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談已畢,謝家叔侄與段隨心情大暢,便取來美酒共飲。
這時候就不再談論公事了,只是胡天海地,聊些生平快事。謝家叔侄雖是文雅之輩,論飲酒一道倒也並不遜色於段隨,三人你來我往,推杯送盞,不覺間喝了個痛快。
天色已晚,段隨起身告辭。謝安喝得多了些,仰在榻上打瞌睡,便由謝玄送段隨出府。
甫一出偏廳,段隨這廝也不知喝高了還是有心如此,斜眯着眼淺笑道:“幼度,不知令姜近來可好?”到底是在打探一位尚未出閣少女的狀況,話一出口段隨自己也覺着奇怪:我這是怎麼了?竟然脫口而出這般無狀的話來?
謝玄聞言一怔,轉過身來看見段隨滿臉“淫笑”的模樣,不由得心底一陣不喜,想道:從石樣樣都好,可家中終究已經有了一位正妻,如何還敢對阿元念念不忘?這樣下去可大是不妙,不行!須得斷了他的念想纔是。
謝道韞私自外出以致給禁足三個月一事,謝玄自然是不會向段隨提及的,大小都是件“家醜”,何況正與段隨有着莫大關係。可不理會段隨卻也不妥,當初全靠段隨出手才救得阿元性命,於情於理,人家問候一句並不過分。
於是謝玄清了清嗓子,故作輕鬆地說道:“阿元近日並不在建康。上次京口回來,怕是受了不少驚嚇,她老是有些鬱鬱寡歡。前幾日由叔平(王凝之表字)陪着,回會稽鄉下散心去了。”謝氏在會稽山陰有着大量莊園,那地方山明水秀,謝道韞回去散心倒也正常。
段隨頓時沒話說了,“哦哦”支吾了兩聲,臉上笑容盡去,心頭悵然若失。謝玄偷眼看他失望的樣子,暗暗得意:從石不是笨蛋,我這般說話,他自然以爲阿元與叔平已經好上了。只盼他自己想清楚了,早早死了這條心罷。
天上的月色本自皎潔,此刻似乎也在配合段隨的心境,悄悄隱到一片烏雲後面去了。便在這時,黑暗中“嗖”的一聲,一件物事不知從哪處飛來,準準地砸在段隨的後腦勺上,痛得他“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謝玄愕然,上前問道:“何事?”
段隨道:“不知何物正砸在我的頭上,好痛好痛!”
烏雲移動得極快,月亮又露出臉來,照得底下一片亮堂。段隨眼尖,一眼看到滾在自己腳邊,正有一枚小小圓圓的物事,想必正是此物來了招“天外飛仙”,打中了自己腦袋。
段隨撿起一看,原來只是一枚李子。旁邊的謝玄啞然失笑,說道:“院中倒是栽了幾株李樹,怕是果兒熟了,自行掉了下來,不意竟砸中了從石。”
段隨大嘆晦氣,正要拋去手中李子,突然間一怔停住,目光所及之處,那李子上歪歪斜斜竟然刻了些東西,藉着月光依稀可以辨認出來,乃是“西閣”二字。段隨好奇之心大起:這李子並非從天而降,而是有人特意擲出!
西閣便是茅廁的雅稱,段隨自然是懂的,可用這寫了“西閣”的李子砸自己腦袋卻是幾個意思?心念電轉間,段隨不動聲色將那李子握在了手中,突然“哎喲”一聲,弓起身子來,對着謝玄道:“不好,肚子裡咕咕作響,大是不舒服,怕是要走一趟西閣。幼度少待片刻,我去去就回。”說完轉身便走。
謝玄好心:“從石可要我帶路?”
“無妨!我認得路。”這謝府段隨來得多了,倒不是隨口敷衍。謝玄全無疑心,“哦”了一聲,自回偏廳等候。
段隨撒開長腿,一溜煙跑去了謝府西閣,左轉轉,右晃晃,甚而鑽進了茅廁,卻連鬼影也不曾見到半個。
“哪個這般無聊,拿我開涮?休教我逮到,定然有你好受的!”段隨氣不打一處來,捶胸頓足,不住低聲咒罵。
“咯咯咯”,背後突然傳來一陣莞爾之聲,段隨猛地轉身,頓時呆在了當場!
月色如洗,遍地銀輝,謝道韞一襲白衣悄然而立,其形飄飄欲仙,其狀婀娜綽約,恰如踏水凌波的仙子,端的是清麗不可方物,嘴角揚起處,已是把段隨的一顆心掏得空空如也!
只見得謝道韞緩步走來,吐氣如蘭:“臭石頭!捨得來看我了麼?”
段隨睜大了雙眼,吃吃喃語:“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謝道韞“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聲若銀鈴:“幾時學得這般油嘴滑舌?”
段隨答不上話,定定站在那裡,彷彿石化,右手卻不由自主伸了出去,輕輕將那枚寫着“西閣”的李子交還到謝道韞手中。
月影婆娑,空氣中盡是曖昧的味道。。。
原來謝道韞禁足在家已達兩月之久,她是個閒不住的人,每日裡只覺得度日如年,早已不堪忍受,今日突然聽說段隨到訪,心思立刻如春風化雨,活泛起來。她自然是對段隨好感多多,但也深知段隨已然婚配,兩人之間進一步發展的可能性並不大,可內心深處的躁動不知爲何竟然那般強烈,催着她偷偷潛到偏廳附近。
其實也沒什麼打算,在院落裡徘徊良久,不覺天色便暗了下來。許是終究想看到那“臭石頭”一眼,她竟一直不曾離去,直到段隨與謝玄一起走了出來。本想遠遠看着,就此目送他離去,不料這人竟然開口問及自己,一瞬間謝道韞只覺着芳心亂顫,似乎有什麼東西鑽了進去。
接下來謝玄居然扯起謊來,而那“臭石頭”似乎也相信了,整個人都蔫巴下去。謝道韞便覺得自己的心頭隱隱作痛,一股怒氣上涌:羯哥胡說些什麼,我幾時去了會稽?就算去,我也斷然不會與叔平同行!不行,我得和那臭石頭說道清楚!
一念至此,謝道韞舉目四望,正好看到身邊李樹上碩果累累,頓時得了主意。她擡手摘下一顆李子,拔下簪子在上頭劃出“西閣”二字,偷偷湊近,用力擲向了段隨。謝道韞平日裡常常玩那投壺之戲,準頭極好,這次也是一擊即中,然後便繞路往西閣去了。
果然那“臭石頭”並不是傻蛋一個,甩開羯哥,自個兒摸了過來。兩人這麼一見面,正應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詞章,各自心中盪漾起說不明、道不清的情愫來,不過三言兩語,便已眉目傳情,渾忘了什麼世俗碎語、倫常羈絆。
有情人站在一處,許多話便不用說得太明,何況兩人的關係其實相當微妙,誰也不願意捅破那層薄薄的窗戶紙,那便借這明媚月色,留絲絲美好存於心間罷!
終究不能待得太久,那邊廂謝玄還巴巴等着自己回去,段隨的聲音裡滿是惆悵:“明日我便要啓程前往彭城,今日一別,也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謝道韞淺語幽幽:“我亦不知。。。”
兩人相對無言,此刻夜深人靜,連空氣似乎都已凝固。
便在這時,段隨一本正經地說道:“不想今日竟在這西閣跟前與你道別,此地倒是幽靜,就是味兒實在。。。”搖搖頭,接着道:“你總說我行事奇奇怪怪,其實。。。其實你也不差,挑得恁好地方!”
“滾蛋!”一聲嬌嗔,那枚黑乎乎、圓滾滾,寫着“西閣”兩字的李子如箭飛來,再一次準確無誤地砸在了段隨的腦門之上!
。。。。。。
第二日段隨率領驍騎軍出發,晴兒也扮了男裝一齊隨行。出建康城不多久,謝玄帶了幾個從人趕來會合,段隨自然不會提到昨夜與謝道韞相會之事,也無意點破謝玄的謊言。於是大夥兒打道東去,直趨京口。
到了京口,大軍在江邊排隊渡江,車馬輜重皆要妥善安置,且有得好等,段隨、謝玄、劉裕幾個便去尋劉牢之他等。重逢之下,大夥兒都是歡喜無垠,劉牢之又想邀大家喝酒,卻被段隨擺擺手攔住。這時候謝玄上前,也不廢話,乾乾脆脆說明了來意。
不出段隨的意料,劉牢之等人聽完果然大喜過望,當場表示願意跟着謝玄幹。
三人大笑相擁,豪氣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