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森山從大樓裡出來的時候,臉色黑如墨沉,睿眸不見混濁反而精銳的驚人。
拄着柺杖步履微沉的屈身上了車,車門關上的時候,季梓翰就坐在駕駛座,淡淡出聲詢問,“如何?傅雲墨怎麼說?”
從後視鏡內窺見顧森山陰沉的表情,季梓翰就知道這事沒這麼簡單,約摸着是談崩了,否則顧森山不可能臉色這麼臭。
思及此,季梓翰冷笑了一聲,面露嘲諷,“看來傅雲墨似乎不怎麼重視你這個岳丈大人,連這種事都不願意幫忙~”
顧森山陰冷而視,兇狠的颳了季梓翰一眼,而對方卻對他的目光視若無睹,全然不似在意。
倏忽,車子驅動離開,顧森山突然間低沉出聲,“這個結果在我預料之中,只是有些事情我還需要了解清楚,梓翰,你送我到瑞航醫院去。”
“顧伯父倒是很會使喚人吶,將我當成了你的專職司機?”季梓翰眼底暗沉翻涌,似笑非笑的開口說了這麼一句。
熟料,顧森山反應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大,他怒斥道,“梓翰,別跟我在這擺譜,你們季家怎麼樣還需要我來提醒你嗎?咱們現在就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只要一個人稍有差池,另一個人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明白嗎?”
好半晌,季梓翰都沒有迴應,車內只有靜靜呼吸的聲音。
驀地,他輕笑出聲,似是滿不在乎的笑道,“顧伯父未免情緒太激動了點,我就是那麼隨口一說罷了。”
顧森山冷冷哼了一聲,隨後便不在說話,而季梓翰則是瞄了後視鏡內的人一眼,眼中陰鷙一掠而過。
他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尋到了顧詩若所在的病房,既然顧森山敢去找傅雲墨,他就做好了一定的準備。
只是他敲了門,房內無人應聲,正疑慮着推門而入,病房內竟是空無一人。
濃眉不覺緊緊攏起,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剛好撞見進屋子來的人。
姜曷臣見到顧森山不免一怔,不動聲色的打量了他一番,爾後啓脣道,“您是?”
本想着這次過來是要找顧詩若相認,更重要的是,他想借由顧詩若來掌控傅雲墨,勢必就要先了解顧詩若和傅雲墨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
哪成想,這一來就撲了個空,既然沒有找到人,那麼他不便暴露身份,以免打草驚蛇讓傅雲墨有所防備...
心思千迴百轉間,顧森山沉聲道,“這裡不是陳豔的病房嗎?”
姜曷臣淡淡睨了面前拄拐卻不減威嚴之氣的男人一眼,良久,才涼涼出聲回答,“不是,您走錯病房了。”
‘哦...”顧森山狀似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隨即賠笑道,“原來如此,那我找錯病房了,真是的..這臭丫頭也不講清楚...”
顧森山笑意淺淺的凝向姜曷臣,“真是不好意思,我搞錯了,我現在就走。”
姜曷臣反應極爲淡漠,輕輕點了點頭,眼看着顧森山離開,他忽然出聲問道,“我們是不是見過?”
即將踏出病房的時候被他問住,顧森山被迫停下了腳步,背對着姜曷臣,“沒有吧,醫生恐怕是記錯人了。”
事實上,顧森山的確沒有和姜曷臣見過,對於這個忽然間進入病房的醫生也毫無印象,倒是姜曷臣饒有深意的看着那人背影良久,才淺笑了一聲,“哦,那可能是我弄混了。”
顧森山一離開,姜曷臣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他很熟悉,熟悉到令姜曷臣感覺到不尋常。
相似的眉眼,即使是歲月流逝或多或少在那人臉上刻下了斑駁印跡,也影響不了其辨識度,這個人,他肯定是在哪裡見過..
鏡片內寒光一閃,他緩緩將視線收回。
環視了一眼空蕩蕩的四周,姜曷臣垂眸看下手上提着的水果,隨後將其擱置在了牀頭櫃上,長腿一邁,從房內退了出去。
天台上,寒風蕭瑟,利刃而行。
白色長袍被風撩起,衣炔紛飛,在空中呼出細微的弧度。
清透黑眸緊鎖着那坐在邊沿上的人,慢慢踏步靠近。
輕而易舉的便翻過護欄與她並肩而坐,看向跟這幢住院樓相對而立的診所樓,沉聲道,“你現在身子骨弱,這麼長時間的吹寒風會溼氣入骨的。”
顧詩若反應極爲平淡,她輕嗯了一聲,隨風消散。
他側眸深凝了顧詩若一眼後,便不再做聲。
姜曷臣一點都不奇怪顧詩若會待在這裡,因爲這段時間以來,她幾乎每天都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一個人坐在這裡吹冷風發呆的。
一開始還鬧過一次烏龍,有的人眼尖看到了她形單影隻的坐在天台邊沿上,以爲她想不開,其實當時姜曷臣也以爲她想尋死。
結果她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話,“我不會尋死覓活的,我這樣的人註定還不能夠解脫。”
死,多麼簡單的一個字眼,就算是要實施起來也沒有什麼難度。
可是這種行爲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負責任的舉動,她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活着的人呢?
好歹...她還有她的母親需要她來供養,哪怕她母親現在只是個活死人了,她也仍舊放不下這座大山。
顧詩若以爲孩子沒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可是她太低估了自己的治癒能力了,即使那種剝離之痛刻入骨髓,她也無法踏入到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行列中。
因爲,她發現自己果然還是很怕死...
“你爲什麼喜歡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坐着?”姜曷臣往後仰着身子,靠在護欄上,視線注視着遠方,逐漸變得縹緲。
從他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顧詩若被風撩起的墨色長髮在空中胡亂揮舞,優美白皙的脖頸若隱若現。
如他所料,顧詩若不會回答他的問題。
姜曷臣絲毫不懷疑,現在就算他問一百個問題,顧詩若也不會回答一個詞,她變得越來越沉默,不說話也不會笑,好像就是一尊沒有喜怒哀樂的木偶。
急劇消瘦的身子骨撐起這不合體的病號服顯得格外肥大,看着就像是被僵硬拼接起的積木人偶,只要稍稍用力一推就會盡數散架。
倏地,漆黑雙瞳一緊,他頗爲關切的出聲道,“好了,你今天在這裡待的夠久了,再這麼待下去你會生病的。”
見她仍舊是沒反應,姜曷臣皺眉,伸出手欲拉她起來。
豈料他手才碰到她胳膊,顧詩若就極爲冷淡的將身子側了側。
怎麼說他們兩個人現在也是坐在危險邊緣,怕她一個不留神就這麼從天台上栽倒下去,當下,姜曷臣也不敢再去碰她,只得柔和了語氣,“你現在真的不能夠長時間吹風,小月子也得當月子養着,趕緊回病房休息。”
“我不是個瓷娃娃,不需要這麼將養着,我只想自己靜靜待會,倦了我也認識路,不需要姜醫生你這麼操心。”她的一番話說得很不留情面,言語中無一不是驅逐之意。
跟顧晴菁有關的人她一個都不想見,畢竟她的孩子是因爲顧晴菁才被迫打掉的,對於厭惡至極的人,她一向都是同視爲之。
她反感顧晴菁,連帶着會去厭惡跟顧晴菁有關的所有人。
顧詩若甚至很想將身體裡的血液流乾淨,因爲跟顧晴菁一承血脈,她覺得很噁心。
“姜醫生是血液科的,專業似乎跟婦產科不對口,也未免管的太寬了,我就算是這家醫院的病人,也輪不到姜醫生來管。”她幾乎不給姜曷臣回答的機會,反倒是冷漠出聲,將話徹底說死。
姜曷臣微顰眉,眼底浮沉暗色不平,他嘴角微揚,帶着最和煦淺漠的笑意,“你誤會了,我不是以醫生的身份來要求你,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勸告你理智點,就算心底苦楚再多,也不能夠拿自己的身體來開玩笑。”
以朋友的身份?
這句話令顧詩若輕笑出聲,眉眼漾開涼薄笑意,她說道,“姜醫生,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哪裡算得上是朋友,是姜醫生太高看自己了,還是太擡舉我了?”
她可不想跟姜曷臣扯上什麼關係,無論他說什麼話,顧詩若也都不願意相信。
他們幾人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何分彼此?
顧詩若冷淡的話落在他耳裡,令姜曷臣沉凝了許久,他沉默不語的靜看着她。
頗爲無奈的攏了攏眉心,長嘆氣道,“罷了,我知道你並不想見到我們,但是我先前跟你說的話不是開玩笑。”
說着,姜曷臣頓了頓,幽暗眼底略過一抹意味不明的暗色,輕啓脣瓣,清冽的聲音隨着這凜冽寒風傳揚而來,“很抱歉隱瞞了你這麼久,作爲醫生,未經病人允許我無法將實情全盤告知,從客觀來說,我並非有意欺騙,但是...”
他垂下眼瞼,眼底晦澀難明,“從主觀上來說,我的確是騙了你,也讓你遭受到了傷害,所以我還虧欠你一句道歉,對不起。”
對不起啊...
這幾個字她最近好像聽到很多次了,好像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在跟她道歉,可是爲什麼要這樣呢?
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區區三個輕描淡寫的對不起,又怎麼可能彌補得了缺憾?
難道一句道歉的話就能夠將她的孩子換回來嗎?
她微斂下長睫,眼底痛處隱隱耀動,原本麻木不仁的心臟也開始澀澀的疼,就像是螞蟻啃噬。
顧詩若痛恨傅雲墨的薄情寡義,痛恨顧晴菁的落井下石,痛恨姜曷臣的知情不報。
可是...
她最恨的還是自己的無能爲力,臣服在這殘酷現實,屈服於這威逼脅迫之中,只因爲人爲刀俎,而她爲魚肉。
緊咬着下脣,直到青白脣瓣滲出一抹刺目殷紅,她才平復了起伏不安的心情,深深吐出一口渾濁氣息,她嗤笑道,“姜醫生,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對不起這三個字,因爲它最沒用,既挽回不了破碎的過去,也無法令人就此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