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兒一見郗超從帳後鑽進來,頓時明白了謝安的意思。謝安的急智着實出彩,加上郗超一臉死相配合得當,衆人忍俊不禁,到後來實在憋不住,一發笑了出來。
郗超臉一沉,正待說話,卻見桓溫露出牙齒,居然也大笑了起來,邊笑還邊說:“哈哈,好一個入幕之賓!景興大才,於我西府屢立大功,說來倒也當得起這入幕之賓一說!”
郗超愕然,不明白桓溫這是真心讚揚自己,還是在幫自己打馬虎眼。
桓溫卻不去看他,反而笑着對謝安道:“安石此語,實在是妙!妙啊!”
謝安趕忙欠身,說道:“不過些許口舌之利,哪裡敢在明公面前顯擺?明公保疆爲國,威震天下,纔是我輩楷模!且許謝安爲大司馬壽!”舉起身前的酒盞一飲而盡。衆人紛紛跟上,馬屁橫飛,桓溫聞言又是一陣大笑。
一通笑話,幾番奉承,倒叫這帳中的戾氣多半化作了虛無,於是談笑風生,酒席重開。也不知有心還是無意,桓溫仰頭喝完一盞酒,醉醺醺的對着猶自跪在帳中不敢擡頭的段隨喝道:“你出去!且爲帳中諸公守門!”
段隨聞言大喜,有戲!這下子看來算是過關了!一骨碌爬了起來,口中連聲稱是,忙不迭退了出去。
謝安冷眼旁觀,立時明白了桓溫的意思:原來桓大司馬終究也是心有顧忌,不願就此斬了段隨,正好郗超這一出鬧將起來,倒是不經意間把場中的尷尬局勢給輕輕帶過了。嘿嘿,恐怕大司馬此刻是在裝醉矣!也罷,這當口,大家一齊醉了纔好!
心念電轉間,謝安一口喝光了手中的酒盞,踏着踉蹌的“醉步”跑到一樽酒罈前,竟然一下搬起了沉重的酒罈,嘩啦啦便往嘴裡倒酒,王坦之上前攔他也攔不住。
接下來,在桓溫、郗超、以及一衆高官迷惑的目光之中,謝安豪放地將喝剩的酒罈推在了王坦之懷中,滿嘴酒氣高聲吟誦起來:
“浩浩洪流,帶我邦畿。萋萋綠林,奮榮揚暉。魚龍瀺灂,山鳥羣飛。駕言出遊,日夕忘歸。思我良朋,如渴如飢。願言不獲,愴矣其悲!”
這是西晉名士嵇康的詩篇,也是謝安平日裡最喜誦讀的“浩浩篇”。藉着酒勁,謝安將此篇朗誦得風姿秀遠,直如鬆立山崩,好生精彩!
氣氛達到了**,高官們搖頭晃腦,紛紛縱酒相和;便是郗超這時也在那裡且飲且樂;桓溫的目光真個有些迷離了,恍惚間他好似回到了十餘年前的那些個日夜,與謝安暢談生平,歡笑終日,猶記得那時的謝安,也曾酩酊大醉,高誦“浩浩”呵!
(筆者讀到歷史上這場著名的新亭會之時,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桓溫挾雷霆震怒而來,誓要殺了謝安與王坦之泄憤,板上釘釘的刀光劍影到最後怎麼就變成了風光霽月,談笑風生?固然是因爲謝安從容不迫,又抓住了桓溫好虛名的弱點,可也不應當這般草草罷?固思之,大約是這些高處不勝寒的雄傑們實在太寂寞了!知音難求,桓溫與謝安是對手,卻也是知音,天下雖大,兩人的眼中卻只得對方一人而已。高手過招,一招不勝便不復再出手,兩人在新亭互有忌憚,於是索性放下心結,借杯中美酒,澆各自心中塊壘,想必當時心中,定然是難得的快樂。不獨桓謝,苻堅與慕容垂又何嘗不是如此?魏晉風度,當真令人着迷!)
。。。。。。
新亭會就此落幕,大出所有人的意外,到最後居然變成了一場歡宴。
大夥兒豪飲一通,權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個個醉醺醺地走出了大帳。這等景象着實稀奇,休說此刻正當國喪期間,照理絕不容官員飲酒作樂,便放在平日裡,這些三品高官也絕少會在大庭廣衆之下放浪至斯。然則這是桓溫設下的酒局,天下間又有何人敢對之閒言碎語?
最後走出來的正是謝安與桓溫兩人,彷彿一對老友,互相攙扶着出了大帳,步履踉蹌,左搖右晃。帳外天高地遠,涼風襲面,吹得桓溫打了個冷顫,失笑道:“老了老了,竟當不住區區一陣清風。”轉眼看到帳邊猶自侍立的段隨,心中一動:無論如何,這段隨與驍騎軍是不能留在建康了,一俟毛安之率部迴轉,自當下令將之調往他處。。。
也是酒喝多了些,桓溫忍不住打了個酒嗝,酒氣上涌,腦子裡便有些斷片,當下停了腳步,在那裡努力眨巴起昏昏欲沉的雙眼來。邊上的段隨不敢斜視,依舊直挺挺豎在那裡,仿如一截木樁子。
這景象落在業已走遠了的高官們眼裡,便是桓溫怒目圓睜,死死盯住了段隨,而段隨則昂然不懼,挺立如山。大夥兒嚇了一跳:方纔不還好好的麼?大司馬如何又與段隨掐上了?
今日這新亭會可謂跌宕起伏,一忽兒劍拔弩張,一忽兒又風和日麗。一驚一咋間,早把衆位達官貴人的小心肝撥弄得顫顫悠悠,好容易被美酒泡得踏實了一些,此刻卻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便在這時,煙塵大起,數騎自建康方向狂奔而來。觀馬上騎士的甲飾,當屬王謝留在宮中的內衛無疑,然而一個個甲盔不整,流血帶傷,竟然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不待衆人問話,馬上騎士先自大聲喊了起來:“大事不好!海西公(即廢帝司馬奕)回來了!他帶兵自廣莫門衝入了宮城,正在四處殺人!”聲音發顫,顯然大是驚惶。
衆人大吃一驚:什麼?海西公帶兵跑來建康殺人?莫不是蓄謀想要復辟?這還得了?
謝安也是面色數變,厲聲喝道:“休要慌張!你等好好說話,究竟出了何事?”
騎士們翻身下馬,皆跪在地上答話。然而驚慌之餘,他等說話結結巴巴的,嘰嘰喳喳了一通,大夥兒就壓根沒弄清眼下宮中的形勢,只知道內衛不敵賊兵勢衆,如今被迫退守在雲龍門之內,形勢萬分危急!
大夥兒譁然,雲龍門已是內廷最後一道關口,若是叫賊兵破門而入,不論皇帝、太后乃至宮中諸人,只怕無一能夠倖免,事情確實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候了!
謝安轉頭看向段隨,正要發話,突然心念一動,又轉過頭來朝着桓溫拱了拱手,說道:“宮中亂起,情勢緊急,萬事全憑大司馬做主!”
謝安的第一反應是叫段隨立刻組織驍騎軍入宮平叛,可隨即意識到這麼做很可能犯了桓溫的大忌,故而轉向桓溫求助。
桓溫本已昏昏欲睡,這時候卻一下清醒過來,心裡尋思:嘿嘿,算你謝安石識相,不曾擅自調動驍騎軍入宮!轉念又想:若真是海西公造反,怕是早有預謀,賊兵來的必然不少,也不知我這五百鐵衛擋不擋得住。況且眼下事情急了,而新亭到建康宮不下二十里,真要等到這五百步兵趕去,只怕賊兵早已殺掉了太后與新君,控制了宮城,到那時就不好辦了。。。
桓溫心底其實並不太在意太后與新君的死活,可若是讓叛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亂成功,那他的臉就丟大了!何況海西公正是由他親手廢黜,若是讓海西公成了事,還不知要給他鬧出多少禍事來。權衡再三,桓溫到底讓了步:“着段隨速回丹陽郡城,率驍騎軍入宮平叛!”
“遵大司馬令!”段隨大聲領命,跳上馬一陣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