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力道很大,拽得她發疼,沈瓷掙脫不開,只默默盯着地面,腳底像是黏了膠水,不肯再往前一步。
無聲有時是最好的抗議,朱見濂被她堵得胸口發悶,又不能同沈瓷將事情攤開了明說,心裡愈發沸騰,用力將她一拉,連拖帶拽地把推回了房間。剛一進門,沈瓷覺出不對勁,擡腿想要跑出去,再次被朱見濂逮住胳膊:“給我乖乖呆在驛站!”
沈瓷用手將擋在眼前的亂髮挑開:“小王爺如今是要把我強行留在這裡了嗎?我已經同您說過多次,我在瓷窯沒有危險,也會同您離開,您這又是何苦呢?就算是出爾反爾,也得告訴我一個理由吧。”
“最近不太平,呆在這裡是最安全的。”小王爺立場不變,敷衍出一個理由,吩咐門外的丫鬟:“看好她,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許她出來!”
沈瓷心中一沉,目帶探究地看着他:“小王爺沒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我吧?您從前不會這樣做。”
小王爺心裡抽疼,別過了臉。他不能說,也不可說。這樣便好,至少把她留在這裡,不必夾在他和汪直的中間。等到今後,她縱然無法理解,也應當能明白。
他從她的房間離開,門從外面死死鎖住。沈瓷跌在凳子上,愣了須臾,在心裡反覆揣度小王爺的轉變,這轉變似乎是從她提及汪直開始的。可小王爺久居鄱陽,能同汪直有什麼交集?莫非是在吃醋不成?
她靜靜坐在榻上,念及此處,頗有些無奈。若是有什麼重要的緣由,她不是不能理解。但小王爺什麼都不說,又讓她從何思慮?若是這兩個月的時間裡,她不能脫罪,回江西后伴隨她的,將是一生的桎梏。
*****
開工後整整一天,沈瓷都沒有回瓷窯。
早上的時候,汪直還未想太多,到了黃昏,終於有淮王府的人去瓷窯打了聲招呼,說沈瓷身體有恙,在淮王府休養,不會再來瓷窯了。
淮王雖不在京城,但終歸是藩王,開瓷窯的官員不敢得罪,只將此事告知了汪直。
汪直一聽便“蹭”地站了起來,手按着腰上的佩劍,狹長的眉目眯起,語氣忿然:“他朱見濂好大的膽子,真以爲我怕了嗎?”
他說完就提着劍往外走,王越在後面叫住他:“哎哎,你自己一個人去啊?不帶人嗎?”
“不用。”
王越上前拉住他:“好歹帶幾個護衛,我知道你不怕,但多幾個人可以充場面是不是?氣勢不能弱!”
汪直想了想,覺得也在理,點頭道:“不錯,那就給我來一打。”
王越調來十二個親衛,他是軍人,訓練出的親衛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往汪直後面一站,氣勢自成。王越大喇喇地拍手稱讚,滿意道:“行,就這樣吧,出發!”
“謝了,老兄!”汪直朝王越揖手爲禮,跨上駿馬,就這麼毫不含蓄地帶着一打人馬直奔驛站而去。
*****
朱見濂正同沈瓷用晚膳,他夾了一塊麻仁鹿肉到她碗裡,沈瓷用筷子把鹿肉趕到碗的邊沿,一口沒動,兀自扒着白飯。
“還生我氣呢?”朱見濂用筷子敲敲她的碗沿:“這不也沒關着你麼?你要是想出去玩,我也能陪着你,只是不希望你再捲入朝中,跟奸邪之人走得太近。”
沈瓷沒擡眼:“是不是奸邪之人,我自己會判斷。”
朱見濂失笑:“長脾氣了,最近很喜歡跟我頂嘴是不是?”
沈瓷也放下筷子,平靜地看着他:“不是故意要同您頂嘴,而是如今我有機會擺脫罪名,雖然機率渺茫,但還是想要爭取。我不想一輩子,都因爲皇上的一道口諭被絆住了手腳。”
朱見濂也回望她,篤定道:“鄱陽是父王的封地,你是我的人。你回了那兒,只要不去御器廠,還有不相干的人敢爲難你不成?”
這兩者自然是不一樣的。沈瓷在心裡嘀咕,知道自己是勸不動朱見濂了,悶下頭繼續默默扒飯。
兩人正是沉默的當口,護衛匆匆來報:“世子殿下,汪直帶着十二名親衛進了驛站,說是要您前去接旨。”
沈瓷霎時擡起頭,眼神晶亮。
朱見濂手一僵:“他把皇上的旨意都搬來了?”
“沒說是聖旨……”
朱見濂把玩着桌上的酒盅沉思片刻,長袖一拂,邁出朝外走去,沈瓷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後。誰知臨到門口,朱見濂突然轉過身,朝下人使了個眼色,叮囑道:“看好沈姑娘,讓她好生進餐。”
沈瓷被兩個護衛攔下,只得慢吞吞地又折返回餐桌。面對滿桌佳餚,食不知味,眼神時不時往外瞟,可膳廳離大門太遠了,什麼也瞧不出。
繞過假山蒼松,朱見濂一邊走近汪直,一邊笑問:“汪公公大駕,有失遠迎啊。不知汪公公遠道而來,所爲何事?”
汪直不喜歡做面子上的功夫,沒搭理朱見濂皮癢肉不癢的寒暄,徑直道:“貴妃娘娘有旨,你聽好了。”
朱見濂聽到萬貴妃的名號,心裡咯噔一下,靜立以待。
汪直輕咳了一聲,張口道:“貴妃娘娘說了,西廠沈瓷的瓷藝不錯,甚得歡心,命她在指定的民窯爲貴妃娘娘制瓷,不得違抗。淮王世子私自窩藏此人,有違娘娘旨意,所以,”汪直頓了頓,懶得再繼續編下去,高聲道:“總之,把人交出來!”
他這番話說得直白,絲毫套話都沒有,不像是字句斟酌的旨意,倒像是隨口說的話。
朱見濂看着汪直兩手空空,問:“旨呢?”
“口諭也是旨。”汪直毫不服軟。
朱見濂朗朗大笑兩聲,忽而收了笑:“空口無憑,我怎知汪公公不是爲了一己私慾,胡編亂造出來的?”
“我既然敢大張旗鼓地說出來,就絕非杜撰之言。”他在院前掃視一圈,沒有看見沈瓷的身影,朝身後的親衛一揮手:“有貴妃娘娘口諭在此,進去找人!”
“站住!”朱見濂發出一聲呵斥:“如今家父身染重傷,需要靜養,任何人不得擅闖!”
汪直壓根不管:“找的也不是淮王殿下,驚擾不了他。找!”
汪直身後的親衛正打算分散開,朱見濂身後突然急急衝出一層護衛,足有六七十人,牢牢將各個關卡守住,防止汪直的親衛滲入。
朱見濂揣着手往前走了兩步:“汪公公,爲了一個小宦官,何必壞了和氣。我這裡沒有西廠的人,父王也不願被人打擾,還請回吧。”
汪直亦朝他逼近了幾步:“你這裡有沒有,我清楚得很,不需要你同我交代。”
事已至此,朱見濂也不打算再瞞,望着他嗤笑一聲,悠悠道:“你沒能力擁有的,就不屬於你,搶也搶不來。”
汪直攥緊了拳頭,他真討厭同眼前這人說話,眉毛一挑,沒回應朱見濂,只同親衛再施了個眼神,見者欲動。
朱見濂緊盯着汪直,揚聲道:“你若繼續硬闖,就別怪我不客氣。”
汪直睨了他一眼,咬牙道:“誰不客氣還說不準。論武力,你這一院子護衛,未必抵得過我帶來的這十人。”
朱見濂冷哼一聲:“那你便試試看。”
此言一出,雙方再也沉不出氣,舉起刀劍向對方撲去,霎時便攪成了一團。戰鬥格局還沒完全打開呢,便聽見院中一道高聲喝斥:“住手!”
是淮王的聲音。
可是,漸漸靠近的,卻並非淮王,而是四個舉着擔架的僕人。
淮王便躺在那擔架裡。
他聽聞汪直來宣旨,自己這個不省心的兒子卻同他打了起來,再也躺不住,趕緊派人將自己擡了出去,好在如今局勢不算大亂,尚有挽回的餘地。
“汪大人。”淮王躺在擔架上,輕輕用手向汪直致禮,嘆息道:“犬子不懂事,望汪大人贖罪。”
汪直看淮王渾身繃帶,綁得像個木乃伊一樣出來調解,也沒了什麼氣,擺擺手道:“無妨,只是貴妃娘娘欽點了一個西廠的小宦官制瓷,卻被淮王世子藏在此處。我只是來找這人的,無意與他大動干戈。”
淮王疑惑地看向朱見濂,不知他爲一個宦官較什麼勁,遂對汪直道:“既然是您西廠的宦官,歸還予您,自然是理所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