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平縣是邯鄲市下屬的一個小縣城,常住人口不過一萬多人,經過戰火後,人口更是銳減到不足7000人。
日本華北方面軍此時的重心都還放在對晉東南和中條山以及突破黃河天險作戰上,除了幾座大城,對於佔領區其他小型城市的民生和經濟發展其實並沒有太放在心上。
像廣平縣這種小縣城那自然就更別提了,尤其是第10師團63步兵聯隊抵達後,更是直接將其變成了一座大型軍營,整個縣城的西城區,將近縣城內四分之一區域,全部劃歸爲軍事管制區。
軍事管制區內有軍營和輜重存放地,其內居住的中國民衆,全部被野蠻的驅離!
幾乎無人反抗,日軍手中血淋淋的刺刀向超過千人的老弱婦幼展示着反抗的結果。
鄉下有親戚的,自然可以選擇投親靠友,好歹有個棲身之地,但世世代代都居住在縣城靠打零工生活的一些底層人,卻是悲慘了,基本只能在日軍或僞軍的監視下,扛着家裡僅有的鍋碗瓢盆和被褥露宿街頭。
張三兒就是這批失去家園人羣其中的一員!
做爲一名鐵匠鋪學徒,張三兒已經熟練的掌握了打製菜刀、鋤頭等家用鐵器的技術,本幻想着可以有一天成爲鐵匠師傅賺足夠的錢娶了鄰居家從小一起長大的阿妹,再生上幾個娃娃,人生圓滿。
至於說日本人來不來,沒讀過幾天書的張三兒從沒放在心上,不管誰來統治這座城市,菜刀和鋤頭都得用不是,他打他的菜刀,努力賺錢養家就好。
但夢想在6個月前破滅了,那一天張三兒永遠不會忘記,他從鐵匠鋪回來經過鄰居家門口時,卻是聽到震天哭聲,推門走進小院一看,整個人都傻了。
他的天塌了!
那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秀美女子,臉色蒼白的躺在堂屋的草蓆上,一雙好看的丹鳳眼不再,睜得那麼大,彷彿就要從眼眶裡蹦出來,曾經如水般的眼眸灰濛濛的瞪着天,似乎在痛恨老天的不公。
幾名日軍來西城巷子裡喝酒,碰上了洗衣剛回來的阿妹,他們竟然公然闖進家裡,將她侮辱了,不堪受辱的阿妹事後上了吊。
張三兒從悲痛中清醒過來,衝進廚房提上菜刀就要去和日本人拼命,但爹孃死死抱住了他,求他不要去。
自此以後,張三兒就渾渾噩噩的像個傻子,哪怕是被日本人從家裡趕出來,被爹孃領着寄宿於城裡這座城隍廟牆根,靠着搭建雨棚熬過春天末尾的寒風冷雨,張三兒也沒露出過什麼悲傷和痛苦。
因爲,在那一天,他所有的人生和希望都沒了,他活着,卻也是死了。
除了年邁的爹孃,再沒人着緊他了,再沒人在他掄了一天大錘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家時,特意在家門口等着,給他遞一碗糖水,就看着他一口喝光,才喜滋滋的抱着碗回家.
他的夢裡,還會有那個窈窕的背影和輕快甩動的粗黑辮子,可那個人,卻再沒有轉過頭,對他露出笑顏。
在城隍廟這一帶巡邏的日軍和僞軍都知道有張三兒這麼一號人物,都叫他傻三兒,日本人甚至有時候爲了取了,還專門剝開幾粒奶糖遠遠的丟出去,讓眼神空洞彷彿沒有靈魂木頭人一般的張三兒去撿。
張三兒不撿,就會被幾名日軍拳打腳踢,直到看到頭破血流的傻三兒像狗一樣趴着把奶糖含到嘴裡,圍觀的日軍這才哈哈大笑,有一種訓狗成功般的滿足感。
但沒有人知道,當把香甜的奶糖含到嘴裡的那一刻,日軍眼中的傻狗拼命忍着纔沒讓紅紅眼眶裡的淚水滾落。
他的心是死了,但對日本人的恨意卻從未消散過!
沒人會對一個傻子防備,這是悲痛欲絕渾渾噩噩一個月後的張三兒給自己尋找的最好僞裝。
張三兒知道鐵匠鋪裡有地下反抗組織的人,他用了足足四個月才獲取對方的信任,但他每天的任務也就是繼續當傻子,在城隍廟這塊兒轉悠。
幾個月下來,對西北城區交界的這塊兒,張三兒幾乎是閉着眼都能知道那裡有僞軍和日本人的崗哨,那裡又藏着街面上看不見的日本人。
直到今天,他終於接到一個任務,給潛入縣城的地下反抗組織人員帶路去西城。
因爲日本人從昨天開始就發佈了宵禁令,一過晚上8點,不允許任何人上街,張三兒就坐在城隍廟的門口,那裡是他夜間最常待着的地方,就算日軍有巡邏隊路過,也會見怪不怪。
一個無家可歸的傻子,沒有危害,偶爾還能逗人開心,呵斥他都浪費口水。
張三兒就這樣一直枯坐到凌晨2點,直到他聽到一聲輕微的蟬鳴。
中國的北方蟬一般會在五月下旬鑽出土,但偶爾也會有在中上旬提前鑽出來,這個時候的蟬都還較爲虛弱,聲音也遠沒有七月那般響亮,在這個還算晴朗的春末夏初的夜間,倒也不突兀。
但張三兒卻全身肌肉猛然一緊,兩長一短,那是事先約定的暗號。
於是,一直保持着枯坐狀態的張三兒站起身,神態一如往常一般木然,走向城隍廟側後方那條黑暗的小巷子。
“你是幾號?”黑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
“我是傻三兒!”張三兒很認真的回答。
“很好,你的事兒我聽人說了,只要你沒讓我們失望,我保證你今天可以親手宰幾個日本畜生報仇。”黑暗中一個高大強壯的身影從牆角走了出來。
張三兒努力縮小自己的瞳孔,也看不清黑暗中那個高大身影的面容,卻是固執的微微搖頭。
“我不是要報仇!”
“嗯?”已經距離張三兒越來越近的高大身影輕輕發出一聲疑問。
“我是要殺光所有日本人,所有!”張三兒的眼中爆發出一股滔天恨意。
“好!如你所願,今天我們就殺光這座縣城內的所有日本人,但首先你得帶我們找到他們。如果,能不用槍,是最好。”龍巖在距離張三兒不到一米的位置停下,微笑着回答道。
“這裡,是一個僞軍崗哨,原來有一個步兵班13人,這兩天僞軍全走了,就由日本人親自來,人數只有4人;
這裡,距離崗哨25米,有個空房子,裡面有3個人,白天不會在,但晚上一定會在,兩組人6條槍,可以互相支援,也可以封鎖這條去往西城那邊的街道。
這裡”
聽到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黑影的承諾,張三兒也放棄了看清對方面容,直接從地上撿了塊石頭,就在小巷子的泥土地面上畫圖,一邊詳細解說着這些周邊街區的日軍佈防。
“好!如果能成,給你小子記大功!”龍巖看着不僅畫出位置、距離、甚至清清楚楚連人數都報出來的鐵匠鋪學徒,眼中露出欣賞。
是中國人,尤其是在佔領區裡的中國人,超過半數都和日軍有着血海深仇,但能爲了報仇裝瘋賣傻半年,還能將日軍佈防搞得如此清楚的,卻是百中無一。
這個曾經淳樸的青年,絕對有着無與倫比的的毅力和觀察力,是最頂尖的情報人員或是偵察兵的苗子。
“我說過,我不要其他任何東西,只要能殺光日本人,所有!”張三兒連頭也沒擡,悶聲悶氣的表達着自己的執拗。
“走!你帶我們找到他們,然後殺了他們。”龍巖微微一咧嘴。
說是我們,但其實跟在張三兒身後的,就一個人。
一個穿着花裡胡哨軍服,臉上塗抹着一條條黑痕,一旦置身於陰暗角落哪怕努力眯上眼睛也根本無法看清的消瘦年輕人。
就看他那個小身板,在鐵匠鋪幫師傅掄了三年大錘的張三兒都覺得自己能一拳將其錘暈,如果可以的話,那個先前和自己對話的大漢明顯更靠譜。
但那條大漢卻似乎有些‘貪生怕死’,明明帶着十幾人,個個都揹着衝鋒槍,大腿上還插着一把手槍,可全部都躲在距離崗哨大約40米遠的街角。
帶着消瘦年輕人由弄堂七繞八繞終於繞到日軍藏身小院後牆的張三兒終於忍不住輕聲建議:“大哥,那裡面可有兩個日本人,都有槍,還有刺刀。”年輕人沒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張三兒的肩膀,聲音很輕,卻自帶一股強大到極致的自信:“等着!”
然後,手輕輕往後牆上一搭,整個人就像一隻狸花貓翻上牆頭,消失在張三兒的視野中。
張三兒發誓,哪怕是狸花貓,上牆也不會上得如此輕巧,跳下去的時候也不會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他剛纔已經豎起耳朵,硬是沒聽到半點聲響。
如果不是肩膀上的力度剛剛消散,張三兒可以確定那名年輕人剛剛是真的存在過,張三兒差點兒以爲自己領了一隻鬼。
張三兒狠狠給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以努力讓自己從那種極度不真實的感覺中脫離出來。
誰都可以死,他不能死,他死了,就看不到這裡的所有日本人都被殺光了。
阿妹的那雙眼睛到下葬,都沒人能幫之合上,他知道外柔內剛的阿妹臨死前想什麼,她是要告訴老天爺,她要看着日本人死,哪怕到了地下。
他現在,就是阿妹留在這世上的眼,他幫她看。
屋內傳來極其輕微的‘咯咯’聲,一種很奇怪的聲音,讓張三兒的肌肉不由再次繃緊。
奇怪的聲音消失沒過30秒,一團黑影從後院院牆翻出,迎着張三兒驚駭的目光,還是用的老姿勢,拍拍他的肩膀:“不錯,就是兩個鬼子,一個被我用他的刺刀捅進心臟,一個被我扭斷脖子,你未婚妻在天之靈,會看到的。”
張三兒的眼圈狠狠一紅!
但很快,從悲傷情緒中抽離的張三兒將目光投向20多米外的崗哨和工事,那裡高高挑着個馬燈,雖然光線昏暗,但誰還想像這樣悄無聲息的摸進工事,卻是絕無可能。
張三兒知道,在宵禁令發佈後,4個日本人晚上會輪班,至少會有一人不睡覺,他曾經在昨夜兩點冒着風險從周邊巷子裡窺探過,一個菸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顯示是有人清醒着的。
“所以,得看你的了,看那幾個日本人會不會防範你這個城隍廟傻三兒!”黑暗中的明心微微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我只需要你吸引那個醒着的日本人五秒鐘,他只要不開槍,我就有機會讓他們以後都沒有扣動扳機的機會。”
沈老六率領自己的偵察排出發前,只向連長呂三江提出一個請求,將自己的老搭檔明心上士派來幫自己,如今的明心不隸屬於任何偵察排,平時做爲偵察連的搏擊教官,執行任務的時候也都是連裡臨時給他指定狙擊手和火力支援手,屬於偵察連最鋒利的一把尖刀。
沈老六不是第一次當排長率領全排出擊,王屋山那次戰鬥,已經展現出這名老兵對戰局的精準判斷,再次領命出征的老兵有種直覺,這次戰場恐怕不僅僅只是馳援那般簡單。
果然,紫荊山僞軍發生的一系列變化讓衛東來敏銳的發現戰機,日軍以爲抓到廣平縣八十集團軍和地下反抗軍的主力,大舉興兵前來,正好趁其注意力都在潘寨前線,偷了他們的家。
山地步兵排、偵察排、警衛排做這種事兒簡直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衛東來在收到縣城內日軍步兵大幅度減少的情報時不是沒想過這麼搞,但廣平縣有城牆有工事,如果強攻損失太大不說,而且潘寨前線距離廣平縣城僅有12公里,日軍主力全力回援的話,2個多小時就可抵達。
而廣平縣中方兵力現如今都集結於潘寨,幾乎沒法抽出兵力在日軍回援路途上來一記熟悉的‘襲點打援’。
但有了僞軍的掩護,這一切都將成爲可能!
有了明心這把四行團最鋒利的尖刀,通過地道進入縣城藏匿的三個排在發起進攻前先行解決日軍佈設於城內關鍵要道的崗哨,就要簡單的多了。
比如城隍廟這一帶,正是通往日軍駐軍所在的西城區最重要的通道。
情報顯示,除四城守衛部隊,日軍的聯隊部和一個護衛步兵小隊,全部在西城區。
沈老六帶着偵察排負責解決南北兩城的日軍,秦五郎帶着警衛排解決東城之敵,並負責阻擊可能回返支援的日軍,龍巖的山地步兵排任務最重,需要從縣城的北方無聲無息潛入西城,解決日軍的聯隊部和其護衛小隊。
沈老六對自己的小舅子硬是沒說的,將手中的大殺器明心派出幫他。
當然了,龍巖可沒想到,在這次夜襲戰中給他幫助最大的,竟然是一個八十集團軍情報站強烈推薦的‘傻子’。
張三兒直愣愣的走在大街上,呆板木訥的臉和直挺挺的身體,就像個行屍走肉。
已經抽了好幾根菸才勉強剋制住自己昏沉睡意的一名日軍步兵從工事裡悄悄伸出自己的槍,鎖定住幾十米外沿着街傻傻的走過來的張三兒。
拉動的槍栓驚動了就距離他不遠躺在被褥上睡覺的日軍曹長,冷聲輕吼:“阪田,什麼事兒?”
“那個中國傻子,又在閒逛!”日軍步兵藉着微弱的燈火確定了目標。
“等他走過來,拿槍托揍他,傻子也不能不聽帝國的宵禁令。不用開槍,以免驚擾到聯隊長閣下,這種時候,一旦醒了就很難再睡着的”日軍曹長一聽就是常在附近晃悠的傻三兒,連看都懶得探頭出去看一眼,隨意交待了兩句,就又重新閉上眼。
這樣的傻子,如何值得浪費帝國的子彈?更重要的是,不能驚擾了聯隊長閣下的清夢。
“該死的中國人!”日軍士兵也放鬆警惕,嘟囔低聲咒罵,然後低下頭打算找根木棒。
他才捨不得用自己心愛的步槍去砸一個骯髒愚蠢的中國人,找根木棒是最適合不過的了,那打起來一定很爽。
閉上眼的日軍曹長和低下頭的日軍步兵都沒看到,一個黑影正在由他們的側面高速接近。
軟底鞋在地面上發出的輕微摩擦聲,全被街面上傻三兒木訥沉重的腳步聲給掩蓋。
直到黑影接近工事大約十米,心中生出警兆的日軍步兵才猛然擡頭。
一抹昏黃馬燈燈光下的亮光刺痛了他的雙眼。
那是一把由炮管鋼打製的柳葉刀,刀重200克,刃長90毫米,十米內,可洞穿30毫米樟木板。
日軍步兵當然不會知曉,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在硬度上和這把刀抗衡的堅固牙齒,極度的驚恐之下,被他張開了。
刀光,沒入口中,切斷了還沒開始顫動的小舌頭,並狠狠穿透後脖頸,將日軍釘在地上。
痛苦的日軍步兵,像是一條被掐住命運脖頸的鮎魚,捂着嘴巴,痛苦的扭動身軀,兩隻穿着皮靴的腳在地面上蹬動,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敲擊,在黑夜中向數十米外傳播出去。
如果20多米外的小院裡的日軍步兵還活着的話,一定會被這個響聲所驚動的。
這應該是這名日軍步兵在頑強的生命即將終止的前一刻,力所能及的給自己同僚做出的最後示警。
他很棒!
但沒求得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