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衝冠一怒,要遼東基業,整個王宮,無數性命來填。
從軍權、重臣、朝堂、到陛下的密衛、羣臣的隱私軟肋,到王宮、內侍、商戶,大抵除了升斗小民,整個汝州的政治經濟,最上層的一切,都要因他的怒火被摧毀。
更令人心中生寒的人,在場的所有人,都算是他的親信,都參與了他很多事務,但就哪怕慕四朝三,也不知道不知何時,世子竟然掌握了這許多的秘密,大到遼東密衛的基地,小到一處軍官必經之地的路邊的土地龕的秘密,他都瞭如指掌。
這兩年他甚至都不在遼東。
朝三想到了更多,想到了慕容翊曾被俘受刑,想到了自己被關押的日夜,慕容翊未必沒有能力自救或者救他,可他始終不動聲色。
他甚至可能借着這樣被動挨打的局面,放鬆了大王的警惕,繼續秘密藏匿發展自己的力量,也讓大王以爲拿到了繡衣使便是掌握了他的底牌,卻不知道連繡衣使的真正能夠控制朝堂的大臣秘檔,他拿到手的都是假的。
真的藏在縣郊,具體地點今日他們才知。
世子的隱忍,就像一條藏在暗處的狼,不惜拋出一條血跡淋漓的斷尾,也要麻痹了獵人,好伺機給出致命一擊。
誰若小瞧了他,必要遭受慘重的代價。
“做完這些。”慕容翊淡淡道,“傳信王宮,說我回來了,讓大王親自攜羣臣郊迎。”
“……是。”
慕四上前一步,腰間鎖鏈微響,似一聲無言的提醒。
朝三嘆息着,準備回頭重新熬藥。
噩夢時刻,又要到來了。
“都下去吧。”
人羣散盡,只留下朝三暮四,慕容翊卻沒有立即讓慕四把自己綁起來,微微有些發怔,半晌道:“她怎麼樣了?”
慕四吸一口氣,道:“很好。”
“登基大典辦了沒?”
“還沒。”
“二十七日守孝。”慕容翊喃喃道,“該辦了啊。”
慕四又吸一口氣,忍無可忍地道:“之前幹惠帝即位後一年才辦登基大典。”
“幹惠帝那是因爲身體荏弱,扛不住大典。”慕容翊道,“你是在告訴我她也身體荏弱嗎?”
“她當日沒有受傷,也不用逃城,不用千里風雪奔波,如果這也身體荏弱,那你就是垂死了。”慕四道,“主子,煩請你多操心一點自己好嗎?今天藥已經熬了三次了。”
慕容翊不再說話,慕四扶着他躺了下來,這一躺,正好對着屋頂上鑲嵌的一幅肖像畫。
這是朝三的主意,實在不忍世子每次寫鐵慈名字寫得皮開肉綻,乾脆建議慕容翊自己畫了一幅鐵慈的肖像,就鑲嵌在他頭頂上。
慕容翊果然一看見那畫,脣角便露出淡淡笑意。
鎖鏈之聲響起,難熬的夜晚一次不落地到來。
慕容翊動也不動,忽然道:“慕四,你想念丹霜嗎?”
慕四啪嗒一聲,差點把鎖釦扣在了自己大拇指上。
他擡頭瞪了慕容翊一眼,扯緊了鏈條,不答。
“我聽說丙組那個女副隊長喜歡你,正追求你來着,方纔我見過了,是個美人。”慕容翊道,“……但是不許。”
這回慕四把鎖釦錯扣在了慕容翊身上。
慕容翊“嘶”地一聲。
慕四翻個白眼,動作卻輕了許多。
他不說話,慕容翊卻不放過他:“知道我爲什麼不許嗎?”
“因爲你是個變態。”
慕容翊輕嗤一聲,望着頭頂,道:“因爲我不能錯,你們也不能錯,你移情別戀了,將來阿慈因此遷怒,不要我怎麼辦。”
慕四嘴脣蠕動,想說什麼,但覺得說什麼都刺心。
換以前,刺也就刺了,但對着現在這樣的慕容翊,他說不出口了。
他放過慕容翊,慕容翊卻不放過他,又道:“要麼我給你派人,試探試探丹霜的想法吧,省得你等成了一個老男人……”
慕四哧地一聲撕下一截袖子,二話不說把慕容翊嘴綁住了。
慕容翊在布條下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慕四看他的臉色瞬間灰敗下來,便知道煎熬開始了,添了火盆,吹熄了燈火,無聲走出去,將門關上。
這一路,每次發作,慕容翊都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他在地獄中獨自掙扎,四周血海紅蓮如火,焚身成灰再斷骨重續。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煎熬多久,也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但他的眼眸始終很亮,在暗色之中灼灼,一點星光橫亙天際,從日落亮到霞起。
那是內心不滅的野望和仇恨。
靜夜裡鎖鏈撞擊細微聲聲。
茅舍之上,蒼穹之下,天地一片黑沉濛濛,只有一點橘色燈火,似懸浮在一色凝重的黑中。
像雪在燒。
……
離皇城不遠的掖庭宮,之前一直空置,畢竟先帝並不怎麼呆在後宮,對妃子們無寵也無貶。
前陣子掖庭宮有人來打掃過,然後又有人住了進來。
這神秘客人來的時候,從頭裹到腳,身後護衛浩浩蕩蕩一大串,將掖庭宮守了個水泄不通。
這客人住進來後,幾乎一步不出房門,只有每天傍晚,會去院子裡逛一逛。
這日天氣晴好,蒼空如洗,披着黑披風的童如石站在院子裡,看着牆頭上一朵藍色小花。
李植站在他身邊,也看着那花。
雖然不下雪了,但盛都還是很冷,並不是開花的季節。
所以童如石知道,這是靈泉村的人又來看他了。
看他是否還安好,看鐵慈是否履行諾言。
這讓童如石於憤懣之中又生出些許安慰。
他被拋棄了,卻還有人惦記着。
既然如此,那就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就還有希望。
一陣冬風過,那朵冰晶小花,忽然碎了。
童如石心間一緊。彷彿生出些不好的預感。
幾個內侍端着托盤進來,道:“該用膳了。”
童如石看看天色,詫道:“今日彷彿早了些。”
他回到屋子裡,準備淨手吃飯,水卻還沒送來,李植道:“我去端。”
童如石坐下來,看今日菜色分外豐富,來了興致,取筷子嚐了一口。
之前他剛來時,一應入口之物都十分小心,但一個多月來,什麼事都沒發生,而靈泉村的人輪換着,日日都來看他。
時日久了,他放心了。
只要靈泉村的人在,鐵慈爲了皇宮安危,就一定不會對他下手。
今日的菜色確實精緻美味,童如石提起筷子就捨不得放下,連吃了好幾口,眼角餘光無意中瞥到站在對面一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神色不豫地擡起頭,眼眸忽然一凝。
忽然發覺這個人的身高、體型、還有掩在帽子下的半張臉,看起來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有點茫然地轉頭,旁邊牀上鑲嵌着一張銅鏡,模模糊糊地映出他自己的臉。
看清那張臉的瞬間,他的心猛地一跳。
筷子啪地落地。
有人踱進了門,順手撿起筷子,塞回到他手中,笑道:“哎呀髒了,還能吃嗎?”
童如石有點艱難地轉頭,看見了夏侯淳憨厚微胖的臉,嗅見了一股熟悉得令他驚心的氣息。
他目光落在夏侯淳手上。
他的手背上,有一滴血。
童如石猛地站了起來,撞翻了桌几。
“李植!李植!”
沒有人回答,四面護衛內侍如泥塑木雕般站着。
童如石擡腿要走,擡了擡,沒擡起來。
他頓住,緩緩轉頭看夏侯淳。
夏侯淳還是又憨厚又狡黠地笑着,手指點點桌上,“吃啊。”
“斷頭飯,再不吃這輩子就沒下頓了。”
童如石望定他,半晌,一張嘴,脣角便緩緩流下鮮血來。
他的舌頭已經僵硬了,說話聽起來古怪含糊,“鐵慈答應過的……”
“陛下答應不殺你,但我沒答應啊。”夏侯淳笑眯眯地彎下身,看着他的眼睛,“看,你這雙眼睛裡,還藏着野心,你這樣的人,陛下同意留,我也不同意。”
“靈泉村……”
“你以爲人人都是你乳孃,要看着你一輩子的?”夏侯淳笑得譏諷,“看了你一個多月,見你平安無事,再給他們找點事做,自然要回去的。別的不說,盛都居,大不易,吃飯住店不要錢嗎?”
童如石瞠目結舌。
他想說,就算暫時回去了,靈泉村人還會時不時回來看的,就這樣殺了他,不怕有後患嗎?
但他已經說不出來了。
夏侯淳卻明白他的意思,十分好心地指了指對面那個戴帽子的男子,道:“瞧瞧,像不像你?這是我們好不容易找出來的人,氣質身高體型和你差不多,至於臉嘛,等你死了,就能一模一樣了。 ”
這樣,靈泉村人即使時不時會來,也只會看到“童如石”依舊好好地被圈禁着。
夏侯淳滿意地看着對面童如石慢慢彎下了身子,整個人像被一根線牽住了一般,頭漸漸抵着了腳,胳膊反折向天,整個人的骨骼都在格格作響中變形,有人上前來,將一塊破布塞進了童如石的咽喉,將那模糊的慘叫塞回了咽喉裡。
夏侯淳眼前掠過鐵慈蒼白的臉。
想起當初在重明宮側殿蕭問柳屍首旁,一口血噴紅了幔帳的陛下。
想起從那晚開始就陷入昏迷,五日之後才徹底清醒,之後便一直臥病的陛下。
想起因此不斷推遲的登基大典。
想起昨日在重明宮,他站在簾子外回報事務,帶病理事的陛下忽然和他說起和裘無咎的舊事,說很悔當初對裘無咎沒有趕盡殺絕,給了他機會作祟至今。
他說,是啊,從此以後,我們不要放過任何一個仇人。
彼時新帝靠在牀上淡淡一笑,提起硃筆,在呈上來的盛都大營指揮使誅九族的奏章之上,批:“準。”
所以今天,他來了這裡。
腳下的人在塵埃縮成一團,喉間發出呵呵之聲,聲氣漸弱。
夏侯淳道:“燒了吧。連同那位一起。”
然後他從童如石的身體上跨了過去。
身後門扉緩緩合起。
黃昏的霞光血一般地潑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