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沈瓷身形一頓,驚異中帶着欣喜:“真的嗎?”
“我還騙你不成。”徐尚先生揚了揚眉,又補充道:“前提是,我們還得做出上得了檯面的素三彩。這次一整窯出了兩件,接下來保不齊碰上失誤,說不定一次都出不了一件,得抓緊時間。”
沈瓷認真地點了點頭。
徐尚先生又問:“這一次燒窯的火勢狀況和窯內氛圍,你可有記載?”
“都記着的。”
“那好,下次還用今日這位把樁師傅。我先去尋幾個刻畫工夫好的御器師,這兩個月便辛苦一些,爭取將素三彩作爲這次進貢的主體。”
沈瓷從徐尚先生的語氣中感受到了他對素三彩的重視,心中的激動快要滿溢出來,她強自將情緒按捺下去,頷首道:“明白,沈瓷一定竭盡全力,完成這批官窯瓷。”
接下來的兩個月,沈瓷便再也沒閒下來過。徐尚先生是寬宏的人,雖然沈瓷只不過是他的學徒,但他亦沒有憑藉這點將製出素三彩的功勞全部攬在自己身上。他是覺得自己老了,無需再爭奪這些名利,雖然名義上,這次素三彩的大批燒製仍是他主導,但落到實處,他卻常常讓沈瓷出面。
這樣的行爲,無疑讓衆人頗爲驚訝。當初許多人皆以爲沈瓷僅僅是僥倖入選,如今得知素三彩的主意竟是她先提出來的,也不禁在心底暗暗佩服。
李公公作爲督陶官,雖然什麼事兒都不愛管,但如今皇上將御器廠盯得緊,他若是再拿不出點成績,這位置便難保了。由是,聽說最近御器廠創燒了素三彩這種新瓷,李公公掄着羽扇,也來看了。這一看,便定住了眼,迫不及待找人向京城傳信,信上說的是,自從皇上對貢瓷不滿後,他李公公加緊鑽研,終於,這一次御器廠研製出了一種新瓷,皇上定會喜歡。
李公公想,皇上會不會喜歡其實說不準,重要的,是先穩住他的情緒,別突然不耐煩,在瓷器送到之前,便把他的官兒給撤了。
經過了兩個月高強度的制瓷,素三彩終於確定作爲此次入京進貢的主要瓷器。而沈瓷,也如同徐尚先生承諾的一般,成爲這次進貢的首要運瓷人。若是瓷器得到器重,甚至能夠得到面聖的機會。
臨出發的前兩天,沈瓷去了衛府,想同衛朝夕做一個短暫的告別。
“我要去京城待一段時間,這些日子你若是找不着我,可別奇怪。”沈瓷道。
“京城?”衛朝夕的興致來了:“你去京城做什麼?”
沈瓷忍不住腆然笑了笑:“送一批瓷器入宮。”
“還能入宮?”衛朝夕原本是趴在桌上的,聽了這話,刷地一下站了起來,激動道:“這等好事,怎麼能少了我?”
沈瓷愣了愣:“你也要去?”
衛朝夕看向她,堅定地點了點頭,只過了須臾,肩膀又塌了下來:“我是想去,但我爹肯定不讓。”
沈瓷失笑:“那還能怎麼辦?只能聽你爹的話了。”
衛朝夕嘟着小嘴,單手叉着腰,仰着頭想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樂呵呵道:“不如,我先跟你一起出發,然後再讓下人告訴我爹,等他知道的時候,我們早就跑遠了。”
沈瓷的脣角抽搐了一下:“不行,這樣你爹爹會擔心的,若是出了事兒可怎麼辦。”
“能出什麼事兒。”衛朝夕笑起來,腮邊顯出兩個甜甜的小酒窩,拉了拉沈瓷的衣袖:“你就帶我去吧,我從來沒去過京城,去開開眼界也好。更何況,有你在,我能出什麼事。”
沈瓷看她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知曉此刻是勸不動她了,正在心底斟酌此事是否可行,衛朝夕已拍了拍她的肩,兀自說道:“那這件事兒就這麼定了啊,明日你出發,我就隨送瓷的隊伍,與你一同出行。”她並不給沈瓷迴旋的餘地,話還沒說完,便已是一溜煙兒地跑開,嘴裡還說着:“好啦,我先走了,我得回去先收拾收拾明日的行李。”
待跑出了七八米遠,她忽又頓住了腳步,轉回頭看着沈瓷,擠擠眼,叮囑道:“說話算話喲,明日可別不帶我走。”話畢,這才徹徹底底地跑掉,如同一陣風,去得無影無蹤。
沈瓷真是哭笑不得,這麼一件事兒,怎麼就在衛朝夕的自言自語中定下了呢?不過,長長見識也是好事情,畢竟就連她自己,也對這一次的京城之行充滿了期待。
*****
翌日清晨,運瓷入京的隊伍已整裝待發。一件件御用瓷器被放置在木盒中,小心翼翼地搬上了運船。
瓷器是易碎之物,不宜馬車顛簸。景德鎮臨江,因而此次運瓷,便是走的水路。
沈瓷正督促着工人將瓷器小心輕放在船上,突然有人在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轉過頭一看,是衛朝夕那張笑靨明媚的臉。
“你真來啦?”沈瓷問:“你爹爹知道嗎?”
“他要知道,我還能來嗎?”衛朝夕蹦了蹦,一腳踏上船板,用腳底磨了磨:“我連大船都沒坐過呢,這次可算圓了夢了。”
她的眼珠子左看右看,樣樣都有興致,仰頭望了望高高的船桅,便走得更近了些,要細細去觀察。
沈瓷拗不過她,便先由她看去。直到所有的瓷器都一件一件被搬上了運船,沈瓷才鬆了一口氣,擡起腳,也準備上船去。
可是,她的腳還沒踏上船板,眼前“嗖”地一下便出現了一道黑影。待她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竟是聞訊趕來的衛宗明衛老爺。
衛宗明今早聽丫鬟說,衛朝夕昨日便在收拾行裝,似有遠行打算。衛宗明心中奇怪,匆匆忙忙跑去朝夕房裡一看,果然人已經不在了。他知道衛朝夕與沈瓷要好,順着一打聽,便知道今日沈瓷將要送瓷入京,趕忙找了過來。
“你,你給我回去。”衛宗明揪着衛朝夕的耳朵,卻也捨不得下手太重,半拎半推地把衛朝夕弄下了船。
“放開我!”衛朝夕抓開衛宗明的胳膊,用手揉着發紅的耳朵,嘟噥着:“我不就想去個京城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衛宗明氣得鬍鬚一翹一翹:“你一個閨中小姐,隨處亂跑,讓別人怎麼說?我還想着讓你嫁一戶好人家,你這沒個正經樣子,可別壞了自己的姻緣。”
衛朝夕嘀咕着:“我還省得了……”
“什麼?!”衛宗明凝着眉頭問。
“沒什麼。”朝夕不由噘起嘴,知道老爹這次是鐵了心不讓自己去京城,嚮往地再看了看即將遠行的運船,滿眼失落。
“還看什麼看,跟我回去。”衛宗明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回家的路上拽。末了,他還轉過頭,狠狠瞪了沈瓷一眼,滿是責怪。
運船即將啓程,船上的夥計吆喝了好幾聲,沈瓷不宜再耽擱,趕緊上了船。桅帆飄揚,碧波盪漾。船頭掠江而行,分開一條水路。層層波浪攜着銀白的水花掠過船舷,然後在艇尾匯合,留下一條燁燁發亮的水帶,這水帶向兩邊逸散,又擴大到旁側的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
運船已行了三天三夜。
這段日子,水勢平和,天氣晴朗,一路都是順風順水,並未遇到什麼阻攔。已近京城,想來也沒什麼人趕在天子腳下動土,大家都放鬆了警惕,聚在一起東聊西扯,氣氛甚是歡悅。
意外便是在這時候發生的。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四艘船從四個方向分別包抄,漸漸圍了上來。船不大,但運作靈巧。尖銳的船頭如同離弦的箭,長驅直入,轉眼已成逼仄之勢。
“這,這是……”掌船的師傅虛着眼打量,只見那四艘小船上各站着幾個人,一身匪氣打扮,手裡操着傢伙,刀槍都已備齊,眼睛賊眯眯地將這輛運船掃視了一遍。掌船師傅駭得發抖,扯着嗓子大叫:“救,救命啊!江匪來啦!”
此刻,運船上閒聊的人才回過神來,個個驚惶不已:“江匪?怎麼會在這兒遇見江匪!”
“是啊,這條水路臨近京城,以前都沒事的啊!”
“糟了糟了,若是御用瓷器不能送到皇宮,我們這船上的護衛和工人,指不定會有什麼下場呢……”
“別說了!”沈瓷厲聲打斷了聒噪的人聲,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再吵有什麼用,他們看起來人多而已,又不一定打不過。護衛準備!”
她一句話,激得衆人神色稍清。護衛們立刻拿起武器,提高警惕,站在船舷之處,蓄勢待發。
眼見着江匪越來越近,沈瓷額上的汗也涔涔落下。她是這次運瓷的負責人,若是出了事兒,槍打出頭鳥,指不定就瞄準了自己。這次運瓷,是她難得的機會,若是搞砸了,皇上一怒之下發了話,或許今後便再難出頭。
兩方人對峙而立,持續了片刻,領頭的江匪突然狡黠一笑,從腰上抽出一把長刀,“咔”地一聲,狠狠地朝船板上一插,沉聲道:“上!”
對峙的狀態徹底瓦解,江匪一個個朝運船上攀來,不一會兒,兩方便攪作在一起,撕力拼殺,難解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