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水,深秋一過,匆匆又是一冬。
白雪皚皚,大地塵封,這一年冬天大晉國的邊民過得頗是辛苦,去歲胡人不斷進襲,運氣不好的丟了性命,好點的也多半落個家園良田皆毀,如今寒冬來臨,真不知如何是好。
官府倒是撥下了一些救濟,然而終究只是杯水車薪。遭了兵災的百姓們,有門道的便去投奔遠方的親戚;有的混進州城討碗苦力飯吃;還有好些無奈之下淪爲流民去投了流民帥,不意間卻叫流民帥們平白增加了不少實力;更多的百姓則依然緊守家園,刨食草根野菜,整日裡飢寒交迫,乞哀告憐。
武原本就是邊境之地,又經過了一場大戰,附近的情況焉能好到哪裡去?不說是饑饉遍地,可百姓們個個都是面黃肌瘦的模樣,每日裡都有人凍餓而死。驍騎軍如今便長駐武原城裡,段隨與晴兒自然是眼見爲實,不免爲之惻隱。
晴兒跟着段隨可謂是一路漂泊,因着段隨老是身處政爭的漩渦之中,又常常不着家,她也只得老實呆在家中唯恐惹了事端。如今到了武原,此地一切都是段隨與驍騎軍做主,她便當仁不讓成了武原城的“女主人”,一下子重獲自由。晴兒本就是個跳脫的性子,早憋得久了,正想舒展下筋骨,她又是個女兒家,天生的好心腸,於是便想在武原開粥鋪接濟災民,當下便找自家郎君相商。
說實話段隨與驍騎軍的日子過得並不算寬暢,特別是與桓黨“決裂”以來,西府的供給早就斷了,如今全仗着建康朝廷裡王謝等人的竭力支持。然而段隨何曾拒絕過自家小晴兒的要求?何況此事本是善舉,便是段隨自己也不忍看着災民日日受苦而無動於衷。
“郎君!自長安離開之時,蒙姑父姑母(即慕容垂與長安君)垂憐,晴兒身上倒是帶了不少珠寶首飾。這些身外之物晴兒並不稀罕,要不然將之變賣,換一批糧食來如何?”
“我家晴兒真正是天底下第一個良善女子。”段隨一把摟住晴兒,心疼不已。
小晴兒出身矜貴卻無絲毫驕奢之氣,遭逢大變之後又跟着自己漂泊天下,然而她始終單純如一,守在自己身邊別無他求。也不知自己前世做了什麼善事,能得她如此垂青,自己卻不能給她個安穩日子,心中所思更是那千里之外的燕兒。。。想到這裡,段隨有些心酸,將晴兒摟得越發緊了,忍不住在她臉上、脣上狠狠親了幾下。
晴兒“咯咯”笑了出來,郎君總是這樣,大白天的也不害臊。
段隨溫言道:“災民數量巨大,光靠你那些首飾怕是不夠,話說回來,我家晴兒也須留下幾件好看的,太寒酸了郎君我都看不下去。這樣罷,我且去城中富戶家中拜訪一輪,這些人全仗着我等死戰才能高枕無憂、錦衣玉食,此時正是他等出力的時候!”
“多謝郎君!”
“你我之間要說什麼謝字?好晴兒,真要謝我,且讓郎君我親你個夠!”
段隨作勢欲撲,晴兒“嚶嚀”一聲,蝴蝶般翩翩飄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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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幹就幹,段隨親自出馬,又帶上凶神惡煞一般的染干津與面相和善的皇甫勳,來了個紅臉與白臉齊飛。此時驍騎軍威望正高,他幾個一圈走動下來,所獲還真是不小,於是不兩日那施捨粥鋪便告正式開張,位於武原城西。
晴兒是個胡女,腦子裡可沒什麼不能拋頭露面的想法,不甘寂寞的她便將主持粥鋪的事兒給大包大攬了下來。聽說城裡開起了施捨粥鋪,災民如潮而來。果然受凍受餓的百姓數目甚重,每日裡粥鋪前那隊伍都能從城中排到城外。
一開始晴兒只帶了幾個婢女幫忙,弄得是精疲力盡;後來城中富戶士紳眼見段夫人親自出馬施粥,頓時生了討好段隨的想法,紛紛讓家眷前來搭把手,於是這間清一色由“娘子軍”組成的施捨粥鋪搞得好生熱鬧,儼然成了武原一景,也確實救活了不少百姓。
晴兒本就眉目如畫惹人好感,加上她身份尊貴,施粥時候態度可親,又親力親爲不辭苦累,一時間武原一帶熱議紛紛,盡都是誇讚段夫人的話語;受了恩惠的災民更是誇張,恨不能把晴兒當菩薩給供了起來;還有甚者,大約是爲了巴結段隨,居然繡了幅錦緞出來,寫上“菩薩心腸段夫人”的字樣送來粥鋪。
晴兒自然是不重虛名的,段隨這渾貨倒是樂呵呵高興了一陣,差點就把那錦旗給掛上了粥鋪門頭,還是得晴兒勸說,他才悻悻然將那錦緞收起,壓在了箱底下。可是這名號卻不脛而走,但有往來武原之人,無不知道此處有位心慈貌美的“菩薩心腸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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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軍中放假,段隨閒來無事,突然想起還在粥鋪忙碌的晴兒,心念一動,便自顧自跑了去粥鋪一觀。
遠遠望去,果然粥鋪前依然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自己家那位名聲大噪的“段夫人”也還在忙忙碌碌。雖然辛苦,晴兒卻精神百倍,在一衆老少娘們裡頭顯得尤爲出衆。
段隨一樂,便想走過去幫忙。突然間肩頭叫人拍了一下,段隨一愣轉頭,驀然張嘴笑了起來,原來身後站了一堆老熟人,可不正是謝玄、劉牢之他等?
幾番生死下來,大夥兒的感情早已深厚無比。自武原大戰之後,說來也好些日子沒見面了,段隨心底火熱,臉上卻佯裝生氣狀,張口叫道:“你等來武原也不知會我一聲,卻在這亂哄哄的所在撞上,這卻是什麼兄弟?走走走,且喝酒去,你等得自罰三杯!”
謝玄等人彷彿沒有聽到,站在當場一動不動。段隨覺着有些奇怪,張眼望去,就見劉牢之兄弟幾個嘻嘻哈哈,謝玄的臉色卻有些尷尬。
這下段隨也愣了,正要說話,便在這時眼前陡地一花,一道倩影突然自人羣后閃身出來,站到了他的面前。來人笑顏如花,身上臃腫的冬裝也遮不住她高挑玉立的身材,紛紛擾擾的施粥現場反倒讓她清麗的臉龐看來更加出塵動人。
“臭石頭!又見面了!”禁足半年之後,謝家最受寵也最會惹事的女公子謝道韞終於出山了!
謝道韞也真個是膽大包天,“得脫樊籠”沒多久便又潛出建康,居然一路北上找到了謝玄。也不知她如何一番花言巧語,竟把暴跳如雷的謝玄說得心軟下來,便讓她跟在身邊,在江淮之間轉悠了好一陣。
最近謝道韞又磨着謝玄要北上武原,說是趁着秦晉邊境平靜,要一觀當地的狀況。謝玄哪裡不曉得妹子那點小心思,當即就想拒絕,不料劉牢之等人卻起鬨起來,說是好久不曾與段兄弟喝酒,正該去趟武原。謝道韞當即在邊上添油加醋,說得謝玄無言以對。無奈之下,謝玄只得攜了妹子一道前來。
段隨再也不曾想到會在此處撞見謝道韞,心中思潮澎湃,竟是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憋了良久,總算開口道:“令姜來了!哎呀,晴兒正在這裡施粥,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等且換個地方可好?”
這話說得太是曖昧,聽來倒像他段隨與謝道韞之間有着私情,生怕自己老婆發覺一般。劉牢之等一干兄弟本就知道段隨與謝道韞兩個有些不清不楚,聽到這話皆是忍俊不禁,隨即一起轟然大笑起來。謝玄的白臉漲得通紅,仰了頭不去看他,鼻孔裡直喘粗氣。
謝道韞卻是一臉的雲淡風輕,眼珠子一轉,嘻嘻笑道:“換什麼地方?你道我是來看你的麼?切!自作聰明!我來武原,乃是來見那大名鼎鼎的‘菩薩心腸段夫人’,卻與你何干?”
劉牢之兄弟幾個的笑聲戛然而止,至於謝玄與段隨二人,黑線早已掛滿了他兩個的頭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