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運所說的晚上重要節目,是請大家到電影院現場觀看京都來的表演,院內坐無虛席,爆笑如潮,笑點來自臺上口吐髒話卻不帶一個髒字的主持人和演員,把成堆的黃色段子集中到臺上,用活靈活現的肢體語言來演繹,踩着黃色的邊,掀起男人鼓譟,打開女人眉梢,辭彙屏蔽工作至少比那些搞文學的單位做得到位,這是給何青屏留下的唯一印象。
白嵐趴他肩頭:“我實在忍受不了了!”
他打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等一會兒,你就說有些反胃,想吸點新鮮空氣。”
她趁勢吻一下他的臉:“我馬上跟翠紅講。”過了一會兒,她側身在李翠紅耳邊嘰咕,然後碰他胳膊,示意離場。
剛出影院,她在門口有些誇張地大口吸氣,回眸望一眼身後:“這人都瘋了!”
他靜靜地看着她:“是這個世界瘋了。”
“低級趣味之最,總覺得我現在已夠低級的了,再跟別人一比,覺得還是差得遠。”她隨他步下石階。
“呵呵,你有那麼低級嗎?”他抽出香菸點上。
她繞到上風頭:“工作,閒得無聊,到網上亂鑽,幸好沒有蜘蛛什麼的,不然頭上肯定是落滿灰塵的絲網,等回過神,青春只剩下在網裡掙扎的份了。”忽然搶過他的煙吸一口,嗆咳兩聲繼續道,“八小時之外,除了這玩意兒不抽,好像什麼都沾上了,喝酒,高興了還比畫兩拳,悶了,找閨蜜泡咖啡廳,再用沒完沒了的閒言碎語釀造情緒,把自己從頭到腳的泡起來,原來咕嘟、咕嘟地喝着鬱悶煩惱,還覺得那畢竟是一種有品味的生活,後來,再也品不出味來了,什麼更刺激?麻將算,扯着嗓子喊也算,鑽天打洞滿世界找吃的,還是算,但都不如想你時那種針扎疼痛的刺激,因爲這種刺激會進入夢裡,讓人24小時無空閒,夜半聞敲門,夢深有驚夢。”眼裡沒有淚光,表情似深秋般蕭瑟,整個人彷彿徘徊在飄零地往事落葉裡,對周圍和季節卻無半點知覺。
他踩滅菸頭,握住她的手腕,一言不發地沿着淨潔的人行道,往繁華又飄渺地城市深處走去。
她望着前方閃爍的建築彩燈,輕輕地籲一口氣:“無數次,都覺得再也找不到生活趣味,沒有一樣東西能讓我驚喜或再次刺痛,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自由移動的植物人,只是暫時沒找到永遠收容我的那個入口。”
他從她的話裡和輪廓中,隱約地聞到死亡光臨過的氣味,知道死亡並不僅僅是生命結束,當生趣全無時,生活本身就是一口無形的棺材,以天空爲蓋,以地表襯底,在這口大棺材裡,移動着無數的行屍走肉,飄蕩着數也數不清無家可歸、無穴可入的靈魂,自己身邊的她,早已開始靈魂自由遊蕩,就看何時遇上把她整個人捲進去的絕望氣流。
同樣的氣味,曾在沈鴻濱身上聞到過,最終她從躺過八年之久的情感墓穴裡爬了出來,把它踹成一堆廢墟,同時她在他們中間又挖下一個深坑,當他意識到時,他特別驚歎女人自掘墳墓的能力,似乎在她們眼裡,沒有一處墓穴來證明,就不能完全表達內心深處情感熔漿的毀滅力。
經過一處綠地,二人默契地進入,到遠離人羣的花壇草地邊坐下。
他下意識地拔起一棵草,不停地在指間捻動,她依他身旁,擰着身子一動不動地望着他。
“在看什麼?”他輕聲問。
“看你的眉毛上漂着你的心事。”她笑。
他摸一下眉毛:“我的眉毛成了心事傳送帶?”
“是記憶膠片播放帶。”她握緊他的手,“你想啊,人的歲數越來越大,只有眉毛不長皺紋,不露疲態,幾十年如一日,它還不痛不癢,不怕風吹日曬,不像眼睛總是這樣瞧不慣、那樣看不上,披露主人複雜內心不說,也惹許多別的事非,我要是你的眉毛,就好了。”
“呵,那成爲你自己的眉毛呀?”以前,他從沒發現她如此細膩,情緒滑動變化無預兆。
“不,你要捨不得,就讓我成爲其中一根,保證乖乖地,絕不亂說亂動。”她伸出手指摸他的眉梢。
“那實在太委屈……”他微微愣神,察覺到她的話別有深意。
“就一根,也這樣讓你爲難呀?”她似笑非笑,像方向捉摸不定的風。
他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跟她講申市另一個女人的故事,能在毫無隱瞞的情形下交往,當他感覺到她眼裡即將形成的風,心中一緊,不能讓她繼續飽受往昔痛楚的襲擾,就在一瞬間,他明白只能用謊言爲她鋪設一條幽靜浪漫的情感阡陌,是讓她脫離二十年情感軌跡的唯一辦法。
他摟緊她,吻她的發,再吻她的額和眼睛:“知道嗎?在外這麼多年,飄泊中的最大收穫就是認清我自己,覺得當年我們即使在一起,也沒法給予你我應該承擔的東西,發自內心地覺得配不上你,有時還偷偷地爲沒能陪伴你,感覺慶幸。”希望親暱能分散那股風的凝聚,顫慄能改變她的風向。
她掙扎着坐起:“你當時是這樣想的?”
“生活把你帶給我,生存讓我離開你,你是需要有精緻生活的女人,而不是跟隨我爲了生存而奔波。”講着違心的話,他覺得無比的彆扭。
“你怎麼這麼傻?傻到讓我大開眼界,先不管我是什麼樣的女人,我們在一起,總不至於爲生存四處奔波,只要你這艘船想靠岸,我就是那靜悄悄地的港灣。”她起身跪在他雙腿之間,雙手捧着他的頭,“你當時要說一下,至於你遠行千里,至於我在一條不歸路上游蕩嗎?”
他暗暗爲自己的言行可能帶來的更壞後果擔心,硬着頭皮說:“是啊,人確實像條船,船不逆風遠航,又如何懂得港灣的守候。”
她雙手快速磨擦他的臉:“也就你趕上了,趕上那艘破船,又趕上我這從不移動的港灣,跟你說的一樣,港灣沒有守候,又如何能懂重逢的歡樂,只要你下次遠航帶上我,即使到了火星上,我仍舊是你隨時停靠的港灣。”
“到火星,那船票還能用嗎?”她的情緒感染他的心境。
“到哪都能用,環遊宇宙的通票,你說火星上用照明嗎?”她變得像個孩子。
“沒有照明,照樣黑燈瞎火。”他笑着說。
“那我們就不帶照明。”她旋轉身體,背靠着他。
“你說了算。”他情不自禁地擡眼看成排路燈。
“地球上有晝有夜,晝時忙這忙那,也忙着分離,夜晚能遮去視線,卻能擦亮愛神的眼睛,知道嗎?火星上如果永恆的黑暗,那我跟你就是永恆的廝守。”
他鼻子一酸,眼裡氣體的淚悄然滲入夜空,唯有眨着眼睛的星星能看見。
“哎,要是我有時住你這,你家人會看不慣我嗎?”白嵐蹬掉高跟涼鞋。
“巴不得呢,讓他們幫我找一個試一試,這麼好的女人,滿鳳凰城沒有。”他坐牀上抽出金柄騎鞭。
“哈哈!你真能逗我開心,說好了,除了你家人,這樓上不允許任何母的上來。”她光着腳到他身邊。
“漢堡也是母的,還有數不清的蟲鳥蚊蠅,不過,公母不太好判斷。”他俯身把紙箱放牀下。
“那行,適當放寬。”她拿起牀上鞭子,“這柄上的金子,也值八百吧?”
“含金率應該不很高,你不會以爲我要賣這上面的金子吧?”他聽出她話裡的疑問。
“不賣,剝下來,爲我倆各打一件首飾。”她試着揮舞鞭子,動作有些彆扭。
他拉她坐下:“你真行,居然要用它來打首飾,這說不定很值錢,不然用得着動那麼多心思嗎?”
“不會吧,在那兩隻猴精的眼皮底下,值錢的東西能讓給你?”她深不以爲然。
“還記得我練過毛筆字嗎?”他取過一條毛巾擦拭金柄。
“當然,何秀才就是這樣叫出去的,你不會傻到要用這鞭子當毛筆吧?”她嘿嘿笑。
“成心氣我。”他指着鞭柄上的那個小徽章說,“我執意想收它,就因爲這框裡的這個小字。”
“這不是一個標記嗎?什麼字?”她接過鞭子細瞧。
“練毛筆時,總寫篆字,好多篆字都認識,碰巧這個字我認出來了。”他掛好毛巾。
“說呀,什麼字能讓它增值十倍?”她伸手拉他。
“要是我看準了,豈止十倍,千倍、萬倍,還差不多。”他擡手合上她張大的嘴,“這是一個犬字,這怪獸是一條狗。”
“看着可不像,到底學問在哪?快講嘛。”她起身坐他腿上。
“他們說這是蒙古人或摩梭人用過的,少數民族的東西怎麼會有漢字?我想了半天,猛然想到一個歷史中的著名人物,他是川人,並且皇帝專門派他來過這一帶。”他不停拍打腦門。
“皇帝?哪個皇帝呀?”她雙手擠他的嘴。
“漢武帝。”他嘴裡擠出三個字。
她的雙手捂自己的嘴:“漢朝的漢武帝?”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