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章。
豐茂的河谷草原沿着盤曲的賜支河「1」水一路綿延開去。草原之上幾百座的羌人營帳脈脈相連。
霍曜一人一馬傲然挺立在羌人的營帳前。正午的日頭正烈燒在顱頂,先零羌玄底金羊的戰旗在那炙風中獵獵作響。百十個警戒的羌人哨騎早已引弓搭箭指向那個白馬錦衣的男子。片刻,又有一隊羌人騎兵從後營而出,圍攏在男子身後。霍曜在馬上紋絲不動,彷彿沒有看到周圍移動的兵,眼睛卻在延綿不斷的羌人營帳間冷冷地搜尋着。
“來人可是漢人的使者?”一個頭人模樣的先零羌人從騎兵中策馬而出。
霍曜的脣邊浮起一個不屑的冷笑,眼睛依舊不停歇地從一頂頂幾近相同的帳頂上掃過。
“快快報上身份,否則就當斥候處置了。”
霍曜目不斜視,雙手持繮,似乎連要抽刀的意思都沒有。
那先零頭領惱怒起來,從腰間拔出彎刀做了一個攻擊的姿勢。霎那間,幾百只飛箭仿如春雨般細密無聲地織向白馬上那個錦繡的身形。觀望的羌兵聽到雨花飛濺般的刀箭相擊聲,看到飛彈的折箭在空中依着白馬騎人開出一朵旖麗的花朵。這花朵瞬間綻放又頃刻凋落,層層疊疊地散落在白馬四周。待到箭花落盡,觀望的羌兵只來得及瞥到馬上人半個收刀的動作,對於他何時拔刀全無知曉。而他坐下的那匹白馬也絲毫未動,好似連蹄子都未曾晃動一下。
羌兵一時駭然無聲。那個頭人回過神來,長嘯了一聲提着彎刀策馬近前。霍曜也策馬而動,卻並不迎敵,而是徑直奔向營帳中心。前方呆若木雞的弓箭手紛紛從箭囊中抽箭引弦,可還未來得及拉開弓,白馬已從他們的頭頂高高躍過,長驅直入奔向營帳深處。
羌人大駭,號角聲四鳴而起。
霍曜卻已面無表情地從腰間抽出了自己的弓箭,搭弓引弦快得讓人目不暇接,頃刻間已有十來只箭簇離弦而去。然而所有的飛箭都未射向人,而是飛向氈帳頂部與營繩相連的構件。所以每矢中地之後,便是一座帳布的轟然鬆塌。
不斷有先零馬騎衝上來與他廝殺。可霍曜卻似乎完全不屑與他們打鬥,只將他們一個個挑下馬去。而他剋制着的凌厲的招式又似乎出自一種禮貌。觀望的羌人有些琢磨不透來人的意圖。
霍曜眼睛仍然追尋着一座座營帳的反應。他很快注意到東南角的一座營帳似乎反常的平靜。帳口的警衛巋然不動,對於營地上混亂的局面也視而不見。霍曜劍眉微展,從矢囊中抽出一支金色箭頭的無羽箭,展臂拉了一個滿弦。幾個年長的先零頭領辨認出了箭鏃的刺梅形狀,而露出驚訝之色,那表情卻又倏然凝固,因爲轉瞬之間這支刺梅金頭無羽箭已經插在了東南角那座白色營帳前。一隊精幹的羌人騎兵不知從哪裡忽然馳出,環繞着那座營帳交錯移動起來。
霍曜卻在馬上收了弓,單手扶着繮繩,面無表情地望着東南之向。帳簾一跳,一個年輕的貴族模樣的先零人出帳而來,費力拔出插在木階上的那隻金頭刺梅無羽箭,返身回入帳中。頃刻,遠處傳來羌語的號令聲。營地裡散亂的羌人像被捋過的羊毛一樣分出紋路,一條路出現在霍曜的馬前,引向東南角的那座營帳。
霍曜策馬依路而行,不急不緩,那姿態不似獨在敵軍營地,倒更像是信馬壩上。
隨着帳口的腳步聲,大帳盡端一個身着玄色戰袍的羌人首領轉過身來。縱然鬢色灰白,先零酋豪尤非依然虎狼之威不減。那戰袍下的肌肉也依舊撐得滿滿的。他冷視着立於大帳入口的這個身姿超拔的年輕人。來人也冷視着他,許久才右手撫肩行了一個羌人的敬禮。尤非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忽然伸手抓起身旁侍衛的手中託着的那支刺梅金頭無羽箭向霍曜的腳下擲去。羌人自古野外狩獵,投擲與彎弓長刀相比是更爲基本的格鬥技巧,卻也更顯示體力和爆發力。
霍曜不假思索,伸手截握而住。箭鏃在他的掌中嗡嗡作響。
尤非微微點頭,眼中露出激賞之色,“你是第一個接住我擲箭的人。”
“公主所贈,不會脫手。”霍曜淡淡而答,反手將那箭羽細心插入背上的矢囊中。
尤非看着眼前的青年人,眼中的激賞漸漸轉爲憾意,他忽然轉過身去,低聲道,“這箭簇還是少夫留給麗史的。是烏孫王的遺物。”
方纔拔箭那名年輕人聞言,快速瞥了一眼尤非,微微有些動容。
尤非再轉回身時,臉上的一切情緒已經消失殆盡,“你來晚了。麗史已經送過去了。”
霍曜聞言劍眉一抖,旋即轉身向帳外而去。三個原本就候在帳口的侍衛立刻拔刃而出,一個使戟兩個使刀,向着霍曜撲過來。霍曜面無表情,寒刀出鞘。銀光旖旎間,兩名侍衛已經被掀翻在地——一個蜷縮在地呻吟不止;另一個則飛出幾丈遠撞在大帳的桅杆上。大帳抖了兩抖幾欲倒下。第三名侍衛大喝一聲挑戟刺向霍曜。霍曜側向戟頭,竟是看也未看,飛刀斜掃,那人的手臂已被生生斷去。原本護在尤非身邊的幾名護衛,見狀立刻變換了陣列貼身護在尤非周圍。霍曜卻未再回頭看帳中一眼,冷冷離帳而去。
帳外早有候着的幾十個先零武士圍做半圈,合力殺將過來,卻都在幾個回合間慘叫着倒地。片刻之後,霍曜已經傲然白馬背上,抖繮就要離去。尤非身邊的那個年輕人再也忍不住,拔刀追向帳外。
“跖勒,由他去。”尤非大喝一聲。
跖勒停住腳步,眼看着那人那馬如在無人之境般離去。
“父王,此人留着豈不是我先零的大敵。”跖勒爭辯道。
“他曾救你妹妹出燒當。”
“可燒當現在也有與我們聯盟之意。”
尤非搖搖頭,“我兒,你攔不住他。”
“父王怎麼如此小看於我。。。”跖勒憤憤道。
“他今日未下殺手。。。你若知道他父親和酒泉的淵源。。。”尤非鎖眉停住口中的話,眼睛依然望着霍曜離去的方向。那是先零另一個酋豪楊玉的營地所在的方向。此時遠處只剩下飛馬過後的滾滾煙塵,近處的先零營地卻是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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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玄甲在身的趙充國帶着都尉馮琸疾步步走入孟珏的帳中,卻見孟珏已然束髮勁裝。六月與其他白衣侍從配劍聚在孟珏周圍,正垂首待命。趙充國在帳口停住腳步,不怒自威的眼睛與孟珏冷冽的黑眸對峙了片刻。周邊人皆會意,退帳而去,只餘趙充國與孟珏在帳中冷冷而對。
“聽說孟大夫今日在四望峽中看到了一個羌人探馬,覺得頗似雲歌。”
“不是頗似,一定是雲歌。”孟珏聲音平靜,口氣斬釘截鐵,”她只是穿了羌人的衣衫。”
“漢軍渡河處與對面山崗有百丈之遙,縱有千里之目也斷然看不清楚樣貌。孟大夫是不是。。。是不是讓兒女情事迷濛了雙眼。。。”
“我不會看錯。”孟珏轉過頭去不再多言。那是他在夢中描摹過千遍的人兒,縱使換過衣衫改了髮式,他也決不會走眼。
趙充國微微搖首,沉默片刻,忽然道,“老夫一直想問一句,那夜在河船上,孟大夫已經婉拒了老夫派去的人,後來卻又一路追至金城,甚至不惜在轅門外孤立一夜,這一退一進之間,到底是什麼使孟大夫改變了心意?”趙充國停了停,又道,”到底是爲了開拓商道還是兒女私事?”
“孟珏也問一句,哪一個讓趙將軍對孟珏更放心?逐利之心還是故人之情?“孟珏聲音平和,語義卻很犀利。
趙充國沉吟片刻,卻道,“漢羌之間的這一戰不僅對平定羌亂意義重大,對於漠北賊心不死匈奴人也有震懾作用。老夫不得不慎而又慎。孟大夫若是爲於兒女之情相助於我,雖有一往而深的美名,我只怕孟大夫心志不堅,一旦有了雲歌的消息便會離營而去;若是爲了開拓商道,雖有逐利之嫌,孟大夫卻能相助老夫直到平定羌亂漢朝鐵騎凱旋之時。
孟珏淡淡一笑,“趙將軍果然直言無諱。“
趙充國又道,”孟大夫若已無意相助,老夫也不會強留。只是。。。”他說着喟然長嘆一聲,”恐怕羌人漢人會有更多的人死於這場戰爭。”
孟珏眉心微皺,負手沉默片刻,道,”趙將軍誤會孟珏了。我並無離去之意,只是我在張掖和酒泉的分堂的人都未迎到雲歌的蹤跡。今日我又見到她在。。。我擔心她雖已出羌地,卻並未西行出關,而是由於某種原因又折返了回來。思來想去,我還是與幾名手下,親自入羌地探一下究竟。一旦有了她的下落,會立即返回營中。”
趙充國斷然道,”孟大夫若今日離營,恕老夫無法再開營門相迎。今夜漢軍暫宿落都,尚未進入龍支,正是軍情瞬息萬變之時。我不能拿萬千漢朝將士的性命冒這個險。”
孟珏不語,太陽穴上卻微微在跳,他轉身踱至帳口,望着帳外的青山默然許久,終於道,”趙將軍可否容我的手下以客商身份進入羌地打探消息。他們都是我精心挑選和訓練過死忠之人,絕不會泄漏漢軍的軍情。事實上他們也不知道多少軍情。”
“孟大夫則仍留營中?”
“我仍留營中。”
“好。”趙充國終於道,”我會派幾名身手利索的與孟大夫的手下同行。”
注:「1」賜支河,爲甘青古羌人對黃河上游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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