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索菲亞之前從未來過這裡。聖瑪麗大教堂,現在更常被稱爲塞維利亞大教堂。她很少冒險離開馬德里機構,就算離開也都與研究有關。而迄今爲止,這項研究還從未和大教堂有過任何關聯。

當然,她瞭解它的資料。作爲一名聖殿騎士不可能不知道這座中世紀的重要教堂所扮演的角色。

曾幾何時,宗教曾在聖殿騎士團控制與導引人類命運這一使命上佔有極其重要的一席之地。傳聞說,在1401年,人們決定要建一座教堂,取代曾位於現今大教堂所在位置的清真寺。座堂聖職團的成員們發誓說:“我們要建一座教堂,它要如此美麗、如此宏偉,那些看見它完工的人都會以爲我們瘋了。”

索菲亞不知道如果他們活到了它完工的公元1506年,是否會認爲他們的願望已經實現。塞維利亞大教堂至今仍是世界最大的教堂之一,它的美麗也讓人窒息。

教堂中庭拔地而起,有讓人眩暈的四十二米之高。它華麗的鍍金和彩色玻璃窗戶讓內部籠罩在一片溫暖的、色彩斑斕的光芒之中。索菲亞猜想,在這平靜的美麗和浸透了古老焚香的木頭的氣味中,很多人都會感受到和平。但她自己無法感到任何平靜。她的心臟沉重而疼痛,懷揣着負疚、恐懼和憤怒。

自他們從阿布斯泰戈基金會康復中心的屋頂上起飛,她就沒再同父親說過一個字。她注視着她隊伍中的其他人涌進直升機,安全地離開。索菲亞很清楚,讓他們加入撤離人員並不是父親在表現自己的好意。她聽到他命令麥克高文要確保阿尼姆斯完好。對艾倫·瑞金來說,操作這臺機器的人就是這臺機器極具價值的一部分,以後他們也要繼續在上面工作。重新訓練新人員需要花費時間和金錢。

在艾倫·瑞金的世界裡,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他們直接由康復中心飛往大教堂,先一步進行了無線電聯絡並解釋道,是的,他們極度緊急地要求在到達時確保完全關閉大教堂,並且確實是要打開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墓穴。不,不能等大主教回來對過程進行監督,只能靠着已到場的主教之一了。還有另外一句:那位閣下也將到達,請爲她提供適合她地位的安排。

瑞金父女在沉默中來到了這裡,而現在他們沉默地走在大理石的地面上。索菲亞跟在她父親身後幾步,無人注意,也無人關心。他們所認識、所尊敬的是艾倫·瑞金。對於主教們來說,索菲亞只不過是引導她父親進門後的一點點附屬品而已。

哥倫布的遺體所經歷的旅途幾乎同他生前所經歷的不相上下。當他於1506年去世時,他的遺骨被從塞維利亞送到了西班牙巴里亞多利德。1542年,這些遺骨被重遷往殖民地聖多明哥——也就是後來的多米尼加共和國。他在那裡安眠至1795年,然後被運到了古巴的哈瓦那。

直到1899年,哥倫布才被埋到此地,葬入一個如這座大教堂的其餘部分一樣富麗堂皇的墓穴中。將它架在空中的不是天使或支柱,而是代表着他一生中西班牙諸王國——卡斯提爾、阿拉貢、納瓦拉和萊昂——壯闊歷史的寓言人像。索菲亞停下腳步,讓自己的父親上前去與主教談話。

索菲亞沒有忘記,儘管克里斯托弗·哥倫布長眠於人類所能想像的最奢華環境中,但卻是在窮困交加中死去的。他本可以將伊甸蘋果賣給聖殿騎士,輕易地逃過窮困。

他們的時間所剩無幾。其中一名主教正爬下墳墓,小心地抱起他身邊一個小而華麗的金屬盒。

索菲亞快速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她在模擬中所看到的那個盒子。

有沒有可能,這個她花費了畢生來尋找的伊甸蘋果,已經在哥倫布死後的輾轉之中消失了——或被偷走了?

荒誕、瘋狂、帶着背叛的願望,她的一部分期望這是真的。

主教將那個盒子交給她的父親,他盯着它看了很久,卻沒有觸碰它。

應該是由我來打開它。索菲亞想。

這感覺嚐起來彷彿嘴裡滿是灰燼。爲了這一刻,她花費了畢生進行工作,允許她的父親在伊甸蘋果的名義之下進行種種殘暴的行動。她告訴卡勒姆她會保護他,但最終卻拋棄了他。

她父親冷酷的話語重新回到她的腦中:我們只不過是將他們丟給屬於他們自己的不可避免的命運。

而她的父親,這個迫使她拋棄了卡勒姆的人,將會被賦予所有的榮光。

索菲亞聽到高跟鞋的叩叩輕響從她身後傳來。她轉過身,看見埃琳·凱爾主席正站在她身後。

“尊貴的閣下。”索菲亞說,稍稍低頭以表示尊敬。

凱爾並沒有馬上對這個問候做出反應。兩個女人一同站着,注視着艾倫·瑞金慢慢打開那個小金

屬匣。

“所有榮光將會歸於你的父親,”凱爾出人意料地說,“但我們兩人都知道找到它的人是誰。”

索菲亞轉過頭,驚異而欣喜地望了過去。她以前曾見過這位主席,但凱爾似乎從沒有對她表現出過任何興趣。現在,這個年長的女人衝她露出了一個微笑——嚴謹一如埃琳·凱爾往常那樣,但充滿真誠。

“屬於你的時機會到來的,我的孩子。”

隨後,聖殿騎士團長老議會的主席走上前,站在阿布斯泰戈工業公司首席執行官的身邊。他們一同注視着伊甸蘋果,而索菲亞·瑞金,科學家與蘋果的發現者,則在遠處觀望着:不被歡迎、不被注意、不被期望。

而當她孤獨、被無視地站在那裡時,她的思緒悄悄回想起那個戴着兜帽,有着她面孔的女人。

名義上,索菲亞是個英國人,生於英國,並在她生命的最早幾年中居住在那裡。但成年後,她只回去過很少幾次。就她的喜好來說,那裡太潮溼也太陰沉了。

當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她常常問爲什麼天空哭得那麼多,是不是因爲它也沒有了它的媽媽。她從未能甩掉過這個聯想。就她所知,那裡要麼是在下雨,要麼將要下雨,要麼剛剛下完雨。

今晚,情況是最後一種。道路漆黑而潮溼,在繁忙的夜路燈光下閃爍着。她將車直接停在了她父親下一場表演的場景,聖殿騎士大廳的對面。

很多類似的車輛也同樣如此。爲了這重要的一刻,世界各地的聖殿騎士將會在這裡聚集。政治家,宗教領袖,業界巨頭,將有近兩千人到場。

今晚父親的觀衆席將座無虛席。索菲亞慍怒地想。

她走出車外,關上門,穿過街道走向那巨大的石制建築。它強壯的線條透露出力量,但仍不失美麗。她的一隻手中抓着一疊因爲被她緊抓着而變得皺巴巴的紙。

她穿着一條保守的裙子,高跟鞋,以及一條披肩——全身黑色。

這似乎很得體。

當然,警備力量傾巢而出。到處都是攝像頭、金屬探測器、嗅探犬和搜查點。很快就有人來接待索菲亞。在一番倉促而抱歉的檢查之後,她被帶了進去。

她在一個衣帽間找到了她的父親。艾倫·瑞金正忙着在光鮮的薩維街西服外套上傳統的聖殿騎士禮袍,檢視着在鏡中的自己。

他在鏡中看見她,衝她微微一笑,同時調整着引人注目的領帶。

“我看起來怎麼樣?”

如往常一樣,他在撥弄袖口。她沒有上前幫忙。

索菲亞打量着他那完美的灰髮,以及臉部的線條,他連帽斗篷上挺括的褐紅色與黑色的褶皺,他胸前獎章上那經典、端正的紅十字。

“像個聖殿騎士。”她回答道。

他可能就是沒有注意到她語調中的冰霜,但更有可能的是,他毫不在乎。

“一個沒有犯罪的世界。”他說,“他們會爲此給你頒個諾貝爾和平獎的。你最好開始寫獲獎詞了。”

“我讀過你的了。”

這一次,他確實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慢了下來,雙眼在鏡中對上了她的眼睛。

“然後?”

索菲亞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緊抓的那一疊紙,又一次反感地掃了一眼眼前的文字,隨後大聲地念了出來。

“‘如果我們根除了自由意志,我們就能根除刺客,根除這個威脅了社會幾個世紀的癌症。’”

她的聲音在“癌症”這個詞上停頓了。暴力是一種疾病,就如同癌症。她這樣對卡勒姆說過。而就像癌症一樣,我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控制它。

對於她來說,那個癌症是暴力。而對於她父親來說,那是刺客們本身。

她憤怒地翻着演講的剩餘部分:“‘雜種……害蟲……’”

“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但它能夠表達重點。”他回答說。

“你的重點是種族屠殺!”索菲亞暴怒地說道。

“這是個新開始。”

他的語調平靜、理智。當他回頭注視她時,他看起來風度翩翩:

“你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索菲亞。你現在還看不出來,但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這麼多世紀以來,我們一直在尋找解決方式。而你,我的孩子……你消滅了問題本身。”

她一直知道他厭惡刺客。他們奪走了她的母親。在長大成人的途中,她也憎惡着他們的兄弟會。她永遠也不想要另一個家庭承受她的家庭所承受過的——或卡勒姆的家庭所承受過的痛苦。

多麼奇怪啊,聖殿騎士的孩子和刺客的孩子有如此多共通的痛苦。

也許比索菲亞至今所知的還要多。

索菲亞渴望着終結這種痛苦。

她不顧一切地想要終結它。如此不顧一切,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或是拒絕注意到,這件一生中都一直明擺在她面前的事。

“我們……我……這麼做是爲了拯救生命。”她低語道,被這個可怕的頓悟所窒息,幾乎無法言語。

“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該活着的。”她的父親說。她瑟縮了一下,想到她所見到的那最後一名刺客的臉。

他看了眼他的手錶,朝那扇門走去。當她沒有跟上前時,他停下腳步,挑起一邊眉毛。

在眩暈中,她強迫自己動起來,強迫自己走在他身邊,與他一同走入大廳。穿着禮袍的聖殿騎士與她擦身而過,其中一些人的兜帽拉起,但大多數都往下放着。

她想要弄清楚,她的夢想到底已變得有多麼扭曲。

“那麼,我的項目……”

“第一次爲社會帶來了穩定的秩序。”她的父親說道,他補充完整她的句子所用的字詞是她從沒有想到過的,“我們所見證的是一個黃金時代的誕生。”

伴隨着千萬人的血而誕生,這樣的時代是無法迎來什麼好的東西的。

罪惡感是如此深切,索菲亞幾乎摔倒在地。“這是我所做的。”

“你所做的已經完成了。我們的成果歸於長老們。這是他們最輝煌的一刻。”

她簡直無法相信。他真的誤會她的意思了?還是這又是他在搪塞她?

我一直如此愚蠢,她想着。如此盲目。

“你騙了我。”這不是一個叛逆的青少年向一個嚴苛家長的憤怒反擊。這只是個簡單的事實。

他說謊了——不僅僅是關於利用她數十年的熱情研究,而是關於所有的一切。關於成爲一名刺客意味着什麼。以及成爲一名聖殿騎士意味着什麼。

當他俯視她的時候,貴族般的臉上有一絲輕微的軟化。他語調中的柔和是她多年未曾聽到的,但他所說出的語句比刺客的袖劍還要尖銳。

“我一直知道在你的心中,你首先是一名科學家,其次纔是聖殿騎士。”

而對他來說,這就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從他的妻子、她的母親被從他們兩人身邊帶走以來的每一件事——都變得正當了。

索菲亞擡頭望着他,感到噁心。“你近期的工作給我們留下來深刻印象,”他說,“但它證實了我們的看法,那就是人類不能得到救贖。”

“那麼,”她的語調冰冷,像鐵一樣生硬,“你已經把每件事都想清楚了。”

“還沒有。我的演講……有一句你的美妙詞句,它可以用上。”

有一會兒,她只是瞪着他,驚駭於當他們在討論不僅僅是對刺客組織,而是對自由意志本身的完全滅絕時,他竟然還在想着這麼微不足道的事。

隨後她明白了。他想要她與他並肩前行。

不僅僅作爲一名有用人才,這個他已經擁有了,他能夠,也已經以他想要的方式利用了她和她的才智。他不需要這個了。他不需要她的修辭技巧,她的“美妙詞句”。

這句話是一根橄欖枝。艾倫·瑞金想要他的小女孩完全站在他這一邊。作爲一名盟友、一名信者。

她想起幾天前他對她說的話。你覺得我看起來老嗎?沒有人能永生不死,連聖殿騎士大團長也不例外,而他想要他的後嗣站在他身邊,全心自願地接過他的事業。

他從來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父親,而不管過去曾經有多少溫暖和父愛存在,它們都隨着她母親吐出的最後一口呼吸而永遠地消失了。

這是他表達關心的方式。這是他表達愛的方式。

今晚他還向她表達了別的東西,向她表達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他對種族屠殺的完全認可終於讓她得以認清艾倫·瑞金的毫無人性究竟到了如何的深度。他現在正盡己所能奉上所能貢獻的一切,而她能夠從他臉上看到一絲細微的希望。

但它太細微了,而且太遲、太遲了。

她有一句完美而切題的開場白,可以讓這位完美的人選來說出。她直直地注視着她的父親,引用道:“‘現在我將成爲死亡,衆世界的毀滅者。’”

他臉上有一塊肌肉抽動了一下。僅此而已。

“我不確定我能夠勝任。”

一個聲音穿過層層關閉的門傳來,打斷了那個以不正常的親密關係將他們囚禁的魔咒,“今晚,我榮幸地有機會能引薦我們古老騎士團未來的締造者:有請聖殿騎士團大團長,以及阿布斯泰戈工業與基金會首席執行官——艾倫·瑞金博士!”

大門猛地打開,光線射入昏暗的走廊。她的父親轉過身大步走進去,沒有再看她一眼,走向演講臺,彷彿在外面等候入場的這段時間,沒有任何事發生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