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感覺,蘇慕白要走了。
他揹着她打電話的次數越來越多,雖然很快就掛斷了電話,但他每次的臉色卻越來越凝重。
她越來越害怕去學校,唯恐自己再回來,面對的是空蕩蕩的房間。
蘇慕白察覺到她的不安,沉默的次數越來越多。
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分分秒秒都變得那麼珍貴。
等待中,迎來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雪下的很大,將整個北京城都淹沒在了雪白色的世界裡,聽說北海公園的湖面都結了冰,人踩在上面都不會破裂。
安程程拉着蘇慕白陪自己一起去,她想和他走到更多的地方,留下更多的記憶。是不是隻要她乖乖的,那他就不會走了?
安程程這麼想着,眼睛卻是紅了,嘴角帶着笑容,鏡子裡的自己難看極了。
天氣冷,呼出的氣息都變成了白霧,北海公園沒幾個人,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厚厚的雪踩在上面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偶爾有冬雪從樹枝上落下來,砸在地上。
安程程怕冷,身上穿了厚重的羽絨服,跟着蘇慕白的腳印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他的身形高大,踩出的腳印也比她大了一倍不止。在寂靜的雪地裡,時間彷彿都靜止了,安程程想,如果時間靜止在了這一刻。那該有多好啊。
兩人沿着北海公園湖畔的岸邊走,湖面上凝了一層很厚的冰,冰面上有老人在垂釣。支了小凳子,在冰面上用鑿子鑿出一個坑洞,身上穿着綠色的大衣。
安程程扯了扯蘇慕白的胳膊說:“小白,我們去冰面上吧。”
“那麼冷的天,去那上面做什麼?”蘇慕白的眉眼結了一層白色的冰霜,聽着他的聲音似乎都是冷的,融化在了周遭的溫度裡。
“最後一次,好不好?”安程程哀求。
蘇慕白看着她很久,點了點頭。
冰面很滑。安程程又沒滑過冰,站在冰面上腳下打滑,連着跌倒三次後,緊緊地拽着蘇慕白的手不願再放開。
蘇慕白說,回去吧。
安程程咬着牙,堅持要走到湖的對面。
湖面的冰很厚重,東北風颳過的時候,像刀子一樣割着臉,很疼。
可安程程很開心,因爲有他在身邊,她想這輩子她都不會忘記這一段經歷。不會忘記生命裡曾經有個叫蘇慕白的人走過,哪怕她只是他生命裡的一個過眼即忘的過客。
蘇慕白腳下的步子邁的很穩,雪靴咔嗒咔嗒的踩在冰面上,他看着茫茫的冰面,掌心一片潮溼。
何必呢……
心裡微微的嘆息,她應該已經知道,他想起了曾經吧。
蘇家那邊已經等的不耐煩,他必須要走了,在這一場雪過後,他和這個叫安程程的女孩子再也不會有任何的瓜葛。
風雪越來越大,走到湖對岸的時候,安程程腳步凍得沒了知覺,臉頰紅通通的一片,冰涼的手微微的拉着他的手向上舉高,緊緊地抱着他,心裡默默地說道,小白可不可以別走?如果覺得她還不夠成熟,那麼再給她一點時間,她會很快的長大。
可她沒問出口,蘇慕白和她不是一個世界裡的人,從一開始便是她偷來的幸福。
她的幸福建立在謊言之上,當謊言背拆穿。她的幸福破滅了。
蘇寅乾接蘇慕白回家的時候,面上有些愧疚。
因爲喬家的事而連累到了慕白,他們原本早該發現他不在的,可一家子人是在一個月後被人通知才知道的。作爲他的大哥,他心裡很過意不去。
蘇慕白看到他,沒說什麼,只是說:“走吧,大哥。”
簡單的四個字後,他將身影融入風雪裡,頭也沒回。
身後破舊的公寓裡,安程程死死地咬着牙,看着他漸漸的走遠,直到再也不見。身體順着冰冷的牆壁滑落,她無聲的淚水越來越多,融化了漫天的雪。
或許從一開始,便是她一個人的愛戀。
——
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上,蘇慕白似乎一下變得忙起來,積累了數月的工作量全壓在短短的幾日內。他很忙,忙到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更沒時間去想那一個叫安程程的少女。
北京城的雪越下越大,有關雪災的事情開始在電視上報道,偶爾他打開衣櫃看到裡面一件廉價的黑色羽絨服,總刻意的躲開。
他想,自己愛的人叫喬宋,安程程她懂什麼呢,才十五、六歲的依戀,怎可當真。
可腦海裡閃過她對自己說過的話,她抱着自己小心翼翼的樣子,她親吻時倉皇的神情……那些他以爲能忘記的,卻在心裡刻下了痕跡,磨滅不去。
他開始混跡風月場所,酒吧、會所……之前討厭的那些,他開始慢慢的接觸,藉口是業務上的需要。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爲了什麼,又逃避忽視了什麼。
安程程上的學校是北京城數一數二的名校,再加上她年齡小長相好,得到教授的一力推薦,年末學校推選學生代表到歐洲做交換生,她成爲其中一位,整一個學校也不過才三十多個學生。
安石文看着女兒消瘦的樣子,再怎麼不捨得,還是咬牙同意了老師的建議。
去做交換生也好,離開這裡一年,大概她就會忘記那個狼心狗肺的男人。
離國的前一天晚上,安程程獨自一人走到蘇家老宅的外面,她從電視上知道了他的身份,心中的依戀泡成了酸水,他是天之驕子,而她不過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怎麼配的上。
她連偷偷看他一眼的資格,都是沒有的。
來回的走在蘇家老宅的外面,踩的腳下的雪都融化了,可她始終不敢再上前一步。
保安上前問她,是不是要見什麼人。可以幫她通傳一聲。
她搖了搖頭。
即使再見了,也不過是徒增煩惱。
她不想讓他感到爲難,更不想讓他因爲可憐而施捨她一份感情。
她已經一無所有,就只剩下這份尊嚴了。
除夕的當天晚上,安程程和其餘的交換生一同踏上去歐洲的飛機。
安石文,五十多歲的漢子,抱着女兒痛苦。
安程程卻是一滴眼淚也沒留下,直到登機前,她叫了一聲爸爸,淚如雨下。
——
安程程走了,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平靜。蘇慕白偶爾接到她學校裡的感謝信,也不過多問幾句關於留學生生活怎麼樣。
他親手策劃了一切,送走那個少女。
可臨了了,他又悵然所失,望着窗外的雪,總想着她在北歐會不會還那麼愛哭鼻子,會不會凍着,會不會……和年輕的男生說着同樣的情話。
心口某個地方悶悶的。
接到蘇寅乾和喬宋喜帖的時候,蘇慕白淡淡的看了一眼上面並排的兩個字。
他曾經以爲,自己看着他們結婚,會怒不可遏,會不惜一切代價去阻止。
但此時此刻,看着他們的結婚請帖,幾乎只是刺痛了一下,就淡然了。
從始至終,在這場三人戀愛裡,他都是一個第三者,喬宋從未向他承諾過什麼,也沒說過一句愛。是他自己偏執,以爲是蘇寅政搶走了她。
可那麼簡單的事情,他卻現在才明白。
婚禮這天,他讓大哥代替他送去了結婚禮物。是他原本準備送給喬宋的,放在他抽屜裡整整兩年的時光。雖然他和她再沒可能,可是男人的心性作祟,他想刺激一下蘇寅政,刺激一下那不可一世的哥哥。
他們的婚禮鬧得很大,幾乎整個北京城都在報道着關於他們的一切,連電視臺都要有現場直播。
他坐在沙發上看兩人挽手走進教堂的模樣,心裡的悵惘彷彿沒了底。
所有人都找了自己的幸福,那他的幸福呢……
凌晨兩點鐘被電話鈴聲吵醒,手機顯示的是一個越洋電話,他心裡突的跳了一下。
“喂,請問哪位?”
電話那邊傳來低低的哭聲,許久沒開口說話。
他急了,知道是她,“程程,怎麼了?”
“……小白,我要死了……我想你……你能不能來看我最後一面……”她在電話那邊哭的撕心裂肺,彷彿世界末日來臨。
他在電話這邊急的從牀上跳起來,“你別哭,我這就過去,你打電話到這個號碼。”
他給了她一個朋友的號碼,又讓助理匆匆的訂了飛往北歐最快一班的機票。
直到坐在飛機上,他纔有些懊惱,只是聽她一句話,他便像毛頭小子一樣,坐在了這班飛機上。
當初是他親自送她走決絕的斬斷一切,如今故作情深戀戀不捨得模樣又是做給誰看?
心裡是懊惱的,卻沒有半分的後悔。
只有確定了她的安危,他才能放心,那是程程,不是別人。
搭乘的飛機輔一落地,他便讓司機開往她所在的地方,手機裡叮叮咚咚的跳出朋友發給他的信息。
他一條一條的翻看。說她只是得了流感,又有些驚嚇,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事情。
他高高吊着的心沒放下來,受驚嚇?
難道她在這邊過的很不好嗎?
趕到她的住所,她剛吃過藥,臉頰瘦的只剩下骨頭了,小小的縮成一團,身上蓋了厚厚的被子,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
他握住她的手,入手的冰涼讓他心驚肉跳。
“和她在一起的一個室友吸毒,沒錢了,騙她去那地方賣錢。幸好她夠機警,從那裡逃了出來。”程陽在一旁交代了原委。
蘇慕白的心緊緊地揪在了一起,掀開被子,看到她身上包紮的地方,手微微的顫抖着攥在了一起。原來她過的很不好,他自以爲最妥當的安排,卻將她推入了危險的境地。
程陽走了,蘇慕白留下了。
安程程醒來的時候,以爲自己在做夢,不然怎麼會看到他呢?
可如果這是一個夢,那就讓她多做夢一會兒吧。
這段時間她的生活已經陷入地獄裡了。
“別動。醫生說你要好好的休息。”蘇慕白按住她的手,將她扶起來,她的身體輕的令人心驚。手腕處瘦的厲害,他一隻手握幾乎能握住她兩隻手。
“小白……”淚水源源不斷的涌出來,安程程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
溫熱的液體不斷的從脖頸上留下來,蘇慕白僵硬着身子維持一個姿勢,許久後,拍了拍她顫抖的身體,“先喝藥。”
安程程沒喝藥,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平靜下來的時候,渾身溼漉漉的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藥涼了,蘇慕白只能再熱一次。
他起身,安程程以爲他要離開,手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撒手。
“我去幫你溫藥。”他一點一點的扯開她的手。
她又覆上來,“一起。”
紅腫的眼睛像只兔子一般,可憐兮兮的鼻音濃重。
蘇慕白沉默着算是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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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開天然氣溫藥,她就在他身側,手還緊緊地抓着他。
“小白,你怎麼會過來……”她忘記了自己在病的要死的時候,打電話給他。
蘇慕白淡淡的擡頭,琥珀色的眼睛在燈光下宛若琉璃。“剛好這邊有合同,就過來看一下。”安程程亮晶晶的眼睛瞬間暗了下去,不是因爲想她了纔來的嗎?
“等下去洗個熱水澡,你穿着溼衣服會加重感冒。”蘇慕白頭也不回的說道。
安程程哦了一聲,黯然的放開他的手,小聲的問:“那你要在這邊停留多久?”
“……還不確定。”蘇慕白把砂鍋端起來,倒出藥,“等下再喝,有些燙。”
安程程紅了眼睛,到嘴邊的話滾了幾滾,你喜歡我嗎?如果不喜歡。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
可這話最後還是沒問出來,她害怕自己問出來,連這一點溫柔也沒了。
不說出來,他還會看着那段時間的情誼來看她。
蘇慕白監督着她喝完藥,安程程有些睏倦,可還是強撐着精神去洗澡。
洗澡很快,她匆匆的衝了一下就跑出來,看到他還坐在客廳裡鬆了一口氣,他還沒走,真好。
這一場單相思,耗盡了她所有的心力,只要他能看她一眼,便已經滿足。
蘇慕白從報紙上移開了眼睛,看着她。
她身上穿着白色的寬鬆的睡衣,小小的身體套在睡衣裡,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一般。
“過來,再喝一劑藥,就去休息,等明天醒來就好了。”他招了招手,說道。
安程程乖乖的端起藥碗,喝着那些褐色的液體,很苦澀,可她不敢任性,害怕他覺得自己麻煩就走開。
師姐說,男生最喜歡乖巧而不任性的女孩子。
她要是乖乖的,他是不是就願意多和她待在一起呢?
蘇慕白看着報紙,久久沒翻動一下,報紙上說的什麼,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房間裡的空氣似乎都靜止了,他的餘光裡看到少女美好的側臉,年輕而稚嫩。
他已經28歲了,她不過才16歲,在古代他都是她爹爹輩的人了。
和他在一起。她會不會以後會後悔呢。
視線戀戀不捨得從她的臉上移開,他心裡悵然所失。
他從沒在意過自己的年齡,可這一刻,在這個年輕的孩子面前,他忽然有些喟嘆。
“小白,能不能陪陪我。”安程程有些怯懦的說道。
她害怕,夢裡那些人窮兇極惡的撲上來,她尖叫掙扎,陷入無盡的恐懼裡。
只有他陪在身邊,她才能感覺到安心。
她的恐懼寫在臉上,蘇慕白猶豫了下,還是把決絕的話嚥了下去。
只是陪陪她,他有自制力,不會越雷池半步。
安程程乖乖的躺在牀上,小手從被子裡出來,握住他大大的手掌,睜着兩隻眼睛輕聲說:“小白,那天其實我很害怕……他們很多人,不讓我走,我想着你,想着爸爸,就拼命的往前跑。他們幾次都差點捉到我。可都被我躲了過去……我是不是很勇敢……”
她輕聲敘說着那些過去,而後漸漸的沉睡。
蘇慕白看着她的睡顏,心裡一動,微微的頷首湊近她的臉頰,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她很堅強,比他見過的大多數女孩子都要堅強勇敢。
心裡深深的抽搐了一下。
他強迫自己把她僅僅抓着的手慢慢的移開,不能傷害她的。
比她長了那麼多歲,他更應該有理智,控制自己的行爲。
她現在還年輕,需要的是更多的保護,而不是傷害。
半夜醒來。安程程滿頭大汗,沒看到蘇慕白在身邊,她赤裸着腳下地,找到他住的房間,驚恐的拍了拍門。
蘇慕白打開門,看到她站在門外,髮絲黏貼在臉頰上,“怎麼?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安程程緊緊地抱着他,說不出話來。
她以爲自己足夠堅強,可以把那些事情遺忘。
蘇慕白深深的嘆息,“進來吧。我陪着你。”
安程程滿面冰冷,“小白,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怕……”一句話道盡了所有的卑微和酸楚。
她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再也不願撒手。
蘇慕白遲疑了片刻,坐在她身邊,半攬着她輕輕的說:“睡吧,我一直陪在你身邊。”
夜安靜了下來,蘇慕白卻睡不着了。
懷裡的人異常的安靜和柔軟,脆弱的彷彿只要輕輕用力,便會碎裂開。
他該怎麼放開她,告訴她,兩人之間沒肯可能。
安程程的病似乎一直好不起來,總是好了,又驟然加重了。
蘇家一再的催促他回國,可他放不下她。
她一個人那麼年輕,獨自一人在國外,遇到事情只會哭泣,只怕在異國他鄉根本就活不下去。
蘇寅乾給他打電話,下最後的通牒。
蘇慕白掛斷了電話,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少女。
一場延綿兩月的病,幾乎奪去了她所有的精氣。她瘦小的,他單手都能抱起她。
“怎麼不好好的在房間裡待着,外面那麼冷。”
安程程搖了搖頭,緊緊地咬着下脣,很久後說道:“小白,你走吧,我一個人可以的。”
他有他要做的事情,她不應該拖累他的。
蘇慕白手上一頓,“你不喜歡我留在這裡陪着你嗎?”
安程程搖了搖頭,然後轉身跑開。
她喜歡,喜歡到她想他一輩子留在自己身邊。
她卑劣的留了他兩個月,已經是極限了。
小白不是她任何人,沒有責任和義務陪在她身邊。
蘇慕白告訴蘇寅乾,他回國。
安程程笑着讓他回國帶給安石文一句話,說她在這邊一切安好。
臨走的前一夜,安程程藉着去朋友家過生日,喝的酩酊大醉。
她以前總覺得酒難喝,可這一晚上,她卻覺得酒真是一個好東西,能讓她忘記所有的煩惱。
若是她當初沒撿到他就好了,也不會如此痛苦。
可若她不撿到他,又怎麼會有那些甜蜜。
真是矛盾的心情。
朋友把她送回家。看到蘇慕白,有些不滿的說:“你是程程的男朋友吧?程程是個善良單純的孩子,你要是不喜歡她,就請遠離她。”
蘇慕白抱着安程程,久久的說不出話來。
安程程醉的厲害,一直在默默地流淚。
蘇慕白給她煮了一碗醒酒湯。
她模糊的拉回一些神智,自己爬着到衛生間裡洗澡,而後出來。
看到蘇慕白,抱住他可憐而卑微的說:“小白……你要走了……給我最後一點念想吧。”
她小心翼翼的吻住他的脣,沒有任何技巧,嘗試着在他身上摩挲着。
蘇慕白想要抓住她作亂的手,可卻摸到她滿臉的淚水。
她在哭,眼睛甚至不敢看他,怕一看到他的目光,滿是鄙夷的樣子。
蘇慕白覺得自己一顆心都不是自己的了,彷彿背泡在了她的淚水裡,又酸又澀。
良久後,肌膚貼着她嬌嫩的肌膚,終是沒拒絕。
罷了,就算她日後後悔,他也甘願接受她的怨恨。
大概是寂寞了太久了,碰上她的一往情深,他便再也無法拒絕。
“程程,我愛你。”
他附在她的耳畔輕聲說,他的愛一旦付出便再也無法收回。
夜色濃重,窗外飄下鵝毛大雪,分飛裡不知是誰許下一世情深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