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勒姆恢復了狀態,終於吃了東西。他們又把一塊牛排送到了他的房間,都切成了小塊,這樣他就不用索要刀子了。在吃了點食物之後,他感覺好一點了,有一陣子他認爲自己已經把幻覺打敗了。
但沒有。現在,卡勒姆盯着房間的盡頭,那些一直監視着他的警衛們待的地方。這一次,站在那裡的並不是看守他的那些人。
這一次,那是阿吉拉爾。
卡勒姆緊張而戒備,汗流浹背,但刺客並沒有攻擊。他只是長久地注視着卡勒姆,隨後踏入了他的房間。
穿過玻璃。
有一會兒,卡勒姆感到正注視着自己的臉。但這一張更堅毅,上面刻印着疤痕和刺青。這是個幻覺。這不是真的。在阿尼姆斯中所發生的不是真的,對於我來說不是。這只是滲透效應。
他驚訝於這個影像竟然如此平靜。也許他的頭腦正在推敲這事,正準備要讓這名刺客對他說話。但是,就像之前那樣,刺客猛撲了上來。
這一次,卡勒姆做好了準備。他擡起了左臂,當阿吉拉爾試圖猛地刺向他的喉嚨時揮手擋開了,而他的右手在刺客第二次嘗試時重重地打了過去。阿吉拉爾虛晃了一下,隨後旋身踢出,他的腳只差一點點就要踢中卡勒姆的腹部了。
卡勒姆對鬥毆並不陌生。他被捲入揮拳幹架的次數堪比天上星星的數量,自從……自從那一天算起。但現在,自滲透效應出現在他身上、扭曲現實、扼緊他的咽喉,卡勒姆第一次能夠控制自己的動作了。在此之前,刺客的影像都只是單方面地恐嚇他:低語着控訴、用刀刺向他、割開他的喉嚨。他的大腦被毫無理性的恐懼所淹沒。但這一次,一切都非常不同。
他知道先前,當阿吉拉爾嘗試殺死自己時,他是如何行動的。那時他成功了。這一次並不是一次襲擊——至少,不像是其他的那些襲擊。隱隱地,卡勒姆意識到這是……練習。訓練。
躲開一腳。擋住一擊。揮出他自己的攻擊。他簡單、輕易地就進入了狀況。他認識這種戰鬥。在這種戰鬥中,他能夠把握自己。
他陡然轉身,踢出——而那裡什麼也沒有。卡勒姆停下來,氣喘吁吁,環顧房間。阿吉拉爾消失了嗎?隨後他感到後頸處有一種刺癢,於是轉過身去。
他不再是獨自一人了。其他人現在也來到了屋中。他們也是他的敵人,但不像先前出現在他面前的憤怒的刺客們,他們穿戴的不是兜帽,而是純白的制服。這不是幻覺。他們是來將他帶回阿尼姆斯中的,而他可不會束手就擒。
兩名看護向他接近。腎上腺素涌上卡勒姆的身體。他不能回去。不能再來一次了。就算是幻覺也好過被那具手臂抓起、塞入一個死人的記憶之中。卡勒姆衝向前,抓住第一名看護,將他的臉砸到了牆壁裡。他迴轉身,用頭猛撞第二個人,隨後擋住第一個人揮來的一拳,抓住他的手臂將他翻過肩膀摔了出去,背部着地。
現在有三名警衛衝了過來,手裡拿着警棍,而不是袖劍。卡勒姆先制服了自己左邊的那個。他用手抓住那人的肘關節,把這個穿黑衣的人扳倒在地。然後,卡勒姆立即轉向下一個人,重重一拳打在對方的下巴上,讓她向後倒下。
第四名警衛踏入房中,和中間那個人一起設法抓住了卡勒姆的胳膊,試圖制住他。他毫不退讓,在他們的手上借力擡起雙腿,暴烈地一腳踢中那個新來的人的腹部。
但先前吃了他一拳的那名警衛已經回過神來。當她的棍子敲在他的臉上時,她露出了陰冷愉悅的微笑。這幾乎、但還沒有完全讓他失去意識。儘管怒火高漲,他的身體卻已經屈從了下來。他在他們的手中沉了下去,當他們將他拖出房間時,他的世界變模糊了。
他們在門前停下了。卡勒姆眨着眼睛,腦袋一陣陣抽痛。他盡力打起精神抵禦疼痛,擡起頭,看見一個穿着警衛制服的高大男人,毫無表情的眼睛半闔着。
“該你上了,硬小子。”那個男人說。
不。他不能這麼做。卡勒姆猛地抓住自己最大的恐懼,將其作爲武器。
“我瘋了。”他透過從口中涌出的血說。
他們無視他,開始將他一路拽過走廊。想到將再次進入阿吉拉爾·德·奈爾哈的身體和精神,恐懼從他心中滿溢出來。而同時,一個來自遙遠過去某一天的影像閃現在他的腦海中:一架古老、破舊的收音機,播放着佩西·克萊恩的歌《瘋狂》。
卡勒姆開始唱出——或者更確切來說,尖叫出,這首歌。
他唱着,調子瘋狂地跑了很遠,絕望地拖延着那不可阻擋之事的來臨。
這只是個簡簡單單的撲克遊戲,而這絕不只是個撲克遊戲。
輪到內森發牌,他看似平靜地遞出紙牌。往常,警衛們都會躲在視線之外,站在那雙向玻璃牆之後。在早先卡勒姆出現時,其中一些走了出來。現在,這個地方擠滿了警衛。
埃米爾擡起頭,隨後低頭看着自己的
牌:“他們要再次把他送進去了。”他說。沒有人說什麼。他們都知道。
穆薩拿起他的牌,看也沒有看,雙眼注視着看護們:“他們在逼迫他。他還沒準備好再次回去,特別是經過像我們所看見的那種崩潰之後。先驅甚至都不能保持安穩到吃完他點的那塊上好多汁的牛排。那個人甚至都還不知道他自己是誰,更別提他站在哪一邊了。”
“那麼,”內森說,將他的牌扇形打開,“我們就該在他背叛我們之前阻止他。”
其他人都比他要冷靜。內森在溺愛中長大,慣於出手幹架,準備好要打翻任何一個多瞅了他一眼的人。他已經慢慢學到要更好地自我控制了,但還沒學全。穆薩因爲先前內森對卡勒姆所說的話而狠訓了他,但這孩子並不感到抱歉。內森的渾身上下都在叫囂着,說這個穆薩喜歡稱之爲先驅的人是個威脅。而有時候,最好還是錯誤卻安全,總好過正確卻死了。
每一晚,內森都渾身是汗地醒來,完完全全地嚇壞了。在理智上,他明白髮生的是什麼。瑞金博士稱它爲滲透效應,並表示,由於內森比這中心裡大多數的病人都要年輕,這種效應在他身上的顯現可能會更加劇烈。
“一個五十歲的人,作爲他本人生存的長度是你的兩倍,”她用她那平靜、和善的嗓音這樣告訴他,“他擁有更多自己的記憶。因此,當界限開始模糊時,他擁有更多可以利用的資源,來提醒他什麼是自己真正的身份。”
隨後她微笑了,那種甜美的微笑總是會讓內森開始懷疑自己也許錯了,也許她並不完全是站在聖殿騎士那一邊的。就算她是吧,也許聖殿騎士也沒那麼壞。
當然,這並不真的是他。這是那該死的叛徒鄧肯·沃波爾,正在插手不該他管的事。
英國第一任首相羅伯特·沃波爾的二代表親,鄧肯·沃波爾,生於1679年,死於1715年。想到這個人的任何一部分還活在他身上就令內森感到作嘔。鄧肯·沃波爾是個變節者,就像巴蒂斯特一樣。但至少那個巫毒教毒師有憤怒的理由。他生來是個奴隸,後來又感到被兄弟會所背叛了。
相比之下,鄧肯一直都過得順風順水。他一直走着海軍軍官這條道路,但卻是一個以自我爲中心、不懂得聽從命令的狂妄混球。不滿於海軍的他被刺客組織的理念所吸引。它吸引了他心中那良善的一面。但即便身處一個“萬事皆允”的兄弟會,這個被寵壞的沃波爾最終也開始不滿意起來。他再度挑戰兄弟會的長輩成員,在不滿的地方出言挑撥,儘管其中大多數不滿都是他想象出來的。
鄧肯被分配了一個位於西印度的任務。在那裡期間,鄧肯記住了所有他能得手的關於當地刺客組織的事。而之後,當獲得了足夠多對聖殿騎士來說有所價值的信息後,沃波爾就聯繫了他們。聖殿騎士完全知道要奉承他什麼……以及支付他什麼。
內森一直在學校進進出出,因爲他總是挑事幹架。作爲一個堪稱典型的倫敦東區人,他混跡在一個幫派裡,做了一陣子毒品交易。幫派頭領派他去本地學校附近兜售毒品,因爲他看起來可愛又無害。無害,直到他開始大發脾氣。他赤手空拳地把一名成員幾乎揍成一灘扶不起來的泥。
“這種事你是可以理解的,對不對,內森?”現在埃米爾說道。過去,這會被當作一種侮辱。過去,內森會把這當作是挑釁。現在,他知道這是表達對某種——某人——的瞭解,某個內森與其共生度過每一天的人。
也共度過每一夜。
內森努力讓自己剋制住不要發抖。
他不想變得像鄧肯一樣。他想要變得比他好。他想要變得更像穆薩,或者,在他感覺特別充滿希望時,他想要變得像林或埃米爾。就他所知,這兩個人沒有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內森知道自己的先祖是個多麼讓人厭惡的人,這就是爲什麼他總是對任何新來者如此疑神疑鬼。有罪直到被證明無辜,人們都知道他總這麼說,說白了,我們都有罪。
內森相信穆薩的判斷。穆薩似乎對自己的兩套記憶極爲協調,勝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甚至勝過頭腦冷靜的埃米爾。他爲了騙過警衛們而表現得像個小丑,但實際上,他纔是清醒的那一個。
“我確實懂這種事。”內森平靜地回答。他的視線瞟向一個警衛。他們正向鷹一樣地注視着我們。“穆薩是對的。他們不該這麼快就把他放回阿尼姆斯中去。如果他們逼得那麼緊,那一定是因爲他知道某些非常重要的事。而他很可能會決定要站在錯誤的那一邊。”
如果事情一如穆薩所懷疑的那樣——這新來的人可能是能帶他們所有人逃出這裡的人、也可能會讓他們全部被殺,那他們承擔不起假定他無辜可能造成的後果。
穆薩對上了他的視線。兩名曾投靠過聖殿騎士的刺客,彼此都非常理解對方。穆薩重新看向自己的牌,發出一聲咕噥。
“哎,你們可是看看這個。”他說這,將四張牌攤在桌
上。兩個黑一和兩個黑八。“死人之手。”
四張牌。四名伊甸蘋果的守護者。
“那第五張牌呢?”內森問。
“第五張牌是打入腦袋裡的一顆子彈。”穆薩說。
他們的意見全都一致。
在卡勒姆到達之前,他斷續嚎叫的歌詞先一步傳到了索菲亞的耳中。她必須強迫自己不要因爲同情而退縮。將他重新送進去還太早了——實在太早了。
她曾在過去實驗對象的聲音中聽到過這種絕望和恐懼的音調。有時,在索菲亞聽到這種音調後不久,那個人的自我本質會徹底消失……而那個人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該死的。
“將時間調至第六。”索菲亞對阿歷克斯說道。
卡勒姆的聲音尖銳而絕望,繼續尖嘯着令人毛骨悚然、不合時宜的歌詞。
索菲亞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如果他的狀況惡化……”她深吸了一口氣,“把他帶出來。”
阿歷克斯轉向她,高挑的眉毛皺了起來。“但是你的父親——”他開始說道。索菲亞打斷了他。
“我不在乎我父親怎麼說,”她囁嚅着,明確地感到他們所說的這個人正從他的辦公室窗戶注視着每一件事。她大步走到場上,看向那隻正緊緊抓着卡勒姆腰際、將他舉到她頭頂上的手臂。
卡勒姆現在幾乎是在嗚咽了。他的臉扭曲成一種微笑,彷彿他和佩西·克萊恩一起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他看起來一團糟。他因爲在房間中的那場“壓制”而流血不止。他的雙眼圓睜,滿身汗水,胸口因換氣過度劇烈起伏。索菲亞自己的胸中因同情而疼痛起來。都該詛咒她的父親。這根本不應該發生。
曾經,在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她曾一連好幾個小時坐在兒時的家門外,耐性好得如同小山丘,小小的手中捧着葵花籽,等松鼠和花栗鼠來接受她的禮物。她坐得身體都僵硬了,一隻腳麻了。這都不要緊。
當一隻小小的、雙眼明亮的小動物從一棵樹那邊探出鼻頭來時,一切就都值得了。那隻花栗鼠忽跑忽停,拐彎抹角地接近了過來,隨時準備逃走。它剛剛把它細小的、帶爪的前肢放在她的拇指上,擡頭用大大的眼睛盯着她,心跳快得她幾乎可以透過白色胸脯上的絨毛看見心臟在躍動。就在此時她的父親出現了,大吼着要那隻花栗鼠走開。它倏地變成一道模糊的褐色影子,消失了。下一天、再下一天,儘管她父親下令不準,她仍坐在外面。等待着。
它再也沒有回來過。
比起花栗鼠,卡勒姆更像是一匹狼,但是他,也是同樣小心翼翼地。而他也同樣剛剛開始信任她,她如此相信着。但她的父親沒有簡簡單單將他趕開,反而下達命令,要痛打到卡勒姆服從,要把他拖進來,塞進這個他幾乎不理解、並顯然恐懼萬分的機器之中。
這是殘忍的,這是錯的,而在一種苦澀的諷刺感中,她知道,最終,這將會阻礙他們的進展,也許甚至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全都是因爲她父親如此渴望即刻就獲得成果。
索菲亞只有一個機會來保護卡勒姆不受傷害,就在此地、就在此刻,而她必須把握這個機會。
“卡勒姆,”她說,她的聲音有力而強硬,“聽我說。”
他只是唱得……喊叫得……更加響亮,試圖蓋過她的聲音。在經受他被迫承受的折磨之前,試圖建立起某種——任何一種——屏障,來保護他曾身爲的那個人。諷刺的是、危險的是,只有完全接受將要發生的事,他的心智才能夠得到安全。他不能試圖將它拒之門外,不能試圖淹沒它,不能試圖用尖叫來蓋過那個記憶。
“聽我說!”她大叫,“你必須集中精神!你必須專注於那些記憶。”他聽見她說的話了嗎?索菲亞看不出。她堅決地繼續:“你必須跟從阿吉拉爾。”
這個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卡勒姆低下頭,眨着眼睛,試圖集中視線,仍舊瘋狂地唱着。但那並不是瘋狂——那是在狂暴的掙扎,以抓住清醒的神志。
索菲亞專注地研究過這個男人。就像她毫不隱瞞地告訴他的一樣,她確實知道關於他的一切。而這個吊在她上空的男人,喘息着、爲了不被毀滅而掙扎着,使她如此強烈地想起那個舊寶麗來相片裡的小男孩,強烈到痛苦。
這是莎士比亞的臺詞嗎?她煩亂地想到,“爲了善良我必須殘忍。”
她必須反覆將這點灌輸進他的腦海。他要麼會聽從、照她所說的做,要麼就會變得像之前的很多人一樣,一具身體帶着一個破碎的頭腦,永遠地被困在過去與現在之間。
索菲亞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不會讓它發生在卡勒姆身上。
她重複那道命令:“卡勒姆……你必須跟從阿吉拉爾。”
這是全世界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她能看出這一點。但她也能看出他聽見了她的話。
隨後——他進入了祖先的記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