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章

馬尾也熱鬧得很。戰船雲集,艦橋上掛着各式各樣的旗幟,除了中國的黃龍旗和法國的三色旗以外,還有美國的星條旗,英國的米字旗,日本的旭日旗,以及其他連張佩綸都認不得的旗子,各國駐在中國或遠東的海軍,都派兵艦來作壁上觀了。

法國的兵艦一共八艘,都泊在羅星塔下,撤頭檣,緩纜索,炮衣都已卸下,甲板上無分晝夜,都有全副武裝的兵士在戒備。

中國的艦船比法國多,共有十三艘,都停泊在船局附近,下錨的位置,由閩安協副將、兼揚武艦管帶,總辦福建水師營務處,成爲張佩綸手下第一大將的張成所定。他的部署是釘緊了法國兵艦,一艘看住一艘,監視法國主將孤拔旗艦的,就是營務處的旗艦,火力最強的“揚武”。

部署已定,去見張佩綸面陳戰守方略,他說:“這樣子佈置,有幾種好處,第一、佔上游就是佔地利。我另外埋伏了十幾只小船,滿載乾草、硝黃、火藥,一旦開戰,砍斷纜索,順流而下,可以燒法國的兵艦。”

“嗯,嗯!”張佩綸深爲滿意,“此亦合於古意,當年赤壁破曹,就是如此。歷觀戰史,水戰用火攻,是顛撲不破的不二法門。不過,觀戰的各國兵艦甚多,不要殃及池魚,引起意外糾葛纔好。”

“回大人的話,我們已經通知各國海軍,照萬國公法,交戰區域不宜進入,倘受意外損害,責任自負。”

“萬國公法有這樣的規定,就再好不過了。”張佩綸說,“你要知道,跟外國開仗,終必歸之於和之一途,議和一定要講萬國公法,在這上面站不住腳步,受累無窮。這是李中堂多年交涉的閱歷有得之言,我過天津時,他對這一層鄭重囑咐,不能不聽。”

“是!”張成接着又說,“第二、佔上游還有一層用意,是爲了保護船局,也就是保護大人。”

這樣的用意,自然更爲張佩綸所嘉納,當面誇獎了一番,表示完全同意張成的部署。但事後卻有人向張佩綸指出,中國艦船與法艦的距離過近,而火力不及人家,如果法國兵艦一開炮,只怕十三條船,無一能夠倖免。

這話也有道理,張佩綸便向此人問計,應如何處置始爲合宜?

改正之道,也很簡單,應該將船疏散,首尾數裡,前後救應,如果前船失利,後船還可以接戰。總之,密集在一起是極危險、極不智的事。

張佩綸認爲這話亦頗有道理,便跟張成商量,結果商量不通。張成不講理由,只說作此建議的人,膽小如鼠,不必理他。張佩綸相信嶽武穆所說,“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那兩句話,最恨武人膽怯,所以對張成的話,很容易聽得進去,果然置之不理。

到了六月二十六,皇帝萬壽的那一天,正午時分,忽然炮聲震天,張佩綸大吃一驚,急忙查問。回報說是各國兵艦恭祝萬壽,放禮炮二十一響,法國兵艦亦復如此。看樣子,法國猶有和好之意。然而到了下午就已得到消息,說法國政府已經電令駐北京的署理公使謝滿祿,提出最後通牒了。

二十一響禮炮帶來的和祥之氣,一掃而空,但和局並未絕望,來馬尾觀戰的美國海軍提督,特爲拜訪船政大臣何如璋,願意出面調處,閩海關稅務司英國人賈雅格,亦寫信給閩浙總督何璟,希望勿動干戈。此外還有些跟洋人接近的商人輾轉陳告,說英國海軍提督及英國領事都有表示:如果和局能夠保全,他們願效居間奔走之勞。

爲此,何璟特地移樽就教,到船政局來訪張佩綸,商談其事。談到洋務,張佩綸親承李鴻章之教,看法到底要高明些,“毫無用處!”他兜頭潑了盆冷水,“法國已經一而再,再而三,拒絕他國調處,美國京城跟法國京城之間都談不通,這裡的美國海軍提督,又能有何作爲?”

何璟碰了個釘子,倒不覺得什麼,何如璋卻替他難堪,“話說回來,”他替何璟幫腔:“美國海軍提督,或者可以勸一勸孤拔,勿輕易開釁。”

“開釁不開釁,孤拔也做不得主,此所以我不見他。”張佩綸神色凜然地答道:“當今之世,那裡還用得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譬如朝廷有旨開仗,足下肯不肯聽了不相干的人的勸,違旨不開火?”

一句話將何如璋又堵得啞口無言,張佩綸自負辯才,相當得意。心情愉快,便有妙悟,接着又發了一番議論。“‘兵不厭詐’,中外皆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亦是中外皆然。黃鬚碧眼兒總是幫他們自己的,美國人也好,英國人也好,照我看,都是受了孤拔的央託,有意作此推宕。諸公知道他們其意何居?”

“其意何居?”何璟問道,“倒要請教?”

“無非緩兵之計,弛我戒備,懈我鬥志。於此得一反證,”張佩綸意氣風發地說:“見我部署周密,孤拔已有懼意。我如今倒要將計就計了!”

“怎麼?”何璟急急問道:“幼翁有何妙策?”

張佩綸輕搖着摺扇,朗然答道:“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

何璟一聽,臉色又沉重了。心裡還有股沒來由的煩惱,這位欽差大臣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實在難以捉摸。一會兒保全和局,一會兒先發制人,一會兒急電要求增援,一會兒又請各省不必派兵,以免徒增軍餉,心情真如這幾天午後的天氣,倏忽之間烏雲密佈,雷電交加,而不旋踵間卻又雨過天青,來也無端,去亦無由,叫人不知如何應付,方始合適?想一想,只有勸他持重,“幼翁,”他說,“和戰之局,朝廷遙制,不宜輕發。”

“這當然先要電奏請旨。”

謝天謝地!何璟放了一半心,只要他不是冒冒失失輕啓戰端,其他都可不問。反正朝旨準了,打敗仗與己無關,打勝仗不怕沒有功勞可分。因而又將張佩綸恭維了一頓,仍回福州,只是找了督標中軍來;悄悄囑咐,總督衙門從轅門到上房,要格外添兵保護。張佩綸到底是炎炎大言,還是真有先發制人之意,雖不可知,而有備無患,總是不錯的。

張佩綸確以爲孤拔膽怯,打算先發制人。等何璟一走,隨即找了水師將領來密議,第一個是張成;第二個是福星輪管帶陳英;第三個是振威輪管帶許壽山;第四個是飛雲輪管帶高騰雲;第五個是福勝、建勝兩輪的督帶呂翰。

“朝廷一再降旨,保全和局,和局至今不能成功。看來免不了一戰,一旦開火,大家究有幾分把握?務必要說老實話,讓我好有個計較。”

張佩綸原已有了定見,卻故意這樣說法,是希望能生激將的作用,而張成的話卻頗爲泄氣,“實在沒有把握。”他說,“尤其是榮歇度魯安號旁邊的兩條魚雷艇,我們還沒有制它的利器。”

“榮歇度魯安號是什麼船?孤拔的座艦嗎?”

“是的。”

“回大人的話,”振威輪管帶許壽山大聲說道:“等他們發射了魚雷,自然不容易抵擋,不過未發之先,不能說沒有制它的利器。”

“喔!”張佩綸很注意地問:“拿什麼制它?”

“光憑我船上七十磅子的一尊前膛炮就行了。”

這就是先發制人。魚雷艇不大,一炮就可轟沉,即使是孤拔座艦的鐵甲輪,也擋不住衆炮齊轟。總之攻其不備,必操勝算,張佩綸不由就拊掌相許:“深獲我心!”

“大人!”張成正色說道,“開炮容易,打沉他們也容易,就怕我們用力,他們用智,這殘局就很難收拾了。”

“這是怎麼說?”張佩綸問道,“我們制敵機先,不是用智嗎?”

“是的。無奈我們有牽制,他們沒有牽制。”

“這話我又不懂了。”張佩綸說,“我們的牽制在那裡?”

“第一是各國觀戰的兵艦,都在水道上,受了誤傷,會惹起很大的麻煩。如果約期開戰,通知各國兵艦,預先趨避,自然不負責任,現在是奇襲,出了亂子,責任完全在我。”

張佩綸心想,這倒真不可不防。樹敵太多,乃爲不智之事,尤其是誤傷了美國兵艦,更難交代。中法之爭,美國是“魯仲連”,倘或將調人都打了,可見無理之甚!法國越發振振有詞。再如動了各國的公憤,合而謀我,更不得了。

他還在這樣沉吟未答之際,福星輪的管帶陳英卻開口了,“要說誤傷,亦不是不可避免的事。”他說,“各國兵艦下錨的位置,跟法國兵艦都隔着一段路,如果我們測量得準,格外小心,亦不致於誤傷別的船。”

“不然!”張成立即接口爭辯,“英法一向有勾結,誰也不敢說他們沒有攻守相共的密約。‘黃雀捕蟬,螳螂在後’,倘或我們攻法國兵艦,而英艦暗箭傷人攻我們,事後不認帳,說是法國兵艦開炮還擊的,又那裡跟他去分辯?”

這不是不可能的。陳英語塞,但卻不能心服,還想有所陳說時,張佩綸聽信了張成的話,搖手將他阻攔住了。

“再說第二個牽制。”張成越發侃侃然了,“即令先發制人,不能將所有的法國兵艦打沉,如果孤拔惱羞成怒,不按規矩胡來,開炮轟船,那又怎麼辦?”

這一說,張佩綸悚然而驚,但不肯露出怯意,只說:“這也是顧慮之一。”

許壽山賦性伉直,對張成頗爲不滿,所以態度就不好了,“那裡有那麼多顧慮?”他提高了聲音說:“從來就沒有算無遺策這句話。算得頭頭是道的,一見了真仗,未必有用。”

話爲張成而發,卻變成頂撞了張佩綸,他將臉一沉:“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多算勝少算,事先不作籌劃,只是上了陣胡打一氣,那不成了草寇了嗎?”

“大人!”陳英爲許壽山聲援,“敵強我弱,如果不籌個制勝之道,照張副將所說,我們就等着打敗仗?”

這話問到要害上,也正說中了張佩綸的心事,所以他連連點頭,看着張成說道:“我也要問這話。”

這話教張成如何回答?他實在負不起這個責任,只能老實答道:“全仗大人作主。成敗利鈍,實在難說。不過,就是先發,也不爭在這一天半天,大人何妨電奏請旨,看京裡怎麼說?”

“當然!”張佩綸答道,“那是一定的。不過總要有幾分把握,纔好說話,如果朝廷準了,先發卻不能制人,那時擔的處分可不輕。”

看看再議也議不出什麼名堂,張佩綸飭回諸將,默坐靜思,總覺得先發制人爲上策,值得向朝廷建議。不過話不必說得太滿,要留下伸縮的餘地,如果朝廷準如所請,而到時候窒礙難行,仍舊可以申明緣故,收回前議。

由於何如璋手裡有一本與總理衙門電報往來的密碼,所以張佩綸不能不跟他商量,會銜電奏。何如璋亦認爲不妨奏聞請旨,只是果真決定先發,就要作破釜沉舟之計,沉舟塞河,讓已入口的法國兵艦一艘也逃不掉。

張佩綸深以此言爲然。當時擬定電稿,即刻拍發。第二天近午時分,接到回電,說“塞河一事,前經總署照會各國使臣,該使臣等議論紛紛。現在閩口有英美等國保護兵船,德國兵船,亦將前往,此時堵塞,應就地與各國領事說明舉行,庶免與國藉口。”至於“先發”一節,“尤須慎重,勿稍輕率。”

張佩綸對這個回電,深爲失望。因爲既未准許,亦未不準,而是將千斤重擔加在他們肩上,看樣子成則無功,敗必有過。說塞河要先跟各國領事“說明舉行”,更是空話,各國領事當然不會同意,反倒泄漏了消息,打草驚蛇,或許惹起法國的先發制人之心。

法國的最後通牒,轉眼到期。朝廷如何處置,未有消息,而馬尾卻又到了一艘英國的炮艦,上懸司令旗幟,是英國遠東艦隊司令德威中將,特來觀戰。同時法國的兵艦,來而復去,去而復來,接連不斷,據說是在偵察長門炮臺的形勢。

戰雲密佈,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張佩綸感覺形勢嚴重,方寸之間,頗有彷徨無主之感,只有急電北洋,打聽消息。李鴻章的回電告訴他:朝廷已經拒絕法國的最後通牒,照會各國公使,法國有意失和,無從再與商議。但是,李鴻章又表示和局亦並未絕望,他還在設法斡旋,力勸張佩綸出以持重。

緊接着接到兩道機密電旨,第一道是:電寄各省將軍督撫等:此次法人肆行不顧,恣意要求,業將其無理各節,照會各國。旋因美國出爲評論,而該國又復不允。現已婉謝美國,並令曾國荃等,回省籌辦防務。法使似此逞強,勢不能不以兵戎相見。着沿江沿海將軍督撫,統兵大員,極力籌防,嚴以戒備。不日即當明降諭旨,聲罪致討。目前法人如有舉動,即行攻擊,毋稍顧忌。法兵登岸,應如何出奇設伏,以期必勝,並如何懸賞激勵。俾軍士奮勇之處,均着便宜行事,不爲遙制。

另外一道密旨,是電飭曾國荃即回“江寧辦防”,說法國“無理已甚,不必再議,惟有一意主戰。”同時指示沿海各省:

“鎮撫兵民,加急彈壓,保護各國商民,勿稍大意。”

這兩通電報,福建的將軍、督撫及船政大臣等各有一份。保護各國僑民是督撫之事,張佩綸可以不管,但備戰則不能不跟同在船局的何如璋商量。

“既然‘不日即當明降諭旨,聲罪致討’,自然是等決戰的詔旨下達了再說。”何如璋又說:“這句話是要緊的:“目前法人如有蠢動,即行攻擊。’這還是戒‘先發’之意,要等法國人動了手,我們才能動手。”

“見得是!”張佩綸深深點頭。

“幼翁,再有兩句話,深可玩味:‘法兵登岸,應如何出奇設伏,以期必勝?’這就是說,朝廷已經見到,水師不一定能敵得住法國,真正明見萬里!”

張佩綸被提醒了。這也就是說,水師倘或失利,朝廷必能諒解,是力不如人,非戰之罪。“見得是,見得是!”他越發重重點頭。

照此看來,備戰之道,倒該着重在岸上,因而重新檢點陸軍防務:船局前面有兩營,後山火藥庫有一營,都是黃超羣所統轄。此外各要地,馬尾有道員方則勳的“潮勇”;旺岐有楊副將的“漳泉陸勇”;朏頭另有三百名“水勇”,是張佩綸特地徵召丁憂在籍的北洋水雷學生林慶平所統帶,打算到緊要關頭,泅水去鑿沉泊在孤拔旗艦左右的兩條魚雷艇。

岸上的兵力是儘夠了。法國派到中國來的海陸軍,總數不過四千,預備騷擾七省,算它一半用在福建,亦不過兩千人。雖說法國已自海防調兵一千增援,卻不見得都用在福建,加以法軍人生地不熟,如果敢於登岸,處處中伏,處處捱打,無非自速其死。

張佩綸自覺有恃無恐,心神大定,到了第二天接到李鴻章一個電報。張佩綸寄總理衙門請寒河先發的電報,由北洋收轉,李鴻章的電報,就是談這件事:

“頃接寄總署電,閱過,阻河動手,害及各國,切勿孟浪!須防彼先發,不發,或漸移向他處。僕不以決戰爲是。廷議則不敢妄參,公有所見,應屢陳。”

這是暗示張佩綸應該電奏,諫勸不宜下詔宣戰,而就在這時候,何璟派人送了一個電報給張佩綸,是李鴻章打到閩浙總督衙門的,其中有兩句話:“閩船可燼,閩廠可毀,豐潤學士必不可死!”

感於知遇之恩,張佩綸下定了不可動搖的決心,支持李鴻章的主張,極力保全和局。當然,他不便電請鑰廷不下宣戰詔,因爲剛作過塞河先發的建議,忽爾又有這樣的勸諫,豈不是前後矛盾,不成體統了?

宣戰詔未見頒發,只知道謝滿祿奉命提出第二次哀的美敦書,仍舊索取八千萬法郎的賠償,分十年交清。限兩日答覆,如果拒絕要求,法國公使立即下旗出京,聽任孤拔全力從事。同時預請護照,準備七月初一出京。

謝滿祿的哀的美敦書是六月二十九提出的,而總理衙門卻遲至第二天下午才通知北洋衙門,代爲急電兩江、福建、廣東各地“備戰”,並且特別指明要通知張之洞,轉電廣西巡撫潘鼎新、雲貴總督岑毓英,迅即進兵越南,同時電知駐德兼駐法使臣李鳳苞,馬上離法赴德。

這表示朝廷經過一天的考慮,已經作成決定,拒絕法國的要求。張佩綸知道,在慈禧太后與醇王,不惜決裂所恃者,主要的是一個劉永福,以爲法國對他十分忌憚,加上潘鼎新與岑毓英各有重兵在手,合力進攻,直搗諒山,足以牽制法軍。事實上在議和時,就不斷旁敲側擊地表示,劉永福是中國人,樂爲中國所用,而至今不曾重用此人,純粹是爲了顧全法國的交誼,倘或法國蠻橫無理,勢必就非用劉相制而不可了。

然而張佩綸卻相信李鴻章的看法,劉永福並不足恃。以前,李鴻章常有輕視劉永福的表示,近兩個月的口氣改變了。這不是他對劉永福的刮目相看,而是有意擡高劉永福的聲價,既以迎合朝廷,也打算着能使法國心存顧忌,易於就範,李鴻章是以寇準自許,期待着重見敵人自動請和的“澶淵之盟”。張佩綸一直對此不以爲然,但現在決定降心以從,全力維持李鴻章保全和局的主張,那就必得照“澶淵之盟”的路子去走了。

史家有定評,“澶淵之盟”之能夠成功,全靠寇準的鎮靜,使得遼國莫測虛實。既然照此路子走,當然也要學寇準的樣,不是“砍鱠酣飲”,就是帳中高臥,無視於窺伺的強敵。

而這一夜也正是睡覺的天氣,大雨大風,一洗炎暑,雖無“冰肌玉骨”,卻自“清涼無汗”。他躺在鋪了龍鬚草席的涼牀上,手把一卷《世說新語》,遙想着晉人的風流,無奈驚濤拍岸,不時夾雜着窮吼極叫的汽笛聲,實在有些靜不下心來。

到了半夜裡,門上剝啄聲響,書童已沉沉酣睡,叫幾聲叫不醒,只得親自下牀去開房門。門外一名俊童,擎着火焰搖晃不定的燭臺,照出何如璋驚惶不定的臉色。

“擾了清夢了吧?”何如璋問。

“難得涼快,正好看書。”張佩綸擺一擺手,“請進來坐!”

何如璋一面踏進來,一面道明深夜相訪的緣故,北洋衙門來了兩個密電,船局的執事不敢來打擾張佩綸,送到了他手裡。他怕是緊急軍報,特意親自送了來。

這不用說,當然是希望知道電報上說些什麼?張佩綸有北洋衙門的密碼本,這時便拿鑰匙開了枕箱,取它出來對照親譯。

譯出來一看,才知道不是發到福建的,一通發給潘鼎新:“法已決裂,調越隊二千並兵船攻奪臺灣,省三危矣!弟與岑宜速進軍牽制。”

“弟”是稱潘鼎新。這通密電是李鴻章以淮軍“家長”的身分在調度“子弟兵”,而特意發給張佩綸參考,當然也是當他“自己人”。再譯另一通,卻是發給總理衙門的:“滬局來電:原泊吳淞口法艦二隻,昨已南去,聞赴臺。巴使亦出洋。”

“滬局”是指上海電報局,各地電報局都負有報告消息的任務,相當可靠。前後兩電,都說法國將攻臺灣,張佩綸便越發鎮靜了。

“你看!”他矜持地說:“他們是欺劉省三沒有兵艦。”

何如璋看完電報,臉色也恢復正常了,“明天第二次哀的美敦書期滿。”他說,“巴德諾走了,謝滿祿大概明天也要走了。”

“巴德諾是措置乖方,過於無禮,讓他們政府撤了他的‘全權’,不走何待?謝滿祿可就難說了。”張佩綸說,“哀的美敦書,照萬國公法,只能致送一次,既然違例送了兩次,又安知沒有三次、四次?”

何如璋碰了個軟釘子,只能唯唯稱是。

“談到戰陣之事,非你我所長,亦無須有此長。馭將之道,全在鎮靜,靜則神閒氣定,方寸不致迷惑,自然應付裕如。”

這等於開了教訓,何如璋越發不敢開口,但雖話不投機,卻不能立刻起身告辭,免得顯出負氣的樣子,惹張佩綸不快。張佩綸的談興倒來了,“苦論開仗,制敵機先,原是高着,無奈朝廷顧忌太多,如今只有盡力保全和局。照我看,中國不願失和,法國又何敢輕啓戰端?”他緊接着又說,“略地爲質,當然要揀容易下手的地方,劉省三想誘敵深入,法國也乖巧得很,只攻沒有兵艦防守的基隆,不會進兵到淡水。至於這裡,見我有備,必不敢動手。就要動手,一定先下戰書,而戰書又不能憑孤拔來下,宣戰之權,中國屬於朝廷,法國屬於議會。前幾天我接到李傅相的電報,說李丹崖從巴黎打來密電,法國下議院允籌三千八百萬法郎,作爲戰費,這也不是叱嗟可辦之事。真正用不着庸人自擾,徒事驚惶。”

說也奇怪,講完這段話,張佩綸自己先就寬心大放了,原來一直到這時候才豁然貫通!從頭將說過的話再想一遍,自覺看得一點不錯,“真正用不着庸人自擾,徒事驚惶!”

於是,這一夜他倒真的睡了一場好覺。

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一,颱風大作,豪雨傾江倒海般下着,江上濁浪排空,水位高了五六尺,所有的兵艦都作了防颱風的措施。平時艤集在各國兵艦左右,販賣食物用品的小船,一隻不見,都到小港汊中避風去了。

到了中午總督衙門接到英國領事派專差送來的一封信,說孤拔已經通知英美兵艦,即將開戰,同時將有戰書送達。何璟看到這封信,將信將疑手足無措,召集幕友商議,大家的看法都相同,這樣的大風大雨,如何開戰?英國領事的消息,即或不虛,亦是法國人的恐嚇。而況既有戰書,不妨等着再說,這時候如果有所動作,會影響人心,甚至激起仇外的變故,不分青紅皁白,見洋人就鬥,那會搞得不可收拾。

何璟覺得這番話說得有理,決定將英國領事的信秘而不宣,坐等戰書。

戰書下到營務處的旗艦揚武輪上,交在張成手裡。他不敢耽擱,冒雨上岸到船局,卻不敢見張佩綸,將戰書送了給何如璋。

“這樣的天氣,要開戰?”

張成想了一下答道:“照規矩說是不會的。”

“你看,孤拔有沒有下戰書的資格?”

問到這話,便有作用,此事出入,責任甚重,不能隨便回答,張成答說:“我不敢說。”

“說說不要緊。”

“我不懂萬國公法。”

“教我爲難!”何如璋搖頭嘆氣:“唉!真教我爲難。”

“請示大人,”張成管自己問道,“要不要預備接仗?”

“預備歸預備!”何如璋說,“千萬不可驚惶。等我去看了張大人再說。”

到了張佩綸那裡,他正在親譯密電,是李鴻章發交總理衙門的副本,一見何如璋,先就遞了過來。接到手裡一看,寫的是:“頃李丹崖二十九午刻來電雲:‘先恤五十萬兩,俟巴到津,從容商結。倘商約便宜,冀可不償,但不先允免償。請告總署。’應否回覆?乞示。”

“你看!”張佩綸說,“二十九就是前天。謝滿祿下第二次哀的美敦書,在巴黎的福祿諾,口氣卻是這樣子鬆動,只要商約能得便宜,賠償都可以免掉。朝廷堅持的就是不允賠償,這一點,法國肯讓步,其他都好說。和局看來到底還是能保全的。”

何如璋默然。再想起昨晚上張佩綸的那番議論,如果拿出孤拔的戰書來,不冷嘲熱諷地受一頓奚落,就是聽他一頓教訓。

何苦?

這樣一想,決定不提戰書。反正這樣的天氣,要開戰也開不成,到天晴了,看法國兵艦的動靜再作道理。

到晚無事,越見得戰書無憑。夜來風雨更甚,拔樹倒屋,聲勢驚人,打聽江上的情形,道是不論大小兵艦,無不簸揚不定,甲板上空蕩蕩地,見不到一條人影。這就越發教何如璋心定了。

一夜過去,風勢稍收而豪雨如故。八點多鐘,張佩綸接到李鴻章一個電報,說是奉到電旨,福建急需洋炮,命他購買德國大炮十尊,“次炮”二十尊,解到福建應用。李鴻章就是爲此事徵詢意見:

“克虜伯二十一生脫炮,大沽僅二尊,可摧鐵艦,每尊連子彈約二萬餘金;次炮十五生脫,每尊七千餘金,亦可穿鐵艦,定購須一年到閩口,以十五生脫爲宜。惟諭旨未言款從何措?閩能分期付價即代訂,應訂何項炮若干,望酌示。”

電報分致將軍、督撫、欽差,但張佩綸覺得應該由他作主,不過應該跟穆圖善商量。因爲,第一、各處炮臺現在都由穆圖善在管;第二、訂炮的款子,如照電旨所開的數目訂購,總計要五、六十萬銀子,能不能由閩海關的收入來分期償付?也得問一問兼管海關的穆圖善。

穆圖善駐長門炮臺,無由面談,只能寫信,等他這封信寫完,外面的情勢有變化了。

各國領事、洋商,以及常在江面上跟洋兵做生意的本地人,都知道戰火迫在眉睫。洋商大部分都上了本國的兵艦,而英國和美國兵艦則派出陸戰隊登岸,保護他們的領事署。當然,船局附設的兩個學堂中的洋教習,亦都知道開仗必不可免。

船政局附設兩個學堂,由其所在地的位置,稱爲“前堂”、“後堂”,前堂學制造,後堂學駕駛。製造學堂的洋教習,法國人居多,消息更爲靈通,其中有一個叫麥達,告訴他的得意門生魏瀚說:“明天開仗!你自己要有個準備。”

這是絕對可靠的消息,但是魏瀚卻不敢去報告張佩綸。他兼任着船局法文翻譯的職務,跟張佩綸常有機會接近而不敢接近,因爲“欽差大臣”那副頤指氣使,動輒“當面開銷”的派頭,令人望而生畏。他在想,孤拔已經下了戰書,何如璋當然已經交給張佩綸,既然已知其事,而出以好整以暇的態度,必有道理在內。或者北洋有密電,和局有保全的把握,或者見此天氣,諒定必無戰事,一等天氣放晴,自會處置。總而言之,不必多事。

到了傍晚,天氣又變壞了。暗雲四合,天色如墨,微蒙細雨之中,法國兵艦上的探照燈掃到山上,照耀如同白晝。馬江道方耀的潮勇,張惶失措,四處亂竄。驚動了張佩綸,詢明原由,勃然大怒,將方耀找了來,痛斥一頓,這一下,就越發沒有人敢跟他去報告各方面的情勢和消息。

又是一夜過去,風停雨歇,顯得太陽格外明亮可愛。一上午平靜無事,到了近午時分,總督衙門收到法國領事署一件照會,雖也是“蟹行文”,但懂英文的人看不懂。何璟急急傳召一名姓劉的文案委員,整個總督衙門,只有這個劉委員認得法文。

劉委員卻不在衙門裡。前兩天台風吹壞了他家的房子,一根橫樑從空而墮,打傷了他的懷孕的妻子,他正請假在天主教辦的醫院裡,照料他的妻子。

等派專人將他找了來,一看照會,大驚失色,是下的戰書,開仗的時刻是未正兩點鐘。

“那,那趕快通知馬尾、長門,還有巡撫衙門。”

張兆棟得到消息,氣急敗壞地趕了來,也不等門上通報,大踏步直奔簽押房。總督衙門本來是明朝的提刑按察使衙門,當時有個按察使陶垕仲,上疏參劾布政使薛大昉貪污。薛大昉反咬一口,因而一起被捕,結果辨明是非,陶垕仲官復原職。回任之日,福州百姓夾道迎候的,有數萬人之多,都說“陶使再來天有眼,薛藩不去地無皮”,後人因此將按察使衙門的一座花廳,題名“天眼堂”,現在是總督的簽押房。

何璟正在天眼堂旋磨打轉,心問口、口問心,不知吉凶禍福如何?一見張兆棟,倒覺寬慰,想跟他商量個萬一法國兵攻到,如何處置的辦法。

那知張兆棟不容他開口,先就大聲說道:“大人!我的兵,讓張幼樵要了去了,無論如何,督署的炮,要分一門給我。”

何璟愕然。愣了一會,方始大搖其頭:“那怎麼行?”

“大人,督署有四門炮,我只要一門不爲過。”

“唉!”何璟皺眉答道,“四門炮有四門炮的用處,東西轅門各一門,后街東西兩頭各一門。給了你一門,就留下一個缺口,其餘三門,有等於無。再說,分給你一門,你也無用,你知道洋人從那道而來?”

“這是小炮,又不是炮臺上的大炮,炮座釘死了,只能往外打。小炮是可以移動的,洋兵由那道而來,炮口便對準那裡。”

“如果分道而來呢?”

張兆棟語塞,只是哀求着:“大人,大人,你不能獨善其身!”

“不是獨善其身,是自顧不暇。”何璟說道:“牧民是你的責任,請快回去,出安民的佈告!”說罷,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張兆棟看看不是路,轉身就走;回到巡撫衙門,一聲不響,只喊姨太太取便衣來換,又叫取一百兩現銀,用塊包袱包好,放在一邊。然後請了文案委員來,草擬安民的佈告。

福州城內百姓的消息,比官場來得靈通,安民佈告,毫無用處,逃難的逃難,閉門的閉門,有些膽大而憤激的,則持刀舞杖,打算向外國僑民尋仇,秩序亂得彈壓不住。事實上亦沒有多少人在彈壓,官府差役自己先就遷地爲良了。

城裡亂,馬尾亦亂。法國領事白藻泰的照會,是由督署用電報轉告的,通長門炮臺的電線爲颱風所吹斷,音信不通,船局卻在午後一時接到了通知。張佩綸接得電文在手,愕然不知所措。

好半晌,突然醒悟,“那有這個道理?說開戰就開戰!”他問:“魏瀚呢?”

魏瀚倒在局裡,一喚就到。這時何如璋亦已得信趕來,聽得張佩綸指斥照會無理的話,他心裡明白,不敢聲張,人家戰書是早就下了,言明三日以內開戰,不算無理。

“如今只有據理交涉。”張佩綸對魏瀚忽然很客氣了,“魏老弟,要勞你的駕,到孤拔那裡去一趟。”

“是!”魏瀚問道:“請大人示下,去幹什麼?”

“你跟他說,約期開戰,載在萬國公法,須容對方有所預備。現在他們所定的開戰時刻太迫促了,請他改期,改到明天。”

“回大人的話,”魏瀚囁嚅着答道,“這怕不行。”

“怎麼不行?”

“大家都曉得法國從初一以後,就要開戰……。”

“怎麼說‘大家都曉得’?”張佩綸打斷他的話說,“我就不曉得。”

“外面流言紛紛,傳得好盛,何以沒有傳到大人耳朵裡?”“這些閒話現在也不必說它了。事機迫促,你趕快去吧!”

魏瀚無奈,就從船局前面坐小舢板,直向孤拔的旗艦航去。榮歇度魯安號,已經掛出緊急備戰的旗幟,艦上士兵均已進入戰備位置,嚴陣以待。再看相去不遠的揚武與福星輪上,不知是管駕看不懂敵艦的旗號,還是視而不見,甲板上的士兵倚欄閒眺,彷彿根本未想到戰火燃眉似的。

走到一半,發現下游一條法國的鐵甲艦,以全速上駛,剪波分濤,船尾曳出兩條白浪。小舢板急忙避開,魏瀚則由目迎而目送,看清船身上漆的法文譯名,叫“度侖方士”號。這條船一面逆水上行,一面跟榮歇度魯安號用旗語在通訊。

突然間,法國的一艘小鐵甲艦林克斯號開炮,轟然一聲,衆炮齊發,首先打沉了羅星塔下所泊三艦之一的飛雲號。這時是午後兩點鐘。

在上游,法國兵艦的目標是揚武號,由孤拔親自指揮環攻,不過三、五分鐘,硝煙瀰漫之中,忽聞巨響,法國的第四十六水雷艇擊沉了揚武號。

揚武所中的水雷,正在船底,船沉有一段時間,張成得以放下救生艇,帶着營務處的印信、旗號,及時逃生。法國兵艦的目標,亦就轉向與揚武號並泊的福星號了。

福星號的管駕陳英,真如胡林翼形容閻敬銘的,“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丈”。當炮火猝發,揚武被攻而無所還手,上游伏波、藝新怯敵而逃,西面福勝、建勝兩輪張皇失措之時,只有陳英一面下令開炮還擊,一面砍斷纜索,預備衝入敵陣。

他身邊有個老僕程二,因爲久在船上,大致亦瞭解水上的戰守趨避之道,急急勸道:“伏波、藝新已經往上流開了。

我們亦應該跟過去,到上流集中,再看情形回頭來打。”

“你要我逃?”陳英瞪着眼,厲聲答說,“你又不是沒有看見我的家信!”

不久以前,陳英曾寫信向家人訣別,說“頻年所積薪水,幾及萬金,受國豢養,苟戰必以死報。”程二原以爲不過說說而已,那知真有臨難不苟免的決心,就不敢再勸了。

於是陳英便在“望臺”上,用傳聲筒激勵全船將士:“男子漢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到此地步,有進無退,只要福星號一衝,一定有船跟上來,爲什麼不能轉敗爲勝?”

全船暴諾如雷,人人奮發,陳英親自掌着舵輪,往下游直衝,左右舷的前膛炮一發接一發地開。無奈這隻木質兵輪,吃水只有十尺六寸,時速只有九海浬,下水亦已十四年,炮小船舊,敵不過法國的鐵甲艦,但那股奮勇無前的銳氣,已使得觀戰的各國海軍,大聲喝采了。

其時羅星塔以東的下游,亦已開火,由特來傳達作戰命令的度侖方士號擔任主攻,第一炮攻羅星塔,但見砂塵硝煙中,守軍四散而逃,第二炮攻振威號,炮彈掠船尾而過,落入江中,激起一大片冒得極高的水花。振威號上的官兵,紛紛亂竄,搶着下了救生艇,人多船少,擠不上去的就跳在江中,載沉載浮,希望在炮火的夾縫中,能逃出一條命去。

但是,管帶許壽山跟左右少數將士未逃。他很沉着,只用四尊小炮還擊,那尊八十磅子的前膛炮,裝好炮彈而隱忍下發,親自掌管,不斷瞄準着孤拔的旗艦,打算等它進入射程,一炮擊沉。可是,榮歇度魯安號在上游指揮作戰,始終不曾掉尾東來。

許壽山心願成虛,又恨自己部下不爭氣,一怒之下,開炮打沉了自己的兩隻救生艇,一百多逃兵死的死,傷的傷,大都受到了軍法的制裁。顧視左右,飛雲、濟安,椗尚未斷,已經中炮起火,而自己的船身,已經傾倒,就在這人都立腳不住之際,又中了炮彈,許壽山仆倒在地,遍身是血,但是他仍舊掙扎着將一直未開的那一炮發了出去。轟然一聲,震動江面,是不是能打中敵人,他就不知道了。

這時的地方大吏、除了駐守長門炮臺的將軍穆圖善以外,大都逃之夭夭。第一個逃的是巡撫張兆棟,馬尾炮聲一響,消息由電報傳到城裡,他就悄悄從後門出了巡撫衙門。他並未作一去不返的打算,對局勢也不是完全絕望,只是想避一避風頭,看一看動靜,因爲如此,他覺得驚動任何人,傳出去一句“巡撫逃走了”的話,是異常不智的事。

“我要去躲一兩天,你們不要怕!”他對姨太太說,“局勢一定,我馬上回來。”

他那位當家的姨太太倒很沉着,“老爺,”她問,“你到那裡,總要有個地方,纔好去找你。”

“不要找,不要找!這件事,什麼人都不能知道。”

“那麼,你總要帶個人去吧?”

“什麼人都不帝。”張兆棟說,“你叫人告訴門上,說我病了,不能見客,不管什麼人來見,一律擋駕。”

“你這樣一個人亂走,人生路不熟,叫人不放心。”

“就要人生路不熟纔好,認出我來就不好了。”張兆棟安慰她說,“我帶着銀子,‘有錢使得鬼推磨’,到那裡都去得。我想找個什麼寺,躲兩天,吃兩天素齋,只要洋人不進城,我馬上就回來。”

由於百姓還不知道馬尾已經開仗的消息,所以市面還算平靜,張兆棟不坐車、不騎馬,拎着一包銀子,安步當車迤邐出了西城。走不到一個時辰,情況不妙了,城裡一羣一羣的人,從後面急急而來,張兆棟拉住一個打聽了一下,果不其然,是得知馬尾開仗的消息,出城避難的。

但是,洋兵有沒有進城呢?張兆棟所關心的是這件事,心想從先逃出來的這批人當中,是打聽不出來的,因而決定等一等,探明確實,再定行止。

不遠之處有家野條館,豆棚瓜架之下,幾張白木桌子,在此歇腳的人不少。張兆棟決定就在這裡探問消息,走進去找了個偏僻座位坐下,怕有人認出他來,支頤遮臉,靜靜傾聽。

談話的聲音很嘈雜,只知江上已燃戰火,誰勝誰敗,並無所悉。張兆棟不免憂悶,託着臉的手也有些酸了,少不得轉動一下,而就在一揚臉之際,四目相接,心頭一凜,急急避開,已自不及,真正冤家路狹!

“嘿!你在這裡……。”

“黃通判,黃通判!”張兆棟急忙低聲央求,“請你千萬顧我的面子。”

“顧你的面子!你當初怎麼不想到顧顧我的面子?”

張兆棟由於黃通判一件差使沒有辦好,曾在官廳上拍案痛斥,還要專折參他,直到本人磕頭,司道相勸,方始息怒。

此刻黃通判遇到報復的機會了。

“走!”黃通判當胸一把抓住張兆棟的衣服,“找個地方評理去。”

也不知他要評什麼理?張兆棟着急的是怕他揭露身分,唯有好言央求:“有話好說,這樣子難看!”

“你也怕難看?走!”

黃通判當然也不是草包,真的揭穿他的身分,固然可以取快於一時,但事後“犯上”這個罪名,也是難以消受的。料知張兆棟這樣“微服私行”,亦必不敢自道姓名,所以只是抓住他不放,要教他受窘。

這時已有茶客圍攏來勸解了,問起爭執的原因,黃通判理直氣壯地答道:“你們問他自己!”

“我們是好朋友。”張兆棟說,“我欠他的錢,他跟我要債。

喏,”他把一布包銀子遞了過去,“我就還了你!”

名爲還債,其實行賄。黃通判正在得勁的時候,自覺拿了這筆錢,自己這個人就分文不值了,便將手一推:“誰要你的臭錢?非出出你的醜不可!”

“這就是閣下不對了,欠債還錢,也就是了。”有人爲張兆棟抱不平,“何況你們是好朋友!”

“誰跟他是好朋友?你們別聽他胡說,這個人專幹傷天害理的事!”

一個盛氣凌人,一個低頭苦笑,旁人也弄不懂他們是怎麼回事?唯有泛泛相勸,自然勸不下來。正僵持不下之際,來了兩個兵,查問究竟。

這是城防營新招的泉勇。閩南話與福州話不同,張兆棟的山東話,他們不懂,他們的閩南話,張兆棟也不懂,那就只好縛住雙手,抓了去見他們的隊官。不過,處置卻還算公平,將黃通判也一起帶走了。

城守營派駐西城以外地區的,是一名千總,原在督標當差,當然見過巡撫,一見之下,大驚失色。

“你們怎麼搞的?”千總走上去拿他的兵先踢了兩腳,“拿巡撫大人捆住雙手,簡直不想活了,是不是?”

張兆棟一聽身分拆穿,頓時擺出,揚着臉,臉凝寒霜。等那千總親自來解縛時,連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我是黃通判。你們把我也解開。”

黃通判還在釋縛之時,張兆棟已經居中坐定,在大打官腔:“你的兵太沒有紀律了!這個樣子,非正法不足以示儆。”

黃通判因爲自己無端被縛,正有一肚子火,現在看到張兆棟神氣活現,越發生氣。同時也警覺到,只要這個千總受了他的控制,那就必然地,他會利用其人來對付自己。這就非先下手爲強不可了!

‘你是封疆大吏,兵臨城下,私自逃走。朝廷正要殺你,你要殺那一個?”說着,快步上前,捲起衣袖,“刷”地就抽了張兆棟一個嘴巴。

這個千總倒還識大體,極力排解,將黃通判勸得悻悻然而去,解了張兆棟的圍。不過他要護送巡撫回城的好意,卻被謝絕了,張兆棟依然微服私行,找到一所寺院,暫且棲身。

張佩綸也是逃在寺院裡。炮聲一響,五中如焚,帶着親兵就往船局後山奔,中途又遇雷雨,山路泥濘,鞋都掉了一隻,由親兵拖曳着,一口氣逃出去五六里路,氣喘如牛,實在走不動了。

“找個地方息一息。”他說,“好好跟人家商量。”

於是親兵找到略微象樣些的一家農家,正有好些人在談論江上的炮火,發現有兵,不免緊張,主人家起身來迎,動問何事?

“我們大人,想借你的地方坐一坐。”

“你們大人,”主人家問道,“是那位大人?”

“張大人。”親兵答道,“會辦大臣張大人。”

“原來是他啊!害我們福建的張佩綸,在那裡?”

親兵聽得語氣不妙,趕緊攔住:“你們不要亂來!借你們的地方坐一坐,肯就肯,不肯就拉倒。”

一面說,一面趕緊退了出去,張佩綸在樹下遙遙凝望,也看出鄉人的態度不好,先就冷了心。看一看身上腳下,狼狽無比,自慚形穢,不由得便將身子轉了過去。

“大人!”親兵走來說道,“快走吧!這裡的鄉下人惡得很。”

張佩綸咬一咬牙,起身就走,剛纔是逃命,此刻是避辱,走得一樣地快,幸好是下山的路,還不算太吃力。走到黃昏,發現一帶紅牆,掩映在蒼松之中,風送晚鐘,入耳心清,張佩綸長長地舒了口氣,心裡在說:今夜大概不致露宿了。

“這大概就是涌泉寺。”張佩綸讀過《福州府志》,猜測着說,“你們去看一看。”

果然是涌泉寺。寺中的老和尚當然不會象剛纔的鄉下人那樣,大動肝火,將張佩綸迎入寺中,殷勤款待,素齋精潔,無奈食不下咽。

“這裡離船廠多遠?”

“二十多里路。”

“怪不得炮聲聽不到了。”張佩綸說,“不知道法國兵登岸沒有?”

老和尚默然無以爲答。佛門清靜,根本還不知道有馬尾開仗這回事。

“總要有個確實的消息纔好。”張佩綸焦灼地說。

“我去打聽。”有個親兵自告奮勇。

“好!你去。”張佩綸叮囑:“今天夜裡再晚也要有迴音。”

二十多里路,來回奔馳,還要打聽消息,一時何能有迴音,張佩綸在僧寮中獨對孤燈,繞室彷徨,直等到晨鐘初動,方見親兵滿頭大汗地奔了回來。

“怎麼樣?”張佩綸急急問道,“法國兵登陸沒有?”

“法國兵倒沒有登岸。不過船廠轟壞了。”親兵答道,“有人說,法國兵艦上一炮打到船塢前面,正打中埋着的地雷,火上加油,越發厲害。現在兩岸都是火,滿江通紅。”

“那麼,有沒有人在救呢?”

“誰救?逃的逃掉了,不逃的趁火打劫,船局的庫房都搶光了。”

“該死,該死!”張佩綸切齒頓足,但是下面那句“非查明嚴辦不可”那句話,自覺難於出口,只停了一下問起兵輪的損傷。

“揚武號中了魚雷,一下就沉了。福星號倒衝了一陣,不過不管用,後來也讓法國兵打沉了,聽說是火藥艙中了炮,一船的人都死在江裡。”

“那麼福勝、建勝呢?”

“也都沉了。”

上游六條船,沉了四條,剩下伏波、藝新,據親兵得來的消息,已往上游而逃,未遭毒手。張佩綸略略寬慰了些,接着問起船局前面的兩條船。

這兩條船,一條叫琛航,一條叫永保,是毫無軍備的商輪,照張佩綸與張成的想法,必要時用來衝撞敵艦,可以同歸於盡。但是,這個想法落空了。

“琛航、永保都打沉了。”親兵答說,“打沉了這兩條船,法國兵艦才轟船廠,只開了一兩炮。”

“下游呢?”張佩綸急急又問,“下游的三條船,能逃得脫不能?”

“在劫難逃。”親兵搖搖頭,“飛雲、濟安還沒有解纜就沉了。振威倒是很打了一陣,敵不過法國兵艦圍攻,到底也沉了!”

一片“沉了,沉了!”張佩綸面色灰敗如死,但還存着一線希望,“我們的船,沉了這麼多,”他問,“法國兵艦總也有讓我們打沉的吧?”

“沒有。只不過打傷他們一條魚雷艇。”

“難道岸上的炮臺,也都不管用?”

“守炮臺的,十之逃得光光。就不逃也沒有用。”

“爲什麼?”

“炮都是安死了的,炮口不能轉動,一點用處都沒有。”

“唉!”張佩綸長嘆,“小宋先生,七年經營之力,夫復何言?”

親兵聽不憧他發的感慨,卻有一個很實在的建議:“大人!大家都說,法國兵不敢登岸,登岸就是自投羅網。看局勢一時不要緊,大人還是回去吧!船局沒有人,蛇無頭而不行,事情會越搞越壞。”

親兵都有這樣的見識,張佩綸真是慚愧無地。點點頭說:“原是要回去的,不過法國兵得寸進尺,雖不敢登岸,一定還會開炮,船局怎麼能住?”

“總得儘量往前走,越近越好。這裡離船局二十多里路,又隔着山,消息不通總不好。”

“你說得是。倒看看移到那裡好?”

身邊沒有幕僚,張佩綸拿一名親兵,當做參贊密勿的親信。那親兵倒也有些見識,認爲不妨求助於涌泉寺的老和尚。

“言之有理!”

“那麼,我把老和尚去請來。”

“不,不!”張佩綸說,“應該到方丈處去求教。卻不知道老和尚起身了沒有?”

“天都快亮了!和尚在做早課,老和尚一定已經起身。請大人就去吧!”

這當然要檢點衣履,儘自己的禮節。無奈一件竹布和紡綢的“兩截衫”,遍沾泥污,身上穿的一套短衫褲,也是汗臭蒸薰,難以近人。不過既不能赤身露體,只得將就。腳下的白布襪子,已不能穿,鞋子也只剩了一隻,唯有赤足穿上寺裡送來的涼鞋。真正“輕裝簡從”,去謁方丈。

見了老和尚道明來意,果然親兵的主意不錯,老和尚一力擔承,代爲安排。爲他設謀,以駐靠近船局的彭田鄉爲宜,在那裡多的是涌泉寺的施主,一定可以覓得居停。

於是,由涌泉寺的知客僧陪伴,張佩綸到了彭田鄉,直投一家姓陳的富戶。陳家信佛最虔,是涌泉寺的護法,雖對張佩綸不滿,但既看佛面,又看僧面,還是殷勤招待。沐浴更衣,煥然一新,張佩綸又頗象個“欽差大人”了。

正在跟主人從容敘話之際,只聽得隱隱有鼓譟之聲,張佩綸是驚弓之鳥,怕有人興問罪之師,嚇得那張白麪,越發一點血色都沒有。

主人看出他的心事,急忙說道:“張大人請安坐。我去看看是什麼事?”

到門口一看,有七八個人爭着在問,陳家新來一位外省口音的客人,可是“會辦大臣張大人”?主人不敢造次,先要弄清楚,打聽這位客人的作用何在?

“總督衙門懸賞找張大人。我們問明白了,好去報信領賞。”

“是真話?”

“是真話!不信你問地保。”

地保也正趕了來。陳家主人一問,果有懸賞找張大人這回事,便承認有此貴客。隔不了兩個時辰,督標的一名把總,送來一通公文,原來是專寄張佩綸的“廷寄”,由總督衙門轉交。遍尋他不着,特意懸賞。差官送上公文,還帶來何璟的話,要跟張佩綸會面,是他進城,還是總督來看他?

張佩綸不即回答,先看廷寄,是批覆他六月十四拜發的“密陳到防佈置情形一折”,奉旨:“覽奏具見勇敢,佈置亦合機宜,仍着張佩綸加意謹慎,嚴密防守。並隨時確探消息,力遏狡謀。”

張佩綸苦笑着將廷寄丟在一邊,問起城裡的情形。差官只知道巡撫張兆棟託病不見客,何璟因爲總督衙門四周有炮守護,倒還鎮靜。

“船局何大人呢?”張佩綸問,“可知道他的下落?”

“知道的。”差官的表情很奇特,有些想笑不敢笑,而又想說不敢說的神情。

“如今在那裡?”

“不知道。”

既說知道又說不知道,詞氣近乎戲侮。如在以前,張佩綸必加痛斥,但此時就象身上受了暗傷一般,一有盛氣,便牽掣傷處,人好象矮了半截。

“怎麼回事?”他只能微微責備,“你前言不符後語。”

差官也發覺自己的語言矛盾,須得有一番解釋,但說來話長,又恐貶損官威,惹張側綸不悅,因而先聲明一句:“何大人的下落,我也是聽來的,不知是真是假?不敢瞎說。”

“不要緊,說說何妨!”

何如璋也是一聽炮聲就逃。只是逃的方向不同,是由鼓山向西而逃。

一逃逃到快安鄉。那裡的施家是大族,有一所宗祠,附屬的房舍甚多。何如璋認爲這裡倒是安身之處,當即派親兵跟管祠堂的人去說,要借住幾天。管祠的聽說是船政局何大人,又見親兵態度獰惡,不肯也得肯。於是一面收留,一面派人去通知施家的族長。

施家的老族長嫉惡如仇,聽說何如璋不在江上督師,棄職潛逃,大爲不滿。親自趕到祠堂,告訴管祠的,去跟何如璋說,宗祠不便容留外人,請他馬上走!

這一下害了管祠的。一說來意,何如璋的親兵先就翻了臉,一刀背打在管祠的背上,何如璋連連喝止,已自不及,管祠的口一張,吐出來一口鮮血。

捱了打還不敢聲辯,回來一訴苦,施家老族長大怒,決意驅逐何如璋。但如鳴鑼聚集族人,可能激起衆怒,闖出“戕官”的大禍,左思右想,終於想到了一條絕計。

“放火燒房子!”他說,“燒得他不能存身。”

“這,”管祠的說,“這怕不妥吧?”

“沒有什麼不妥!無非燒掉兩間耳房,我出錢賠修。不燒到正廳就不要緊。”

於是找了些族人來,先備好水桶撬鉤等等救火工具,守住正廳,然後動手放火。何如璋一看濃煙燻人,趕緊出屋躲避,但見施家族人,冷顏相向,卻不救火。心裡立刻明白,低着頭跟親兵說:“人家不肯留我們,不必勉強。我們走!”

於是沿江急走,惶惶然不知何地是今宵宿處?幸好暝色四合中,炮聲漸稀,何如璋心神略定,想起有一家洋行常做船局的生意,總有香火之情。投到那裡,果如預料,洋行中人跟施家大不相同,不但收容,而且接待得頗爲殷勤。

驚魂稍定,少不得問起戰況,只知船師一敗塗地,但船局的損害卻不太重。到了起更,忽然又聽得炮聲隆隆,亙續不絕,派人打聽,才知道船政局的轅門,照常放“更炮”,而法艦誤認作是炮臺合擊的號炮,先下手爲強,向馬尾道方勳所轄的營壘,轟擊不停,直到清晨四點鐘,方始住手。

何如璋千萬遍搗牀捶枕,徹夜不眠,亂糟糟地思前想後,不知何以自處?船局既不能回去,這江邊的洋行,也難保不受炮火波及,無論如何要到省城,督撫會辦,聚在一起,也有個商量。

打定主意,一早就走,他每次進城,都以兩廣會館爲下榻之處,這一次自也照舊。一到會館就得到消息,三艘法國兵艦乘早潮直駛到船塢前面,大轟特轟,船廠的洋樓、機器房,都已傾圮,大煙囪倒下來,還打傷了好些人。守船廠的官兵,逃得無影無蹤,唯一的例外是都司陸桂山,拉了一尊克虜伯小炮上山,奮勇對抗。無奈威力不足,很快地就爲法國兵艦的炮火,壓制得無能爲力了。

“何大人!”兩廣會館的司事提出警告:“我看還是出城的好。”

何如璋大驚問道:“爲什麼?”

“外面風聲不大好。”司事吞吞吐吐地說,“如果曉得何大人住在這裡,只怕,只怕會來騷擾。”

聽得這話,何如璋的手腳發軟,“怎麼會有人曉得?”他說,“我不出去就是。”

“會館裡進進出出的人多,怎麼瞞得住?”

話是不錯,但自己卻真有難處,本省的會館都不能存身,還有何處可以立足?這樣一想,只有硬着頭皮橫着心,跺一跺腳說:“我不走!先住下來再說。”

司事見他執意不肯,只好聽其自由。何如璋在自己的那座院落中安頓了下來,第一件事是派親兵到總督衙門去打聽消息,取得聯絡。

走不多時,司事來報,會館門口聚集了許多百姓,意向不測。又說,總督衙門東西轅門,聚集的百姓更多,風聞要拆督署的大門。

“有這樣的事,不是要造反了嗎?”何如璋憤憤地說,“首縣怎不派人彈壓?”

“何大人!”司事冷冷地答道:“這是什麼時候?官威掃地了!”

“唉!”氣餒的何如璋抑鬱地說:“教我走到那裡去?”

司事無語。默默地退了出去,留下何如璋一個人繞室彷徨,一顆心七上八落,片刻都靜不下來。

“官威掃地”四字,入耳驚心。何如璋知道,此時此地,除非有重兵守護,誰也不能保證,可以使他免於受辱。總督衙門的大門都有被人撤除之說,則何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就大可不必作託庇於督署的打算了。

“唉!”他頓一頓足,“還是走吧!”

“這纔是!二十六計,走爲上計。”

走到那裡去呢?何如璋想來想去,只有等打聽消息的親兵回來,詢明究竟,再定行止。會館司事,也不忍逼得太緊,唯有聽其自然。

大門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漸有鼓譟之勢。會館司事深怕暴民不分青紅皁白,會拆毀了會館,爲了護產,只有挺身而出,安撫大衆。

“何大人在這裡,不錯,不過他馬上要走的,他是進城來跟總督、巡撫商量怎麼樣退敵?等他派去送信的親兵一回來,馬上就要出城,仍舊回馬尾去保船廠。”

“他本來就不該進城來的。”有人大聲說道,“廠在人在,廠亡人亡,他倒想想,怎麼對得起沈文肅公,怎麼對得起福建人?”

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罵何如璋、罵張佩綸、也罵何璟與張兆棟。就在這亂哄哄的當兒,何如璋的親兵回來了。

他證實了會館司事所得的傳聞,總督衙門的大門,真的讓百姓拆掉了,督標親兵不知是不是奉了何璟的命令,未加制止,因而也就未生衝突,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何如璋卻不這麼想,只是連連嘆氣:“無法無天,無法無天!”

“張大人倒有下落了。”親兵又說:“在彭田鄉一家紳士那裡。”

“喔,”何如璋問道,“你是那裡打聽來的?”

“是督標的一個千總告訴我的,他去送公文,還見過張大人。”

“那好!”何如璋愁顏一開,“我看他去。你知不知道地方?”

“不知道也不要緊。到彭田鄉找到地保問一問就知道了。”

“那就走吧!”何如璋毫不遲疑地,起身就走。

“何大人,何大人!”會館司事一把拉住他說,“請走這面。”

爲了大門口有百姓聚集,憤憤不平,見了何如璋一時忍不住,會做出魯莽的舉動來,所以會館司事悄悄將他由一道僻靜的便門送了出去。

到達彭田鄉已經黃昏,張佩綸正在吃飯,停箸起迎,相見恍如隔世,既親切、又陌生,卻都有無窮的感慨、委屈和羞慚。

愣了一會,張佩綸想出來一句漠不相干的話:“吃了飯沒有?”

“我不餓!”

“我也不餓。”張佩綸說:“裡面坐吧!”

兩人屏絕僕從,雖非“流淚眼對流淚眼”,但黯然相顧,喉頭梗塞,不約而同地搖頭長嘆。

“城裡情形如何?”

“督署的大門,都讓百姓拆掉了,何小宋深居不出。”何如璋答道:“張友山託病不見人。倒象是我們守土有責了。”

張佩綸也有這樣的牢騷。最使他不滿的是,得到確實消息,何璟屯不打聽打聽實在情形,倉皇電奏,說船局已經失守。不知居心何在?倒要跟何如璋好好商量。

於是他定定神,強打精神,親手撿起一張紙,遞到何如璋手裡,是一個致總理衙門的電報稿,上面寫的是:

“孤拔得巴黎信,猝攻我船。鐵木雷大小十一艘,乘潮猛擊,我守久兵疲,船小援絕,苦戰兩時久,壞其雷船一,焚其兵船二。而我大輪一,小輪五,商、艇各船均毀,諸將誓死,無一登岸,深堪慘慟。法乘勝攻廠,黃超羣猶守露廠,擊斃法兵官一。無蔽無炮,必不能支。罪無可誼,請即奏聞逮治。”

電文雖講究簡潔,但這個稿子,念起來非常吃力,見得是張佩綸方寸大亂之下的手筆。其中也有費解之處,猜不透只好問了。

“‘鐵木雷’是什麼?”

“是指三種船,鐵甲艦、木造兵輪、魚雷艇,共計十一艘。”

“喔!原來這樣解釋。”何如璋想了一下說,“幼翁既已自請處分,我當然也一例辦理。”

“不!莪翁,”張佩綸說,“處分是餘事。如今最急要的,莫如善後事宜,你應該回船局去料理。”

何如璋面有難色。細想一想他的話也不錯,自己是船政大臣,船局就是自己的“疆土”,理當固守。張佩綸是會辦大臣,主要的是會辦戰守事宜,仗打過了,打敗了,而且他也自請逮治了,當然可以一切不管。

就在這躊躇之際,張佩綸又提了警告:“莪翁,咎戾已深,罪不可免。如今能補得一分過,他日多一句話說。你莫自誤!”

這是忠告。何如璋想到張佩綸有李鴻章的奧援,總理衙門亦有“小挫可徐圖再舉”的話,頓時愁懷一放,精神大爲振作。

“幼翁見教得是。”何如璋說,“我明天一早就回局裡去。”

聽他有此表示,張佩綸略感安慰,“法國兵決不敢登岸,你放心回局好了。”他又恨恨地說:“可恨各國兵輪多事,來觀什麼戰,不然我可以致敵於死,一雪奇恥。”

“幼翁有什麼奇計?”

“我用幾條船鑿沉了拿河道塞住,法國兵艦出不去,不殺得他片甲不回?只是投鼠忌器,礙着英美兵艦,真叫我好恨!”

恨事不止此一端,如果朝廷能接納先發之議,亦決不致一敗塗地得不可收拾。想想平日多所搏擊,出言犀利,不給人留絲毫餘地,如今自己成了言大而夸,一無是處的馬謖,又有何面目,再見京華舊侶?最可慮的是多年來怨如山積,此刻親痛仇快之際,那些仇家自然落井下石,不置之死地不甘心。一念及此,更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何如璋的心境比他略略好些,但想到收拾殘局的擔子沉重,不免氣餒。雖想找幾句慰人亦以**的話來說,卻實在懶得開口,嘆口氣拖着遲滯的腳步,走向居停替他預備的臥室。

一夜過去,長門炮臺傳來捷報,有兩艘法國兵艦進口,讓穆圖善打傷了一艘。他原駐離長門二十里的連江縣,從前天下午起,已移駐長門。法國兵艦雖然進出頻繁,無奈炮口不能移動,而法國兵艦已經窺知底蘊,測量射程,改變航向,可以很輕易地避開炮火,所以能守株待兔打傷它那麼一條船,說來還着實難能可貴。

但是,沿岸其他各處炮臺,卻幾乎爲法國兵艦掃蕩無餘。守臺官兵,望風而遁,因而法軍可以派兵上岸,用烈性的腐蝕劑,灌入炮口,毀壞炮身。

然而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法軍始終不敢登陸。因此,張佩綸和何璟都敢露面了,兩人在瘡痍滿目的船局見面,商量出奏。

奏稿是何璟帶了來的,大意是說,法軍曾經登陸,大敗而遁,惜乎水師挫敗。這表示陸路有功,水上失利,換句話說:何璟以總督的身分,掌理全省兵馬,不辱所命,辱命的只是專責指揮水師的會辦大臣。

“我不能列銜。”張佩綸雖是敗軍之將,在何璟面前卻依然是欽差大臣的派頭,“師船既毀,炮臺亦多壞了,我輩如此僨事,如果再粉飾奏報,欺罔之罪,豈復可逭?”

“那,幼翁,”何璟問道,“你說該怎麼報?”

“據實奏報。”張佩綸答說,“無論如何這段要刪掉。”

何璟想了一會說:“也好。稿子還是我去預備。”

這個會銜的奏摺,應該由將軍、總督、巡撫、會辦大臣一起奏報,輾轉會商,得要一些日子。張佩綸心想,反正責任是推不掉的,倒不如自己做得光明磊落些,接在那個自請逮治的電報之後,進一步先自陳罪狀。

於是強打精神,親自動筆,擬了個“馬尾水師失利,請旨嚴議逮問”的摺子。當然,這個摺子是決不會據實奏報的。

大致論兵力則敵強我弱,論處境則敵逸我勞,而尤其着重在雖有制勝之道,無奈事與願違,這取勝之道,就是他一再建議的“先發”。當然,他也必須反覆申述明知其不可爲而爲的苦心孤詣:“大致六月二十以前船略相等,而我小彼大,我脆彼堅。六月二十以後,彼合口內外,常有十二、三艘,出入活便,而我軍則止於兵船七艘,炮船兩艘。臣心以爲憂,密召諸將,以兵不厭詐,水戰尤爭吸呼,欲仍行先發之計,而諸將枕戈待旦,多者四十餘日,少者亦二、三十日,均面目枯槁,憔悴可憐。加以英美來船,與法銜尾,奇謀秘策,不復可施。臣知不敵,顧求援無門,退後無路,惟與諸將以忠義相激發而已。”

這段文章,張佩綸整整推敲了一個時辰,方始覺得愜意。言內有退步,言外有餘哀,“先發”的“奇謀秘策”,明明是朝廷不準,卻絕不歸怨於朝廷,反而說將士“憔悴可憐”,不忍督責,而“英美來船”又成掣肘,無形中爲朝廷不準先發的失策作開脫,當然也是爲保全和局的李鴻章作開脫。然則一切的一切,自都心照不宣了。

接下來是敘開戰前的情形:

“當六月下旬,英提督晤何如璋,以調處告,稅務司賈雅格,屢函告督臣,又有英提督、英領事欲調處之說,其辭甚甘,其事則宕,臣亦知其譎詐,無如與國牽掣何?”

這是再一次提醒,非不可先發致勝,無奈英美兵艦成爲投鼠欲忌之器。而提到英美調處,特爲指明何如璋與“督臣”何璟,是暗中聲明,他不曾與洋人有往來,不負貽誤和局的責任。

然後就要談開戰當日的情況。這一段最難着筆,他只有含混而言:

“初一、二日大雨如注,風勢猛烈,初二子夜、初三黎明,臣屢以手書飭諸管駕,相機合力,有‘初三風定,法必妄動’之語。比潮平,而法人炮聲作矣!臣一面飭陸軍整隊,並以小炮登山,與水師相應,一面升山巔觀戰。”

這一段是昧着良心說話,他根本未曾“升山巔觀戰”,所以所敘的戰況,多爲耳食之言。而既升山巔,又如何下了山,就不交代了。在說明損失以後,緊接着便抒感想:

“此次法人譎詐百出,和戰無常,彼可橫行,我多顧慮,彼能約從,我少近援。一月之久,彼稔知我疆吏畛域,士卒孤疲,復乘雨後潮急,彼船得勢,違例猝發,天實爲之,謂之何哉?”

這是表示形禁聲格,既非朝廷調度無方,亦非將士不能用命,從上到下,沒有人該負戰敗的責任,當然他亦不任咎戾。但這層意思,只能暗在內,在表面上,他必須自陳無狀。

就是自陳罪狀,也必得有一番怨艾之意,來佔住身分,他說:“各船軍士,鏖戰兩時,死者灰燼,存者焦傷,臣目擊情形,實爲痠痛。臣甫到閩,孤拔踵至,明不足以料敵,材不足治軍,妄思以少勝多,露廠小船,圖當大敵,卒至寇增援斷,久頓兵疲。軍情瞬息千變,既牽於洋例,不能先發以踐言,復誤於陸居,不能同舟以共命,損威貽禍,罪無可辭。惟有仰懇宸斷,將臣即行革職,拿交刑部法罪,以明微臣愧悚之忱,以謝士卒死綏之慘。”

“誤於陸居”是他避重就輕的巧妙說法,因爲以他的職責,等於地方官與城共存亡一樣,師船多焚,一身無恙,未免難以交代。“誤於陸居”就表示想與船同殉,亦無機會,再進一步說,倘或他是住在船上,身當前敵,親自指揮,或者不致這樣一敗塗地。錯來錯去錯在“陸居”,這個“誤”字,他自己覺得筆力千鈞,莫可移易。

文章做到這裡,已經終結,但還有奇峰突起的一段話:

“日來洋商及我軍傳說,或雲法損六船;或雲孤拔受傷已死;或雲烏波管駕已死;或雲法焚溺近三百人。要之,我軍既已大挫,彼亦應稍有死傷,傳聞異辭,即確亦不足釋恨。

惟此奏就臣所目見,參以各軍稟報,不敢有一字含糊,一語粉飾,再蹈奏報不實之罪。”

這就是說,水師雖然挫敗,法軍亦有相當損傷,有過有功,原可相抵,不過他自責過甚而已。“即確亦不足釋恨”這句話,更是得意之筆,搖曳生姿,嫵媚無限。

寫完這個摺子,暫且不發,到第三天又加一個附片,專陳“陸軍接仗情形”。黃超羣、方勳當時早就嚇得不敢出頭,張佩綸卻鋪敘戰功,大爲誇獎:

“伏查船政露廠臨河,防護既無巨炮,曲折並無繚垣,實非可戰可守之地。此次法人以大船大炮環攻三日,我軍兵單械缺,力實難支,而黃超羣等扼險堅持於炮煙彈雨之中,晝夜並不收隊,尚復出奇設伏,截殺法兵多名,卒全船廠,實非微臣意料所及。法船退後,臣查點機廠料件,偶有遺失,煙筒亦傷其二,各屋千創百孔,而大件機器猶在,船署屹然獨存,黃超羣等以兵輪既挫,口不言功,惟水師之失,罪在微臣,船廠獲全,功歸陸將。”

他這樣諱敗爲勝,一則是表示他與“諸將以忠義相激發”的統馭有功,再則是收買人心,好爲他掩飾棄師潛逃的不堪之狀。當然,這個單銜的奏摺,他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可是與將軍督撫會銜的摺子不能矛盾,否則兩相參看,馬腳盡露,就變作弄巧成拙了。

因此,張佩綸又要了會銜的奏稿來,仔細檢點,並無矛盾,方始拜發了單銜的奏摺。而京中的電報已紛至沓來,指示戰守方略以外,且已明詔對法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