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什麼?”
小倩怔然地看着陳洪,眼神裡帶着困惑與思索。
陳洪原本還不太敢肯定,只以爲是相貌酷似,但聽了那聲音,立刻確定無疑:“公主殿下,是奴婢啊,奴婢曾在端妃娘娘宮中服侍,公主不認得奴婢了?”
小倩蹙起眉頭,腦海中各種雜亂的畫面紛至沓來,下意識擺了擺手:“我……我認不得你……退下吧!”
陳洪發現自己死了,已然惶恐到了極致,好不容易見到一個熟人,哪敢離開,伏於地上連連叩首:“還望公主慈悲!公主慈悲!救救奴婢!”
小倩有些煩躁,伸手一點,光輝閃過,陳洪和朱十三被送入圖卷中心,領新手任務去了。
“常安公主麼?”
李彥這段時間對於小倩的狀態本來就有所關注,再聽到陳洪的祈求,立刻留心起來。
常安公主朱壽媖,是嘉靖的長女,歷史上十幾歲就病死了,沒什麼名氣,但是她的母親曹端妃,卻捲入了一起赫赫有名的事件,壬寅宮變。
這場宮變與陶仲文也是有關聯的,除了經典的“二龍不相見”外,這位道士還有一項臭名昭著的本事,那就是進奉“紅鉛丸”,“用紅鉛,取童女初行月事,煉之如辰砂以進。”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裡對此就有批判,“今有方士邪術,鼓弄愚人,以法取童女初行經水服食,謂之‘先天紅鉛’……愚人信之,吞嚥穢滓,以爲秘方,殊可嘆惡”。
愚人確實深信不疑,嘉靖命禮部派人,在兩京、山東、河北、河南等地,挑選千餘名民間女子進宮,又有一說是四百多人,“選女八至十四歲三百人入宮”“又選十歲以下者一百六十人,蓋從陶仲文言,供煉丹藥也”。
爲保持宮女的潔淨,她們經期時不得進食,只能吃桑葉,喝露水,陶仲文要求又高,從童女出生那天算起,五千零四十八天出現的女子月經最爲珍貴,早了遲了都不行,於是使用許多人爲的法子,大量服用催經藥物。
如此行徑,將很多宮女摧殘得不成人形,多有過早夭亡,再加上嘉靖喜怒無常,動輒懲罰下人,殞命者多,終於“蓄怨積苦,發此兇謀”。
活不下去的宮女,組織了歷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宮婢造反。
壬寅宮變爆發。
據《萬曆野獲編》記載,當時共有十六位宮女,合謀潛入寢宮之中,由於無法弄到直接刺殺的兇器,用流蘇編織成繩索,準備勒死嘉靖,但因爲過度緊張,打成了一個死結,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宮女張金蓮,眼見嘉靖在十幾人的束縛勒索之下,竟始終有一絲氣息,以爲真龍天子是凡人殺不死的,慌張地跑到皇后的宮殿告密,皇后急匆匆帶人來,最終險之又險地將嘉靖救下。
具體細節有野史中文人的腦補,各種版本都略有不同,大致過程正史裡是有記錄的,“是夕,帝宿端妃宮。金英等伺帝熟寢,以組縊帝項,誤爲死結,得不絕。同事張金蓮知事不就,走告後。後馳至,解組,帝蘇。”
無論嘉靖死沒死,這些宮女其實都難以活命,而受此事牽連的,還有一位極其倒黴的妃子,正是常安公主的母親曹端妃。
“曹妃有色,帝愛之,冊爲端妃”,嘉靖本來就寵信這個姿色出衆的妃子,恰恰那一晚宮女刺殺時,又是睡在曹端妃宮裡的,而當時的皇后心生嫉妒,藉着平定這場潑天大案的機會,污衊曹端妃是宮女弒君的同謀,將相關人等統統定罪處死。
“後命內監張佐等捕宮人雜治……又曰曹端妃雖不與,亦知謀。時帝病悸不能言,後傳帝命收端妃、寧嬪及金英等悉礫於市。並誅其族屬十餘人。然妃實不知也。久之,帝始知其冤。”
“礫於市”,是處於絞刑的意思,野史裡面也有說凌遲處死,認爲曹端妃是史上遭受最慘酷刑的妃子,這點有待商榷,但曹端妃死得很冤枉,是可以確定的。
最該死的沒死,最不該死的死了。
常安公主就是這位枉死的曹端妃之女,曹端妃死後沒幾年,也病逝了,如果陳洪沒有認錯人,那麼在這個世界,這位病逝的公主魂魄,居然一直徘徊於世間,還成了靈鬼?
李彥一心數用,一方面繼續對範雪崖施壓,一方面對籠子裡的水蛭子施以電療,避免十六份重新歸一,再傳音將外面的陶隱和赤煉招了過來。
陶隱和赤煉正看着院中的符籙化作飛灰散去,感嘆雷法神禁的威力巨大,耗損也夠嚴重的,聽了傳音來到堂外:“公子有何事吩咐?”
李彥問道:“陶氏安排小倩在你身邊的原因,可有印象?”
陶隱此前也提過一次,再仔細回憶後道:“四年之前,陶氏讓‘我’帶小倩離開,當時的態度頗爲古怪,似乎有種迫不及待之感,想來小倩的身份是很不凡的,或許是某位權貴之女?‘我’於京中時間不長,這點卻是難以確定了……”
李彥道:“自從無生老母神降後,小倩因懷念其母,生前記憶有復甦之兆,剛剛陳洪的亡魂,從水蛭子體內脫出,認出小倩是常安公主,雖不曾證實,但此人是宮內太監,所言有一定的可信度。”
陶隱變色:“常安公主?照這麼說,豈不是陶老賊將公主的魂魄截留,煉成鬼物……是了,這老賊膽大包天,真敢做這樣的事情的!”
赤煉奇道:“陶仲文固然窮兇極惡,爲求上位無所不用其極,做事都是奔着好處去的,他害公主圖什麼?”
陶隱想了想道:“小倩來到身邊的時候,並無靈鬼的本事,是‘我’發現她有異乎尋常的靈性,並且對於銀票極爲執着,才慢慢教會,可見小倩身上沒什麼利益可圖……”
赤煉道:“小倩若真是公主,陶仲文卻交給我兒帶在身邊?不怕禍事暴露?”
陶隱百思不得其解:“是啊,他把公主煉成鬼物了,藏着還來不及呢,哪敢給我到處帶着?”
赤煉想着想着,濃眉陡然豎起:“奶奶的,他是要害我兒啊!”
李彥嘆息:“小倩生前是公主,死後靈性極強,陶仲文不可能看不出來,卻特意讓你培養靈鬼,這龐大的業力,可就由你承擔了……”
陶隱臉色慘變。
業力是佛教術語,佛教認爲,衆生有三業,身之孽業:殺、盜、淫;口之孽業:兩舌、惡口、妄言、綺語;意之孽業:貪、嗔、癡。
到了這個世界,業力與劫數息息相關。
凡人業力死後結算,一旦壞事做多,罪業彌深,亡魂下地府後,入十八層地獄,待得受罰消去罪業,才能轉世託生。
修行者業力隨時結算,業力越深重,九劫降臨的可能性越大,無論是佛道修士,還是妖精鬼怪,甚至天地神祇,都不能免俗。
正因爲這樣,鄉野雖有妖魔害人,卻罕見整個村莊縣城被屠戮;赤鱗巨蟒一類的妖族,常常窩在洞中,不敢出去;曇陽子那般好戰的道人,在激戰時加以防備,不被嗔怒左右……
反觀陶道人養靈鬼,則顯得肆無忌憚,最初小倩騎在李彥身上,正因爲陶道人看重了這位名醫活人極多的功德善氣,如此行徑自以爲佔盡便宜,卻不知等養完靈鬼,劫數也差不多降臨了。
陶隱明白了,大爲憤恨:“老賊當真是恨不得我去死啊,處處算計,連帶個鬼物都挖坑?”
李彥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又問道:“陶仲文是否有化解業力之法?”
陶隱道:“陶世恩提過,那老賊祭煉了一枚天師寶珠,有霞光瑞氣,諸般妙用,能消業障,正一道各派分支,都認老賊爲道門魁首,除皇帝信任外,天師寶珠也是關鍵。”
李彥目光轉向水蛭子:“陳洪是東廠都督,你吞吃了他,不擔心業力反噬,劫數降臨?”
水蛭子放了兩個魂魄,又被瘋狂電擊,還以爲這位要翻臉,聽到問話鬆了口氣,趕忙道:“吞食此人,業力不足以引發吾之劫數。”
李彥道:“在你眼中,殺害陳洪的業力,大致在什麼級別?”
水蛭子道:“尚不如中土一縣令,瀛洲一大名。”
陳洪聽到後,恐怕會很不服氣,他本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宮裡地位最高的五個大太監之一,無數宦官削尖了腦袋,都不一定能擠到這個位置……
但業力孽障並不完全看地位高下,還要看因果影響,排名最末的秉筆太監,在這方面的影響力,確實不如實權縣令,一地的父母官。
至於東廠都督,陳洪僅僅上崗了一個月,中途還有半個多月在趕路,純粹是有名無實,如果實施督公的職責,那就完全不同了……
李彥微微點頭,又問道:“你在倭國有信仰祭祀麼?”
這個問題跳躍極大,水蛭子微微一怔,答道:“自是有的。”
李彥打量了一下祂的形態,身體全是軟的,唯獨嘴挺硬,糾正道:“你在倭國不得祭祀,卻吞噬了上萬魂靈,業力積累到了恐怖的地步,如今聽命於陶仲文行事,是爲了天師寶珠消除業孽?”
水蛭子被揭穿了,也不否定,又強調道:“不止於寶珠,陶仲文還有與瀛洲相關的秘密,閣下放吾生路,吾願將秘密告知!”
李彥心中已經對這個倭神有了處置,確定了想法後,再傳音陶隱:“陶仲文將小倩安排到你的身邊,不僅僅是利用你養鬼,以避業力,那件事情天師寶珠也能辦到。”
“退一步說,陶仲文希望別人替他煉鬼,天師門下也多有選擇,沒理由冒着暴露的風險,讓你執行,應該還有別的圖謀。”
陶隱皺起眉頭:“能有什麼圖謀?那個時候的‘我’,是受‘鎖靈環’控制的啊,一心一意向着陶家,爲了‘淨息丹’四處奔走,恨不得將母族獵殺,就算是想要反抗,也會落得個郭弘經和王永寧類似的下場吧?”
李彥道:“正因爲如此,倘若劫數臨頭,依照那時一體雙魂狀態,到底是誰會倒黴?”
陶隱悚然一驚:“九劫並不致命,針對的是靈魂,而我纔是身體的真正主人……劫數降臨,是我首當其衝?如此說來,他早就發現了我的存在,知道我要奪回身體的控制權?”
李彥頷首:“不錯,陶仲文識破了你孃親對‘鎖靈環’的滲透,安排小倩到你的身邊,不僅養靈鬼的業力由你承擔,也利用小倩破壞營救,等到你的真靈遭劫,‘鎖靈環’孕育出來的意志,就能輕而易舉地將你徹底壓制,完全控制身體。”
陶隱聽得渾身發寒,赤煉更是雙拳捏緊:“老孃這三十年的苦功啊,反過來被陶仲文利用,針對我兒?”
李彥雖然不想打擊這位,但如今看來,這恐怕是最接近的答案。
赤煉爲了兒子擺脫神禁控制,用的是血脈聯繫,水滴石穿,但終究還是驚動了陶仲文,此人按兵不動,將計就計,將小倩安排過去,一箭雙鵰。
不過這位天師萬萬沒想到,李彥出現,收走小倩,無形中反倒幫助陶道人,成功擺脫了“鎖靈環”的控制,也引發了後續一系列變數。
李彥道:“無生老母有一言說得不錯,天師之道,當揚天地之正教,除世間之邪氛,陶仲文卻是滿心算計,終有自食惡果的一日。”
“如果小倩真是常安公主,又是陶仲文親自將之煉成鬼物,公主之死,就絕不是簡單的芳年早夭,病故身亡,背後隱藏着巨大的秘密……”
“範高士,令師在你身上留下的神禁,快要發作了!”
最後一句話,是對着堂內的範雪崖說的。
範雪崖並不知道眼前之人同時跟數方交流,但已經被打擊得坐立不安,正想着怎麼替恩師遮掩呢,聽了這話猛然一怔:“李神醫休要說笑……”
“將靈鶴帶過來。”
李彥吩咐一聲,院內的靈鶴很快來到堂前,修長的脖子彎下,本是很優雅的禮儀,浮起的光圈卻大大破壞了美感。
範雪崖皺了皺眉,開口解釋道:“這禁制確是家師所設,實爲保護靈寵,不爲外人誘拐……”
李彥不置可否,手腕處的金絲嗖然飛出,在範雪崖脖子處連點七下。
“你做什麼……”
範雪崖勃然變色,剛要呵斥,身軀陡然僵住。
因爲一道更加玄妙的神禁,從自己的脖子處緩緩浮現出來,而面前之人輕輕搖頭:“看來令師也怕你被外人誘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