,朱肜他等都是奸佞?”
“說起慕容垂。。。此人一向少言寡語,先前朝中議論伐晉時候,也不曾見他有過什麼說道。最近卻一反常態,極力鼓吹南征。。。哼哼,保不齊與什麼奸人勾搭上了。。。”
苻堅氣急反笑,陡然一指自己,拔高聲音叫道:“好教你得知,你嘴裡這位奸人,不是旁個,正是你兄長苻堅!”
苻融聞言先是一呆,隨即恍然,嘆了口氣,兀自不服道:“王兄明察!慕容垂龍虎之姿,必不甘久於人下。此人扇風點火,少不得有什麼狼子野心!”
苻堅冷笑不已:“狼子野心?孤家掃蕩六合,甚麼狼甚麼虎碰到了孤,也只有乖乖趴下!”頓了頓,又道:“阿融,你等口口聲聲江東正朔未可伐,只宜徐徐圖之。。。好!今日孤便與你論論這裡頭的道理。”
苻堅怒意未歇,語氣卻變得沉靜異常。苻融聽在耳朵裡,心頭一沉,曉得王兄這是動了真怒了。
“你等總說再拖個十幾二十年,靜待江東出個昏庸無道之主,自取滅亡。。。可若是江東出了箇中興之主,又該如何?”
“就按你等所言,江東猶爲正朔,我大秦須休民養德,收取人心。嘿嘿,可你等也不想想,我氐人本爲小族,而鮮卑、羌、羯、漢皆人衆,若是拖個幾十年下去,只怕我氐人愈少,而他族人丁反倒愈多。。。若那時還不曾混一天下,你說說,這大秦還剩幾分人心?”
“阿融,如今我大秦國勢正盛,你我兄弟亦春秋鼎盛,這才能壓得住天下英豪,收爲己用。此時不取這天下,萬一子孫不肖,則悔之晚矣!只有儘早一統天下,絕了天下人的異心,方可自成正統,長治久安,立萬世基業!孤意已決,絕不流患於子孫!”
苻堅一句緊似一句,鏗鏘有力,振聾發聵。苻融啞口無語,竟是無言反駁。
這世間萬事萬物,真要論起來,恰如一枚五銖錢的兩面,哪一面都有自己的理兒。苻融他等自有不伐晉的道理,可苻堅這番說道嚴絲合縫,你又怎能說他不在理?
倒也不是說苻堅一番話真個說動了苻融,只是苻融聽完這番說道,心裡明鏡也似:王兄心中如此之想,則伐晉之意已決,再勸下去徒損兄弟君臣情意罷了。既然如此,也別再浪費口舌,還不如早早換了心思,瞧瞧怎麼打好這場大仗,力保大秦萬世基業。
於是空蕩的大殿裡,苻融一拜到底,長聲道:“敢不爲王兄分憂?此伐晉之役,臣弟請爲前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