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衿自從解除禁足以後,活動便自由了許多。淮王攜她參加過兩三次宴會,朱子衿的樣貌雖不出衆,但憑藉家世背景,求娶之人亦不缺。淮王之前便想撮合朱見濂和南城兵馬指揮的嫡女方若然,奈何朱見濂較着性子不肯答應,這下好了,方家長子有意求娶朱子衿,兩家這麼一合計,婚事基本便定了下來。
朱子衿自己也是滿意的,那方家長子模樣不錯,又有家世做底,嫁過去也算是風風光光,父王雖然偏心朱見濂,但待他唯一的女兒還是極盡心的。
可是,既便如此,她也未忘記杜氏的叮囑。
她雖是自由了,可杜氏還困在院子裡,偶爾才能在護衛的監督下出來走動。淮王或許是怕朱見濂心有芥蒂,又或許是早已對杜氏失了興趣,一直沒再見她。杜氏心裡又怨又恨,將一切的源頭歸咎在朱見濂身上,天天在朱子衿耳邊吹風。
“他讓咱們不好過,咱們也不能讓他好過。”杜氏看了看四周的護衛,湊到朱子衿耳邊道:“昨日我聽說,朱見濂這幾日想去景德鎮,王爺偏不放他走。他能去景德鎮做什麼啊?定是要去找沈瓷的!”
朱子衿被她煽動久了,也有些心急:“您同我說,我也沒辦法啊。我一個待嫁姑娘,總不能跑到景德鎮去呀?”
“不用你親自去。”杜氏將椅子朝朱子衿挪了挪,離她更近,從桌子下面遞給了她一包東西:“你這幾日出府時,想辦法把這個玉佩拿給春熙路上興盛酒家的掌櫃,那是我孃家親戚開的店,讓他們去給朱見濂喜歡的那個誰找點苦頭吃。”
朱子衿猶豫着接下:“可靠嗎?”
“眼下我身邊的人也不知誰可信,孃家人,我還是願意相信的。”杜氏揚了揚眉毛:“再說,只是給朱見濂找點不痛快,又沒傷着他。王爺似乎也不太喜歡那姑娘,就算知道了,也不至於過於怪罪咱們。”
朱子衿蹙眉:“我也覺得父王不會說什麼,可若是朱見濂……”
杜氏冷哼一聲:“我身後還有杜家呢,當初秋蘭一事,王爺都不能奈我何,他朱見濂又能怎麼樣?”
朱子衿點點頭,像是終於放下了心,嘴角飄起一抹笑容:“那好,我早就被沈瓷膈應得難受了,待明日,我找到機會便去。”
*****
京城,暗潮再起。
時隔數日,楊福主動請求面聖。攜着早已預謀好的言辭證據,朝他忍辱負重的目的緩慢靠近。
“皇上,已經查出來了。”楊福伏身,恭敬道:“上次呈給皇上的幾封書信,已經確定,是淮王的字跡。”
皇上驚得差點從龍椅上跌下來,詫異道:“淮王?怎麼會是他?”
“臣已將所有藩王的字跡進行排查,錯不了。”
皇上手指扶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良久,突然以拳擊掌,道:“對,我想起來了,上次藩王述職,爲何偏偏是淮王受了傷?會不會正是他爲了拖長呆在京城的時間,僞裝成受傷的模樣,方便謀劃篡位之事?”
楊福之前並未想到這層,恰好被皇上提及,連忙點頭:“確有可能。”
皇上的拳頭越捏越緊,狠狠拍在龍椅的扶手上:“他的信是寫給誰的?”
“……”楊福低下頭,沒有立刻回答。
皇上見楊福神情如此,眉目更加凝重,再次逼問:“誰?”
楊福捏緊了袍衫的下襬,裝模作樣地深吸一口氣,字像是氣息遊離出來般:“信上沒有署名,但根據臣的調查,應該是兵部尚書……王越。”
“王越?!”皇上如遭雷擊,怔怔定在原地,良久才重新開口:“你同王越關係最好,他若有謀反之心,你可曾窺見端倪?”
楊福搖頭:“臣並未覺出端倪,而且……”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緩緩道:“而且,臣與王越的關係,也並不如朝中傳言的那般要好。”
此事推脫給王越,是楊福同尚銘商議後的決定。一來,王越手握兵權,位高權重,且同汪直要好,對尚銘而言是極大的威脅;二來,爲了隱藏楊福的真實身份,便要盡力迴避王越,甚至使兩人之間產生嫌隙,不再來往。
而眼下,正是絕好的機會。
楊福意在陷害淮王,又可順帶替尚銘清楚障礙。雖然並無明確的證據表明王越收到信後答應同淮王合作,但至少可以讓帝王心生嫌隙。
“朕如此器重王越,他也多次出征替朕掃平叛亂,從無濫用軍權之嫌。朕實在難以相信,他會背叛朕。”皇上奪過呈上來的書信,又快速掃了一邊,心情稍稍冷靜了些,道:“這只是淮王籠絡王越的證據而已,王越未必會答應,若他應下,必定會好生處理這信件,不至於落到你的手上。”
楊福只是想隱藏身份,亦不願王越受到重罰,附和道:“確實如此,況且,淮王到了京城不久後,王越便出征去了山西。那麼,淮王滯留京城的這段時間,聯繫的應當不是王越了。”
“說得不錯。”皇上點頭,大手一揮,徑直下令道:“來人,立刻給朕宣王越進宮。”
楊福起身道:“那臣就先……”
“不用。”皇上打斷他的話:“剛好你在,便等着王越一同說吧。”
楊福閉上眼,先前沒料到皇上會直接宣王越,他怕自己在殿中無從隱瞞,再被王越瞧出端倪。唯今之計,只能隨機應變了。
不多時,王越趕來。他看到殿中的“汪直”,稍稍頓了頓,遂伏身道:“給皇上請安。”
皇上沒讓他起來,一把將書信扔在他面前:“看看,這是什麼。”
王越拾起地上的書信,一字不漏地讀完了,擡眼,困惑地看看皇上,又看看汪直:“這是……”
“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嗎?”皇上冷嗤一聲,靜觀王越的反應:“你同淮王私下勾結,謀權篡位,證據都擺在這裡了,還想抵賴?”
王越聽得似懂非懂,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什麼時候同淮王有關係了?”
“這個問題,要問你自己纔對。”皇上冷冷道。
王越撓撓頭:“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都沒同淮王說過話,這怎麼就成了我同淮王勾結的證據了?”
“明面上不說話,誰知暗地裡在搞什麼?”皇上幽幽道:“更何況,汪直與你交往甚密,若非確鑿,他又怎會查出你的名字?”
王越微張着嘴,轉向楊福,目帶探究。
楊福心中已是百般煎熬,突然聽皇上蹦出這句,更覺皮膚都燒了起來,硬着頭皮道:“臣並未確定,只是爲了保證皇上的安全,有嫌疑之人應該暫且監管,待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後,再放出也不遲。”
“汪直!”王越聽着這番字句,全然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他的好兄弟嘴裡說出來的,一臉憤然:“你這是什麼意思?”
皇上倒覺得楊福的主意不錯,看王越一臉懵然的模樣,想必問是問不出什麼了,點頭道:“朕也並沒有說不相信你,你剛打了一場勝仗回來,剛好需要多休息。若最後查出與你無關,自然無礙。”
王越壓根沒聽清皇上說什麼,雙眼如炬,緊緊看着楊福,似要穿透他的身體,看清他皮囊下的心跳。可楊福只是背對着他,不敢回頭,連一個眼神都不肯轉過來。
“來人,送王越回府,好生監督着,吃穿用度照舊,不可同任何人聯繫。此事不許宣揚。”皇上下令道。
四個護衛上來,圍在楊福身邊,剛挽上王越的手肘,便被王越一把甩開,幾步快走到楊福面前:“汪直,你怎麼能這樣?好歹先告訴我一聲吧,連你也不相信我?”
楊福低着頭,被王越一把蠻力擡了起來,被迫面對他憤怒的臉。楊福的下巴被控制着,不自覺向上望去,眼神的交會僅有須臾,可就在這須臾之間,王越看到了他的眼神。一種完全陌生的,慌張的,甚至帶着陰冷的眼神。
王越的手一顫,立刻鬆開了,他的胸口像是被揉成了一團,喉嚨哽住,下意識問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