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昭立於任氏家宅內,恭敬等待。
他的工作向來是兩點一線,有時候甚至只留在那一點上,十分簡單,幾乎沒有去其他官員家裡拜訪的經歷。
此來任伯雨家中,第一印象就很好。
居汴京,大不易,尤其是住房問題,高昂的房價讓不少下層官員都只能租借房屋,但朝中要臣還是能有一個體面住處的。
然而任伯雨的家,不僅狹窄,子女一多就顯得擁擠,而且樸素,都看不到多少僕從,更沒有俏麗女使,只有幾個白髮蒼蒼老僕忙裡忙外。
這種不如百姓清貧日子,與貪官污吏形成鮮明的對比,令人肅然起敬。
可惜從下午等到夜色降臨,任伯雨依舊沒有見他,這還是遞上了範純禮的書信,否則恐怕就在外面等待了。
如今是七月份,汴京的天氣本就炎熱,公孫昭的衣衫都微微溼了。
以他的武功本不至於如此,但一想到無憂洞的招安正在進行,心頭就不免焦慮起來。
手中拿着的案錄,也險些被汗水浸溼,趕緊小心翼翼地擦了擦。
這份案錄是來之前用心整理出來的,將證詞線索和推測分析分開列出,務必做到公正嚴謹,不作誤導,讓任伯雨看了後,能夠迅速對案件有一個較爲準確的瞭解。
就這般苦熬了許久,好不容易屋內傳來動靜,一位相貌清癯,穿着一身帽衫的老者走了出來。
任伯雨今年五十三歲,但頭髮已經發白,相貌顯得較爲蒼老,背都微微有些弓,只是眼神銳利如電,有股不可逼視之感,直刺過來。
公孫昭有求於對方,立刻低眉行禮:“拜見任正言。”
見他等候良久,態度依舊恭謹,任伯雨面色微微舒緩,露出一絲孺子可教的認可:“公孫判官,請入內。”
公孫昭舒了一口氣,跟着這位老者來到只有清苦墨香的書房內,跪坐下去後,雙手將案錄奉上:“近來京內發生要案,與朝中權貴、豪奴惡賊、無憂洞皆有關係,案情在此,請任正言過目!”
任伯雨接過,低頭大致看了看,就不感興趣了:“範直閣的書信,老夫已經收到,你所言信誓旦旦,卻無實證,如何能取信於人?”
公孫昭趕忙道:“請任正言將案錄看完,此案來龍去脈,都在其中,如今種種跡象表明,無憂洞與朝中要臣勾結,千萬不能讓他們得逞!”
任伯雨微微皺眉,將案錄放到一旁:“此事老夫是不信的,你若有實證,不妨拿出。”
公孫昭深吸一口氣,再度解釋道:“無憂洞在京內危害百年,兇悍狡詐,不可輕視,想要從他們手裡獲得證據,就必須要先將此事揭露,令賊人亂中出錯!”
“下官也知此事荒謬,確實難以取信於人,但關係到京內多少無辜者的血淚,又有切實存在的兇案,難道不該多做防備,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麼?”
“還望任正言先看案錄,其中諸多疑點,都有對應分析,下官願一一解釋!”
公孫昭所言帶着幾分懇求,聽在任伯雨耳中,這年輕的判官儼然是來指點他的,之前些許好印象頓時蕩然無存,厲聲道:“這等捕風捉影,信口雌黃的事情,正是皇城司所爲,範直閣居然也信你所言,失職之罪,老夫定要參他一本!”
公孫昭怔了怔,怒意浮於眉宇,就要當即反駁,但嘴脣顫了顫,終究沒敢,心已經沉了下去。
他也不是胡亂找人的,聽聞這位進士出身,初任雍丘縣縣令,政績爲士林所讚揚,應該是實幹之輩,萬萬沒想到對方先是在不瞭解案情的情況下一味求證,然後又說出這番對人不對事的話來。
任伯雨在地方任職時,主要的功勞確實是除賊,雍丘縣靠着汴河,水道運貨的船隻絡繹不絕,因此盜賊衆多,歷任縣令始終無法清除盜賊,直到任伯雨上任,纔將盜賊解決,爲士林所稱頌。
這是公孫昭所瞭解,但他不瞭解的,是任伯雨到底是用了何等妙計,將治下盜賊解決的。
事實上,任伯雨並未讓縣尉剿匪,而是命令運送貨物的船隻,不準在雍丘境內過夜,船家貨主起初不願意,任伯雨就讓縣尉帶人,用斧頭砍斷東下船隻的纜繩,逼迫他們離去,去往京城的船隻,則派人護送入京。
如此處理下,沒過多久盜賊就消失了,沒船可偷了,誰還來這變得愈發貧窮的地方?
瞭解的錯位,讓公孫昭對這位產生了誤會,採取的方式也是以實際的案錄打動人,結果自然落得這個下場。
想到案情重大,他還想爭取一下,任伯雨已經拂袖起身:“公孫判官,老夫就不送!”
公孫昭抿了抿嘴,緩緩站起身來,將自己和府衙衆人細心整理的案卷拿起,連禮都不行,直接轉身離去。
任伯雨見了眼神愈發銳利:“皇城司出身之人,果真不能在開封府衙任判官要職,老夫明日要再參一本,肅清亂象!”
正在發怒之際,穿着打補丁的兒子任申先入內,聽到這番話語,也深以爲然:“皇城司橫行不法,構陷誹謗,恣意妄爲,殘害百姓,本以爲這公孫昭略有不同,沒想到還是這般興風作浪,不顧朝野安危!”
頓了頓,任申先又提醒道:“父親今是左正言,理應整肅朝綱,撥亂反正,公孫昭之流只是小惡,還要誅除大害!”
任伯雨對於這位兒子盡得自己所傳,感到十分欣慰,卻又立刻教訓道:“勿以善小而不爲,開封府衙的亂象必須肅正,而賊人久竊朝柄,迷國罔上,毒流搢紳,睥睨萬乘,不復有臣子之恭,也萬萬不可容之!”
長孫無忌:嗯?
章惇:他說的是我……
長孫無忌戰術後仰:那沒事了。
在任伯雨描述下的章惇,不僅反心昭然若揭,歷史上後面還有一段:“若貸而不誅,則天下大義不明,大法不立矣,臣聞北使言,去年遼主方食,聞中國黜惇,放箸而起,稱甚善者再,謂南朝錯用此人……以此觀之,不獨孟子所謂‘國人皆曰可殺’,雖蠻貊之邦,莫不以爲可殺也。”
翻譯一下就是“如果寬恕而不殺章惇,那大義就無法闡明,律法就無法確立,臣聽北方的使者說,去年遼主正進食,聽到中原罷免了章惇,放下筷子起身,接連稱好,說南朝錯用了這個人……從這件事看來,(對章惇)不正是如孟子所言的‘國人都說該殺’麼,雖然是蠻貊之邦,也無不以爲該殺的。”
當然,章惇被貶,關鍵根本不是這些諫臺言官,而是向太后倒臺,不再需要這個宰相制衡了,但任伯雨這種一連上八次奏章彈劾宰相的,也是超密集型輸出了。
此時這位剛正不阿,無所畏懼的老者,飛速寫下彈劾範純禮和公孫昭的奏章,與之前所寫三份彈劾章惇放在一起,然後心滿意足來到了餐桌上。
他動了筷子,之前一直等候的家人們才紛紛動筷,在黯淡的燭火籠罩下,默默品嚐起粗茶淡飯。
清流名士,立朝寡援,一切都是爲了大宋的美好明天!
……
同一片月色下。
公孫昭神情略帶恍惚地回到開封府衙。
看着自己的屋子裡,依舊是燭火通明,想到包括林沖顧問在內的一衆人,正在爲破案而殫精竭慮,他居然有些不敢進去。
言官看不上自己,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
黨爭對人不對事,也根本不稀奇。
但他滿以爲在那麼重大的案子下,那些士林稱頌的好官應該是仔細思考事件,推敲結論,並與他探討案情,想出最合適的解決辦法。
結果事實證明,他太天真了,連正題都沒進入,直接就被駁回。
平日裡最是在乎時辰的自己,整整大半天,就換來這麼一個結果,在浪費的時間裡,說不定兇手就在作案,想到這裡,公孫昭終究是接受不了,更覺得無顏面對其他人。
正徘徊在黑暗裡,李彥出現在屋門處,喚道:“公孫判官?”
公孫昭抿了抿嘴,走入了屋內,沉聲道:“任正言完全不信我們的推測,此行失敗了。”
看着他的神情,其實衆人就有所預料,丘仵作趕忙道:“三郎不必泄氣,御史言官不止他一人,再換一個便是。”
李彥則道:“解決問題不止是靠諫言,我們可另想他法。”
其他人也紛紛出聲安慰。
在衆人的鼓勵下,公孫昭重新目露堅定,重重一禮:“確實不能氣餒,當繼續努力,諸位拜託了!”
衆人還禮,燭火變得更加明亮,一道道身影走來走去,直至累到不行,才一起合衣睡下。
公孫昭的眼睛則一直沒有閉上,始終專注於追尋蛛絲馬跡,不放過每一條線索。
通宵查案,開封府就是我的家,一切都是爲了大宋的美好明天!
……
第二日清晨。
任伯雨懷揣奏章,入朝彈劾。
公孫昭稍加洗漱,繼續查案。
一個剛剛到皇城。
一個剛剛出府衙。
就見到一匹匹快馬飛奔,趕來通信的鋪兵放聲高呼,聲音淒厲至極:“永陽郡王……永陽郡王遇害了!”
兩人先是愣住,隨即駭然失色。
其後。
晴天霹靂,京城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