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大的古鬆虯枝斡旋,樸素挺秀。雖是冬日,四季常青的巨人依舊枝繁葉茂,遮天蔽日,靜靜矗立在五重寺後殿的院子裡。段隨攀在這大樹之上已有一夜加半日,手腳有些麻軟,全身發冷,心中卻是火一般的熱。
元妃密信傳來,約好今日五重寺後殿相見。段隨早幾日便勘查好了地形,於昨日夜間潛入寺來,躲在了這株遮掩重重的古鬆之上。他扯了身深綠色的緊身服,又在黃土裡翻滾來去,好歹整出件迷彩服來。效果極佳,早間幾個打掃衛生的僧人往來多次,誰也不曾注意到樹上還藏着個大活人。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左近有聲響大作起來。後殿內的僧人紛紛退了出去,繼而一隊持戟甲士涌了進來,有人衝進佛殿查看,有人循着院牆巡邏,檢查得相當仔細。亦有人瞅了院中幾株古鬆一眼,嚇得段隨緊緊扒住樹幹,口中唸唸有詞:我是一顆樹,我就是一棵樹。。。所幸無人發覺。
甲士們巡查完畢,有將官發令,殿中衛士一齊退到院中,四處站定。卻叫樹上的段隨喊了一聲苦:若是這些甲士這般站下去,自個如何能摸進殿中,與她二人相聚?
正鬱悶間,段元妃與慕容燕已是攙手而來,一步踏入了院子。段隨透過樹隙瞧得分明,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可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燕兒妹妹?姑姑也是多時未見了,瞧着清減了一些。
想到兩人如今的際遇,有一霎那段隨差點躍下樹來,想要將這滿院的秦軍盡數砍死,這才能發泄心中些許憤恨。總算那戟尖森寒的冷光提醒了他,叫他只是十指發力,恨不得摳進那堅硬的樹幹深處去。
元妃與慕容燕步入殿中,示意甲士們關上殿門。領頭的將官想着討好二人,特意問道需不需要安排幾個精幹甲士入殿護衛,早被二人劈頭蓋臉罵了回去:“我兩個要的便是清靜!怎容凡夫俗子相擾?”順手把那些內侍宮人全都趕了出殿。
殿內早已燃起檀香,收拾得一塵不染,反倒平添許多清冷之意。
“隨兒?”“石頭哥哥?”兩人低聲喊了起來,此起彼伏,卻始終不見段隨現身。慕容燕慌了手腳,在殿中四處尋看,可除了那寶相威嚴的佛陀,與滿牆繁複的壁畫,哪裡有絲毫人影?
“或許寺中戒備森嚴,隨兒他無計可施,入不得此處?”元妃沉吟道。
“不會的!石頭哥哥他一定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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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士們如標槍般挺立院中,肅穆無言。領頭的將官卻覺着百無聊賴,不停地踱步來回。
突然間殿門打開,兩位嬪妃一齊走了出來。那將官一愣:這麼快便完事了?卻見兩位嬪妃快步走到他的面前,語氣極爲嚴厲地說道:“你等太是吵鬧,叫人無法潛心禮佛。都退到院外去!
那將官大是委屈:我等連大氣都不敢出,如何又擾了她兩個清靜?還待分辯,元妃臉色一沉,嚇得他連聲招呼衆人,忙不迭退出了院子,順手將院門關上。
有與他關係不錯的部下湊上前來,打趣道:“都怪將軍來回踱步,若是似我等這般站立不動,多半不會捱罵。”早被他一腳踢翻了開去,心中卻想:這廝說的有理,倒是我的不是了。這些白虜女人,真個麻煩!
原來兩女尋不着段隨,不由得焦急起來。慕容燕只顧在殿中亂轉,這時還是元妃穩重,一眼看到隔扇外蒼翠的古鬆,心中一動,拉過慕容燕來低低說了兩句。慕容燕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於是兩人又唱了一出罵戲來,將隨從們盡數趕出了院子。
元妃猜的沒錯,果然待衆人退盡,一株古鬆上蹭蹭竄下個人影來,身上衣飾奇特,粗粗瞧着竟與那枝葉之色幾無差別。那人轉過頭來,粘泥帶土的臉上藏不住的笑容,不是段隨還有哪個?
慕容燕傻傻站在那裡,眼淚奪眶而出。她本不是這般優柔的人物,只因夢裡尋了千百遍的情郎驀然現身眼前,叫她一時失去了主張。還好元妃在場,一手一個,拉着一雙小情侶搶入殿中,合上了殿門。
三人見面,可謂百感交集。段元妃笑了一笑,示意二人只管說話,無須顧慮自己。她轉過身來,雙手合十,對着上首的佛陀拜道:“佛祖勿怪!且憐他二人今生相思之苦,卻只得匆匆一見!”說到這裡,她眼角一酸,禁不住也噙出淚花來,也不知是爲了這對苦命小鴛鴦,還是想到了自己與慕容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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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兒,你真個不走?”
慕容燕慘然一笑,沒有迴應。
淡淡的苦笑爬上了段隨的臉龐,他並不追問。良久,耳畔傳來慕容燕的低語:“石頭哥哥,你能冒死前來長安,得今日這一見,燕兒此生無憾!”
段隨陡然激動起來:“燕兒,你聽着,今日一別後,我便要遠赴晉國,我要在晉國做大將軍,我要將這秦國打個稀巴爛!終有一日,我要回來這長安,砍下苻堅的頭顱,將你和姑姑一齊接回來。燕兒,我要你今生來世都無憾,你信不信我?”
慕容燕早已哭成了淚人兒,她心中萬般難捨段隨,既感動至極,又擔憂他從此百戰沙場,日日刀光血影。待段隨的雙手按住她雙肩不住晃動,嗚咽聲中她又哭又喊:“我信!我信!”
段元妃在邊上看着也是熱淚盈眶,眼中漸漸模糊,便聽到段隨說道:“姑姑,大父走時,一直念着姑姑,要隨兒定要救了姑姑回來,隨兒從不敢忘!”
“阿爺!”段元妃想起老段,悲從中來,一把抱住了段隨。
“姑姑!隨兒不是信口胡言,姑父那裡也有安排,只求姑姑與燕兒耐住性子,那一日終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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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抱在一處又聊了許久,說到慕容衝時,段隨便問可否一見。慕容燕搖了搖頭,說道:“鳳皇遭此大辱,如今連我都不肯相見。。。”
段隨黯然,垂了頭說不出話來。
場中稍顯冷清,慕容燕突然問道:“石頭哥哥,我聽姑姑說,晴兒妹妹如今正在賓都侯府中?”私下裡她也隨了段隨喊段元妃爲姑姑。
段隨略感尷尬,吶吶道:“正是。”
有一瞬間慕容燕深恨自己爲何要姓慕容,若是如小晴兒那般,今日便可隨了愛郎天涯海角而去,那該有多好?她有些羨慕晴兒起來,可是轉念一想,無邪如小晴兒這般,豈非正是段隨的良配?這份福緣,原本就是小晴兒該得的呵。
慕容燕悵然若失,過了半晌,驀然輕笑了起來:“有晴兒陪在你身邊,我倒是放心了。石頭哥哥,小晴兒最是良善,你可不許欺負她!”
她的笑聲純真而又苦澀,段隨聽的鼻子發酸。許是今日這殿中的淚水已經太多,段隨終究沒有哭了出來,反而展顏一笑,說道:“燕兒,你石頭哥哥最近添了兩句新詩,卻是作給你的,我且說來你聽聽。”
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夜的銅雀園裡,無憂無慮的少女看着月下長情的少年,聽到了叫她永生不忘的詞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第一卷《鳳皇清河》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