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岐山大師不小心失了一手,但這盤棋清歡還是輸了。
自從岐山大師教他下棋以來,清歡從未贏過,換個人來怕是早就奔潰了,但清歡卻越下越起勁。
有勝負心的人,關注的是棋局最終的勝負。
清歡放下了勝負心,所以他關注的是棋局的過程,輸贏不重要。
輸多了,等清歡拿起“勝負心”時,才能贏!
就好像輸給柳白一樣,清歡真的心無芥蒂?自然不是,只是就算心裡再憋屈又能如何?
難道自己心裡憋屈,柳白就會不好過?
還不如放下芥蒂,享受過程,等以後實力強了,再把柳白揍一頓找回場子就行了。
拿起,放下,拿起,放下……很簡單的道理!
只是世上大多數人,都過不去自己心裡那關!
……
岐山大師一直沉默,直到結束這一局,收拾棋子,開啓下一局時,岐山大師纔開口道:“這是佛祖留下的棋盤。”
清歡當仁不讓的先下一子,道:“我知道。”
岐山大師道:“這個棋盤有一局終局,曾經只有四個人下過,夫子,軻先生,觀主……還有蓮生!”
清歡笑着道:“既然是終局,我這臭……不對,我這棋簍子就不要妄想了。”
岐山大師看了清歡一眼,道:“這盤終局困不住夫子,困不住軻先生,困不住觀主,也困不住你,只困住了蓮生,但他最終破局而出,你知道他是怎麼做的嗎?”
清歡搖頭,道:“我都沒見過,怎麼猜得出來?”
岐山大師道:“想不想下一局?也讓我看看,你與蓮生的選擇,會不會一樣?”
清歡愣了一下,道:“您是讓我主動入局?”
岐山大師面露期盼,道:“試試?”
清歡垂下眼皮,沉默片刻後,道:“我曾跟書院師兄說,棋局,說到底都是在限定規則內打轉,若不能打破規則,跳出棋盤,其實很沒意思的。”
岐山大師笑道:“你不入棋盤,又怎麼能跳出?不懂規則,又怎麼能打破?不拿起,又怎麼能放下?不體衆生,又怎麼能普渡衆生?”
清歡乾笑,道:“您知道的,我一向認爲其他和尚嘴裡的“普度衆生”都是在扯淡!什麼度衆生?歸根結柢都是爲了度自己!
度衆生是手段,度自己纔是目的。修佛,說到底修的是自身,讓身心得以解脫……
爲了成佛而修佛,我這個和尚,纔是這世上最自私的人!”
岐山大師開懷大笑,道:“正如柳白所說,不管修什麼,修到最後都會修成絕對的自我!只有最自我的人,纔會不被這棋盤所困!
夫子是自私的,軻先生是自私的,觀主是自私的,他們都有自己的“自我”,所以他們不會進入佛祖的棋盤。
但你是修佛的,若能在佛祖的“自我”中走一遭,還能保持“自我”出來,你的自私,纔是最自私……超過佛祖的自私!”
清歡只是想了想,就點頭道:“那我就走一遭。”
岐山大師笑着放下一子,開啓了棋盤。
棋盤外表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但清歡的“他心通”卻能清楚地“看”到,棋盤山出現了一個漆黑的漩渦。
清歡坦然捻子,擡手直接從棋盤上空落下,道:“大師,記得撈我!”
棋子落在棋盤上,滴滴答答的跳動着。
清歡沉沉睡去。
……
下棋,就是在一堆事先限制好的規則內打轉!
人生亦是如此,在各種規則限定下生活。
修行同樣如此,只不過這個規則,變成了天地的規則。
清歡站在一座山上,山下有一座小鎮,隱隱能夠聽到裡面傳來孩童的玩耍打鬧聲,能夠看到鎮外溪邊的水車,就在先前正午的時候,還能聞到食物的香味。
他是主動入得棋盤,所以清歡還能保持“自我”,知道這裡是棋盤世界。
但這個世界,卻跟外面的真實世界一模一樣,因爲世界的規則都是一樣的。
除了沒有天地元氣。
如何才能跳出棋盤呢?
清歡直接在山上坐了一天一夜,也想了一天一夜,最終餓得受不了了,才起身下山,到鎮子上化緣。
鎮子上生活的人還算富足,清歡很輕鬆的就化到了一點剩飯。
化緣,就是伸手要飯,放下臉面,放下自我,這個道理清歡很早就知道了。
所以就算是剩飯,清歡也甘之如飴,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
然後又回到山上開始想,想着如何跳出這個世界。
一天兩天……
一年兩年……
直到第三年,清歡終於想明白了,也知道蓮生是如何破局的了!
只要把這個世界毀滅了就行!
世界毀滅了,那一堆規則自然也不存在了!
所以,蓮生是毀滅了這個世界,從而破局而出的嗎?
那自己要不要這麼做?
山上有一個突出的岩石,岩石上長着一顆樹,樹下坐着一個滿身塵垢的和尚。
一個放羊娃趕着羊羣上山,很自然的將揹着的竹籃放到樹下和尚面前,然後咧嘴笑了笑,起身去看管自家的羊羣。
以前清歡還需要下山化緣,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山下小鎮的人們每次上山時,都會給清歡帶一點吃的……
所以自從一年前,清歡已經不需要下山化緣了。
看着面前的竹籃,清歡掀開遮布,拿了一個饅頭,吃了起來。
這世界或許是假的,山下的鎮子或許是假的,鎮上的人們或許是假的,那個放羊娃或許是假的……
但清歡自己內心的感受,卻是真的!
既然自己的內心感受是真的,那感受到的心意自然也是真的,給予心意的人,自然也是真的,所以放羊娃是真的,鎮子上的人們是真的,鎮子是真的,世界也是真的……
真真假假,只在自己心間!
毀滅世界?瘋子才做!
……
既然不願意毀滅世界,那清歡就要想別的辦法。
想要跳出棋盤,就要打破規則,想要打破規則,就要了解規則!
所以,這個世界的規則是什麼?
清歡有宿慧,所以很快就發現了規則。
他頭頂的樹結了果子,成熟後掉在他頭上,這是規則。
地上的螞蟻爬樹,相同的速度下,總是爬直線的那個爬的最高,這也是規則。
水往低處流,這是規則,有風有云,有日有夜,也是規則。
鎮上有人死了,是規則,有孩子出生了,也是規則……
清歡坐在樹下,不知道坐了多久,太陽落下生起重複了無數次,雨雪霜風輪轉了無數次,連給他送食物的人,也換了一茬又一茬。
他發現了很多規則,並且還意識到還有更多的規則在等他發現。
但清歡已經很老了,他已經沒有時間去發現更多規則,也沒有精力去記住以前的規則。
所以清歡開始反思,這麼多的規則,跟他有關係嗎?
規則引導着世界輪轉,他就坐在這裡,對世界的運轉有什麼影響?對規則的運行,起到什麼作用了?
並沒有!
清歡沒有影響規則,而是規則在影響他……很有限的影響!
規則只是讓他的身體變得骯髒,蒼老,規則讓他感到飢餓,感到寒冷……
但再多的規則,都影響不到清歡的心!
規則只能影響他的身體,但他的心卻不受規則限制!
於是清歡開始思索,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我是什麼?
“我”是一具軀殼。
“我”是冷熱飢渴等等感受。
“我”是無數聯想的凝聚。
“我”是無數念頭的行爲。
“我”是最終認知。
所以,“我”是一具色身,無數感受,無盡聯想,無窮行動,最終認知!
色,受,想,行,識,不斷集聚,是爲“五蘊”,最終便是“我”!
不知道多少年後,清歡已經老的不成人形了,終於想明白了“我”是個什麼東西。
於是他張開口,多少年不曾發過聲的嗓子,發出風箱般難聽的微弱聲音。
清歡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然後他死了。
同一時間,清歡在棋盤前睜開了眼,他落下的那枚棋子,還在棋盤上跳躍。
原來這就是爛柯!
岐山大師面色疲憊的坐在對面,好奇的問道:“你是過完一生後,死後出來的?還是自己打破規則跳出來的?”
清歡笑了笑,道:“我不知道是先閉眼再睜眼,還是先睜眼再閉眼……亦或者是兩者同時進行?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岐山大師問道:“那什麼重要?”
清歡伸了個懶腰,長吐一口氣,道:“佛宗其他和尚都求“寂滅”,唯獨我這個妖僧求得是“自在”,大自在,這點很重要!”
爛柯寺的《大祈願經》說:諸佛有大自在神通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