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對我來說這有什麼好處?”當他們大步順着走廊走下時,卡勒姆問道。他們經過穿着白衣的看護、灰色的石拱門、以及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樹樁。他漸漸開始習慣這企業化與創造性、歷史與無菌般清潔的現代科技所形成的奇異並列。

但卡勒姆仍然開始逐漸厭煩起這地方冰冷的藍、灰、白色調。他體內的某種東西渴求着刺目的陽光,爆炸性、迫切的明黃,他嘴裡塵土的味道。而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他在童年時期對加利福尼亞州的嚮往,又或者是阿吉拉爾所在的那陽光普照的西班牙正滲透進他的意識之中。

當他們繞過一道走廊時,卡勒姆瞥見一塊巨大的屏幕。一張說着話的臉正出現在某種新聞節目上,而那精心修飾的灰髮、誠摯的表情和尖銳的灰色雙眼帶來某種奇怪的熟悉感。他的雙眼落在那張臉下方滾動的名字上:艾倫·瑞金,CEO,阿布斯泰戈工業公司。

啊,卡勒姆想着,怪不得你彷彿有無限的資金,索菲亞·瑞金博士。

“顯然,是會有一些法律後果,”索菲亞正在說,“但一旦我的研究完成,就沒有理由再將你留在這裡。”

卡勒姆慢下腳步,停了下來,索菲亞轉身面對他。

“我能拿回我的生活?”他問道,不敢相信自己正確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索菲亞衝他微笑,雙手一本正經地交疊在身後,她的雙眼明亮,就彷彿這是聖誕節的早晨,而她正要遞給他一份禮物。

“比這更好,”她說,“一個新的生活。”

就他在這裡的所見,卡勒姆毫不懷疑阿布斯泰戈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個新的生活,一個新的開始。也許將再也不會有對暴力難以抵禦的渴求來打擾自己。

她朝他們站定的方向前面做了個手勢:“你餓了。”她說道,並沒有做出要跟上他的樣子。他向那扇門走去,雙眼仍停留在她身上,隨後踏進門。

這個卡勒姆推測是公共休息室的地方,看起來與至今在這間阿布斯泰戈設施中所見的其他一切都別無二致。看護們一身白衣,病人們一身與卡勒姆一樣的白T恤、灰褲子和灰色的V領上衣。很難相信這些人全都像他們的先祖那樣,是兇手——刺客。

牆壁是藍灰色的,而卡勒姆馬上就注意到了單面鏡。他知道在那後面,警衛人員正在注意着一切。房間裡同樣也有一些守衛,站在一邊,不怎麼成功地嘗試着不引人注目。這間房間,與那些卡勒姆待了太久的監獄房間有着很明顯的相似之處。

但這裡的環境仍在某種程度上顯得更加親和。這裡有鍛鍊器械,有兩個男人正在輪流投籃。卡勒姆也能聽見乒乓球獨有的聲音。在那個聲音之下,他能聽見鳥兒的叫聲。不同的植物枝葉,從樹木到灌木到果實到蔬菜,正繁茂地生長着。

一想到食物,卡勒姆的胃就咕咕叫了起來。但就算他很餓,他也難以在這個環境安下心來,他發現自己正面對着單面鏡牆壁,試圖看透後面。

就在他盯着他看不見的警衛時,有人走近了他。是那個有着精心修剪的白鬍須的黑人,卡勒姆在來這裡的第一天就已經“見過”他了。那個鼓勵他往下跳的人。

現在這個人正在微笑,誇張地筆挺站着,一隻手僵硬地藏在背後。隨後,這個人退後了一兩步,另一隻手大幅揮向旁邊的大桌之一。

“請坐這邊如何,先生?”他問道,好像他是這地方的侍者。卡勒姆注視着那兩張桌子,而這個男人正拍着長椅上的一處空位:“菜單上的菜任您挑選,不過我們的推薦菜是雞肉。”

卡勒姆一邊注意着這個男人,一邊滑入座位。坐在他對面的是一位年長的亞洲男人,長長的灰色髮辮垂在背上。卡勒姆沒有引起他的任何注意。

一名年輕的看護走了上來。她的聲音和表情親切愉快,頭髮綁成一個整潔的、職業化的髮髻。

“您想要點什麼,卡勒姆先生?”她微笑着說,“菜單上的菜任您挑選,不過我們的推薦菜是雞肉。”

那個男人的眼神彷彿在手舞足蹈,不過臉上卻保持着一派莊嚴的表情。

“我要牛排。”卡勒姆說,雙眼一直沒離開他古怪的同伴。

“給先驅的牛排!”這個男人宣告道,彷彿要向這個看護指示她的職責所在,“先生想要幾成熟?”

卡勒姆轉向看護:“熱廚房裡轉一圈出來就好。”

看護離開了。那個男人馬上就不請自來地在卡勒姆身邊坐了下來。他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三個小杯子放在桌上,杯口朝下,排成整齊的一排。

“你是誰?”卡勒姆問道。他記得在索菲亞的研究實驗室裡看到過這位同伴的相片,但記不起名字了。

男人用熟練的手指拿起中間那個杯子。“他們叫我穆薩,”他說道,用杯子指向那面單面鏡。他神神秘秘地湊近卡勒姆:“不過我的名字是巴蒂斯特。”

他的黑臉上露出一種奇怪、嚴肅的表情:“至今,我已經死了兩百年了,”他說道。隨後他壓低聲音,又補充了一句:“巫毒教毒師。”

他直視了卡勒姆很長時間。卡勒姆緊張起來,開始準備要做出防備。但隨即穆薩的臉放鬆了,露出一個頑童般的笑容:“我人畜無害。”他大笑着,衝卡勒姆擠了擠眼睛。

不,你纔不是,卡勒姆想着。你是個殺手,就像我一樣。

而且,是你叫我往下跳。

卡勒姆感覺有人在注視他。他掉轉頭,與一個高大、瘦長、一頭亂蓬蓬棕發的年輕人四目相對。這孩子既沒有退縮,也沒有轉開眼神,而是帶着一種倔強的表情緊緊地盯着卡勒姆。內森,卡勒姆記起來。當卡勒姆撞進那所花園,與體內的藥力搏鬥時,他也在場。

“啊,”穆薩狡黠地說,“他們都在看你。”他越過卡勒姆看向另一個方向。卡勒姆過頭,看見還有其他人也在看着他們:那個叫林的亞洲女人,她長長、光滑的黑髮紮成一把馬尾辮。同樣,她也以明顯懷疑的眼神注視了卡勒姆很長時間。

“你見過他了嗎?”

穆薩的問題將卡勒姆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他身上。卡勒姆沒有回答。穆薩的表情變得強硬,語調審慎地又問了一遍:

“你見過他了嗎?”

現在,他身上那戲謔的、“人畜無害”的小丑形象已經一掃而空。當卡勒姆仍舊沒有回答時,穆薩無言地站起,砰地蓋下他的三個小杯子。現在卡勒姆意識到,這原本是爲了要表演那老一套“找找失蹤的小球”戲法。

“我們是最後一批保護伊甸蘋果的人,我的朋友,”穆薩離開時,警告道,“所有其他的人……他們大多數人都正在逐漸走向……無限。”他揮了揮手,在說出最後這個詞時咧嘴笑了。

另一個鬍子拉扎、身材健壯的人向他走來。卡勒姆認出他就是埃米爾。他的雙手交握在背後,表情似乎顯得相當愉悅。他微笑着說:“‘這樣,那在後的將要在前;在前的將要在後了。因爲被召的人多,而選上的人少。’這是你的。”

他遞上來一隻蘋果。它個頭很小,有一點綠,一點紅,顯然是在花園裡摘下,而不是在大型菜場買來的。蘋果的香味讓卡勒姆感到口水涌了上來,而他的思緒猛地閃回到那金色的一刻,躺在他母親的臂彎裡,聽她念着羅伯特·弗羅斯特。

而另一個聲音,一個同樣和善、同樣來自女人的聲音,在說着:聖殿騎士將它稱爲神器,而刺客們將它稱爲伊甸蘋果。 wωω. тt kǎn. ¢o

還有就是穆薩所說的那句關於“保護伊甸蘋

果”的古怪說辭。

他接過蘋果。埃米爾黑色的雙眼在他身上搜尋,尋找着什麼東西,隨後點點頭,慢慢走開了。

卡勒姆看着他離開,迷惑不解地搖了搖頭。

開始這個地方是個實驗室,隨後是個刑房,現在又是座精神病院。

他感到有人從他的另一邊靠近。有人的手指抓住那顆水果。卡勒姆的雙眼沒有離開埃米爾,同時飛快伸出一隻手,一把抓住這個小偷的手腕。卡勒姆漫不經心地轉向內森,看着他因緊張而顫抖。

“你會直接把他們帶向它的。”內森說。他的語調中顯示的不僅僅是怒火,還有某種對他個人的冒犯。

“不,”卡勒姆用一種誇大的平靜語調說,“我準備要吃掉它。”

一陣讓人食慾大開的香味,讓卡勒姆知道看護把他的牛排端來了。她將牛排放在他面前,臉上帶着一種擔憂的神色,但並沒有介入這場僵局中。內森放開抓着蘋果的手走開了,但還是投回了憤怒的一瞥。

看護淡入了背景之中。卡勒姆盯着看了一會,隨後搖了搖頭。

“這他媽是怎麼回事?”他喃喃道,因爲這瘋狂的地方而笑了一下。

他聳聳肩,開始切肉排。在所有這一切的瘋狂之中,讓人欣慰的是至少這地方的廚房知道怎麼做牛排。它很生,中間是冷的,聞起來像天堂。紅色的汁水淌入盤中。卡勒姆的口中溢滿口水,他將第一塊肉丟入口中,開始咀嚼。美味的、稍稍有些鐵質氣味的汁水——

——血——

——一張臉,藏在兜帽中,慢慢地轉向他,他的臉上寫着哀慟和後悔,即便是刀尖正在刺下——

劇痛刺入卡勒姆的太陽穴,他猛丟下叉子,用左手掌按住眼睛,似乎想要靠力量將疼痛逼退。他渾身顫抖,呼吸變得短促,但他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

穆薩和內森很明確地表明他們將他視爲敵人。他在監獄待了很長時間,足以理解這種方式。他不能顯露出虛弱,現在不行,不能在這個蛇穴之中,否則他們會毀掉他的。

卡勒姆努力減慢自己的呼吸,將難以忍受的痛苦變成了僅僅普通的折磨。好多了。

慢慢地,他擡起頭,環顧四周。

一個穿戴着皮革與厚厚衣物的人站在鏡面觀察牆旁邊。他的衣服在光線中看起來是灰色的,但卡勒姆知道那實際是深紅色。這個人深深地低下戴着兜帽的頭,雙臂放在身體兩側,兩手腕處各伸出一柄刀刃。

緩緩地,這個人轉過身,銳利的目光直釘在卡勒姆身上。

不。這是那種幻覺——這,索菲亞怎麼稱呼它的來着,滲透效應。

卡勒姆咬緊牙關,想讓那個身影消失——

——而突然間他正身處自己那個窄小的灰色牢房,而他們在這裡。他們所有人。卡勒姆知道他們的名字:阿吉拉爾。

本尼迪克託。

擁有那對描畫着黑色的雙眼的瑪麗亞。

“我們自身的生命不值一文,”瑪麗亞擦過他身邊時低語着,她那刻着美麗藍色刺青的臉頰距離卡勒姆不過幾英寸。

“我們保護人類不受聖殿騎士的暴虐侵害。”阿吉拉爾說,他的聲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卡勒姆藍色的視線落在阿吉拉爾蓄着鬍鬚、飽經風霜的臉上。

“你是否發誓?”本尼迪克託導師質問道。

他們的刀刃不再置於隱藏之下,而他們圍繞着他,低語着他所不能理解的字句,注視着他的恐懼。

卡勒姆眨眨眼睛。

他確實在他的房間裡,他完全不記得是怎麼回到這裡的。但刺客們並不在。

他獨自一人待着,除了那些沉默、警惕的雙眼,一如既往地位於玻璃的另一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