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楊再威打量着自己熟睡的師弟時,李彥正與剛剛趕到的明崇儼,傳達江南平亂的要點。
在前日確定了江南之地的暗流涌動,與當年的雲丹案有關時,李彥就派內衛回洛陽,將明崇儼喚來。
今夜他揭穿阿史那環的真面目,一方面是覺得火候到了,另一方面也是這位雲丹案的當事人到了。
此時明崇儼聽了前因後果,嘆息道:“沒想到竟是如此!”
“六郎曾經有言,玄膏劑量適合,就可以作爲藥用,那狐神教的高層,如果是崇雲觀中人,顯然就是拿來這般使用了……”
“貧道責無旁貸,願去江南,平此餘波!”
李彥點頭:“這確實符合百姓有病,不求醫,只求狐神祭祀的特點。”
“罌粟不能治本,但暫時壓制病情,減緩痛苦,比其他湯劑都靈驗。”
“狐神教有此手段,百姓當然對狐神深信不疑,別說江南百姓,就算是長安權貴,還不是瘋狂追捧過雲丹?”
明崇儼皺眉:“可如此一來,他們會不會也有大片的成癮性?拿人可以,這類事貧道實在不擅長。”
李彥沉聲道:“這就要看那崇雲觀的道士是不是在仇恨的驅策下,拿無辜者泄憤了,如果他們有所底線,輔以醫術,治病鎮痛,那情況還不算太壞……”
罌粟後世聽了人人畏懼,其實並不好傳播,歷史上此物早就從西方傳到了中國,之前一直作爲觀賞和藥用,爲什麼到清朝開始瘋狂氾濫?就是因爲吸食方式的不同……
在明朝末年的時候,鴉片已經是廣東福建等沿海地區的有錢人喜聞樂見的好東西,這些人會在力不從心的時候,啃上一口鴉片壯陽。
是的,那個時候鴉片是用嘴啃的,口感像牛膠,啃起來十分費勁,味道又苦又辣,還有一股惡臭,很難被腸道吸收,價格還高,所以只供少數爲了堅挺能豁得出去的有錢人使用,影響範圍很小。
直到一百多年後,鴉片的燒煙吸食法,從印度傳到了中國,一切都不同了。
鴉片煙的出現,解決了鴉片在攝入和味道上的缺點,還極大提高了成癮性,兩者配合,頓時一發不可收拾……
現在也是同理。
李彥道:“就算罌粟大規模種植,直接嘴啃或者泡水,危害性很有限,除非煉成之前的雲丹。”
“但丹藥又不可能大規模提供給百姓,畢竟其他藥材類似於五石散,價格高昂。”
“唯獨這狐仙教是例外,它是帶着幾分復仇性質出現的,如果此教魚肉百姓,爲禍一方,那就犁庭掃穴,務必要清除乾淨,如果他們還顧及當地百姓,你此行江南,可以選擇招安他們。”
明崇儼聽到最後,有些不解:“他們深恨朝廷,若提出招安,豈非侮辱?”
李彥心想未來的宋江就特別喜歡這份侮辱,解釋道:“這些雲丹案的受害者,恨的不是朝廷,而是手握大權又不受監管的宰相李敬玄,你可以用梅花內衛副閣領的身份招攬。”
明崇儼恍然:“別的官職他們不會願意,梅花內衛卻是監察百官,若是希望不再出現李敬玄,這些人確實會動心……”
李彥很清楚,李治用梅花內衛監察百官的目的,從來不是讓百官清廉,爲民做主,而是不讓這些官員與自己搶奪權力。
聖人愛民,吏治清明,御史臺就足夠了,否則設置再多的監察機構,也是爭權奪利的工具,根本於事無補。
但他確實想給這些受害者一個機會,也有個目標需要監察:“李敬玄惡貫滿盈,已遭處斬,朝野風氣大有改善,不過此前我去周國公府時,所見的武氏子弟,家風邪氛,恐成禍患,他們終究是外戚,單靠縣衙管轄不太現實,正適合梅花內衛出面。”
明崇儼此時已經知道,武后曾經派楊再威去暗殺自己,眼中閃過寒意:“貧道明白了。”
李彥又關照道:“來侍郎被太子殿下派去江南,此人本是江都人士,在江南之地有根基,確實是平叛的最佳人選,但那狐神教已經成了氣候,而江南系的官員對於這位來侍郎似乎頗有微詞,你也要注意一二。”
明崇儼心領神會:“請六郎放心,貧道會處理與江南士族的關係。”
兩人又探討了一些細節,明崇儼剛告別,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淒厲的哭號。
聲音之悲慘,連離去的明崇儼都不禁駐足停了一下,往那邊看了看。
李彥也是走過去才明白,原來是楊再威想要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別的內衛又故意不說,他就把阿史那環給搖醒了。
只能說不愧是五識全開的強者,阿史那環睡得跟死豬一樣,楊再威居然按了幾下,就把他給弄醒:“阿史那環,你這幾日到底如何了?”
阿史那環五官扭曲,勃然大怒:“楊再威,此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Zzz……”
楊再威莫名其妙,剛要問話,誰料阿史那環罵到一半,頭猛然一歪,再度睡了過去。
整個過程既突兀,又有種行雲流水般的流暢感。
楊再威輕咦一聲,好奇心再度上來,手又按了過去:“阿史那環,你到底是怎麼了,倒是說清楚啊!”
谷雹於是乎,在安神感等人的偷笑聲中,之前那道帶着哭腔的淒厲叫聲,就是第二次被弄醒的阿史那環發出的。
李彥進來時,這位正在用突厥語破口大罵。
楊再威聽不懂突厥語,也不慣着他,用吐蕃話跟其對罵。
同門師兄弟其樂融融,李彥並不打擾,在邊上欣賞了起來。
可惜阿史那環罵着罵着,又自動睡了過去,這次楊再威的目光轉了過來:“到底怎麼回事?”
李彥笑道:“那個你可以過會兒繼續問,現在重要的是,關於你師父‘佐命’的情況,阿史那環剛剛已經告訴我了。”
楊再威臉色一沉,倒也不感到意外,冷哼道:“這個叛徒,真是個白眼狼,他自己學不會唯識勁,反以爲師父藏私,師父在傳授唯識勁上,從來都是傾囊相授!”
李彥聽了有些奇怪:“阿史那氏是突厥王族姓氏,此人所謀,應該也是策反河北的羈縻府州,爲禍邊境,趁機讓突厥死灰復燃……唯識勁再精妙,也只是一門武學,他居然爲此敵視能給他帶來大量復國資本的‘佐命’?”
楊再威看着睡得死沉的阿史那環,不屑地道:“這志大才疏、主次不分的蠢物,也想復突厥汗國?做夢去吧!”
李彥其實在問完後,就想到了慕容復,明明是復國卻埋頭扎進武功裡,類似的例子還真不少,自己收的二弟子也被“佐命”看中過,只是後來太熊被放棄。
至於突厥死灰復燃,原本是不可能,可歷史上武則天一心只顧掌權,擅殺邊境大將,又派出愚蠢如豬的武氏子弟帶兵,結果還真給後突厥興起,雖然勢力大不如前,但也着實噁心了大唐一陣子。
所以只要自身不出大問題,敵人就不會有可趁之機,李彥此時就要除去大唐內部的隱患:“根據阿史那環之言,‘佐命’是長孫氏中人的身份已經確定無疑,昔年長孫氏千人流放於嶺南,結果生了一場疫病,身體潰爛,人人哀嚎,悽慘死去,那其實並非疫病,而是中毒身亡?”
楊再威恨聲道:“不錯,這種毒你應該也聽說過,內衛第一任大閣領齊國公,在突厥之地就是用過這種劇毒,投入水源,令下游人畜皆亡,此藥名爲萬毒散,乃是毒中極致。”
“此前弓嗣業所用的五絕散,只是從中稀化而出,服食者用了,都會五臟潰爛,絕無倖免之理,這萬毒散更是沾者即斃,連即刻催吐都無法救治。”
李彥皺眉:“這未免太誇張了吧,世上真有如此劇毒嗎?”
楊再威道:“並不誇張,這萬毒散固然至毒,但氣味濃烈,容易辨識,除非稀釋在大量水源中,否則很難生效,齊國公配置出來,就是專門爲了對付突厥人的,後來製毒的工坊加以改良,倒是研製出了五絕散等藥,在實用性上更甚一籌。”
李彥道:“既如此,嶺南的長孫氏族人,又豈會中此毒而亡?”
楊再威冷冷的道:“這就要問那位大明宮的聖人了,流放了長孫氏全族還不夠,還要以這樣的方式將之毒殺,讓其全族不得好死,做得是不是太絕?我師父倖免於難,自然要回來報仇雪恨!”
李彥沉默。
如果此事是真,用長孫晟用來對付突厥的劇毒,毒殺長孫氏全族,就超過殺人誅心的程度,實在過於惡毒。
但他又有些疑慮。
李治這個人固然薄情寡恩,權力慾望極強,卻不是那種嗜殺殘忍之輩。
在長孫氏已經失勢,全族流放嶺南的情況下,用這種手段斬草除根,不像是李治的風格。
當然,他所見到的李治,是四十多歲的聖人,此一時彼一時,二十多歲的李治會做出什麼事,誰也說不準。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當權力沒有制衡,能夠隨心所欲時,任何一個負面的念頭,可能都會釀成一場慘禍。
阿史那環還交代了不少內容,還有昔日內衛的情況,此人崔殷功的身份,就與那息息相關……
無論如何,“佐命”到底是誰,籠罩在此人身上的迷霧,終於要散開了!
這個從使團迷案開始,就在幕後若隱若現的人物,即將走到臺前,李彥深吸一口氣,越到這個時候越要沉住氣:“我們明早回長安,審問尚宮,先將楊氏的孩童拐帶,查個水落石出!”
楊再威沉默片刻,重重地抱了抱拳,一切盡在不言中。
李彥舉步離開,留他陪伴其師弟,自己則來到法明屋內。
此時法明也甦醒過來,看到李彥目露激動,掙扎着起身:“李機宜,小僧終於活着見到你了,你交託小僧的事情,小僧查出眉目了!”
“快快躺下!”
李彥趕忙讓他躺下,由衷地道:“不瞞大師,那時我在法門寺,只是嘗試,未想到你冒着巨大的風險,真的爲我查出來了,我真是十分感動。”
法明欣然一笑:“阿彌陀佛,李機宜天生佛性,能助李機宜一二,此乃小僧的榮幸!”
他不再勉強起身,而是靠在枕頭上,擺出講述的姿勢:“李機宜,小僧剛剛用了粥食,覺得好多了,要不小僧從頭開始講述?”
李彥點了點頭,卻又罕見的目光輕顫,抿了抿嘴,率先問出了一個問題:“在講述之前,我想知道,那位得玄奘大師傳授唯識勁的秘密傳人,身有殘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