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耶律得重,退兵還能退得井然有序。”
屍橫遍地的戰場上,鄉兵和鄉勇們開始熟練地打掃戰場,扒下甲胃,收攏器械,清點收穫。
李彥先命人安置傷員,收殮陣亡的士卒,再總結這一戰的得失。
此番遼軍大敗,死傷超萬餘,鄉兵鄉勇兩軍陣亡不過數百,可謂一場壓倒性的輝煌大勝。
但在這樣的勝利下,依舊有三萬多遼軍撤退,這不得不說,就是將帥的本事了。
打勝仗固然是每個將領都追求的,但勝敗乃兵家常事,除了極少數的軍神外,誰都難保一輩子不打敗仗,在撤退中如何維持軍陣,保存實力,尤其考驗將帥的能力。
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諸葛亮率領的北伐大軍撤退時,還能設伏拿下張郃那樣的勐將,而北宋末年的兩場大戰,則是經典的反面教材,一場劉延慶的燕山之役,一場童貫的白溝河之戰,敗退時都是橫屍百里,一路互相踐踏,簡直慘不忍睹。
相比起來,耶律得重固然達不到武侯的程度,但在這樣的強弱壓制下,還能保證主力不潰,安然撤回涿州城裡,真的十分不容易了。
“不光是契丹將領所率的部曲,漢民將領雖然鬥志盡喪,但他們保全自身的意願還是十分強烈,退守也很有法度。”
“所以遼軍退守涿州城,依舊能夠堅守城池,阻礙我們的進攻,這倒是麻煩……”
衆將議論紛紛,李彥卻打量着涿州這片土地。
大部分人瞭解涿州,要麼是上古的軒轅黃帝戰蚩尤於涿鹿之野,涿鹿就是涿州,要麼是劉關張在涿州桃園三結義,至於宋太祖趙匡胤的祖籍,涿州屬於誤傳,其實是在保州清苑。
而李彥則更關心涿州產糧的問題。
別看燕雲之地對於整個遼國的地域來說,只佔據極小的比例,但這裡屬於沖積平原,土地肥沃,盛產糧食,得到了這片產糧區,自古以來少數民族最頭疼的糧食問題,就得到了解決。
那麼涿州在燕雲之地裡,糧食產量佔比多少,具體到各縣各鄉的情況,百姓又生活得如何,就要第一手情報分析了。
好在時遷的效率很快,僅僅一天,具體情況就傳回,李彥看了後傳給衆人,衆將傳閱後,都覺得觸目驚心,卻又不感到意外:“生活在這裡的漢民百姓真慘啊!”
李彥道:“涿州畢竟是處於邊境上,戶口數遠不如燕州和薊州腹地,產出僅夠自足,普通漢民百姓家中存糧就極少極少,即便遇上災年,還要確保契丹人先吃飽……”
“自從這半年遼國掀起戰鬥,前方糧草的重擔就一直壓在燕雲肩上,燕州和薊州原本是富饒的地方,都產生了大量的災民,那原本就生活貧苦的涿州,更是雪上加霜。”
“之前教的口號,可以讓軍中將士喊起來了,派出教諭帶領隊伍,走遍各縣各鄉,讓生活在涿州的漢民知道,改變他們生活的救星來了!”
……
“朝求升,暮求合,近來漢民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鄉軍,管教大小都歡悅。”
“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鄉軍,鄉軍來了不納糧……”
涿州城頭,耶律得重聽得下方的童謠聲,臉色陰沉似水。
身後的次子耶律宗盛趕忙道:“父王,短短時間內,涿州已有三縣賤民作亂,讓那宋人輕鬆取下,絕不能讓這些亂民再繼續唱下去了!”
耶律得重道:“城內的情況如何了?糧食還夠吃麼?”
耶律宗盛頓了一頓:“勉強夠吧,但那些刁民貪得無厭,恐怕還是要殺上一批,才能安分一段時日……”
耶律得重憤然轉身,怒視着兒子,破口大罵:“殺殺殺,整日只知道殺,你是契丹皇族,你是一軍大將,不是屠夫劊子手!你能殺十人、殺百人、殺千人,能殺萬人、十萬人麼?”
“這裡是我們大遼的國土,宋人在收買人心,我們卻對自己的百姓舉起屠刀,那燕雲之地就要徹底丟了!”
耶律宗盛縮了縮脖子,不明白之前父王明明就對漢民將領痛下殺手,突然又變得仁慈了。
耶律得重根本不是仁慈,而是清楚,通過殺戮讓漢民臣服,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了。
他能殺三個漢民將領裡的領頭羊,卻不可能對漢民將領大肆殺戮,更不可能殺了燕雲之地的上百萬漢民百姓。
當然歷史上的金國就敢這麼幹,將燕雲洗成白地,燒殺搶掠後把活着的百姓遷往上京,剩下的除了屍骨還是屍骨,然後以百萬貫賣給宋廷,再留下平州和灤州作爲南下進攻的跳板。
可當時金國兵鋒極盛,兩萬人殺得七十萬遼軍抱頭鼠竄,對於衰弱無能的宋朝也開始磨刀霍霍向豬羊,如今的遼國卻是正面戰場失利的,豈能一概而論?
“白溝河之戰我們敗於宋人手中,局勢就急轉直下,現在已經無法奢求勝利,只能鎮守重城,等待後方援軍!”
耶律得重厲聲道:“這個過程中必須要穩定民心,你們就是去哄去騙,也得給本王把百姓安撫下來,撐過這段最危急的時刻!”
耶律宗盛張了張嘴,下意識就想說近來軍中對於漢民更加變本加厲的凌虐,契丹貴族將戰敗的怨氣都發泄到那些人身上,但想到開了壞頭的,無疑就是眼前這位父王,他還是轉過了話題,低聲道:“父王,現在的關鍵是沒糧了,那些刁民要糧,否則就鬧騰,這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耶律得重呼哧呼哧喘着粗氣,惡狠狠瞪着這個兒子。
身爲上位者,什麼時候要煩惱這些具體的小事,有困難自己去解決啊!
耶律宗盛的頭趕忙垂了下去。
安撫民心顯然是辦不到了,只能奢求勝利的,這位小王爺眼珠轉了轉道:“父王莫要擔憂,後方援軍將至,領軍者乃是兀顏光,此人同樣有萬夫不當之勇,可敵林沖,沒了那個勐將帶頭衝鋒陷陣,宋軍就絕不是我契丹勇士的對手了!”
耶律得重眉頭微動:“熟女直兀顏光麼……”
女真在遼國分爲熟女真和生女真,前者是遼國的正式人口,後者是定期向遼國納貢的屬臣,講白了就是分而治之,利用熟女真去壓迫生女真,讓這個民族內亂。
兀顏光就是熟女真,正兒八經的遼國人,同樣也在軍中嶄露頭角,之前耶律得重南下時,就已經聽說有人稱其爲大遼第一勇士。
以遼國境內女真人的處境,兀顏光得到如此讚譽,顯然在武力上面不是領先別的將領一星半點,而是要有碾壓性的優勢。
以前耶律得重不會把戰爭的勝利壓在一員勐將身上,但林沖的出現顯然改變了他的想法,如果這兀顏光真的能打破對方的不敗神話,那確實大有可爲!
深吸一口氣,耶律得重雙拳緊握:“所以我們更要撐住,戰局瞬息萬變,往後拖一拖,就有可能發生意料之外的變數,燕雲之地萬萬不能丟,不然本王自盡時,你絕不可阻攔!”
……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數騎快馬,迅如奔雷地衝入大名府中。
守城的衛士還未從遼軍兵圍的緊張氣氛裡恢復過來,下意識地要予以阻攔,卻遠遠看着那些人手中握着金色的光影,一路搖曳,耀目炫眼。
近了後才發現,那是一塊長條狀的木牌,周身塗滿硃紅油漆,上面篆刻着“御前文字,不得入鋪”八個金色的大字。
衛士們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趕忙避讓開來。
這是禁中內侍省所發的金牌,所謂“御前文字”,指的是從官家手中傳來的公文、信件,“不得入鋪”則是指傳遞信件時,驛吏不得在驛站內交接,而是隻能在馬背上依次傳遞。
連這個功夫都要省下來,可見是多麼的焦急,他們這些看守城門的自然更加不可阻攔。
而馬上的騎士奔入城中,直達衙門,開始叫喚:“速速讓知府蔡京出來接旨!”
樑世傑迎了出來,看到金牌也是大吃一驚,再看了內侍省的裝扮,趕忙道:“不知各位天使駕到,有失遠迎!”
傳信的內侍道:“休要多言,蔡待制呢,讓他出來接旨!”
樑世傑回道:“我父親病倒了,正在家中休息……”
蔡京確實生病了,前段時間守城戰役時,他也是勞心勞力,進攻最勐烈時兩天兩夜都沒敢睡下,支撐了那麼久的時間,等到遼軍主力退去,一口氣松下,也就生了病。
當這個消息傳出,登門拜訪者絡繹不絕,甚至有百姓在府外遙遙叩首,祈禱這位守護了大名府的忠臣恢復健康。
但這場病其實沒有那麼嚴重,畢竟蔡京才五十出頭,還不是七老八十,調理了十多日已是恢復健康,現在留在府中修養,同時考慮接下來的局勢罷了。
當聽到有內侍省信使,攜帶金牌前來傳訊時,蔡京面色微變,立刻吩咐左右:“快快快!扶我躺回去!”
半刻鐘不到的時間,守護河北的蔡忠臣,已經躺在牀上,雙目緊閉,雙手放在胸前,比起上一任知府李清臣都要安詳。
內侍被帶入內宅後,看到的就是這副模樣。
面對這樣一個擁有守城大功,又病重昏睡的北京鎮守,拿着金牌的內侍也沒辦法,只能憤然拂袖:“速速北上,尋皇城司提舉高求,傳達陛下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