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章

在天津老龍頭火車站下了車,袁世凱不回小站的“新建陸軍”營地,騎着馬直馳金剛橋北洋大臣衙門,求見榮祿。

榮祿是慈禧太后的親信,並有個無可究詰而疑雲重重的傳說。大約二十年前,慈禧太后得了一場大病,御醫會診,束手無策,下詔命各省舉薦名醫。直隸總督李鴻章舉薦前任山東泰武臨道無錫人薛福辰,山西巡撫曾國荃舉薦現任山西陽曲縣知縣杭州人汪守正,進京請脈,診斷慈禧太后所患的是“骨蒸”重症,細心處方,漸有起色。特降懿旨:“薛福辰超擢順天府尹,汪守正升任天津知府。”這一恩遇,既是酬庸,亦爲了地邇宮禁,診治方便。

照歷來的規矩,帝后違和,所有脈案藥方,逐日交“內奏事處”,供大臣閱看。有那深諳醫道的人,總覺得脈案極其高明,處方並不見得出色,甚至有時候有藥不對症的情形。日子一久,才知道慈禧太后所患的是一種不能告人的病:小產血崩,經水淋漓。皇太后小產是天下奇聞,御醫相戒,三緘其口,處方下藥,亦就無的放矢了。

薛福辰和汪守正,到底是讀書做官的,胸中別有丘壑。病症是看出來了,既然說不得就不說!託名症象相似,由積勞積鬱而起的“骨蒸”,卻將治小產血崩、經水不淨的藥,隱藏在治骨蒸的方子中。用“說真方、賣假藥”的訣竅,對症下藥,果然收功。

這就又出現了一個疑問,如果說慈禧太后是武則天,誰又是“蓮花六郎”?衆口耳傳,就是這位丰神俊逸、最講究衣着的榮祿。

但是,二十年前的榮祿,並未因此加官晉爵,反倒失意了。當時南北兩派勢如水火,南派領袖沈桂芬與軍機大臣大學士寶鋆,合力排擠附於北派領袖李鴻藻的榮祿,找個過錯,交部議處,將榮祿山俗稱“九門提督”的步軍統領,一降而爲副將。榮祿很見機,引疾奏請開缺,閉門閒居,到光緒十二年才外放爲西安將軍。

這是個閒冷的缺分,倒虧他能守得住,一干八年,直到光緒二十年慈禧太后六旬萬壽,進京祝嘏。正好恭王復起,重領軍機,深知榮祿幹才,保他重回步軍統領衙門,兼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第二年調任兵部尚書。就此扶搖直上,再下一年升協辦大學士。這一年——光緒二十四年,在四月二十三,皇帝下詔“定國是”,決意變法維新的第十天,由慈禧太后授意,升榮祿爲文淵閣大學士,實授爲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直隸總督號爲“疆臣領袖”。但是,這個缺分的重要,在於兼領北洋大臣,而從光緒初年,李鴻章督直,一意講求堅甲利兵以來,北洋更掌握了舉國主要的兵力,成了真正的“疆臣領袖”。慈禧太后派榮祿出鎮北洋,勒兵觀變,下的是一着足以制新黨死命的狠棋!

榮祿手下有三員大將。一個叫董福祥,字星五,甘肅固原的回子。同治初年,西北迴亂,董福祥亦是其中的頭目之一。後來爲左宗棠西征最得力的將領劉松山所敗,投誠改編,反而在平回亂中建了大功。如今官拜甘肅提督、加尚書銜、賞太子少保。所部稱爲“甘軍”,是一支驍勇善戰而風紀很壞的騎兵。

再一個是聶士成,字功亭,出身淮軍,是李鴻章的小同鄉。甲午年朝鮮東學黨作亂,中日同時發兵援韓,聶士成隨提督葉志超率師東渡,以孤軍守摩天嶺,設伏大敗日軍,陣斬日將富剛三造,算是淮軍的後勁。又通文字,曾匹馬巡邊,著《東遊紀程》,亦算是儒將。所部號爲“武毅軍”,半仿德國式的操法,實力頗爲可觀。

再一個就是袁世凱。甲午中日之戰以後,他雖保有浙江溫處道的實缺,卻不願赴任,因爲道員升監司、升巡撫,起碼也得十年的工夫,功名心熱的袁世凱,一心只想走一條終南捷徑。於是上個條陳,主張練一支新軍,以矯綠營的積弊。當國的李鴻藻和榮祿,接納了他的建議,招募了七千人,就天津以南,土名小站的新農鎮上,淮軍周盛波的舊壘,屯駐操練,名爲“新建陸軍”,洋鼓洋號,壁壘一新,深爲榮祿所欣賞。

升任爲直隸按察使的袁世凱開始在小站練兵,是光緒二十一年冬天的事,三年下來,卓然有成,因而爲康有爲所看中了。這年六月間,就派人到小站來活動,袁世凱裝傻賣呆,根本不容說客有啓齒的機會。這樣到了七月裡,新政展布,如火如荼,皇帝乾綱大振,新黨氣焰愈盛。最令朝中大老側目的是兩件事:七月十九,禮部主事王照專折參劾本部堂官懷塔布、許應弢等阻撓他的條陳,不願代奏,結果禮部滿漢尚書、左右侍郎,奉旨一律革職。京中各衙門的長官,稱爲“堂官”,部裡滿漢尚書、侍郎共是六員,通稱“六堂”,這禮部六堂,盡皆革職,與光緒十年恭王以下的軍機大臣,全班被逐,都是有清開國以來,史無前例的事。

另一件是七月二十上諭:“內閣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均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一切大政,都由“四京卿”擬議,發號施令,亦由四京卿擬上諭交內閣明發,或交兵部寄遞各省。這等於皇帝另外組織了一個政府,原來的軍機處,就象雍正七年以後的內閣一樣,變成有名無實了。

於是舊黨,實在也就是後黨,通過各種途徑向在頤和園頤養的慈禧太后進言,非採取決絕的手段不可。而慈禧太后只是冷笑,一無表示。

到了七月二十六,突然有一道電諭:“命直肅總督榮祿,傳知按察使袁世凱來京陛見。”袁世凱是七月二十九到京的。

這天,八月初五迴天津,前後在京逗留了七天。

“恭喜,恭喜!”榮祿一見面就道賀,“我已經看到八月初一的上諭了。”

原來八月初一有上諭,嘉許袁世凱“辦事勤奮,校練認真”,開缺以侍郎候補,“責成專辦練兵事務,所有應辦事宜,着隨時具奏”。這不但使得袁世凱一躍而在一二品大員之列,並得專摺奏事,直達天聽。這是所謂“大用”的開始,非尋常升官可比,自然應該道賀。

可是袁世凱知道,在這道上諭中,榮祿最重視的是“責成專辦練兵事務”這句話,如今的兵權在榮祿手裡,也就是在慈禧太后手裡,而皇帝想假手於他奪太后的兵權,榮祿就必得爲太后爲他自己保護兵權。這道上諭一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后帝母子之間的衝突,已很少有調停的可能,而首當其衝的是自己,也是榮祿!

局勢如一桶火藥,而藥線在自己手裡,一旦點燃,如何爆出一片錦繡前程,而不是炸得粉身碎骨?這個他從午前十一點鐘上火車,一直到此刻,五個鐘頭的考慮而始終不能委決的大疑難,是到了必須作決定的時候了。

事機急迫,無從考慮,唯一的辦法就是用他平時信服實行的八字真言:見風使舵,隨機應變。

心裡閃電似的在轉着念頭,口中還能作禮貌上的酬應,“這都是大帥的栽培。”說着,垂手請了個安,表示道謝。

“不敢當,不敢當!皇上的特達之知,於我何干?”榮祿問道:“京裡的天氣怎麼樣?”

此時而有這樣一句最空泛的寒暄,大出袁世凱的意料。不過略想一想,不難明白,此正是榮祿存着戒心之故。自己不必作何有弦外之音的回答,老老實實回答最好。

“到的那天下雨,這幾天很好。不過早晚已大有秋意了。”

“嘿,你住在那裡?”

“住在法華寺。”

由此開始,榮祿接連不斷地,只談些毫不相干的閒話。這種深沉得不可測的態度,使袁世凱大起警惕,如果再這樣敷衍下去,榮祿會怎麼想?他一定是在心裡說:這小子,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居心叵測,再不能信任了。

這樣一想,立即向左右看了一下,趨前兩步,輕聲說道:

“世凱有幾句緊要話,密稟大帥。”

榮祿聲色不動,只側臉揮一揮手,說一句:“都出去!”

於是裝水煙的聽差帶頭,所有的侍從都退出簽押房外,站得遠遠地,袁世凱便即雙膝一跪,用痛苦的聲音說道:“世凱今天奉命而來,有件事萬不敢辦,亦不忍辦,只有自己請死!”

榮祿笑了。“什麼事?”他問,“讓你這麼爲難?”

“大帥請看!”

接過袁世凱袖中所出一紙,榮祿一看是硃諭,不覺一怔,但立即恢復常態,坐在原處細看。硃諭上寫的是“榮祿密謀廢立弒君,大逆不道!着袁世凱馳往天津,宣讀硃諭,將榮祿立即正法。其遺缺即着袁世凱接任。欽此!”

袁世凱覺得這片刻工夫,關係重大,整頓全神,仰面看着榮祿的臉色。先看他讀硃諭並不站起來,知道他心目中並無皇帝,跡象不妙!轉念又想,這是還不知硃諭內容之故。如果讀完硃諭,面現驚惶,有手足無措的模樣,便不妨乘機要挾,或者有憂慮爲難的神色,那就很可以替他出主意,爲人謀亦爲己謀,好歹混水摸魚,撈點好處。若是既不驚、亦不憂,至少亦會表示感謝,那就索性再說幾句輸誠的話,教他大大地見個情。

念頭剛轉完,榮祿已經讀完硃諭,隨手放在書桌上,用個水晶鎮紙壓住,板起臉說道:“臣子事君,雨露雷霆,無非恩澤。不過朝廷辦事,有祖宗多少年傳下來的規矩,‘承旨’責在軍機;定罪有吏部、刑部;問斬亦要綁到菜市口。如果我有罪,我一定進京自首,到刑部報到,那能憑你袖子裡一張紙,就可以‘欽此,欽遵’的?”

這番回答未終,袁世凱知道自己在宦海中操縱的本領,還差人一大截,眼看狂飈大作,倘不趕緊落篷,便有覆舟滅頂之危!

“大帥!”他氣急敗壞地說,“世凱效忠不二,耿耿寸衷,唯天可表。大帥如果誤會世凱有異心,世凱只好死在大帥面前!”

說到這裡,痛哭失聲。且哭且訴,說他在京曾由皇帝召見三次,三次皆是偌大殿廷,唯有君臣二人的所謂“獨對”。第一次是八月初一,垂詢小站練兵的情形,當天就有“開缺以侍郎候補”的上諭;第二次是八月初二,皇帝曾問到外洋的軍事。

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一天。八月初三,榮祿曾有電報到京,說英國和俄國已在海參崴開仗,大沽口應加戒備,催袁世凱立即回任。而就在這天晚上,譚嗣同到他的寓所相訪,要求他帶兵進京,包圍頤和園,劫持慈禧太后。同時表示,皇帝將在八月初五,再度召見,有硃諭當面交下。

“一看硃諭,世凱嚇得魂飛天外,恨不得插翅飛回天津。

世凱蒙大帥提拔之恩……”

“好了,好了!”榮祿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有話明天再說!”

說完,將茶碗一端,門外遙遙注視的聽差,拉起嗓子高唱:“送客!”

※※※

攆走了袁世凱,榮祿立即召集幕府密議,好得是先已有防變的部署,前一天已調甘軍進駐離京四十里的長辛店。這時決定將聶士成的武毅軍調防天津,監視小站的新建陸軍。

在此同時,路局已接到命令,特備專車,升火待發。榮祿便衣簡從,悄然上車,深夜到京,預先接到電報的步軍統領崇禮,親自在車站迎接。相見別無多語,崇禮只說得一聲:“慶王在等着!”隨即陪榮祿出站,坐上藍呢後檔車進城。

慶王府在北城,什剎海以西的定府大街。車進宣武門由南往北,穿城而過,到時已過午夜,慶王已等得倦不可當,勉強撐持,聽得榮祿已到,精神一振,吩咐在內書房接見。

燈下相見,慶王訝然問道:“仲華,你的氣色好難看!”

“怎麼好得了?從本初進京,我就沒有好生睡過一覺。”

漢末袁紹字本初,這是指袁世凱而言。在親貴中,慶王是頗讀過幾句書的,懂他這兩字隱語,也意會到他此行與袁世凱進京,特蒙皇帝識拔一事,有重大關係。便即親自起身,掀簾向在廊上伺候的護衛與聽差說道:“都出去!把垂花門關上。”

聽得這話,崇禮覺得亦有請示的必要,等慶王轉過身來,隨即說道:“王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跟你請假。”

慶王不答他的話,看着榮祿問說:“受之不必走吧?”受之是崇禮的別號。

內務府正白旗出身的崇禮,也是慈禧太后所賞識的人物之一,而且是步軍統領,職掌京師治安,當然亦有參預最高機密的資格,所以榮祿一疊連聲地說:“不必走!不必走!”

於是三個人圍着一張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小圓桌,團團坐定,崇禮先開口告訴榮祿:“老佛爺昨兒回宮了。”

“莫非得了什麼消息?”

崇禮愕然:“什麼消息?”

“我還以爲老佛爺知道頤和園不安靜,所以又挪回來的呢!”

崇禮大驚失色,“榮二哥!”他急問說,“怎麼說顧和園不安靜?難不成新黨派了刺客藏在園子裡?”

“對了!新黨派了個大刺客,打算派兵包圍頤和園,跟老佛爺過不去。我給你們看樣東西。”

等看過榮祿帶來的那道硃諭,慶王和崇禮都伸一伸舌頭,雙眼睜得好大地,不住吸氣。

“好傢伙!”慶王說道,“皇上真有那麼大的膽子!”

“那必是珍妃在替皇上壯膽。”崇禮問道:“二哥,這道硃諭是那裡來的?”

“那還用說,”慶王接口,“當然是袁慰庭自己交出來的。”

“王爺猜對了!”榮祿接着問道:“王爺,你看怎麼辦?”

“除了面奏老佛爺,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我也是這麼想!”榮祿將身子往後一靠,“勞受之的駕吧,看是怎麼樣跟老佛爺見面?”

“好!”崇禮立即起身,“都交給我!我找‘皮硝李’去。

回頭我在貞順門候兩位的駕。”

等崇禮一走,榮祿纔跟慶王談到應變制宜之道。皇帝決不能再掌權,是不消說得的,但應出以怎樣的一種手段,卻是非慎重考慮不可的。否則,會引起極大的動亂,招致“動搖國本”的嚴重後果。

“廢立一事,決不可行。可是,仲華,”慶王一臉沒奈何的表情,“你知道我的處境,我實在不便說話。祖家街有個可笑的謠言,說我兩個兒子沒有入承大統的希望,所以反對廢立。這是從何說起?我就做再荒唐的夢,也不敢指望做太上皇。第一、我是高宗一系;第二、果然廢立,以旁支繼統,當然是爲穆宗立嗣,繼穆宗之統。算輩分也不對啊!我能糊塗到連弟兄、叔侄都搞不清楚不成。”

穆宗是“載”字輩,奕劻兩子載振、載搜是穆宗的堂房弟弟,自無以弟作子之理!榮祿也覺得“祖家街”的這個謠言,造得太離譜了。

“我就不服!”不大動感情的榮祿,忽然憤慨了,“莫非只有他‘祖家街’,‘翔鳳衚衕’就不夠資格入承大統!”

“祖家街”與“翔鳳衚衕”這兩處地名,指兩處王府。恭王府原是和珅的住宅。乾隆末年,皇子私議儲位,慶王奕劻的祖父、皇十七子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妄窺大位,將來但願能住和珅的宅子,於願已足。”及至乾隆內禪,皇位歸於永璘一母所生的皇十五子,即是仁宗。嘉慶四年,“和珅跌倒”,仁宗想起這段往事,就拿和珅的住宅,作爲慶郡王永璘的賜第。咸豐年間,改賜恭王。不過這座王府在三轉橋,恭王另在什剎海附近翔鳳衚衕,構築別墅,命名“鑑園”。通常說恭王府,都指鑑園而言。所以榮祿亦以翔鳳衚衕,作爲恭王府的代名。

祖家街在西城阜成門大街以北,相傳是清初降將祖大壽的故宅。端王載漪的府第,在這條街上。載漪是惇王奕誴的第二個兒子,承繼爲仁宗第四子瑞親王之後,照清朝親貴承襲的制度,降等襲封,瑞親王綿忻之子奕龢承襲,降爲瑞郡王,載漪是奕誌的嗣子,降等承襲爲貝勒。載漪頗得慈禧太后的歡心,所以在光緒十四年就加了郡王銜,四年前晉封爲瑞郡王。不道軍機大臣糊塗,承旨時將“瑞”字誤書爲“端”字。上諭既發,不便更正,載漪就這樣糊里糊塗成了端王。

端王載漪,與恭王的幾個兒子,與穆宗都是嫡堂的兄弟。如今要在近支中找“溥”字輩的作爲穆宗的嗣子,則恭王府亦有資格。而載漪恃太后之寵,一心以爲只有他的兒子,可以入承大統。榮祿在恭王生前,頗蒙器重,因而有此憤憤不平之言。

“你也別替人家發牢騷了!言歸正傳,我看,”慶王沉吟了一下說,“眼前只能在‘訓政’二字上做文章。”

“這篇文章可要做得好!”

“做文章容易。”慶王答說:“總要等‘見面’以後,才能放手辦事。”

“見面”、“遞牌子”、“叫起”都是朝貴常用的術語。軍機大臣每日進謁,稱爲“見面”,慶王此時所說的“見面”,是指見了慈禧太后而言,未奉懿旨,一切都無從措手。於是,各自換了公服,兩人同車出府,向東疾馳。

向來大臣上朝,都由東華門入宮,此時事出非常,驅車直趨宮北面的神武門。厭王與榮祿都是賞過“紫禁城騎馬”的,守神武門的護軍統領,已由崇禮打過招呼,明知他們進宮不由其道,依舊放行,讓他們直到貞順門下車。

貞順門是寧壽宮的後門。這所乾隆歸政之後的頤養之處,因爲有一座暢音閣,是樓高三層的大戲臺,所以慈禧太后由頤和園回宮,爲了聽戲方便,常住寧壽宮。此時崇禮與外號“皮硝李”的大總管李蓮英,接着了慶王與榮祿,先將他們延入貞順門西的倦勤齋敘話。

“老佛爺讓蓮英給叫醒了!崇禮說道,“馬上就可以‘請起’。”

“王爺跟榮大人有什麼事面奏,我不敢問。”李蓮英接口,“不過,得預備什麼?請兩位的示下,省得到時候抓瞎。”

慶王點點頭,看着榮祿說:“仲華,聽你的!”

“今兒個怕有大舉動。”榮祿答說,“最好避開皇上。”

“老佛爺本來打算今天仍舊回園,既然如此,就早早起鑾罷!”

“頤和園又太遠了。”

榮祿還在躊躇,李蓮英已經有了答覆,也等於作了答覆:

“那就挪到西苑。”

說完,李蓮英就走了。不多片刻,有個小太監來通知“叫起”,同時指明:召見的是慶王與榮祿。

“受之,”榮祿便即叮囑,“請你派個妥當的人,悄悄通知軍機,預備老佛爺召見。”

※※※

召見慶王與榮祿,是在作爲乾隆書房的樂壽堂,除了李蓮英以外,別無太監與宮女。

跪過了安,慶王先奏:“榮祿是昨兒晚上十二點鐘進京的,有大事跟老佛爺面奏。”

“說吧!”慈禧太后問榮祿:“你是袁世凱迴天津以後才進京的?”

“是!”榮祿答說,“奴才有密件,請老佛爺過目。”

密件就是那道硃諭。李蓮英從榮祿手裡接過來,一轉身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入目變色,突出兩腮,雙眉之間,青筋暴露,牙齒咬得格格有聲。慶王與榮祿從未見過任何一位老太太有此可怖的形相,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噤。

真如雷霆驟發,來得快,去得也快,慈禧太后忽又收斂怒容,平靜地說:“是怎麼回事?”

“袁世凱一回天津就來看奴才……。”

榮祿將袁世凱告密,以及他的應變部署,從頭細敘,一直談到進京與慶王會面爲止。話很長,一口氣說下來,不免氣喘,略歇一歇時,慈禧太后看着李蓮英說:“給榮大人茶!”

茶倒是現成,但茶具都是上用的明黃色,非臣下所能僭用,因而頗費張羅,於是慈禧太后又開口了。

“就拿我用的使吧!這是什麼時候,你還在那兒蘑菇!”

“君臣的禮節嘛!”李蓮英已找到兩個乾隆青花的大酒鍾,權當茶碗,一面倒茶,一面頭也不回地答說:“大規矩錯不得一點兒!老佛爺就有恩典,人家也不敢喝呀!”

說着,已倒了兩鍾茶來。慶王與榮祿都先磕了頭,方始跪在地上,雙手捧起茶鍾,“咕嘟,咕嘟”一氣喝乾。

就這當兒,慈禧太后已想停當了,“袁世凱可惡!他這是曹操給董卓獻寶刀嘛!”她重重地說,“這個人可萬留不得了。”

榮祿大驚,“袁世凱是人才,求老佛爺開恩。”他向慶王看了一眼,“奴才知道袁世凱本心沒有什麼。再說奴才也制服得住他。”

慶王受過袁世凱一個大紅包,兼以榮祿的示意,便接口幫腔:“老佛爺明鑑,如今辦大事正要收攬人才。袁世凱縱不足惜,但如老佛爺饒不過他,怕替老佛爺辦事的人會寒心。”

“而且,”李蓮英插嘴說道:“也叫景仁宮看笑話。”

珍妃住西六宮的景仁宮,她如果知道袁世凱告密而被誅,當然會撫掌稱快。慈禧太后醒悟了,“親痛仇快”的事不能做。

“好吧!我饒了他。不過,榮祿,你得好生管住!”

“是。奴才製得住他。”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吩咐:“把匣子拿來!”

李蓮英答應着,立即取來一個專貯奏摺的黃匣子,打開了小銀鎖,慈禧太后親手檢出一件奏摺,交榮祿閱看。

這個摺子是兩名御史聯銜,在八月初三那天,到頤和園呈遞的。這兩名御史,一個叫楊崇伊,江蘇常熟人,熱中利祿,不惜羽毛,敢於爲惡,曾經一折子參倒珍妃的老師、翁同龢的得意門生,爲一時大名士的江西萍鄉人文廷式,因而頗不容於清議。

另一個是湖北江夏人,張凱嵩的兒子張仲炘。張凱嵩久任督撫,宦囊充盈,所以張仲炘是個席豐履厚的貴公子,做官的宗旨,與楊崇伊相反,利心較淡,名心甚重,由編修轉任江南道御史以來,便以敢言著稱。

楊、張二人聯銜所上的摺子,自然是向皇帝陳奏,但此摺子又不能讓皇帝寓目,所以特地到頤和園呈遞。因爲,慈禧太后自入夏爲始,一直駐駕頤和園,皇帝間日省視,亦經常在那裡處理大政,臣下到頤和園向皇帝奏陳,亦是常有之事。楊崇伊便是利用皇帝往來不定的這個漏洞,能將奏帝的摺子,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摺子的內容,是得風氣之先,搶一個“擁立”之功,請慈禧太后三度垂簾。只是,既已“歸政”,不便再公然收掌大權,所以仿照嘉慶即位,乾隆以太上皇的身分,仍舊干預政務的故事,現成有個“訓政”的名目,可以借用。

這個摺子,榮祿不必再看,因爲楊崇伊事先到天津商量過的。榮祿當時表示,“不妨上了再說”,做個伏筆,如今別無選擇,唯有運用這個伏筆了。

“那末,你們去預備!”慈禧太后問李蓮英,“今兒個,皇帝要幹些什麼?”

“除了召見四位‘新貴’,還得駕臨中和殿‘閱祝版’。”

“這會兒,皇帝在那兒?”

“多半還在景仁宮。”李蓮英答說,“奴才馬上派人去打聽。”

一聽景仁宮,慈禧太后便不自覺地怒氣上衝,“不用打聽了!”她說,“咱們就去吧!”

榮祿不能確知慈禧太后到了景仁宮,跟皇帝見了面,彼此會說些什麼?不過,皇帝作何表示,可以不管,如今頂要緊的是,須決定慈禧太后在何處召見軍機?

這樣想着,便陳奏請旨,慈禧太后並無意見,反問一句:

“你們看呢?”

“奴才的意思,請老佛爺在西苑辦事。”

“也好!你們把楊崇伊的摺子帶去。”慈禧太后隨即又吩咐李蓮英:“回頭咱們就由景仁宮,一直到西苑。”

“喳!”李蓮英答應着,向榮祿使個眼色。

這是暗示他可以“跪安”了。於是榮祿又拿肘彎碰一碰慶王,兩人磕頭跪安,辭出殿去,轉到隆宗門內,離軍機處不遠的內務府朝房,派人先將崇禮找了來接頭。

“已經通知過了。”崇禮低聲說道:“剛中堂說,他盼這一天很久了!要怎麼預備,最好趕快通知他。”

“仲華,我看,這會兒就把剛子良請了來談一談吧?”

榮祿考慮了一下,搖搖頭,“這會兒還不必。”接着又轉臉對崇禮說:“受之,勞你駕,悄悄兒把錢子密給找來。”

“好!我自己去說。”

子密是錢應溥的別號,浙江嘉興人,軍機章京出身。同治年間爲曾國藩奏調出京,在他幕府中專司章奏,曾國藩歿於兩江總督任上,錢應溥復回軍機,由章京而“達拉密”——軍機章京領班,由達拉密而超擢爲軍機大臣,爲人明敏通達,筆下更是來得。榮祿覺得這件大事,必須通過軍機,而軍機大臣中,只有跟錢應溥商量纔有用。

慶王比較持重,認爲應該告知剛子良,就是剛毅。此人籍隸鑲藍旗,在刑部當司員時,因爲熟於律例,勇於任事,頗得當時的尚書翁同龢的賞識,外放爲潮嘉惠道,升監司,當巡撫,所至有聲,算是封疆大吏中的佼佼者。光緒十五年皇帝親政以後,翁同龢以師傅之尊與親,得君獨專,頗爲弄權。光緒二十年甲午之戰,大東溝一戰,海軍大敗。朝局一變,恭王復起,翁同龢、李鴻藻再入軍機,剛毅亦由於翁同龢的密保,由廣東巡撫內召,以禮部侍郎而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在仕途中,這一步可是跨得大了!照道理說,應該感激翁同龢纔是,然而不然!

翁同龢倒是絕非喜歡擺架子的人,亦很少疾言厲色。但以剛毅既是舊屬,又有新恩,言語詞色之間,當然比較率直。

剛毅沒有讀過多少書,愛掉文而常唸白字,提到大舜稱爲“大舜王”,只是識者搖頭,將臯陶的陶,讀如陶器的陶,也還不覺刺耳,可是以當國執政的樞臣,“茶”毒生靈,草“管”人命,琅琅上口,這種笑話,可就傷害到政府的威嚴了因而有一次,翁同龢忍不住當面糾正,剛毅面紅過耳,唯唯稱是,但心裡引爲大恨,一直想找個機會報復。

到了這年春天,翁同龢因爲贊助皇帝維新,又與爲慈禧太后及舊黨深惡痛絕的康有爲扯上關係,所以爲跟翁同龢有宿怨的榮祿所排擠,落得個“革職永不敘用,驅逐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的淒涼下場。而在榮祿下此殺手之時,剛毅在暗中頗盡了些力量。而榮祿並不感激,反覺此人刻薄無義,存着戒心。同時,他亦很不滿剛毅剛愎自用、橫行霸道的作風,覺得新舊之爭搞得如此勢如水火,以致太后與皇帝母子之間,竟如仇敵,剛毅在其間推波助瀾,要負很大的責任。所以這件大事,不願與他商議。

慶王見他態度堅決,便不肯多說,等錢應溥到了內務府朝房,亦仍舊讓榮祿去跟他細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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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候,慈禧太后已帶着大總管李蓮英、二總管崔玉貴,以及大批的太監、宮女,由寧壽宮出蹈和門,進蒼震門到了“西六宮”之一的景仁宮。

景仁宮是珍妃的寢宮,亦是皇帝經常臨幸之地。珍妃得報,心知慈禧太后的來意不善,深怕錯了禮數,又遭譴責,趕緊出宮跪接。慈禧太后卻理都不理,讓李蓮英攙扶着,上階入室,往正中所設的寶座上一坐,隨即喊道:

“崔玉貴!”

“喳!”崔玉貴的嗓子,雌音特重,加以高聲應答,亢直尖厲,入耳令人心悸。跟在後面的珍妃,不由得皺了皺眉。

不過,她總算搶了個先,越過捧着個大肚子的崔玉貴,跪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慈禧太后沒有理她,偏着臉對崔玉貴喝道:“你們給我搜!”

搜什麼是早就關照過的,崔玉貴又是嗷然一聲:“喳!”回身招一招手,直奔珍妃臥室,抽出皇帝常用的一張書桌的抽屜,拿起來往桌上一倒,那些拆散了的鐘表之類的雜物,仍舊一抹一掃,歸入原處,所有的文件,用塊黃袱,一股腦兒包了起來。

搜完書桌,又搜珍妃的妝臺與枕箱,所獲亦頗不少。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可覆命,而珍妃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冰涼的青磚地上。

“帶回去看!”慈禧太后又揚着臉問:“誰是這兒管事的?”

景仁宮的首領太監,趕緊奔過來跪倒,自己報告:“奴才孫得祿給老佛爺磕頭。”

“你主子不孝!打這兒起,停了‘月例’的首飾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裡胡哨的,迷得皇帝顛三倒四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喳!”孫得祿大聲答應,不由得轉臉去看珍妃。

珍妃噙着兩滴眼淚,卻就是不掉下來。慈禧太后冷笑着問:“怎麼着?敢情你還不服?”

“奴才都沒有吭氣。”珍妃回答的聲音,既快且急。

“你們聽聽!”慈禧太后看着李蓮英,“還跟我頂嘴!”

“珍妃那裡敢!”李蓮英是怕慈禧太后過於生氣,大家都不安逸,所以緊接着說:“主子謝恩吧!”

珍妃很識好歹,知道李蓮英在迴護她,倒不能不領這個情,便即碰頭說道:“奴才有不是,儘管請老佛爺責罰,只求老佛爺別動氣!”

“哼!”慈禧太后答說:“別口是心非吧!你們都巴不得我早死!老天爺有眼,偏教我硬朗,偏教你們不得遂心!”

說着,霍地起立,爲了表示自己硬朗,大步從寶座的踏腳上跨了下來。就在這時候,外面傳呼:“萬歲爺駕到!”

皇帝是朝服閱完了“祝版”,回景仁宮來換常服,順便要取幾件臣下所上建議新政的密摺,預備到養心殿召見輪班的“四京卿”。一到宮門,發現慈禧太后的軟轎,想要抽身躲避,已自不及,只能硬着頭皮,下轎入內。

進得宮門,就看到慈禧太后站在廊上,雙膝便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

“起來!”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的慈禧太后說:“我有話問你。”

“是!”皇帝掙扎着站起身來。

“你要殺榮祿是不是?”

皇帝大吃一驚,不知道慈禧太后從那裡得來的這個消息?不過他立即想到,不宜也不能抵賴,便硬着頭皮答一聲:“是!”

“你爲什麼要殺他?”

這又是極難解釋而又不能不答的一件事。人言藉藉,多說九月初皇帝奉太后巡行天津閱兵時,榮祿將有廢立之舉。只此一端,以皇帝的權力,便可先發制人,但如未奉懿旨,榮祿那敢如此?所以持此罪狀作爲殺榮祿的理由,便等於表示與慈禧太后亦不能兩立。

有此顧忌,語多窒礙,加以在積威之下,越發訥訥然不能出口。遇到這樣的情形,慈禧太后向來不容他從容考慮,又問:“你是派誰去殺榮祿呢?是派袁世凱嗎?我告訴你吧,人家把你給賣了。”

原來是袁世凱告的密!然則譚嗣同所建議的,派袁世凱兵圍頤和園一事,慈禧太后當然亦知道了。轉念到此,渾身發抖,牙齒震得格格作響。宮女們大都不忍看他這副樣子,卻又不敢轉臉相避,只好垂着眼看地面。

“你算明白過來了吧!傻哥兒,你不想想,今天沒有我,明天那有你!憑你,就能壓得住嗎?走吧,跟我上西苑去!”

語氣突然緩和了,可是誰都知道,並非吉兆。面如死灰的皇帝,蹣跚起身,上了轎子,跟着慈禧太后向西,過了金鰲玉蝀橋,折而向南,行近德昌門,太監來傳懿旨,讓皇帝在瀛臺待命。鳳輿卻一直擡到勤政殿。

殿前朝房中,慶王、榮祿與全班軍機大臣都在候駕。不一會“叫大起”,軍機與其他大臣同時召見。於是禮王世鐸領頭,慶王居次,其餘按官階分先後,成單行緩步上殿。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開口喊道:“榮祿,袁世凱告訴你的話,你跟大家說了沒有。”

榮祿跪行一步,向上回奏:“奴才已經說給禮親王跟軍機大臣了。”

“你們的意思怎麼樣?”

象這樣的詢問,照例應由禮王答話,但他名爲軍機領袖,實際上只是擺個樣子,很少在御前陳述一番見解,或者出個主意。遇到這樣的大事,更不敢胡亂開口,只朝上碰頭答道:

“剛毅有話,跟老佛爺回奏。”

剛毅不待慈禧太后有何表示,便即大聲說道:“新黨胡鬧得太不成話了!奴才等大家商量,只有請老佛爺重新把權柄拿回來,才能保住大清朝的天下。”

話說得粗魯不文,不過意思表達得很清楚。慈禧太后就全班軍機大臣,逐一指名詢問:“王文韶,你是老人,有話儘管說!”

籍隸杭州的王文韶,早在二十年前就當過軍機大臣,是他的老師沈桂芬所援引。沈桂芬一死,倒了唯一的一座靠山,結果爲李鴻藻與清流所攻,而“雲南報銷案”中,王文韶受賄亦確鑿有據,因而被放回籍。家居十年,韜光養晦,磨盡棱角,練就了一副與人無爭的性格。他爲人並不糊塗,只是一味圓滑,所以外號叫做“琉璃蛋”。上了年紀,雙耳重聽,慈禧太后說些什麼,根本不曉。不過,他另有一套應付的辦法,看上面目光下注,落在自己身上,便等慈禧太后閉口後,碰個頭說道:“皇太后聖明!”

御前頌聖,決無差錯,慈禧太后換個人問:“裕祿,你看怎麼樣?”

裕祿是正白旗人,少年得志,三十歲就當到安徽巡撫,久任封疆,頗有能名。由四川總督內召爲禮部尚書軍機大臣,還不到三個月,於朝政尚未深知,但對外面的情形,還算明白。當時答說:“如今列強環伺,務求安靜。變法維新,原是老佛爺應許了皇上的,不過操之過急,竊恐生變。倘蒙老佛爺訓政,讓皇上凡事有所稟承,實爲國家之福。”

“是啊!”慈禧太后頗有搔着癢處之感,“誰不巴望國富民強?皇帝要變法、要維新,只要不大離譜,我那有不贊成的?只是聽了康有爲那些離經叛道的話,凡是老的、舊的,不管是不是祖宗的規矩,都說是壞的,那叫什麼話?現在索性打從皇帝自己起,就要造反。”她停了一下又說:“有些話,我也不忍說,你們問榮祿,袁世凱跟他說些什麼,你們就知道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放着清福不享,爲什麼還要勞神?實在是不能不管。我如果不管,就沒有人能管了,譬如宮裡,有人很不安分,皇后太老實,治不了那些人。我不管,成嗎?”

“自然非老佛爺管不可!今天的事,這就算說定了,老佛爺也不必再問了,就請明白降旨吧!”

這一下,還有兩位軍機大臣錢應溥與廖壽恆,就失去了發言的機會。不過,在軍機之外有個人,慈禧太后是非問不可的。

“榮祿,你們商量得怎麼樣了?”

“奴才擬了個上諭的稿子,請老佛爺的懿旨。”

此言一出,軍機大臣除了錢應溥以外,無不愕然,剛毅尤其不悅。“承旨”、“述旨”都是樞廷的大權,榮祿竟敢不遵規矩辦事,太可惡了!

然而想到他是面奉懿旨辦理,料知爭不過他,只能瞠目而視,無可奈何地看榮祿將旨稿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識得筆跡,是出於錢應溥的手筆,看完覺得滿意,但並不發下來,只點點頭說:“寫得很好!我讓皇帝看一看,回頭再叫你們。”

於是禮王領頭行了禮,暫且退朝。慈禧太后就在勤政殿後休息,進用“茶膳”,指派李蓮英拿着旨稿到瀛臺去見皇帝。

瀛臺在勤政殿之南,三面臨水,臺南邊兒紅蓼白蘋、綠水瀲灩的一片大湖,就是三海之一的南海。李蓮英過了橋,便有小太監迎了上來,問知皇帝在補桐書屋休息,一直便奔了去,不必通報,上了臺階便喊:“有懿旨!”

正在屋中發怔的皇帝,聽得這一聲,立即站起身來,走到堂屋,向上跪了下來。

於是李蓮英亦踏了進去,在上方東首一站,朗聲宣道:

“奉懿旨:有上諭一道,交皇帝硃筆抄一遍。”

這是常有之事。慈禧太后每每用皇帝之名降旨,而由皇帝親筆朱書,掩蓋假借的形跡。不過通常總是當面交付,或者由李蓮英送了稿子來,甚至有時只是口述大意,要皇帝自己做文章。授受之間,不拘形式。獨獨這時如此鄭重其事,皇帝心知大事不妙了。

等他站起身來,放下了黃匣子的李蓮英才給皇帝請安,口中說道:“萬歲爺請裡面坐吧!”

“諳達!”皇帝對李蓮英的這個稱呼,算是一種“尊稱”。皇帝稱授讀的老師,如是漢人而授漢文,叫做“師傅”,旗人而教滿洲話、蒙古話,或騎射、禮儀之類,就用滿洲話叫“諳達”。而皇帝此時叫李蓮英的這一聲“諳達”,語音中充滿了求援的意味:“你可得幫着我一點兒!”

“萬歲爺怎麼說這話?奴才能調護的,不敢不盡心盡力。不過,奴才也實在很難。唉!”李蓮英微微嘆口氣,“無事是福!”

說完,一手挾起黃匣,一手攙一攙皇帝,陪着進了書房,將黃匣子打開,放在書桌上。

皇帝就站在那裡拿起旨稿,默默唸道:“現在國事艱難,庶務待理,朕勤勞宵旰,日綜萬幾,競業之餘,時虞叢脞。恭溯同治年間以來,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兩次垂簾聽政,辦理朝政,宏濟時艱,無不盡美盡善。因念宗社爲重,再三籲懇慈恩訓政,仰蒙俯如所請,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辦事,本月初八日率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禮,一切應行禮儀,着各該衙門,敬謹預備。欽此!”

一面念,一面身子已經發抖。唸完,面如死灰,雙足想移向近在咫尺的椅子都有些困難了。

李蓮英急忙將他扶着坐好,鋪紙揭硯,取一支筆遞向皇帝,口中輕輕說道:“且敷衍過了這一關再說。”

“諳達,”皇帝很吃力地問道:“這是誰的主意?”

“萬歲爺不必問了。千錯萬錯,錯在昨兒個不該召見袁世凱!”

“真是他!”皇帝失聲說道:“真的是這個奸臣告的密!”

“這,奴才可不知道了!”李蓮英拿筆塞到他手裡,“早點兒覆命吧!”

皇帝茫然地提筆寫那道硃諭,寫到“再三籲懇慈恩訓政”那一句,豆大的兩滴眼淚落在紙上,滲成一片紅暈,鮮豔欲流,就象珍妃頰上的胭脂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