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院子裡的人各懷心思,直面風暴的宣瓊只覺得四周風動雷響,電光陣陣,歸海生的話也如雷一般在她腦中轟轟直響,一片混亂的腦海中忽然抓住了什麼,她猛地擡起頭,聲音都變了調,“你給她錢!?”
歸海生嗆住,一瞬間的不自然,想起她的可惡,立即又理直氣壯,“她是我的夫人,我給她錢又怎麼了?再說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給她錢!”宣瓊之前還一直維持平靜,此刻這微不足道的點卻像是戳着了她的肺管子,險些讓她瘋了,“你居然給她錢!我跟在你身邊近二十年,你除了家用,沒給過我一枚銅板!”
“養着你不就夠了,掰扯什麼錢!”
“養着我?你什麼時候養着我?這家裡的一切不都是我幫你奔走得來的,我就是你的丫頭,管家,掌櫃!人家掌櫃還有月錢利錢分紅,我呢?我和你要個簪子,你都不捨得買給我!”
“所以你就盤算我的錢是嗎?所以你就憋一把大的,等錢足夠多了,一把卷走,轉嫁姘頭,和姘頭一輩子享用老子的錢是嗎!”
“我要有這個心,你早就帶着全家去喝西北風!你這個忘恩負義扣扣索索的白眼狼!”
歸海生猛地一個巴掌扇過來,帶了雷霆之力,一道電光閃過,宣瓊渾身僵硬地摔在牆上。
外頭忽然傳來尖利的海鳥鳴叫之聲,歸海生聽見,恨恨道:“今日先饒過你,你趕緊把你那嫁妝歸整歸整,送回我那裡去,等我回來要是還沒看見,看我不扒了你皮。”說完拂袖而去。
他一走開,四面那哧哧作響仿若電場般的空氣才恢復安靜,宣瓊一直半豎着的頭髮也慢慢回落,緊緊貼在她背上。
歸海生生有雷電之能,輔以武功練就無上能力,但因爲過於追求力量,時間久了便有些反噬,老了以後漸漸控制不住那雷電之力,一旦脾氣發作,更是渾身漏電,瞧着嚇人。
而和他吵架,就等於身處微電流場中,壓力大,人也容易失控,宣瓊趴在地上發抖,一身仙女似的雪衣,溼了半邊背。
她的侍女先前躲着不敢出來,此刻才衝出來扶她,一邊扶一邊哭道:“姑娘,嚇死我了……”
宣瓊怒氣梗在胸中未去,一把將她推得跌了個跟斗,尖聲道:“滾開!”
侍女嚇得跪在遠處,顫聲哭道:“姑娘,您別這樣,別這樣。這事兒是有人冤您,您彆氣着了自己……”
宣瓊支着劇痛的腦袋,慢慢地轉頭看她,“你知道是誰冤我?你聽到了什麼?”
“姑娘……我先前去給您端早飯,聽見甘霆閣的侍女說,老爺在外頭看中了個人,是千金小姐,老爺想等夫人去了之後娶作續絃。但是人家家世好,非得拿出大筆聘禮不可,老爺不捨得動自己的寶庫,打聽來夫人有錢……”
宣瓊吸一口氣,下意識道:“不,不會的,他於女色上頭,並不熱衷……”
侍女道:“我不懂那些,我只聽說,那千金小姐長得有點像夫人年輕時候,比夫人顏色還盛一些,而且家中豪貴。將來娶了也不虧。”
宣瓊沉默了。
良久她掙扎起身,侍女又過來扶,這回宣瓊沒拒絕,有點艱難地道:“不行,我要去他的密室看看。”又道:“你給我整理乾淨,不要讓人看出端倪。”
侍女忙用粉給她掩飾那些被打出來的青紫痕跡,一邊恨恨地道:“您又何必,去看了,密室萬一根本沒有被盜,那您豈不是更傷心。”
宣瓊微微咬了咬牙,緩緩道:“傷心嗎……”
侍女愕然看她。
宣瓊此時胸中一片憤怒冰冷,再也壓不住那滿腔的憤懣,道:“我哪日哪時不傷心,我和他同門學藝,對他情根深種,日日給他做飯食洗衣裳,但就因爲我不夠美麗,他就能轉身出門就聘了個池鳳酈!”
“池鳳酈火一樣的人,也像火一樣的灼人,第一次看見我,就對他笑說,君諸同門皆好資貌,何獨宣瓊焉?”
“她瞧不起我,而他聽了那話,也就一笑,說聲世上誰及娘子美麗?”
“他愛錢如命,慳吝驚人,卻又好排場。得了銀錢,一大半藏起來,一小半做排場,賬本交給我,說是對我放心,天天卻還查賬。”
“那賬目便是一絲一毫不清楚也得問個追根究底,女人們買件肚兜也得通過他的手。”
“我不能生病,不能受傷,生病受傷沒人給他盤賬掙錢,還要花錢。第一天他還能榻前噓寒問暖,到後來便得看他臉色。”
“我想要朵珠花兒,他勸我說木頭簪子更有風韻,直到我自己有錢買了那些,他才說珠花好看。”
“池鳳酈生孩子,他捨不得請婢女奶孃,讓我去接生伺候。大熱天的孩子和我都一身痱子,他嫌棄孩子吵大吼大叫,險些用雷劈了她。”
牆頭上萍蹤神情震驚。
宣瓊起身,侍女扶着她出門去,兩人順着遊廊走,宣瓊受傷又低落,耳目不如往日靈敏,沒有察覺飛羽和萍蹤就在她身後不遠。
侍女輕聲道:“姑娘,既然您明白歸海老爺並非佳偶,爲何這許多年都不肯放手呢?”
宣瓊長出了一口氣,茫然地道:“是啊,爲什麼呢?有時候我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大抵是不甘心吧。投入得越多,越不捨得放棄,因爲一旦放棄,我就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爲池鳳酈。”
“這些苦池鳳酈都沒吃過,都是我吃的。這纔是最最讓我傷心的,他對池鳳酈十分尊重依賴,因爲池鳳酈出身比他還高一些,他時刻只想着有她陪伴照顧,連女兒都覺得多餘。”
她冷笑一聲,道:“你信麼,因爲孩子需要照顧,池鳳酈免不了分心,他便難以忍受。他第一次正經向我求歡,就是在池鳳酈親自哺乳的時候。”
“後來我們在牀上……嬉戲的時候,險些壓死那小東西,真要壓死也就好了,省得日後看着他們一家三口幸福美滿,留我一個孤家寡人。後來池鳳酈和他吵架,我便和他說,把孩子留給島民養好了,鳳酈能把心思都放回他身上,還能省錢。你瞧,只要一說到錢,他立即便同意了。”
遊廊拐角,萍蹤站住,眼底怒色一閃而過,張嘴要說話,被飛羽一把捂住。
她睜圓眼睛,眼眶卻已紅了。
侍女悄悄朝後看了眼,小心地道:“姑娘,其實您後來待小姐也不錯……”
“那是。”宣瓊笑道,“池鳳酈奪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就要奪走她擁有的一切。夫君、財產、孩子、她所在意喜歡的一切,哪怕一塊扎染,我不讓她留,她也別想再擁有。”
侍女激靈靈打個寒戰。
遠處,池鳳酈坐在輪椅上,靜靜聽着。
宣瓊說着說着,竟然得意起來,低笑道:“不過師兄再依賴池鳳酈又怎樣?他終究是個自私的人,再有我時時提點着,到後來,那份心也便淡了。池鳳酈後來又懷過一次,他不樂意,卻又不肯說,我多體貼啊,我給池鳳酈端了一碗補湯,那孩子就沒了。不僅沒了,以後池鳳酈也不能生了,我幫他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他嘴上不說,心裡歡喜得很呢。”說着格格地笑起來。
侍女低頭不敢說話,也不敢看她的臉。
“其實這些年我已經贏了啊,師兄什麼都聽我的,日日挑着池鳳酈的不是,池鳳酈壓着那火,一日日的,生生把自己壓廢了。她那女兒,丟給島民養,養得人事不知的,也不和她親近,更兼學了相逆的功法,遲早得廢,這麼個小廢物,還想配個什麼高門大戶?就嫁那個水手不好麼?好歹有一張臉……”
她喋喋不休的聲音遠去。
一直面無表情的池鳳酈霍然擡頭。
萍蹤靠着柱子,已經無法前進一步。
池鳳酈忽然飄身而起,越過遊廊,伸手一抓,把女兒抓了出來。
萍蹤看見她腿便軟了,雙手將她雙腿一抱,眼淚便流了滿臉,“娘——”
聲音裡滿滿悔意和痛苦。
年輕的女子一向自矜着身份和家世,驕傲於自己人人寵愛,卻不曾想自己竟從來不是受歡迎的存在,而深愛的家人今日揭下僞善的面具,讓她看見那些自以爲的寵愛和美滿背後,是生來冷酷的厭棄和踐踏。
那往日裡在眼前端着高貴尊嚴的家長,脫下面具後毒汁泥濘,滿滿不堪。
驕傲於瞬間崩塌,她哭得眼淚順着下巴流淌,將衣領濡溼。
池鳳酈卻一把抓住她的腕脈,半晌,臉色鐵青,一巴掌便扇在她臉上。
萍蹤被扇得哭聲立止。
池鳳酈厲聲道:“你學了她的武功?”
萍蹤捂着臉,半晌點了點頭。
“我不是說過,你沒有天賦之能,我們三人的武功,你最多隻能選一人繼承嗎!”
“可,可宣姨說我天資出衆,足可駕馭冰火,成開天闢地冰火相融第一人……”
鐵慈悄然出現在兩人面前,嘆息一聲。
捧殺啊。
她先前和萍蹤動手就察覺了,一手冰一手火的看着酷炫得要死,可是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必然真氣對衝,玄幻劇魔武雙修也沒這麼誇張。
池鳳酈死死盯着萍蹤,半晌又轉頭看向宣瓊的方向。
鐵慈清晰地看見她眼底火紅的影子一閃而過。
這位正室,在漫長的戕害中壓抑收束了自己,把自己調教得看似萬事不過心,然而孩子終究是她的底線,誰觸及這底線,便如鐵鉗子搗入熔爐,翻出漫天的火花來。
那邊忽然傳來巨大的碎裂聲。
所有人都轉頭。
……
歸海生的院子到了,沒有人,宣瓊熟門熟路地進去,打開了密室。
隨即她發出一聲尖叫。
密室裡寶光燦爛,珠玉滿閣,迎門便是十幾株高大的珊瑚樹,鮮豔如血,刺入眼眸。
侍女怔在門口,良久輕聲道:“沒有被偷……老爺沒有被偷……”
宣瓊站在那裡,影子投射在冷白的地面上,一動不動像一塊濃稠的泥,忽然那泥開始簌簌顫抖,彷彿要碎成了千片。
侍女無意中看見她的側臉,驚得踉蹌退後。
她退後,宣瓊卻猛地衝前,叱吒江湖的高手,此刻卻如市井蠻夫一般,抓起多寶架上一尊青銅器,便對着那珊瑚寶樹掄了過去。
嘩啦巨響,珊瑚再次碎了一地。
這回沒有人再來複原了。
宣瓊發泄地砸打一通,站在屋子中間喘息,不是累的,是氣的。
半晌,她返回外間,拿回了一個包袱皮,再將多寶閣上的珠寶玉器統統掃進包袱皮裡。
拉開抽屜,銀票卻沒剩下多少,她也都捲了。
最後整成一個大包,扛在肩上。
她白衣如雪,纖細優雅,扛個大包,和往日形象大異,看得那侍女目瞪口呆。
宣瓊平靜地道:“我想通了,這男人是個沒有心的,這些東西都是我辛苦幫他掙的,自然不能由他拿去聘旁人,我這便帶走了。”
侍女傻傻地哦了一聲。
宣瓊走過她身側,還對她笑了一下,侍女正想着自己也算伺候了她這麼多年,她會不會帶自己走,而自己該不該走……還沒想完,忽覺從頭到腳,冰涼刺骨。
然後她就沒有知覺了。
宣瓊從她身側無聲無息走過,衣袖隨意一拂。
侍女僵硬地跌落地下,像冰塊碎裂一樣跌成幾塊。
宣瓊頭也不回,輕巧地躍上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