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競天有些疲憊的揉了揉眉心:“這是一場鬥智鬥力的較量。你之前問我爲何不將實情告訴慕清妍,可是你以爲,即便是我告訴她,她又會信幾分?她那性子……”他有片刻的恍神,隨即苦笑,“罷了。總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阿智也沉默了,他雖然說過要歐競天將真實情況嚮慕清妍和盤托出,可是他自己也知道,這般錯綜複雜的事情,便是自己這些身在局中的人也未能全部理清頭緒,何況對此一無所知的慕清妍?太多假象過於逼真,而太多真相又過於虛幻,虛虛實實,實在難以分辨。
歐競天又問阿禮阿信:“宋國公府這邊控制得怎樣?”
阿禮看了看阿信,阿信答道:“屬下和阿禮分兩頭行事。阿禮跟着宋國公府的人,屬下便跟蹤那神秘人,只可惜那神秘人來去無蹤無影,以屬下的輕功根本跟不上,所以這條線基本算是斷了。阿禮那邊倒是收穫頗豐,已經證實宋國公府下定決心扶助燕王上位,所謂的安於蟄伏不過是瞞天過海之計罷了,他們策劃周詳,部署嚴密,已經將鐵桿的太子黨秘密控制,一旦起事,便可一舉全殲。至於其他親王有別人負責,宋國公府便不甚知情了。”
“此外,阿禮還查到,老宋國公與朱大夫人有苟且之事。”阿信說到這裡眨了眨眼,道:“朱大夫人心機頗深,這些年來牢牢把持宋國公府銀錢往來,表面看來,這些年宋國公府入不敷出,大廈將傾,其實大夫人名下產業不知凡幾,財力非凡,且掌握着大量消息來源,這些消息包括某府某宅某位小妾出身來歷,某人某日有何行徑,某人擅長某事等等,不一而足,範圍極廣,牽涉頗深,且無一定之規,似是無的放矢,但屬下總覺似有不妥。”
歐競天皺眉思索片刻,道:“好,這件事便交由你去處理。宋國公府暫時不要動。稍後你將慧側妃失足落湖身亡的消息親自送去,停靈發喪事宜也交由你一併辦理。”
“是。”阿信躬身領命,退到一旁。
“王爺,”阿仁苦着臉插嘴道,“是死是活,您倒是給我一個痛快話兒啊!就在這半死不活的吊着,難受死個人了!雖然說這趟差事屬下辦得並不光彩,但是沒有功勞,好歹還有這些苦勞不是?”他舉起破碎的衣袖,“你看看,這上頭不光有丐幫的蝨子,還有糞幫的蒼蠅屎,還有……”
歐競天勾脣一笑,對他勾了勾手指。
阿仁打了個鬥,立刻一個筋斗倒翻出去,道:“屬下身上污穢不堪,這便洗澡去也!稍後自去刑堂領罰!”轉瞬消失不見。
歐競天又轉向阿義:“你把手頭其餘事暫時放一放,專心盯緊皇宮那邊。”
阿義躬身應是。
歐競天往椅背上一靠,不再說話。
阿智對其餘二人使了個眼色,阿禮便道:“屬下等,告退。”
歐競天長長出了一口,疲憊地道:“把這孩子好好送走。”
阿信上前將歐崇昱抱起,緩緩退出。
歐競天閉上眼,眼前卻出現了慕清妍那張蒼白至沒有任何血色的臉,她即便咬破了脣也不曾出聲求饒,更不曾申吟一聲……這個倔強的女人啊!該拿她怎麼辦!
不知道爲何,在別人面前他可以冷如冰靜如鐵,可是在她面前卻總是情緒失控,明明在心中她是不可替代的那最重要的一個,爲何給她的傷害也是最多的?
他目光觸到條案上一方木盒,木盒沒有蓋緊,露出一截紅色流蘇,看起來眼熟得緊,伸手拖過木盒,打開,裡面是一個紅色的如意錦套子,套子上精工繡着一隻壎,線條流暢花紋古樸,鮮活靈動的幾乎可以拿出來吹奏。套子邊角上綴着紅色流蘇,串着紅珊瑚珠兒,透出無與倫比的華與豔。不用看不用摸,也知道套子裡裝的便是他那個帶了十幾年的壎。
記憶中母親是最愛壎的,這壎便是她從家族中帶來的唯一陪嫁,臨終傳給了他。
這個套子,是慕清妍親手縫製的,那時兩人情濃,她也愛壎,在溫泉行宮,她曾伏在他膝上聽他吹壎。那晚月色朗朗,她的發散散披下來,在月色中如一匹上好的如意錦,溶在他黑色如意錦衣袍中,化成他身體的一部分,纏綿入骨。
然後,她說:“這壎這般的冷,母親每當夜不能寐的時候,撫着這壎便似撫着家鄉的泥土,撫着那些深入泥土中的鮮血,冷的不只是壎,還有那些血,還有那些年錯付的心……”
所以她做了這個精美的套子,選了紅色,是因爲紅色熱烈、溫暖,她想用這紅色溫暖那壎,驅散那些心裡的冷。
因了她,他的壎曲不再是那些年的蒼涼悲愴,而添了溫暖旖旎。可她,卻在他爲她敞開心扉的一剎那,決然遠去。再見,她竟將他視如陌路!
她從來不曾試着走近他吧?她從來都不敢將自己的心捧出吧?她爲什麼不肯信他?
他惱,他怒。他將自己的心珍重捧出,一點點剖給她看,她卻將目光放遠放空。
他傷了她,傷了她的身,卻痛了他的心。
慕清妍,你什麼時候能夠信我,心無旁騖地,信我。
歐競天拿着壎,魂一般飄出了書房,飄進了密道,飄到了別院,飄上了高高屋檐一角。
暮色降臨,天地一片昏暗,風吹來帶來屬於秋的涼意,帶來紫薇花的芬芳,那馥郁中卻又帶着微微的苦。
月上柳梢頭,清冷的輝光勾勒出他如石般的剪影,他的臉卻沉在黑暗中,半明半昧的光影裡,雖然只是凝然不動的一個姿勢,卻無端端讓人覺得憂傷。
緩緩,他擡起手,把壎湊到脣邊。一曲傷情。
不是少婦樓頭傷懷,悔教夫婿覓封侯;不是折柳相送,萋萋滿別情;不是壯士出關,蕭蕭一去不復還;不是高堂明鏡悲白髮,子欲養而親不待……
是明明靠的很近的兩個人,卻不知彼此的心;是明明想要離得更近一些,卻反倒將之推得更遠;是明明想要將世上最好的東西都奉上,卻將她傷的最深;是悔恨自責,卻又不知如何彌補,不知她是否會接受……
一曲訴衷腸,一曲痛斷腸。
一曲未終,陶小桃已經從屋子裡衝了出來,叉腰大罵:“什麼人半夜不睡鬼哭狼嚎?叫不叫人過了?喂,那誰!說你呢!你以爲吹個破曲兒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別做夢了!她說了,她不想見你!”說完“嗖”的又竄了回去。
歐競天將壎移開。抿了抿脣。在夜風夜月中,沉默。
慕清妍一直都是清醒的,歐競天走後沒多久她便從昏迷中醒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血液從身體裡流走,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傷口在血液的沖刷下一點點裂開,那種痛……她本以爲經歷了那麼多日子的蝕骨之痛,再也不會感覺到痛了,可是,這一次,她還是覺得痛,不光身體痛,連心也被撕扯着痛。
她沒有淚,眼角卻溼潤了。
她想起與歐競天的點點滴滴,想起最初的痛,想起他霸道的宣稱對她的擁有權,想起密室裡爲他治傷時的溫存,想起他不惜流血殞命的護持,想起溫泉行宮裡那些溫馨甜蜜,想起情到濃時的良宵苦短,想起爲了逃離他的虛與委蛇,想起再見時的糾結,想起在他懷中經受的那一次蝕骨之痛,想起他漠然的臉,想起他霸烈強橫的索取佔有……
原來,她與他經歷了這麼多。
可她還是不瞭解他。他像是她解不開的一團謎。他看似無情,偏又多情,看似多情,卻又薄情。她不知道他是否值得託付終身,所以即便情到濃時,她依舊帶着三分清醒,甚至可以說是警醒,她不敢輕易將心交付,她害怕陷得越深傷得越重。
果然,她看到了他的涼薄,他對他的血脈相連的孩子都可以漠然以對,他對沒有利用價值的女人根本不屑一顧。
她開始反思,他對她的好,是因爲她這個人還是因爲她身上的秘密?結果是令人傷心沮喪的。若她不是與鬼蜮、南蒙、天晟教牽涉頗深,只怕他對她不會這般耐心這般愛憐。他說得對,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是手到擒來,何必討好一個心思始終不明朗的她?
都是因爲一個“利”字。
她睜着眼,望着帳頂。下身沒有火辣辣的疼痛,反而有一絲清涼,想必有人給她上了藥。他不會讓她死的,死了便沒了利用價值。
可是明知道和他之間不過是利益牽扯,爲何心還會這般的痛。明明一再跟自己說,該恨他,爲何心底還有一絲希望?
她苦笑。慕清妍,你大概是中毒了!
過了沒多久,陶小桃來了。
桃紅衣袂帶過來一片清涼的風,夾雜着紫薇花的馥郁芬芳,可她無端端只覺得那花香透着濃的化不開的苦。
陶小桃皺着眉,吸了吸鼻子,奇道:“怎麼有血腥氣?”
慕清妍閉上眼,裝睡。
陶小桃竄過去,“呼啦”扯開了她身上的被子,然後一眼看到她身下氤氳的血色,臉色登時變了,重濁的呼吸顯示着難以抑制的怒火,輕手輕腳給她蓋好被子一陣風似的消失。
過了一個時辰,陶小桃再次回來,坐在牀頭看着慕清妍,低低地道:“你們何苦這樣彼此折磨?”她嘆了口氣,從身上摸出一顆藥丸,眨了眨眼,“喂,你是自己吃呢,還是讓我來餵你?”
那顆藥丸氣味辛辣,微帶臭氣,還有一股涼氣撲面而來。慕清妍便是想裝睡也已不能,只得睜開了眼睛。
陶小桃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把藥丸在她面前晃了晃,眼神卻向她右臂瞟了瞟。
慕清妍苦笑着張開嘴。
陶小桃快速將藥丸拋進她口中,豎掌在鼻端扇了兩扇,這才鬆開捂着鼻子的手,大力吸了兩口氣,皺眉道:“這配方實在是太考驗人的忍耐力了!”
慕清妍閉上嘴,一股涼意順着喉嚨下滑,那藥丸竟是入口即化。而且味道也不似聞起來那般難以忍受,反而帶了些烤肉的甜香。
原本無知無覺的整條右臂慢慢開始有了麻木的感覺,隱隱還有些刺痛,一盞茶後,刺痛消失,換了痠軟的感覺,而腦中也一陣陣睏意襲來,她慢慢睡着了。
陶小桃看着她沉入睡鄉,緩緩搖了搖頭,轉身到妃榻上也躺下了閉目養神。
到了晚飯時間,有人送了飯來,陶小桃自顧自吃吃飽了又睡。丫鬟過來服侍慕清妍,慕清妍也不使性子,但也只吃了一碗粥便擺手不要了。
“睡不着的話,我們聊聊天吧!”沉默了許久,陶小桃開口道,“我跟你講講我的故事可好?”
慕清妍不答。
陶小桃卻自顧講了下去:“我十八年前出生在一個神秘的部族中,我的父親是族長的兒子,最有資格的族長繼承人,所以愛慕他的女人很多,我娘也是其中一個。而且我娘是族裡最漂亮的女人,所以我爹理所當然被迷住了,娶了她,生了我。過了兩年我爺爺死了,臨終並沒有把族長的位子傳給我爹,因爲我爹雖然身份尊貴,但是能力並不突出,不可能把族人帶向光明的未來。”
陶小桃一聲嗤笑,神情很有些鄙棄:“我娘呢,做族長夫人的美夢就此破滅,心裡自然是不甘的。而且,她在這三年多的相處中發現我爹性子懦弱,根本不是她想要的那種可以依靠終身的男人,原本還抱着一線希望隱忍,此時知道希望破滅,當然不必再忍,所以她開始公然偷漢子,我爹苦苦哀求,卻換來她變本加厲,甚至在我三歲那年跟着情夫遠走高飛。”
慕清妍忍不住轉臉看向陶小桃,見她臉上並無過多喜怒,彷彿講的便是別人的事,與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我爹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雖然我娘並不愛他,可他是真心愛我孃的,當初爺爺並不同意他們的婚事,因爲我娘生的美貌性高氣傲,性子又烈,根本不是我爹能駕馭的了的,但他在爺爺面前跪足了五日夜,最後差點飢渴疲累而死,終於使得爺爺心軟,答應了這門婚事。”
“扯遠了,我娘跑了,我爹整日沉醉酒鄉,把身子淘錄空了,沒多久也死了。我就成了一個沒爹沒孃的孤兒。但是我爭氣啊,我天資聰明,是族裡最優秀的子弟,也是內定的未來族長接班人。”
陶小桃眼神有點空:“所以呢,我身上就揹負了山一樣的責任。可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想要的是一種快意恣肆的生活,比如遊戲江湖之類的。所以我在十五歲那年偷跑了出來,在江湖流浪,”她微微苦笑,“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幾個人渣,唉,有些人渣人模狗樣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或者英風俠烈,或者溫柔多情,其實呢,不過是披着人皮的狼。我也不是好糊弄的,惹了我的人,都有不了好下場。然後我到了鳳鳴關,遇到了賀金蟬,當時身上沒錢了,所以找她當了幾天冤大頭。”
想到那段往事有些好笑,她也當真笑了起來:“賀金蟬和她爹那個老狐狸不同,很有些單蠢,跟她混下去也實在沒錢途,所以我半路找個藉口跑路,跟上了歐競天他們。這才知道,這些年我們族人坐井觀天早就落伍了。”
她好奇地看了看慕清妍,見慕清妍仍舊是先前清清淡淡的樣子,忍不住嘟了嘟嘴:“你這人,怎麼一點好奇心都沒有?”
“不管我有沒有好奇心,你都會講下去,不是麼?”慕清妍活動了一下恢復動轉能力的手臂,淡淡的道。
陶小桃有點鬱氣的嘆了口氣,繼續道:“我見歐競天第一面的感覺就是:這人很危險,要敬而遠之!”
“能不能不要講他?”慕清妍挑了挑眉。
陶小桃皺眉想了半晌:“貌似不講他就沒法繼續了啊!那,好吧,”反正我的目的就是轉移你的注意力,不讓你胡思亂想,那麼說什麼不是說呢,“我們說說你,好不好?”
“你比我小一歲吧?我聽說你娘是天慶當年的聖女,你爹是天晟教前教主。你從小在宋國公府朱家長大,在十二歲那年結識了朱府之外的第一個男人,不,確切的說,是少男,赫連扶蘇……”
這時窗外傳來嗚嗚咽咽的壎曲,惆悵入骨,悲慼憂傷惹人落淚。
慕清妍的目光卻冷了冷。
“你若不願聽,我叫他滾開!”陶小桃跳起來,竄出房門。
陶小桃出了房門仰頭一看,便看到了那角屋檐以及屋檐上雖然籠在月光中卻仍舊一身沉黯的男子,嘆了口氣,叉腰大罵,罵完纖腰一擰上了房,在距離歐競天三尺處坐下,一偏頭,道:“歐競天,歐笨蛋,終於學會哄女人了?”
歐競天挑了挑眉,什麼也沒說。
陶小桃嗤的一聲笑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話一點也不錯。我說歐笨蛋,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那個傻女人也是喜歡你的?”
歐競天又挑了挑眉,還是沒說話。
陶小桃續道:“你們都是一樣的人,對別人可以冷酷到底,對自己心尖上的人卻一點都不淡定。”
歐競天還是不說話。
陶小桃雙手抱在腦後躺了下去,笑嘻嘻的道:“我給你唱首歌吧。都是月亮惹的禍,那樣的月色太美你太溫柔……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幾千年,願意用幾世換你一世情緣……傷不起真的傷不起……茫茫人海極品實在太多……”
她說話聲音清脆悅耳,唱起歌來卻實在……沒有起伏沒有轉折,既不悠揚也不婉轉,簡直是對人的耳朵的巨大挑戰。
歐競天坐在原地沒動,肩膀卻抖了抖。
夜鳥在陶小桃一展歌喉的瞬間都撲棱棱展翅飛起,遠遠避了開去,只剩幾隻幼鳥,撲棱棱在巢裡絕望地尖叫。
附近隱身的暗衛們都從藏身地走了出來,打着抖,擡頭尋找聲源,待看到歐競天,又都默不作聲回到自己崗位。
一個男子聲音淡淡的道:“其實,當你遇到不可解的困難麻煩,根本不需要施展你那三腳貓的毒術,只消高歌一曲,便可化險爲夷。”
陶小桃唰的坐起來,歌聲頓歇,沒好氣的道:“你這張毒嘴什麼時候能改了!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話嗎?我哪輩子欠了你的不成,每天受你荼毒!”
阿智嗖地出現在她身後,緩緩說道:“我只看到有人甘之如飴,並未看到有人因受荼毒而苦不堪言。”彎身向着歐競天一禮,伸手便去拉陶小桃。
陶小桃閃了閃身,卻終究沒能躲過,衣領被阿智殊不溫柔地拎在手裡。
“王爺,屬下有些話想單獨跟陶姑娘說,您請便。”說着,阿智拎着陶小桃一個倒翻,躍下屋脊。
陶小桃只來得及說了一句:“我給她用了安神香!”
身邊的聒噪消失許久,身上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了夜露,歐競天這才緩緩將錦套收起,揣在懷中,躍下屋檐,緩步向主屋走去。
正房主屋裡安神香嫋嫋彌散,錦被中的人兒卻睡得極不安穩。
歐競天輕手輕腳進去,月光透過窗子灑了一片進來,沒有點燈的房間裡半明半昧,暖玉牀上那人的身形輪廓卻無比清晰。
他轉過屏風,在櫃子裡取了一套衣服換了,確定自己身上沒有沾染寒氣,這才舉步來到牀邊。俯首,看那人蹙眉五官都染上了幾分痛苦神色,似乎是在夢魘裡掙扎,心中便是微微一痛。
踢掉鞋子,上了牀,拉過被子,緊緊挨着她躺下。
慕清妍的身子在綿軟的錦被中依舊是冷的,她的夢卻比身子還要冷,她夢到自己跌進了玄冰洞,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肌膚一寸寸被凍裂,然後又被凜然寒氣凍緊,眨眼間變成一座冰雕……
歐競天伸臂將她抱在懷中,理了理她被冷汗打溼的鬢髮,將右掌放在她下丹田,一股熱力順着手掌源源輸入她體內。
於是慕清妍便感覺那將心肺凍裂的寒氣慢慢消散了,玄冰洞很快變成了春光燦爛的桃花源,點點紅紅白白的桃花花瓣逐波盪漾,潺潺的溪水中倒映着湛藍的天、潔白的雲,溪邊的蘭草。風吹來,令人醺然欲醉。
她在那無邊的春光中看到一個人迎着燦烈的日光向她走來,陽光太過刺目,一時間竟不能看清那人究竟是誰。
她想看清楚些,那人卻轉瞬消失在燦爛的光影中。
窗櫺上已經有明豔的日光緩緩上移,歐競天收回手,看着慕清妍微帶粉紅的面頰,手指在她略帶蒼白的脣上撫過,卻見她睫毛翕動,似乎就要醒來,飛快拂過她的睡穴,然後起身下牀。
轉臉看了看妃榻,將慕清妍連被子一同抱起放上妃榻,把暖玉牀上的沾了血水和汗水的褥子撤掉,換了新的。命人擡了熱水進來,親手給慕清妍擦拭身子,換藥,更換新的褻衣、裡衣,這才重新抱她回暖玉牀。
低頭在她額上落下輕柔一吻,揉了揉有些疲憊的眉心,脣邊卻帶了一抹滿足的笑意。
只有睡着的時候,她纔會斂去一身的鋒芒,卸去所有戒備和倔強,安靜在他懷中。
隔空一指解了睡穴,在她翻身的瞬間,消失在房中。
慕清妍從夢境中醒來,卻還沉浸在那溫暖祥和的夢中,過了許久才戀戀不捨睜開眼睛。
房間裡已經一片晶明。
侍女敲門進來,手中捧了一大束紫薇花,將花瓶換走香爐。卻沒急着掛起所有簾幕,先將外面窗子打開,放進新鮮空氣,過了半刻鐘關好窗戶,將簾幕掛起,房間裡便淡去了安神香的沉悶氣息,換了紫薇花的清鬱芬芳。
那侍女顯然經過嚴格訓練,一句話也不多說,過來服侍慕清妍梳洗更衣,將屋子收拾整齊便退了出去,不多時送了早飯進來。
飯後陶小桃打着哈欠回來,一頭扎進妃榻裡,補眠。
這一日,也便這樣過去了。
晚飯後,陶小桃照舊點了安神香,與她東拉西扯,迷迷糊糊中她便又睡了過去。
陶小桃起身,撇了撇嘴,出門。
她前腳剛走,歐競天后腳便來了。吩咐人採了新鮮的紫薇花用熱水衝了,再將花瓣撈乾淨,用那沾染了花香的水給慕清妍洗頭。她頭髮極長,站直了身子也幾可委地,質地黑而硬,像她的性子。
歐競天一邊這樣想着,不自覺地脣邊便露出了一抹笑意。
洗完頭,用了十來塊乾毛巾,纔將那長長的發一點點拭乾,又鬆鬆綰了個慵妝髻,仍如前一晚,抱着她入睡。
昨夜一夜未眠,今日一整日又在不停處理公務,他也着實累了,不知不覺間竟睡着了,下巴抵着她的頭,鼻端便是她那染了紫薇花香的發,心中一片靜謐。
慕清妍睡到半夜,恍惚醒來,只覺得小腹上有些沉重,彷彿有一股熱源從那裡源源不斷送入自己體內,除了毫無知覺的兩條腿,身上無一處不感覺舒服熨帖。
微微側轉頭便撞進一個寬闊溫暖的胸膛,甚至都聽得到沉穩有力的心跳,鼻端除了安神香的氣味,還有那清鬱的淡淡的說不清到底是怎樣一種味道的味道,那是屬於歐競天的獨有氣息。
原來這一夜竟是在他懷中安睡的麼?心中立時起了一股煩躁感,反手一推,欲將歐競天推開。
她本沒抱着必將他推開的希望,只是想讓他知道自己不願意見他,更不願再與他有這樣的糾纏。
誰知一推之下,歐競天立刻仰面躺倒,放在她小腹上的手也滑開了。
她立刻覺得不對,歐競天何其警醒,怎會這麼久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擡眼看去,歐競天下巴上有一層青青的胡茬,給原本挺括的下巴鍍上了一層蒼鬱之色,再往上看,脣色深紅髮紫隱隱透着一層青氣,襯得面色越發沉黯,顴骨微微突出,眼下一片深深烏青,彷彿連日不曾休息,兩道俊逸飛揚的眉緊緊蹙着。這面相,竟是毒發之兆!
她皺眉,想起當初曾經探查到他體內有一種奇怪的毒,當時她並未想到那是怎樣的一種毒,經過這兩年的歷練,再聯繫當初崔先生的點撥,她似乎有些明白了,這一明白,心中對他的恨意便消減了些,出聲喚道:“來人!”
門外隨侍的侍女立刻進來,垂頭問:“王妃有何吩咐?”
慕清妍想了想,道:“你找人傳信給仁義禮智信其中任意一人,讓他們問問崔先生回來了不曾,若是不曾回來,叫他們立刻到這裡來。另外,過來替王爺更衣。”
侍女答應了,並不出門,道:“王妃放心,已經有人去了。”說完卻並不上前。
慕清妍自己披衣坐起,又看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這才囁嚅道:“王爺近身之事向來不要別人插手。”
慕清妍微微皺眉:“他如今病了,你若不服侍,便叫他這樣自己起來麼?”
侍女仍舊有些畏縮,但還是依言上前。
她剛擡起手接觸到歐競天身上蓋着的被子,歐競天呼的一掌拍出,那侍女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跌到了門邊,砰的一聲摔落,嘴角沁出血來。
慕清妍呆了一呆,沒想到歐競天自我保護意識這樣強烈,怎的自己在他懷中一夜都平安無事?
那侍女努力半晌才堪堪站了起來,擦去脣邊血跡,苦笑道:“奴婢還是服侍王妃更衣梳洗吧。”說着站穩身形,來到牀邊便要按照前兩天的慣例抱慕清妍下牀。
誰知她手剛碰到慕清妍手臂,歐競天又是砰的一掌揮出,侍女低聲慘呼,又被拍飛出去,幾乎將門撞破,哇的噴出一口血,再也爬不起來。
門外暗衛聽見裡面動靜不對,忙衝進兩個查看,一見之下大驚失色,直以爲那侍女是混進來的此刻,拔刀動劍就要殺人。
那侍女動了動脣,卻發不出聲,慘然一笑,閉上了眼睛。
“不要傷她,”慕清妍忍不住開口,“是你家王爺犯了病誤傷了她!”
暗衛們這才收起滿身殺氣,將那侍女扶了出去。
慕清妍皺眉,自己扣好了外衣,試探着伸手去推歐競天,這一次歐競天非但沒有出手,反而軟綿綿的向她靠了靠。
慕清妍登時無語。
此時阿仁奔了來,在門外問了安,得了慕清妍允准才邁步進來,一見歐競天的樣子立刻喋喋不休:“我就說王爺這樣子不成吧?還死撐!王妃這傷本就不是一日兩日能好的了得,還非要耗費自己內力!不知道這些時日那些不省心的主兒都在算計你嗎?嘿,賣一個搭一個,好買賣啊?真是不讓人省心!這下好了!我看這回怎麼辦!”說着雙手抱肩,竟是一個看熱鬧的姿態。
慕清妍挑了挑眉。
阿仁乾脆拉把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乜斜着眼道:“我說王妃,你不會不知道,如今慶都風雲變幻,王爺被各方勢力算計吧?您的醫術師承崔先生,雖然說並沒有正式行拜師禮,但是你的絕大部分醫術都是崔先生教的吧?書本上的東西都是死的,若沒有崔先生指點,您這些日子行醫恐怕不會這樣順遂,還得了個女神醫的名號吧?以您的醫術不難看出,王爺是中了毒吧?我知道,前兒王爺那啥了您,可是那也是有原因的啊!怪得了王爺嗎?他這段日子本來專心致志抗毒,您卻一番言辭激得他行岔了氣,狂性大發。老實說,若沒有那一番發泄,他也只有爆體而亡一個下場!”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二十四章 只緣身在此山中,
慕清妍目光落在歐競天消瘦的臉龐上,他的氣質比之兩年前的確沉斂了很多,也比兩年前瘦了很多,她自從與他重遇被他帶回慶都一直都沒有正眼看過他。他體內的毒已經到了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信麼?”阿仁覷着她臉色,哼了一聲,“您大概以爲王爺身邊有崔先生,那還能有什麼解不了的毒?您錯了!王爺中毒的時候才兩歲,遇到崔先生的時候已經十四歲,若非崔先生及時出手,那時王爺便已經死了幾個來回了!還等到的今日!那下毒的人,是……”
“阿仁……”歐競天醒了過來,聽到阿仁粗聲粗氣的話,皺眉道,“扶本王出去!”
阿仁撇了撇嘴,低聲道:“只會拿我出氣!”但還是乖乖走過去,扶着歐競天坐起來,拿了披風就給他往頭上罩。
慕清妍卻已經伸手搭在了他的脈上。
歐競天如遇雷擊,身子立刻顫了顫,下意識便要縮回手,但縮到一半又頓住,呼吸卻緊了緊。
慕清妍的手過了足有一刻鐘纔拿開。
阿仁已經不耐煩地嘀咕:“有沒有搞錯啊!把個脈還需要這樣長的時間?別說崔先生,便是我,也……”歐競天一個冷冷的眼神飄過來,他立刻閉了嘴,上次因爲多嘴多舌吃得苦已經足夠令他記憶深刻了。
慕清妍收回手,出了半天神,才慢慢說道:“崔先生一時半刻還回不來是不是?”
阿仁點頭:“崔先生若是回來,王爺也不至於受這些苦了,王妃您也不至於遭這個罪!唉,若是您肯體諒一些,不要時時刻刻想着激怒王爺,你們兩個不是都好受一些?何苦呢!”
歐競天又一個冷冷的眼神飄過來,阿仁吐吐舌頭,向後退了一步,這一退便扶不住歐競天,歐競天軟軟向後倒去。
慕清妍手一動想要去扶,但心中突然一冷,方纔他出手拍飛那侍女是何等力道,怎的連坐穩的力氣都沒了?這麼一想手便伸不出去,冷冷的看着歐競天跌落枕上。
阿仁“噌”的跳了起來,指着慕清妍大叫:“你這女人,恁的不識好歹!若不是爲了保你,王爺至於進宮受那些閒氣?若不是進宮這一趟,他也不會弄到現在這個樣子!你這女人真的一點良心也沒有嗎?!”
“阿仁!”歐競天的聲音更加低沉,低沉中又加了幾分嚴厲。
阿仁氣鼓鼓的:“怎麼?心疼啦?你就這樣護着她不讓她見一點風雨!怪不得被你慣出來一身臭毛病!”
“阿仁!”歐競天語氣更重了些,半撐起身子,鳳眸含怒,“本王看,真正被慣出來一身臭毛病的人,是你!看來,本王這座廟太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這便請另謀高就吧!”說罷吁吁喘着,又無力跌倒。
阿仁臉色變了幾變,娃娃臉上慣常有的嬉笑表情徹底消失,一雙圓圓的眼睛瞪的大大,吃吃地道:“王、王爺,您、您是開玩笑的吧?”
歐競天閉上眼睛,緩緩說道:“本王幾時與你開過玩笑?”他聲音冷而輕,卻名劍般鋒銳隼利。
阿仁臉色一白,聲音也有些不平穩:“王爺,我阿仁跟了您十三年,幾千次出生入死的情分,竟比不上這個冷心冷肺的女人?”
歐競天漠然道:“你是我的手足,她是我的心。”
“好!”阿仁一個踉蹌,後退一步,慘然一笑,“好!”轉身一腳踹飛了門,掠身而去。
慕清妍一直冷眼看着,此時方道:“王爺胸懷天下,怎麼看都不像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人,更何況,這個我也算不得什麼美人。”
“隨便你怎麼想,”歐競天語氣有些落寞,“我累了。”說完這句話,他再不說話,呼吸平穩,真好像睡着了似的。
慕清妍招手命侍女進來,抱自己到妃榻上,口述了一個方子,詳細交代了熬藥的次序,命那侍女出去。
歐競天嘆了口氣:“本王以爲你真的不管我了。”
“這個方子是給那個無辜被你打傷的婢女的,”慕清妍淡淡的道,“我本非國手,王爺貴體,可不敢亂下虎狼之藥!”
“只要是你開出來的藥,哪怕是毒藥,本王也甘之如飴!”歐競天轉向她,目光灼灼。
慕清妍掉開眼光不與他對視,微微冷笑:“既然如此,那麼我便不客氣了。”命人準備了紙筆刷刷點點開了一張藥方,命人拿去照方抓藥煎藥。
剛剛擱下筆,陶小桃一陣風似的捲了進來,身後阿智推着一輛精巧的四輪小車,慕清妍目光閃了閃,這輛小車看起來普通的甚至像是被人扔掉的破爛,所有材料都似乎是隨便撿來湊合着用的,但只有她知道,這輛小車凝注了天機閣優秀弟子的智慧,非同小可,她被歐競天帶到身邊後,這輛小車便被沒收了,如今若沒有歐競天的允准,想來也是不會有人能夠將之拿出來的。
“我們帶你去見個人!”陶小桃彎腰將慕清妍抱上小車,笑道,“你每天窩在這裡,想必也悶得很了!”
阿智向歐競天躬了躬身,歐競天略一點頭,又道:“她畏寒,給她拿上披風和那張紫貂毯子。”
阿智躬身應了,推着慕清妍,旁邊跟着蹦蹦跳跳的陶小桃,向旁邊的院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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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重院落中住着幾個侍女,院子正中有一個巨大的水池,是侍女們平日用來浣洗衣物的。阿智來到水池旁,在一處不起眼的棱角上輕輕一磕,水池邊上露出一個地道。
陶小桃一邊從懷裡掏出一顆夜明珠拋了拋,一邊撇着嘴道:“你們富貴之家都是屬耗子的!好端端的地面生活不過,非要打地道戰!”
阿智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若是當耗子可以避過生死大劫,當耗子也沒什麼不好。”
陶小桃瞪了他一眼,卻也沒有反駁,乖乖走在前邊,舉着夜明珠照亮。
阿智一邊走一邊指點路途,走了半個時辰,纔出了地道,地道外也是一個小巧的院落,三間正房,院子裡種着一棵桂樹,此刻成串的桂花都打了花骨朵,在綠油油的樹葉間如同簇簇珍珠米,有淡淡的清香飄灑。
桂樹下有一張躺椅,躺椅旁是一個木馬。
房間裡隱約有孩童的笑鬧聲,女子溫柔的低哄聲,甜蜜而溫馨。
慕清妍微微一怔,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智帶着一抹微笑,輕輕一擊掌。
屋子裡那女子便輕聲哄道:“妞妞乖,孃親出去看看是誰來了。”
慕清妍只覺得這女子聲音極其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這時,門一開,一個梳着簡單婦人髮髻,穿着素淡衣裙的女子出現在門口,一見來人,面上驚異之色掩飾不住,低低呼道:“是你?”
同時,慕清妍也脫口而出:“是你?”
那女子原來正是早已該死去的朱若敏。
朱若敏只是微微一愣神,便又向着慕清妍福身一禮:“民婦見過王妃娘娘,見過智大人、陶姑娘。”
阿智擺了擺手,陶小桃點了點頭。
慕清妍上下打量朱若敏幾眼,見她身材比之兩年前豐腴了不少,臉圓團團的,倒十分紅潤,顯然日子過得並不艱難,但她如何沒有死?屋裡的孩子又是誰?照理說,朱若錦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的,即便她會犯,朱大夫人也不會讓她犯。
朱若敏已經含笑道:“如今雖然只是初秋,天氣也涼了,王妃裡面請,有些事說來話長,可莫要凍壞了王妃貴體。”
阿智推着慕清妍進到裡面。
慕清妍閃目一看,這三間房雖然並不十分寬大,但收拾得十分整齊乾淨,生活用具簡單而齊備。堂屋地上還擺着風車、撥浪鼓等幼兒玩具,一個小小的女童從內室悄悄探出頭來。
那女童膚色白皙,眉目與朱若敏極其相似。
慕清妍目光又閃了閃,這女孩不就是歐漓月嗎?那日歐漓月不是已經……那是她親眼所見,怎的又活生生出現在面前了?
面對她疑惑的目光,朱若敏伸手抱起女兒,含了一抹笑,輕輕拭去女兒嘴角邊一點涎水,輕聲曼語道:“王妃,我去年才知,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妄。你看看這個孩子,她是我的女兒,不是王爺的。”
慕清妍一愣,糊塗了。
朱若敏笑的苦澀:“我不會騙你的,要知道我心底一千一萬個希望這孩子是王爺的,因爲只要是王爺的,雖然和我一樣仍舊是庶出,但畢竟出身皇家,身份要高貴得多,以後不必再走我的老路……”她垂下眸子,神色黯然,密密的睫毛間隱約有閃爍的淚光,“那年秋天便有人秘密找到了我,我才知道,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塊墊腳石。不獨是我,還有四姐,已經死了的朱若玲,都是朱家用來給朱若錦鋪路的墊腳石,我們兩個是她在楚王府大放異彩的陪襯,也是她秘密行動的煙幕,必要時可以拉出來當替罪羊。”
慕清妍這一霎有些瞭然了,她就知道,朱老公爺那隻老狐狸不會平白無故答應送三個孫女同時進楚王府做妾,而且那三個孫女還有兩個是尊貴的嫡女。至於送自己,只怕一來是老狐狸覺得送入皇宮有些不合時宜,而皇位繼承人到底花落誰家還沒有定論,雖然太子穩坐東宮二十餘年,但不一定真能坐上寶座;二來,朱大老爺是在兵部犯錯的,而主管兵部的恰是冷酷而不講情面著稱的楚王,三來,老狐狸也須考慮三房兒媳的想法,尤其是朱大夫人,那絕對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那人告訴我,要想不一輩子做棋子、棄子,就要好好爲自己籌謀,如今以我的身份地位,能夠籌謀的也只有楚王殿下的子嗣了。他說,王妃雖然最受寵,但是嫁過來這麼長時間一直未能有孕,如今又身中奇毒,未必是個長命的,若我有了子嗣,說不定身份便不同了,”朱若敏搖了搖頭,微露一絲苦笑,“其實我並不奢望提高自己的身份,我只想,王爺心裡只怕再走不進別的女人了,我這一輩子卻也不可能再離開楚王府,與其孤苦終老,不如有個孩子。但是,王爺從來不沾我的身,我又怎能懷孕生子?他又告訴我,若我按他說的去做,自然心想事成。”
“我當時並未答應,我知道這件事雖然對我極具誘惑,但並非沒有風險。若是一切順利倒也罷了,若是露出一絲馬腳,只怕我的結局比朱若玲還要慘。回去之後我整整三天沒有睡過覺。三天後那人又找到了我,坦言,也去查過朱若錦,朱若錦打得也是一樣的主意。我才下了最後的決心,從他那裡拿了藥,按照他的吩咐一步步下到王爺的飲食中,並在十一月二十三那晚走出了最後一步。我知道,王爺毅力非凡,便是中了暗算,只怕還有三分清醒,爲了以防萬一,我扮作了王妃的模樣。那晚王爺房中漆黑一片,我怕出意外,自然是不敢點燈的。但,那是王爺的房間,王妃又剛剛離去,除了王爺,那屋子裡還能有誰,所以直到我生完孩子死裡逃生,我都沒有起過半點疑心,我一直都以爲這個孩子真的是王爺的。”
“去年,整個孕期,朱若錦都殷勤勸我進補,”朱若敏神色有一絲恍惚,彷彿想起當日如在夢中,“我只當她是好意,其實我對她不是沒有戒心,只是在這一路的風雨同舟中慢慢淡薄了,我以爲我們互相扶持互爲臂助,應該是貼心的。你也知道,當初在朱府,我因爲是庶女,爲了贏得嫡母一點關愛,在兄弟姐妹中脫穎而出是付出了很多汗水淚水甚至血水的,好容易迎來這麼一點溫情,我怎能不珍惜,怎能不感動?所以我很聽話,她薦來的大夫醫術也好,三四個月的時候我險些滑胎,都是那位陳大夫妙手回春。
如此一來,我還有什麼不放心?我吃得好,吃得多,自然迅速胖了起來,肚子也比一般人要大得多,但是,從未有人跟我提過什麼雙胎之言。我也曾疑惑過,悄悄叫身邊信得過的婢女出去打聽過,也借進香的名義找過大夫,都和陳大夫所言相差無幾,都說胎像平穩,胎兒極壯。單胎雙胎卻不好說。我也便打消了疑慮。去年七月十四,鬼節的前一天,朱若錦陪我在花園散步,她說我距離生產越來越近,需要多走動,生的時候纔不至於太費力,我便聽了。可是我身體笨重,走不多久便累得夠嗆,於是我們在荷花池邊歇息,誰知道氣息還沒喘勻荷花池中竟然發生了爆炸,那聲音,驚天動地,我受了這樣的驚嚇,竟然早產……”
朱若敏頓了一頓,起身倒了幾杯茶,先遞給慕清妍一杯,然後讓一讓阿智和陶小桃,又倒了杯白水,晾涼了餵給女兒,之後才自己喝了一杯茶。小女孩兒有些睏倦,倚在她懷中不肯下來,她便將孩子抱在懷中,輕柔的拍着,放低了聲音繼續說道:“進了產房,一應都是全的,我反而心中不安。然後,她們說給我吃點蔘湯,助一助力氣,我便喝了,誰知喝了之後神智便不大清明瞭,恍惚聽見產婆說我胎位不正橫生倒養,是難產,我想出聲,卻發不出聲音,只能任人擺佈。
這一難產,便是三日。後來我才知道,所謂的難產,不過是因爲她們找來的孩子半路上出了岔子,不能及時送來。雖然叫她們極力拖延着,但這個孩子生產下來還算是順利的,但不知她們又給我吃了什麼,便開始大出血,須臾之間我便徹底失去了意識,當時真的以爲是死了,心中只可憐我這纔出生的孩兒……”
小女孩兒已經睡熟,朱若敏將她放到牀上,蓋好被子,親了親她嬌嫩的小臉兒,臉上滿是溫柔慈愛。
“王妃,”朱若敏轉頭看着慕清妍,她手中擎着那杯已經冷掉了的茶,卻是一口都沒喝,微微垂首,神色難辨,“我死裡逃生,已經一切都看得淡了,名分、地位、聲譽,在生死麪前都算不了什麼。你這樣聰慧的人,卻比我們這樣的俗人更容易入了歧途。”
陶小桃催促道:“繼續說下去,你怎麼逃脫的?”
朱若敏又喝了一杯茶,微微笑道:“姑娘性子真急,智大人卻沉斂,剛好互補不足。”
陶小桃斜了阿智一眼,撇撇嘴:“別文不對題了!”
朱若敏點了點頭,接着道:“我本以爲死定了,誰知竟有人在衆人都在產房看着我嚥了氣準備將我成殮起來的當口兒,有人出手止住了我的血流不止,看看吊住了我一口氣,然後在靈堂換人看守之時偷樑換柱將我救了出來。我醒來才知道救我的人是王爺,而且也見到了我真正的男人……”她臉上出現一線薄紅,眼波卻柔媚,顯然已對那男子傾心,“他身量五官與王爺很相似,但氣度是沒法比的。”
慕清妍立刻想到那年歐競天說要陪她去冰泉山求取仙靈草,要段隨風送來的替身。
朱若敏聲音更加柔和:“他待我很好,我也知足了,與其跟在一個眼裡心裡都沒有我的人身邊,不如找一個待我真心好的人,何況我與他還有一個女兒。王爺告訴我,我的女兒在朱若錦手裡,但要我不要擔心,他會保證我女兒的安全。”
“我對王爺自然是信任的。王爺便安排我安心坐月子,我那丈夫也整個月陪在我身邊,除了見不到女兒,我的心很安靜。”
陶小桃眨了眨眼道:“這麼說,朱若錦那個掉了的胎也是你男人的?”
朱若敏臉色又是一紅,卻肯定的搖頭:“不。她的孩子不是我丈夫的,更不是王爺的,是她自己謀算來的,因爲不是王爺的,所以她根本就不想要,那次滑胎,根本就是她的一箭雙鵰之計。”
“只是她未能按照背後的人的意思行事,惹惱了那人,被下了一劑猛藥,致使此生再不能生育,所以才那樣恨毒。”她話鋒一轉,又道:“如今我已經有了個溫暖的小家庭,也脫離了朱府那個泥塘,從此後宋國公府與我之間再無瓜葛。而朱若錦也自食苦果,了此殘生。王妃,當日從宋國公府出來的四姐妹,只剩了你一個,若論福氣,你是我們難以企及的,但若論苦,也是我們所不能想象的。自小你的聰慧便遠勝於我,有些事我想不用我多說什麼,只是,有一句話,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王爺對你的一番心意足以感天動地,你莫被浮雲遮了眼。幼時不懂事,多有得罪,昔日在王府也多有連累,今後也不知還能不能有緣再見,我這裡給王妃送上遲來的歉意吧,”說着竟行了叩拜大禮,“也謝王爺成全了我的姻緣。”
慕清妍聽她話裡的意思似乎有遠行的打算,點一點頭,溫言道:“你離了這是非之地也是好的。你請起吧,前塵往事我俱已忘卻了。”
朱若敏站起身,微笑:“王妃,有些事是天註定的,躲是躲不掉的,況且,躲得開人,便真能躲的開心麼?有些時候,很多事不是眼見爲實的,行事還是要問問自己的心。王妃身子弱,我便不虛留了,保重吧。”
從朱若敏處出來,阿智緩緩道:“徐夫人說得對,王妃行事還是要按照本心。自從去年正月王妃從溫泉行宮出走,王爺爲了尋回您,幾經生死。從冰泉山下來,他瘋狂地召集人馬分派人手,挑起與西秦戰事,在戰場上幾次勞累過度抱鞍吐血,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只爲了王妃死於秦真之手。秦真被貶之後,他又撒下人馬分幾路追殺,自己也幾乎失陷在西秦。”
陶小桃偏頭問:“誰是徐夫人?朱若敏嗎?她那個神秘的夫君叫什麼?”
“徐總兵。”
“他本名叫什麼?總不能稱呼官位吧?”陶小桃微微皺眉。
阿智仍舊神色淡然,重複道:“徐總兵。”
“啊?”陶小桃愣了一霎,旋即捧腹大笑,“這是誰給起的名字?好有創意哦!不過,這理想貌似也忒不遠大了點啊!”
阿智淡淡瞟了她一眼,道:“總比某人立志要將我毒倒要強上數百倍!”
陶小桃立刻豎眉:“凌雲智!你個白眼狼!我幾時毒過你了?前兩天下毒還是爲了救你!”
阿智嘴角含笑,卻眼神曖昧的道:“那也不用扒光了衣服吧?”
陶小桃跳過去捂住他的嘴,怒罵:“你可不可以再毒舌一點?!”
阿智看着那隻溫熱的纖細的小手伸過來,明明可以躲開,卻穩穩站在原地,任她捂住了嘴,感覺到脣邊溫熱柔膩的觸感,心神一蕩,忍不住在那掌心落下輕柔一吻。
“哈哈!”陶小桃大笑着逃開,挑眉,挑釁似的道,“姑娘忘了告訴你了,剛剛上完廁所沒洗手!”她耳後不知如何卻有一片可以的薄紅。
阿智淡淡睨她一眼,道:“沒關係,方纔我看到你也用這隻手摸過臉。”
陶小桃的臉迅速爆紅,這也着臉皮也忒厚了點吧?言下之意,我是把臉湊到了他嘴上?
慕清妍看着他們笑鬧,心情慢慢鬆弛下來。朱若敏經歷了這麼多,倒真的是看開了。平淡是福,永遠不會錯。只可惜她沒有那種福氣。
隨心而爲,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這世上最難堪破的便是人心了。看清別人容易,看清自己,不易。
轉瞬,又回到了原先居住的別院,阿智在院中止步,將四輪小車交給陶小桃,陶小桃推着慕清妍進入房中,懶洋洋伸了個懶腰,口齒黏膩:“這幾天沒能好好歇着,可把我累壞了。那個,王妃,我回房去睡了啊!”說着打着哈欠流着眼淚搖搖晃晃出去了。
慕清妍只得無奈搖頭,房間裡剩了她一人,她該如何挪到暖玉牀上去?
正煩惱之時,身子已經被人凌空抱起,那個懷抱溫暖寬厚,席捲而來的濃郁的男子氣息是熟悉的似清新而遙遠,似柔和而凌厲,乾淨而純澈,像極了那人的性子。
“愛妃,”耳中傳過來的聲音因胸膛震動而微帶悶響,卻醇厚悅耳,“你累了。”
歐競天將慕清妍抱上暖玉牀,細心地替她蓋好被子,自己也甩掉了靴子蹭了上去,半側身俯首看着她。
慕清妍閉着眼睛裝睡,知道一直以來都誤會了他,她不知該怎樣重新面對,她還曾經對他下過殺招啊!想來,當日在冰泉山西樓春夫婦的僞停靈之所,歐競天並不是絕情下殺手,而是要救人,真正狠辣的那個是秦真,師兄也受了矇騙。還有之前在溫泉行宮,她若肯信他,何至於生出後來這許多波折?情濃之時,他神情款款,唯恐她受到半分傷害,而她卻籌謀着如何離開……
“愛妃,你知不知,”歐競天低沉的聲音微帶笑意,“你實在並不會裝睡。”她的睫毛在不停的翕動,在玉白的臉上細微的舞出一片美麗的影。
話落,那白玉般的顏色底慢慢浮上一層粉紅,卻仍舊固執的不肯睜眼。
歐競天俯下頭,將腦袋埋在她肩窩裡,那肩窩是一個小小的弧,像春日裡最柔軟的一段柳,又似夏日裡花間蝶最美麗的翅,又似秋日裡薄霜下猶自傲然昂首的菊瓣,又似冬日裡沐雪盛放的梅,這就是她,美麗而又風骨錚錚,可愛時令他神魂顛倒,可恨時又令他咬牙切齒,卻無論如何都不捨得放開。
他咕噥:“又瘦了……”伸手便去捏那薄薄的肩骨。
慕清妍微微一讓,翻身面向裡躺下。她是有錯在先,那麼他便可以這樣折磨她嗎?愛,不是傷害的理由。
“還在氣麼?”歐競天軟玉溫存,歉意地道,“是我不好,明明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卻還……不過,你的話也着實令人惱怒,你怎麼可以那樣傷我?豈不知,傷我便是傷你?妍,我說過,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你逃到天邊,我會追到天邊,你若墜落地獄,我亦全力相隨!”
慕清妍忍不住眼圈一紅。分明已經知道他那樣失去自控,是受了暗算,又何必這樣計較?如果一個人將你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你又有什麼理由去疑他、責他?
歐競天放在她肩上手下滑,移至她腰側,有些疲倦地道:“你不願開口便不要開口,不想原諒便不原諒吧,反正我還是那一句話,你,是我的女人,想逃,休想!我累了,要歇一歇。”便依着她躺了下去,順勢將她的頭摟在懷中,不多時鼻息沉沉,果真睡熟了。
過了半晌,慕清妍睫毛上顫顫的淚終於跌落,順着臉頰落入他深黑色繡暗金紋的衣袖中。他總是這樣霸道,不顧她是否願意,可她偏偏真的逃不掉,逃不掉他的一片深情。
她伸出手慢慢搭在他腕脈上,果真,他的脈象是中毒之兆,和她當年探查到的一樣,不過似乎比那時沉重了許多。崔先生不在,沒人替他拔毒,他的日子也很難捱吧?說到底他身上流着的也是歐家的血,那九重宮闕里的皇帝太后該是有多麼狠毒,纔會給自己的兒孫下這樣的毒?
“歐競天,你過得很累吧?”她喃喃出聲。
“也不是很累,只要有你在。”歐競天慵懶回答。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慕清妍遲疑片刻,還是問了出來。
“我想要的很簡單,那邊是替我的母親討回血債,替我的母族討回血債,”歐競天聲音轉冷,“帝王之慾,有時便會傾覆天下,我的母族一夜族滅,無論是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是尚在襁褓的嬰兒,無一倖免,這筆債不能不討!我知道,你一直疑心我有奪位之心,其實沒有。只是寶座上那人心思深沉如海,手下又有一批善謀人心的心腹,報仇太不易,我不得不苦心籌謀。天慶這片土地有太多骯髒,又是滿目瘡痍,我沒有重整乾坤的本事,也不想去做那悲天憫人的佛爺,我只想帶着我心愛的女人去我真正守護的那片淨土。”
“在這之前,我最重要的,是將你的腿治好。”
“還能好麼?”慕清妍神色落寞。
“相信我,”歐競天扳住她的肩,“你我之間的種種齟齬皆因爲不信任,我說過,我不會對你許諾什麼,一句話太輕,我要你看着,一切留待來日,時間最能證明一切。但前提是,你要給我這個時間。不過,”他淡淡一笑,“你不給也沒有關係,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女人,這是更改不了的事實!誰也休想將你送我身邊奪走!”
歐競天緊緊抱了慕清妍一下,忽然翻身下地,急匆匆披衣,簡短說道:“你且歇着,我有些事要處理。”
慕清妍霍然坐起,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擡眼望着他:“你留下,我助你!”
歐競天眉心隱隱跳動,臉色也有些泛青,卻強自忍耐着,儘量放緩聲音:“何事?你不必擔心,我只是去處理些公務。”
慕清妍目光灼灼:“你瞞不過我的,怎麼說我也是個醫者。經過這將近兩年的歷練,我的醫術已經今非昔比。當日在楚王府地道密室中,你傷重將死把性命交給了我,如今反倒不信我了?”
歐競天想到他片刻之前才說過的話,有些無奈,卻仍舊伸手緩緩推開她的手:“你不知道這毒發作起來有多厲害,我怕傷了你。”
慕清妍的手緊緊抓着他的衣袖,堅持着:“我不怕。你爲我做了那麼多,也總該讓我爲你做點事情,否則,我心難安。”
歐競天手臂一振,慕清妍握着的那截衣袖無聲斷裂,他已經快速離去。
慕清妍呆坐半晌,手中猶自緊緊攥着那節黑色衣袖。
門外傳來一聲如有若無的嘆息。
慕清妍聽出幾分耳熟,試探着道:“段公子?”
門外淡藍色衣袍擺動,段隨風緩緩走了進來。
慕清妍看着那與段隨雲極爲相似的臉不由得有着片刻的恍惚,不知師兄如今怎樣了,但願他不會再與歐競天起了衝突。
段隨雲開口,聲音溫和微帶沙啞,與段隨雲的溫潤如玉圓轉朗然絕不相同:“王妃安好。”
這一聲喚將慕清妍從雲外喚回,換了笑臉道:“段公子請坐。”
段隨風遠遠坐下,猶豫半晌才道:“王妃,隨風有件事想請教。”
慕清妍微微揚眉:“公子可是要問令兄的事?”
段隨風輕輕一笑:“王妃不必如此見外,直接稱呼隨風名字便可。我的確是想問一問家兄的事,他……他如今已經繼位爲天晟教之主,下一步有何打算?”
段隨風仍舊和當初她所見的一樣,眸子裡有着令人心酸的滄桑,她忍不住問道:“能不能問一句,你和令兄當年發生齟齬到底是怎麼回事?”
段隨風沉默片刻,道:“當年,我只有十四歲,哥哥比我年長三歲,他自幼被一位高人帶走學藝,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但我們相貌太過相似,即便多年未見,相逢之下還是一眼認了出來。當時我在江湖遊蕩,結識了一位同樣從家族中偷跑出來闖蕩江湖的少女海藍衣。藍衣和我還有競天一見如故,還跟我們一同到北疆。當時競天日子過得艱難,雖然他身具異能,但漠北貧瘠,實在無利可圖,沒有銀子是支撐不起龐大的軍隊的,他腳跟方穩也實在不方便離開,所以我才替他到處遊走。藍衣便在那樣艱難的日子裡與我們患難與共三年。後來,競天認她做了妹妹,聲稱要替我們成就一段姻緣。”
“這時候,哥哥出現了。其實,我們段家是東魯皇族,藍衣家是東魯顯貴,她與哥哥自幼便有婚約,只是我不知道罷了。哥哥是見過藍衣的,大約心裡也很喜歡,沒有說要退婚。藍衣卻不依,她說雖然哥哥極好極好,可是她的心不在那。海家來人強行帶走了她,哥哥沿途護送。可後來,藍衣爲了找我,從家族裡偷跑出來,”段隨風眼眸裡起了一層霧氣,聲音微微顫抖,“她闖了海家護家大陣,受了重傷,在路上爲宵小所趁……哥哥趕到的時候,見到的便是她最後含恨自盡的一幕。爲此,哥哥與我反目。這之後,我們便沒了來往。天慶三十年四月,是我們六年來第一次重逢。”
慕清妍靜靜聽着,之後微微一嘆:“其實不過是誤會而已,這麼多年過去,我想你們的心結終會解開的。你也許不知,他是我父親的弟子,所以算起來我要喚他一聲師兄。師兄如今重振天晟教。我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有何打算,他並未與我提過。便是你們是東魯皇族這件事,他也不曾對我說過,或許在他心中,對那個身份並不在意。”
段隨風嘴脣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只是輕輕一嘆,什麼也沒說。
慕清妍問道:“你可知歐競天究竟中的什麼毒?”
“那是天慶宮廷獨有的秘藥,”段隨風神色凝重,“似乎是叫‘眼兒媚’,名字雖好聽,卻極爲惡毒。最初幾年,那毒只潛伏,慢慢深入骨髓,到得數年後才發作,每次發作性情大變,煩躁、易怒、行爲失控,過後往往伴隨心悸。因爲他繼承了君玉公主的異能,爲了控制他,老皇帝和董太后可謂煞費苦心。我之前跟你說過他還中過傀儡術,這眼兒媚便是和傀儡術同時施用的,兩種毒絕對不可以同時解除,否則性命難保。”
“他們的意思便是若不能將競天收爲己用,便毀了他。事實上,競天少年老成,心智比之同齡人要成熟許多,竟早早猜出了真相,並隱隱保護在君玉公主身側,結果麼,便是逐漸爲皇帝母子忌諱,小小年紀便經歷各種試探、暗殺,乃至放逐。他們本不以爲我們這些人能活着抵達黃沙關,因爲競天身邊還有一位餘夫人,餘夫人夫家人除了那個剛出生的女孩兒,都控制在皇帝手裡,他們以此相脅,逼着餘夫人對競天下手。只可惜,他們算無遺策,卻獨獨漏算了人心。餘夫人艱難抉擇,終於忍着劇痛,站在了競天這一邊,若沒有她護持着,只怕我們早就在半路上被暗算了。”
“也因爲餘夫人反水,競天的毒纔沒有進一步加劇,因爲皇帝是命令餘夫人在競天飲食中繼續下藥的。遺憾的是,餘夫人氣苦之下將那些藥都丟棄了,否則也不至於後來遇到崔先生,也還是無法完全破解藥性。”
“還有一件事,也許你已經猜到了,競天原名歐璟天,到得黃沙關收服巨人族之後,他自己將名字改了。他本來連姓氏也要拋棄,是餘夫人和我勸阻了。”
段隨風講到這裡便止住了,靜靜坐着,似乎也沉浸在了那些並不算特別遙遠的往事中。
慕清妍聽罷,思索片刻,問道:“他每次發作都是怎麼捱過來的?”
段隨風道:“那些日子他特別注意離別人遠一些,我們這些知情人也刻意不讓他接觸到煩心事。但是,有心人總不會放過他的。這些年,通過各種渠道送到他身邊的美人不知凡幾,開始他並不收,可是,有些時候有些事是不能完全預料到的,還是會有漏網之魚,也是一開始我們防範不足。那些女人來到他身邊之後便極盡挑撥之能事,往往激發他體內的藥性,他也因此……”段隨風無奈搖頭,“他身邊的女人也因此沒有斷過,而楚王暴虐的名聲也便這麼傳開了,所以那些有心人也不太敢把自己女兒送來,再送來的都是千挑萬選的買來的女子,或是經過精心訓練的,那些漸漸都被打發了,留在他身邊的不過區區一個紅巾而已。”
他說到這裡不無自傲,這麼些年他苦心經營,歐競天身邊不說鐵桶一般,也差不多少了。
慕清妍微微蹙眉:“崔先生是怎樣給他醫治的?”
“崔先生倒是配了一劑藥,只是一直以來缺少最關鍵的一味藥,據先生所說,若沒有這一味藥,這劑藥便起不到什麼作用,但這味藥只產在醫仙谷,而且百年一出,此次崔先生離開這裡迴歸醫仙谷便是爲的這藥。平素他都是以金針刺穴來消減毒藥對競天的毒害。”
“方纔我見他急匆匆出去,便知道他是怕心智失常之下再次傷了你。”段隨風嘆息着,眼中浮起一層迷濛的悵惘。
慕清妍思索片刻道:“若是你在旁邊護法,關鍵時刻不能阻止他狂性發作麼?”
段隨風苦笑:“我武功本來便不及他,他狂躁之時武功比之平常還要高出一些,所以一旦出現意外我是不能控制的。而他身邊這些人,如仁義禮智信五人都各有重責,不可隨意抽調。”
“其實經過了這麼些年的隱忍與醫治,那些毒性已經處於能夠掌控的範圍了。不過可惜的是,在西秦戰場上他遭了暗算。”
慕清妍心中一緊,聽着段隨風繼續說下去:“這也是誰都沒有料到的事,對他下毒手的竟是從黃沙關開始便追隨在他身邊的人,我們有着胼手砥足浴血奮戰生死與共的的情誼,這樣的人,誰能料到竟是老皇帝一早便安排下的棋子?他一直隱忍不發,這麼多年來沒有絲毫動作,甚至幾次擋在競天身前,替他擋掉致命一擊。西秦戰場,競天數日不眠不休,只爲了早些擒獲秦真替你報仇,便是在他最疲憊警覺性最低的時刻,那人給他下了加大分量的眼兒媚。”
段隨風語速慢而沉,有着深深的傷痛。
慕清妍微微一嘆:“這世上有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事,亦有很多常理難以揣測的事。煩你去看看他,若他還能自控,請他過來,我替他金針刺穴,雖然我的醫術比不上崔先生,但還不至於給他加重。我以前……”她微微掉開目光,聲音有些沉黯,“我和他之間說不上誰對誰錯,但有些事若不是因爲我,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種地步。他爲我做了那麼多,也該我替他略盡綿薄。”
段隨風站起身,微微一躬:“敢不從命!”走到門口忽又頓住,略微遲疑片刻道:“我哥哥未必便如你看到的那樣,我雖不能確定什麼,但凡事你還是要認清本心。”
慕清妍心中一動,爲何近來這些人人人都提醒她,要她行爲處事要依照本心呢?想到段隨雲,想到他對自己的點點滴滴,搖了搖頭,師兄對她對父母之心可昭日月,若要懷疑他,還不如懷疑自己。
不多時,歐競天被段隨風半抱着進來,段隨風不待她詢問便解釋道:“他自己封住了自己的穴道,讓人用牛筋索捆了。因爲毒發時,他有片刻是沒有神智的。”
慕清妍叫進來侍女,上了四輪小車,命她取來金針。先過去替歐競天把了把脈,手指剛一搭到歐競天手腕上,便覺得一股大力撞來,手指剎那被彈開,指尖微微發麻。
她咬一咬脣,再次將手指搭了過去,這一次歐競天手腕上傳來的力道更大,她的身子都忍不住爲之一顫,段隨風立刻站到她身後,伸手搭在她肩頭,一股柔和的力道傳來,慕清妍手指上的痠麻消失,她第三次將手指伸向歐競天,這一次順利把到了他的脈。他的脈象很奇怪,快速時疾若奔雷,緩慢時幾乎探不到。
兩隻手都把過,她又掀開了歐競天衣袖,只見袖底的手臂上有數道突起來回遊走,極有規律,彷彿訓練有素的士兵在操練一般。
她又擡手摸了摸歐競天后頸,這才發現他的頭也燙的驚人,和手掌接觸的地方彷彿有數萬條小蟲在拱動,下一刻便會破體而出。
她的臉慢慢變白,白得幾乎透明。這樣的痛楚,怕是比她當日承受的萬蟲噬骨之痛還要劇烈數倍。前幾日他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強要了自己,傷了自己吧?
當時需要多麼大的毅力,他纔會從深淵中醒來,沒有要了自己的命?
她鼻子一酸,眼睛也澀澀的。接過侍女手中的金針,卻發現自己的手在輕微顫抖。
“王妃,”段隨風淺淺開口,“若不行,便放棄吧,他捱了也不是這一日兩日。”
慕清妍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所有思緒:“放心,我可以的。”
半個時辰之後,慕清妍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轉頭看向一臉讚許之色的段隨風:“煩勞你,把他的穴道解開。”一出聲才發覺,自己的嗓子嘶啞的不像話。
機靈的侍女忙端了一盞溫熱的蔘湯過來。
慕清妍接了,卻不喝,緊緊盯着歐競天。
段隨風出手如風,解開了歐競天被封的全身大穴。身子一側,護在慕清妍身邊。
歐競天慢慢睜開眼睛,綺麗的鳳眸一片血紅,有着妖異的豔。
他眸子裡一片混沌,狂濤怒卷裡有着掙扎不休纏鬥不休的痛與恨。
薄肆的紅脣褪去了原本的滋潤而自然的顏色,瑰麗紫紅色幾近透明。全身的肌膚都已浸在汗水中。汗水蒸騰中,一股奇異的香氣彌散開來,薰得人陶陶然、熏熏然,有種驟登極樂的歡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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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加更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二十五章 情到濃時情轉薄,
段隨風臉色一變,向後一退,快速取了一條手帕捂在慕清妍口鼻上。
一股沁涼而辛辣的氣味直刺鼻孔,慕清妍打了個噴嚏,從那種飄然眩迷的感覺中醒來,身子一陣陣發冷,緊緊逼出體外的毒氣便已這樣厲害,那歐競天所受的煎熬該是這點毒氣的幾千倍?
段隨風微微自責:“這段時間他都是自己熬的,我並不知道會這樣厲害。以前崔先生在時,雖然也會有毒氣散出來,卻稀薄的多,根本不會對人造成任何傷害。”
慕清妍不在意的搖搖頭:“無妨。”
又過了一盞茶時間,歐競天眼眸中的混沌漸漸消散,眼神回覆清明,濃濃的血紅也淡了一些,他看清了身前坐着的慕清妍,看清了她臉上的關切緊張,眸光軟了下來,動了動手指,卻發覺身上仍舊捆着牛皮索,便又垂下手指,動了動脣,想說句什麼,目光一閃,又止在了舌尖。
慕清妍卻嘶聲道:“什麼也不必說。我都知道。”
歐競天眼睛亮了一亮,眼眸裡的紅色又退了一些。
段隨風鬆了一口氣。
房間裡一時間陷入沉靜,只聽得到銅壺滴漏聲聲作響。
終於,歐競天長出了一口氣。
段隨風面上一喜,伸手去解牛皮索,那堅韌的比尋常繩索要粗上三圈的繩子上佈滿了裂紋,輕輕一扯便碎裂一地,歐競天的身子也軟軟癱倒。段隨風忙伸手抱住,將他移至榻上,拉了條薄被給他蓋上,吩咐侍女擡熱水準備伺候王爺沐浴。
慕清妍精神一鬆,也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一身大汗泉涌而出,瞬間便把她頭髮以及全身衣服浸透。
段隨風轉身看到她的情形,雖然略帶擔心,還是由衷地笑了,吩咐侍女服侍她也洗一個澡,自己漫步走了出去。
歐競天抵受住了眼兒媚的發作,雖然得了慕清妍相助,但也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昏昏沉沉睡去。
而慕清妍在替歐競天下針的時候也頗費心力,看着歐競天獨自承受痛苦,心中更是備受煎熬,心力交瘁也累極而睡。
這一日便這樣過去了。
第二日醒來,慕清妍仍覺得精神沒有恢復如初,向軟榻上一張,歐競天已經不見,榻上的薄被疊的整整齊齊。不由得微微有些恍惚,竟有些疑惑昨日的事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個虛無的夢境。
侍女進來服侍她梳洗,另有侍女送來早膳,分明還是以往常用的清粥小菜,但吃起來放佛有些特別的味道。
飯後,侍女推她到院中透氣,這還是她回到慶都之後的第一次,前些時歐競天看她看得太緊。
院子裡紫薇花開至極盛,樹下零落一地花瓣,風一吹捲起一地芬芳。開至極盛,便要衰落。紫薇花的花期終將過去。紫薇花下卻有叢叢簇簇的秋菊打起了花骨朵兒。隔院還有一株桂樹斜斜伸過一條枝杈,繁密的枝葉間有細細的玲瓏的桂花綻放,濃郁的香氣隨風彌散。
又是一個秋日了。
她忽然想到興慶三十年八月間,她和歐競天一起上街採買中秋節所需物品,路上遇襲的事。似乎時間差相彷彿。
那時歐競天爲了救她兩次不顧性命,她應該看得出他待她的真與誠。若要利用,根本不必用命來博。他那時反應迅疾根本就沒有經過思考,說明了什麼?說明於他而言,護着她已經成了本能。
看着那點嫩黃的桂花,她笑了,笑裡卻又有些淚光不受控制的點點斑駁。
這時她纔想明白,爲何人人都要提醒她要看清自己的心,原來自己的心早已遺落在歐競天這裡,只是自己一直不知道而已,或者不是不知道,而是不願意承認。
更早之前,在那個小鎮,玄空大師的一番晤談,只怕也是爲了典型自己這個夢中人,只是大師方外之人,說話不便太過明瞭,可恨自己一向自詡聰明,竟到了今日纔想明白。
“今日想明白也不算晚,”背後傳來歐競天醇厚而溫存的聲音,“我只怕你一直對我冷漠下去。”
慕清妍收了淚,垂下頭,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旁邊的侍女已經無聲無息退了下去。
歐競天的手緩緩撫上她的肩,有些糾結地道:“你這個固執的小東西!你這性子,這樣彆扭下去,苦的不知是你,還是我。”
他略微一頓,又道:“妍,我覺得,你我之間實在不需要說那些海誓山盟,也不需要說什麼原諒不原諒。以前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你也許不知道,我這性子冷硬了二十多年,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你纔是我的毒藥,沒有解藥的毒藥。而我也甘願中你的毒。”
慕清妍想笑,淚水卻不受控制的撲簌簌落了下來。
歐競天轉到她面前,伸手拂去她的淚珠,微帶粗糙的指腹滑過她細嫩的面部肌膚,帶來細微的顫慄。
慕清妍不自然的讓了一讓。
歐競天的手卻並未退去。他道:“我遇到你,得到你,這樣不易,我是不會放手的。你一日是我的女人,一生都是我的女人!”
這個人又來霸道的宣告所有權了麼?
慕清妍擡眸給他一個帶淚的嗔怪眼神。
歐競天薄脣一挑,笑着擁她入懷。嗅着她發上的紫薇花香,心中暖而甜。
“我已經打探到火龍貂的蹤跡,近日便打算替你去捕捉。”
歐競天的聲音聽在耳中如陳年佳釀,不知不覺間便醉了人。
“火龍貂在哪裡?”慕清妍在他懷中,聞着他那獨有的氣息,聲音也有些恍惚。
“冰泉山。”
“冰泉山?”慕清妍一驚,從歐競天懷中擡起頭來,歐競天又不滿的將她按回去,“怎麼會在冰泉山?我們一路跋涉登頂冰泉峰,並沒有看到或者聽到有關火龍貂的消息啊!”
歐競天微笑:“我們去冰泉山直接便是奔的仙靈草。仙靈草在冰泉峰,冰泉峰在冰泉山北麓是冰泉山最高峰,火龍貂在南麓玉女峰赤焰洞。冰泉山名義上只是一座山,其實綿延千里,已經算是一條山脈了。只是我們先前只爲了尋找仙靈草,忽略了火龍貂,而且火龍貂可極具靈性,遇而不可求,行蹤難覓也是在所難免。”
慕清妍點頭:“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去了玉女峰赤焰洞,也不一定會找到火龍貂了?”
歐競天笑道:“你放心,火龍貂我勢在必得!”
慕清妍搖頭:“如今慶都情勢複雜,你怎麼走得開?況且我這腿……已經一年有餘,我已經習慣了。我也想開了,能不能走,其實並不重要。”
歐競天握着她的肩看着她清凌凌的眸子,看着她眼角未曾乾透的淚痕,堅定地道:“當日我看着你在我眼前墜落,卻無力救援,你知道我的心是怎樣的?如今,好容易失而復得,我要一個完完整整的你!我要你忘了以前的那些艱難痛苦,忘了那些曾經帶給你傷痛的人,也忘了那曾經試圖蠱惑你的人!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慕清妍眨了眨眼:“你和師兄是不是有些誤會?他的爲人……”
“我不想提他!”歐競天面色一沉,“我也不會在你面前提他的不是。還是那句老話,一切留待來日。我只盼你能將眼睛擦亮,能時刻保持冷靜。”
慕清妍鄭重承諾:“我會的。經歷了這麼多,我哪裡還會那樣草率?”
歐競天眼中閃過一片陰翳,聲音低沉:“當日你棄我而去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吧?”
慕清妍尷尬語塞。
歐競天卻舒緩了神色,把自己的手放在她心口:“這裡的想法纔是最真實的。守好了你的心,也守好了我存放在這裡的,我的心。”
慕清妍心中一甜,臉卻不由自主紅了,輕輕點頭。
“過兩日我們搬回王府裡去,”歐競天話鋒一轉,道,“這裡太過安逸了,你該和我一起經歷風雨。”
慕清妍微微頷首:“那些風雨有一半是衝着我來的,我自然沒理由讓你一個人承擔。”
“我的女人從來不是弱者。”歐競天驕傲地笑。
“哈!”桃紅衣袂一閃,陶小桃跳了過來,“好了!不用我們在做和事老了!”
慕清妍臉一紅,偏過頭去。歐競天轉向陶小桃,深黑的鳳眸微微一轉,一道寒光逼了過去。
陶小桃退了兩步卻若無其事的笑着挑眉:“怎嘛?過河拆橋?你不承認我曾幫了你的大忙?”
歐競天眉目朗然:“是,本王從來不曾懷疑過。可是,你的族人對我的女人動手,你出手相救也不過是爲了彌補,你讓本王如何謝你?”
“這……”陶小桃磨牙,卻又無力反駁,氣鬱扶額,“唉!要不說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呢!辣塊媽媽大頭蝦,讓我逮到那顆老鼠屎,看我怎麼收拾他!”
“也無非是生吞活剝了吧?”阿智涼涼的聲音在院門口響起。
“對!生吞活剝了都不解恨……”陶小桃下意識地接話,轉眼醒悟,轉回身大罵,“你個死人頭!你一天不氣我,就活不下去是不是?我哪輩子得罪了你不成?”
“嗯,”阿智深有同感,“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
“聚……聚你個大頭鬼!”陶小桃不饒人,臉卻紅了,纖腰一扭,竄了出去,轉瞬不見了蹤影。
阿智上前從懷裡掏出一份密摺雙手遞給歐競天:“王爺,這是屬下辦妥的事情,請過目。”
歐競天接過來打開掃了一眼,笑意細微,眸色深深:“好。”
阿智又問:“王爺還有何安排?”
歐競天將摺子遞還給他,淡淡道:“依照原計劃,不要打草驚蛇,只盯着便好。”
阿智應了,施禮退下。
慕清妍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只看着地上一叢一叢的菊花,出神的想着,歐競天這樣一個從戰火烽煙、刀山血雨、陰謀詭計中走來的人,怎會有這樣細膩的心思?這別院如九連環一般層層勾連,這座院子處在中心,除了滿院的紫薇,還有菊花,除了菊花還有一架一架的迎春,東面隔院有桂子,西面隔院有翠竹,南面有梅,北面有柳與桃杏,都隔着矮矮的女兒牆,一年四季不必出院都有景色可賞。
倒也是一個會享受的人。
歐競天轉回身看她,見她脣角帶着一抹溫軟的笑,眼神也似春末的湖水柔波瀲灩,當真美麗不可方物,語氣也輕快了起來:“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這樣一個人大概是不會有這樣精巧的心思的。”她含笑指着這一圈景緻。
歐競天點頭:“的確,我所擅長的不過是以暴制暴。這裡是阿智安排阿信經手的,所需財力物力皆是隨風提供,我只不過坐享其成罷了。”
慕清妍一笑,又問:“那暖玉牀和玉簟是從哪裡尋來的?也費了你不少功夫吧?”
歐競天聽出了她語中的體貼溫存之意,笑得越發酣暢:“沒有。我早就得知東魯玉海有一塊千年暖玉,只是一直沒有想到用途,所以便暫時存放在那裡,這一次知曉你的腿受了寒,自然要取回來給你用。只是中途出了點岔子,碰壞了一塊,便拿來穿了玉簟。因爲府裡不安靜,送過去你也未必用的成,便叫人安排在了這裡,直把玉簟送了給你。”
慕清妍聽得好笑:“你看上的東西便是你的不成?那可是東魯的。”想到他不遠千里,衝破層層阻隔取來暖玉,又覺得心驚,笑了一半便笑不下去。
歐競天毫不在意的一揮手:“這是自然。比如我看上了你,你便是我的。”
慕清妍有些好氣:“這麼說,一旦有朝一日王爺厭了我,便也會毫不猶豫的拋棄了?”
“嗯?”歐競天皺眉,不豫,“你這小腦袋裡想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才說了要信我,如今又來疑我?”
慕清妍一笑:“不過是照着你的想法推測罷了。”
“不會,”歐競天執起她的手,“你的毒已經深入我的骨髓,再也分離不出了。”
此刻無言。
這樣平靜安詳的日子又過了三天,歐競天過來着人從密道將暖玉牀擡回楚王府,親自接了慕清妍:“我們回家!”
本來一直覺得自己身似飄萍的慕清妍,聽到“回家”二字,心中溢滿了溫暖。回府之後,哪怕風再大雨再狂,她也不怕,因爲那是她的家,捍衛自己的家,有什麼可怕的?只會甘之如飴。
楚王府張燈結綵,紅錦在風中招搖,府中婢僕也都在腰上繫上了紅綢,以示喜慶。
歐競天出了別院便抱着慕清妍上了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馬車車廂是用檀木打造的,雕花精美,四角垂着製作精巧的瓔珞,車門車窗的簾幕皆用的上用的流光錦,上面的花紋是慶都最好的繡娘繡了三個月才完工的,墜角的流蘇都是用一般大小的珍珠串成,極盡奢華。車身上有着醒目的楚王府標記。
車廂內極寬敞,有一條軟榻,鋪設着雪狼皮的褥子,還有一張小桌,榻下的抽屜暗格裡有各種吃食。
壁上鑲着八角宮燈,燈內安着夜明珠,燈壁用的是打磨得極薄貝殼,夜明珠的光打上來,流光溢彩。
慕清妍一見之下有些瞠目結舌,轉頭看着歐競天:“你這是要與西樓春一拼高下不成?”
歐競天朗然一笑:“不。隨風近來發了一筆橫財。我急着讓宮裡的那一對母子知曉,也好對我多一層忌憚。”
慕清妍立刻醒悟:“最近國庫空虛麼?”
歐競天懶懶靠在車廂壁上,道:“如今天慶看着繁華,其實底子已經爛了。對西秦一戰雖然獲勝,也得了不少戰利品但終究抵不過消耗。何況近年來四境不安,擴充兵力安置災民哪一樣不是銀子流水介花出去?而達官顯貴只知享樂,盤剝猶嫌不足又怎會體恤百姓?所以如今聽聞誰手中有大批銀子,宮裡那兩位是會不遺餘力的謀算的。”
慕清妍點頭,又問:“那日宮裡不是來賜我死罪的麼?如今你這樣大張旗鼓接我回去,怎麼和宮裡交代?”
“有什麼可交代的?”歐競天挑眉,“一樁冤案而已,我沒去和他們討說法便已經是便宜了,他們還要我去交代?”
慕清妍搖頭一笑,這個人總是這樣霸道盛氣凌人呢!
這輛馬車一駛入慶都繁華的通衢大街,立刻引來百姓的紛紛議論,同時有關楚王府一位正妃兩位側妃的話題再度提起。
“哎,老兄,聽說了沒?楚王府兩位側妃原來一直都是裝的!”
“你才知道啊,這信兒老早就傳開了!”
“是嗎?那你給我講講?我這不是出了趟遠門纔回來麼,不太清楚。”
“前一陣子京裡盛傳楚王妃善妒,擠兌的慧側妃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連楚王的一雙兒女幾乎也被折騰死……”
“哎喲!這樣的王妃怎麼要的?”
“你別急呀,還沒說完呢,等聽完了你再評論!”
“好好好,你接着說!”
“那時候這事傳的有鼻子有眼的,滿京城誰不信?哪個不罵王妃?想當初楚王府遭難,王爺傳出死訊,慧側妃和婉側妃苦苦守着楚王府廢墟,這樣的節烈女子誰不讚賞?後來王妃到外面養病,是慧側妃支撐起了楚王府。後來婉側妃難產,丟下一雙兒女撒手人寰,慧側妃獨立撫養。誰不讚一聲賢惠?”
“是啊是啊,這我也知道,你揀關鍵的說!”
“說的就是啊,慧側妃迎來了天大的好名聲!七月間王妃回來,慧側妃到城門口迎接,事先也不曾傳給王爺消息,所以沒有看到她,直接便回府了,咱們普通百姓不知道啊,只當是王妃使性子,因爲她堂堂正妃還沒有子嗣,反倒是側妃先有了,而且還是雙胞胎,龍鳳胎,王妃善妒!而且王爺這兩年難得在府中,幾乎不理會側妃,都是在外邊與王妃廝混,所以王妃是個狐媚子!誰知道,到頭來,事情急轉直下!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
“唉!也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原來那一對雙胞胎根本就不是楚王殿下的,而婉側妃也不是難產死的,而是被慧側妃害死的。王妃最無辜了,她在溫泉行宮養病,王爺也不過偶爾去看看,其實大部分時間還是奔波在外的,沒聽見王爺和西秦狠狠打了一仗?這打仗不需要仔細部署?什麼軍餉啦、糧草啦,哪一樣不需要費心?”
“是啊是啊,軍隊裡好像是不準女人隨行的,況且王妃病着,也不可能跟了去,看來真是冤枉王妃了。”
“可不是麼!聽說王妃腿受了傷,還是爲了救王爺受的傷呢!這樣仁義的一個人怎麼先前就被咱們誤會成那樣?倒叫慧側妃那個心機深沉的女人給矇騙了這麼久!”
“是啊是啊,都叫這惡毒女人給騙了!”
……
人聲高昂,慕清妍便是想不聽都不成,偏臉看着歐競天:“你倒是替我謀得好名聲!”
歐競天微微冷笑:“不過是還原事實罷了!我總不能永遠叫你頂着莫須有的罪名。這還是輕的,不久之後,整個宋國公府都會傾覆!”
“區區一個宋國公府而已,也值得你這樣大動肝火?”慕清妍眼神明亮,她知道歐競天不會無的放矢。
“女人啊!”歐競天伸手將她抱在懷中,“太聰明瞭也不好!我有時候倒希望你笨笨的,那樣你會想的少一些,便不會疑心我對你的心不夠。但,”他不等慕清妍反駁,又道,“那樣便又不是你了。你是你,纔是我心中的那個你。”
慕清妍撲哧一笑:“我聽得都暈了!”
到了楚王府大門,歐競天抱她下車,還沒有在四輪小車上坐穩,便看到一騎飛馳而來,黃衫太監高舉着明黃聖旨尖聲叫道:“聖旨到!楚王歐競天、楚王妃慕清妍接旨哪!”
歐競天揮手命人將馬車停在一旁,負手站在慕清妍身側看着那太監滿臉汗水從馬鞍上滾下來。
那太監抹了一把汗,陪着笑臉重複道:“楚王殿下,王妃娘娘,請接旨。”
歐競天淡淡點頭:“宣讀吧。你該知道,父皇念及本王軍功,特許本王面君不跪。而王妃身子不適,不能下跪。”
“是是是!”那太監點頭哈腰,展開聖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楚王妃慕氏賢良淑德堪爲閨閫典範,前者笑笑猖獗矇蔽聖聽,幸慕氏王妃上天護佑,不曾釀成大錯。今特賜封其母爲榮國夫人,其父爲榮國公,建祠供奉,賜慕氏金珠若干,賜隨時出入宮禁之權,以示撫慰!欽此!”
慕清妍微微俯身:“謝恩。”
歐競天伸手接過聖旨,問那太監:“公公要進府歇息麼?這一路奔馳也着實不易。”
那太監卻打了個寒噤,忙擺手:“不敢不敢,都是奴才分內之事。王爺和王妃剛剛回府,奴才怎好打擾,況且還要回宮交旨,這便告退了。”說着施禮躬身碎步後退,退至馬旁又是一禮,這才翻身上馬,回宮去了。
慕清妍瞟一眼神色淡漠眸光卻冷冽的歐競天,含笑仰首:“楚王殿下好大的威風!”
歐競天一哼,“這不過是宮裡那兩位算計着我今日該是毒發無法動彈,所以特來探個虛實的!”他伸手替慕清妍罩上風帽,冰冷的聲音轉柔,“已經入秋,風涼了,當心受涼。”
慕清妍一笑,攏了攏腿上蓋着的羔羊毛毯子,慶都天氣不算特別冷,雖然距離中秋沒幾日了,但並沒有西秦那般的涼。
歐競天推她走了幾步,忽然轉到前邊彎腰將她打橫抱起,道:“車上雖然鋪設的暖,但哪有我走得快?你也少受些寒氣。”不知怎的他的眼睛卻向對街瞟了瞟。
慕清妍覺察出來,跟着放眼看去,卻只看到稀稀落落的圍觀百姓。這一條承恩大街住的都是皇室宗親,等閒百姓一戶也沒有,往常街上來往的都是這些龍子鳳孫們的儀仗,今日卻冷清,所以有膽大的百姓便過來瞧熱鬧。面目都很樸實,衣着整齊卻不講究。她只淡淡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身子挨在那溫暖寬厚的懷中,腿上的寒氣似也減退了些。
府門口的紅綢紅燈便已夠顯眼了,府內更是繁花着錦,不光廊柱上都纏了紅錦,花圃裡的花木上都都粘上了各色絹花,加之草木蔥蘢尚未露出凋敝之態,一眼看上去倒像是春日盛景。
慕清妍擡眸看着歐競天:“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歐競天低笑:“不只是爲了迎你還府,也爲了炫富。”
慕清妍撲哧一笑,這人啊,竟是嘴硬。明知她雖不喜熱鬧,卻也知道所見之物生機勃勃總會令人心情也跟着好轉。
楚王府格局還和舊日一樣,只是雕欄玉砌都較之從前更加精美考究,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石都匠心獨運。前一次進府她並未留心,知道留心也無用,這一次兩人芥蒂消除,自然要好好欣賞一番。
歐競天腳步如風,不多時便已經到了擷月樓。
身後婢女抱着各式錦被、玩器跟了一大羣,擷月樓院門前管事婆子和霜姿雪致含笑相迎。
進了門,繞過竹叢,踏上曲橋,經過扶風水榭。
慕清妍眼神在碧波盪漾滿池殘荷的碧水上一掃,想到當日在扶風水榭遇襲之時,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似是感應到她心中所想,歐競天低頭在她耳畔道:“放心,今日之楚王府已然固若金湯,留下的人都可堪重用,再無他人安插進來的眼線。這府邸雖然是十一監造,但工匠中多半都是我的人,建造詳圖也在我手中,落成之後我帶着仁義禮智信五人排查了數遍,已將隱患全部除掉,否則這麼一所宅子,我又怎麼敢要?更加不敢給你住了。”
慕清妍略一點頭,又一聲輕嘆:“生在帝王家,遠比尋常百姓要艱難。”
“所以我只盼着給母親一族快些報仇,”歐競天也嘆息一聲,“然後便可以逍遙快活遠離這些勾心鬥角、骨肉相殘。”
說着話已經到了擷月樓主樓,迎門照壁上架了薔薇,零星有幾朵嫣紫粉紅的絹花掩映在綠葉叢中,繞過照壁,荷花缸照舊流水潺潺,幾尾錦鯉在缸底追逐嬉戲,幾朵半開的淡紫色睡蓮飄飄蕩蕩搖曳生姿。
臺階下兩溜八名侍女躬身侍立,霜姿雪致搶上前去打起簾子,歐競天抱着慕清妍進門,霜姿雪致親手把那輛設計精巧的四輪小車擡進小花廳裡。
歐競天抱着慕清妍直奔臥房,當日睡過的花梨木雕花大牀已經換成了暖玉牀,新換的紅紗帳綴着金珠,華美奪人。一架落地繡山水屏風後隱隱有熱氣氤氳。
歐競天腳步不停直接轉到了屏風之後。霜姿雪致將房門輕輕關閉。
“洗個熱水澡,也好緩緩乏。”歐競天低聲道,將慕清妍放在寬大浴桶旁的椅子上,伸手試了試水溫,便去解慕清妍衣紐。
熱氣一蒸,慕清妍雙頰酡紅,心也砰砰跳起來,卻在歐競天的手伸過來的時候,微微一讓。這一刻,她竟想起了那日這人的狂暴,隱隱生出懼意。
歐競天的手在半空一頓,隨即繼續伸出,道:“你放心,我不會碰你。”
慕清妍聞言懸着的心放下,卻又不知該放在那裡便盪悠悠飄着。
歐競天深深吸了一口氣,閉着眼睛麻利地替她解掉全身衣衫,將她輕輕抱起,放入浴桶。手掌接觸到那滑膩的皮膚,心頭便是一顫。強忍着睜眼的衝動,轉身繞出屏風,開門離去。
慕清妍的心仍舊盪悠悠飄着,自從那日之後,即便開解了誤會,歐競天也再未與她有什麼親密舉動,即便是在她房中留宿,也是她在暖玉牀,他在軟榻。
心裡不是沒有他,爲何卻抗拒他的碰觸?
這一日過的極爲安靜,霜姿雪致臉上帶着笑容,隨侍左右,沒了先前的戒備和疏離,親親熱熱體貼而溫存。
歐競天送慕清妍回來之後便不見了蹤影,直到晚飯時候纔過來。
慕清妍見他眉宇間有淡淡喜色,便問道:“進宮了?”
歐競天擡眼瞟她一眼:“你能不能不這樣聰明?”但還是回答,“是進宮了。太后要我過去說話,說過兩天叫你進宮去陪陪她,年紀大了總覺得孤單。回來時還遇到了皇后,廢太子昨日投湖了,雖然沒死,但瘋了。二皇子那邊也出了點不大不小的事情,皇上大怒,把他從皇族裡除名了。自此皇后膝下再無可扶持的太子人選。”
慕清妍知道,當年淑妃紫君玉遇害一案,參與者頗多,興慶帝固然是罪魁禍首,但董太后、賀皇后以及後宮諸妃參與的也不少。如今賀皇后母族式微,碩果僅存的兩個兒子又落到這般田地,可想而知,賀皇后本人日子也不會好過。
“幾日不見,她老了二十歲。”歐競天淡淡的道,並無太多喜色。
慕清妍指了指桌上羅列的杯盤道:“是否可賀?”
歐競天搖了搖頭:“這不過是個開始罷了。另外,十一的生母瑞嬪位分晉了兩級,直接封了妃,封號瑞妃;十二的生母秦淑儀晉了嬪位,沒有封號,宮裡都稱呼爲秦嬪。”
慕清妍微微蹙眉:“皇宮裡的妃子貌似不是很多了吧?皇上好像很久沒有選秀了。”
歐競天一聲嗤笑,眸光轉冷:“他倒是想選秀呢,不過也是有心無力罷了!他這些年老而昏聵,已經……”他不再說下去。
慕清妍已經明白,興慶帝這是已經喪失生育能力了,不過他已經六十多歲,沒有生育能力也不稀奇,但是宮裡此時做妃嬪晉位似乎也沒什麼要緊的吧?
“還有,孟賢妃的父親孟老太師上個月亡故了,孟賢妃傷心過度,纏綿病榻,眼見得也要撒手人寰了,她膝下的三位皇子,三皇子你見過的,是不必提的,五皇子庸碌無能,八皇子早夭,只餘兩位公主,便是六公主、七公主,偏巧六駙馬心儀的是七公主,這些年兩人暗通款曲,被六公主捉姦在牀,兩家勢同水火,十天前,七駙馬誤殺了六駙馬,六公主砍傷了七公主。賢妃又氣又痛,如今只剩了一口氣。這些年來她一直依附皇后,是皇后的一大臂助,她這一去,便是斷了皇后一臂!值得一賀!”說着端起酒杯向着慕清妍舉了一舉,一飲而盡。
霜姿雪致本來在旁邊伺候佈菜斟酒,但在兩人開始交談的時候便退了出去。
慕清妍見歐競天放下酒杯,便又給他斟滿,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歐競天脣邊笑意一現又隱,道:“當年賢妃位分在母親之上,甄貴妃之下,卻一向欺凌甄貴妃,甄貴妃性子柔弱和母親關係一直很好。那年六月中天氣炎熱,她邀了母親去御花園賞荷避暑,自己帶的點心水果,我吃了一顆櫻桃便中了毒,母親也是。甄貴妃卻無恙。皇上怪責下來,甄貴妃百口莫辯,事實上,這櫻桃的確是從她宮裡有她貼身的宮女帶出來的。貴妃膽小,被禁足幾日後便尋了短見。後來我們才知道,這櫻桃是從她宮裡出來的不假,卻是從御膳房進的她宮裡,而在進御膳房之前,是經了賢妃的手的。”
“賢妃的一位遠房親戚是御膳房專司採買水果的買辦。從那以後我們的飲食中常常出現些不乾不淨的東西,皇后統領六宮自然不能不查,一查便是半年,這半年中我們母子共計中毒十次,飯菜中發現蟲豸十五次,牀角桌下發現蛇蟲二十二次。徹查的結果便是,甄貴妃的忠心宮女太監替主報仇,”歐競天譏刺一笑,又是一杯酒下肚,“自此甄貴妃的人被清理一空,連甄家滿門都被貶職流放。”
“甄貴妃本是皇后之下第一人,卻落得如此下場,後宮之中自然不敢再有人質疑皇后權威,亦再無爭寵之事。德妃雖不似賢妃一般依附皇后,但也素來唯皇后之命是從,她自己也沒有皇子,只有一位公主,因此對皇后根本不存在任何威脅。七皇子的生母鄧宸妃是賢妃的表妹,也是賢妃的智囊,賢妃一倒,瑞妃上位,她的日子便也不好過了。”他乾脆棄酒杯不用,直接拿過酒壺,嘴對嘴灌了一氣。
慕清妍眉頭蹙起,卻也沒有阻攔。
歐競天“啪”的將酒壺放下,又道:“其餘在後宮中小打小鬧的妃嬪都不值一提,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之輩素來多矣,自然有人收拾。倒是那位秦嬪有些意思。她之前不顯山不露水,只守着一個年幼的十二皇子,既不參與政爭,也不謀奪儲位,只教導十二讀書,每日到帝后面前請安,只做到禮貌周到便可。十二這些年來才能只尋常,人也不機靈,手中無實權,卻是這些皇子皇女中最逍遙的一個。”
慕清妍往他面前的吃碟中夾了一箸菜,歐競天目光落在那菜上,許久不曾移開,卻忽然伸手握住了慕清妍的手,他的手指緣冰涼,掌心卻火熱,冷熱交加之下,讓人的心也跟着跳了一跳。
慕清妍下意識想要抽回手,那人卻握的更緊了一分,低喃道:“妍,這些年來,我從不和人說這些。”
慕清妍嘆了一口氣,任他握着手,輕輕說道:“你少喝些酒吧,本來這些日子便飽受折磨,何苦還這樣折騰自己?”
歐競天的目光立刻變得亮而暖,脣邊也帶了一抹笑:“我這二十五年來,除了母親在世時,從來不曾有人這樣關心過。我的兄弟們只會陪我一起醉。那些下屬,對我只有敬畏。”
慕清妍避開他灼亮的目光,只覺得這一瞬間的氣氛有些令人不安的曖昧,道:“我還餓着肚子呢。”
歐競天鬆開她的手,替她佈菜:“我回來晚了。”之後他再不說話,也不喝酒,只靜靜吃菜、扒飯。
飯後歇了片刻,霜姿雪致捧上茶來。
歐競天道:“你自從去年正月離開我,有很多奇遇吧?比如如何結識的軒轅澈?”他眉梢微挑,想起那少年的囂張挑釁,微微冷笑。
“你知道?”慕清妍一愕,隨即釋然,歐競天手眼通天,每次都能找到自己行蹤,知道自己曾和軒轅澈有交集有什麼奇怪的?便把如何替軒轅澈醫病,如何相交、分別之事講了一遍。
雖然對她這一段經歷,他已瞭若指掌,但聽到她險些被那黑豹侮辱之時,身上還是散發出一陣寒意。
慕清妍瞟他一眼,扯了扯自己膝頭的毯子。
歐競天驚覺,立刻收了氣勢。
慕清妍微微露出思念神色:“澈兒那孩子也很苦……”
“哼,”歐競天微帶不悅,“你可知他如今在哪裡?”
“在哪裡?”慕清妍連忙追問。
歐競天的臉色黑了一霎,聲音轉涼:“他如今正在岐山岐城做岐城花魁大選的仲裁!”
“這……”慕清妍難以置信,“這怎麼可能?他還是個孩子!”
“孩子?”歐競天的臉又黑了,“他能比你小几歲?你可是比我小了八歲,難道我可以說你還是個孩子?”
有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意,慕清妍訥訥道:“這……可我的確是將他看做不懂事的弟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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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中秋節快樂!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二十六章 一片冰心在玉壺,
“他不懂事?”歐競天譏誚一笑,“他回到天機閣,只用了三個月便將天機閣全部收入掌中,如今天機閣潑水不進遠勝從前,你說,這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能夠做到的麼?”
慕清妍的眼睛亮了,面上露出由衷的喜色:“我早知道他不是庸才!”
“嗯?”歐競天眸色又深了幾分,明顯不悅。
慕清妍這才後知後覺的醒悟,原來,這人是醋了。這樣一想,心中忽然覺得有些甜,臉上發熱,低下頭去。
歐競天只覺得面前嬌顏如花,比花更令人難以移開目光,不知何時起她便在心中紮了根,他事事以她爲先,只想留她在身邊,不是禁錮而是要她在他的懷抱中綻放所有美麗,因爲那美麗只能屬於他一個人!想着想着,他便捱過去坐在她身側,伸手攬住了她的腰,發出滿足的一聲嘆息。
慕清妍忽然想起,他從桃花集接了自己回來,在馬車上寸步不離的守着,常常抱着自己的腿睡覺,睡夢中也時常發出這樣的嘆息,心中不由得又是一軟。
歐競天卻已鬆開手,將她的雙腿放在自己膝頭,細細替她推拿,道:“在找到火龍貂之前,還是要日日替你揉腿,以免到時即便驅除了寒毒也還是不能走路。”
慕清妍鼻子有些酸澀起來,這樣一個人,剖心瀝膽地對自己,自己當日爲何閉目塞聽,只是要疑他?
靜默中,更鼓傳來,天已二更。
歐競天收回手,抱她到暖玉牀,溫聲道:“天色不早,你早些睡吧。”替她寬掉外衣,蓋好被子,轉身熄滅房中燈火,盤膝坐在軟榻上練功。
燈火一滅,月光便分外明亮。
他沐着月光,身姿越發挺拔雋逸,巋然如山,凝定如水,眉目雖然沉在暗影裡,卻越發幽深而奪目,彷彿九天神祇誤落凡塵。
慕清妍側臉看着,竟有些移不開目光。
她在想,他在以七歲稚齡一路跋涉前往黃沙關,是以怎樣的智慧和勇氣躲過一場場有形的暗殺無形的危機?戰場上,他又是以怎樣的雄姿締造了一個有一個不敗的神話?他又是以怎樣的定力忍過了一次又次毒發?
她不知道,她的目光由一開始的靜靜打量,變作溫軟如春水。
歐競天本來閉目打坐,感受到那樣纏綿繾綣的目光在身上流連,緩緩睜開眼睛,卻見慕清妍飛快掉過頭去,他一笑,振衣而起,下了軟榻,直接來到暖玉牀邊,掀開被子挨着慕清妍躺下。
熟悉的氣息由淡而濃,身側厚厚的錦墊一陷,那人微量的身子在身側臥倒,慕清妍的身子微微一僵。
歐競天伸手搭在她腰側,沉緩的聲音道:“睡吧。”
隔着薄薄的衣料似也能感受到他掌緣粗糲的薄繭,慕清妍的身子又是細微一顫,無聲地讓了一讓。
歐競天低低一嘆,聲音又沉緩了幾分:“妍,你要信我!”
慕清妍閉了閉眼,一咬脣,身子緩緩後靠,貼着他溫暖的胸膛,慢慢沉入睡鄉。
一夜好眠。
睜開眼,天已大亮,而身側的被褥也已冷了。歐競天早已離去。
霜姿雪致進來服侍梳洗,道:“王爺臨行前吩咐了,今日可能回來晚一些,早飯和午飯都不回來用了。”
慕清妍點了點頭,用過早飯,便吩咐將管事婆子叫了進來。
那婆子李氏低眉順眼進來垂手站立。
慕清妍見她仍舊是府裡的舊人,便問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問過你。當年我剛進府,迷暈了身邊人出府,你聽王爺之命處置了她們,我記得那一共是三十六個丫鬟婆子,我還記得,你叫人端了幾個砂鍋進來給我看,裡面似乎是人耳?”
李氏的腰彎得更低些,眉眼卻帶了些笑意,道:“回王妃的話,這件事奴婢幾乎已經忘了。王爺御下雖嚴卻從不濫殺無辜,那些人的確有錯,卻罪不至死,都被王爺打發到田莊上做粗活兒去了。那日砂鍋裡的也不是什麼人耳,只不過是些麪糰子,王爺吩咐了,嚇一嚇王妃。”
慕清妍點了點頭,她就知道,歐競天並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般冷硬。又道:“你着人,整一塊地,預備明春種些藥草。另外多采辦一些笸籮、筐籃之類,我有用。”
婆子應了,躬身退下。
霜姿插嘴道:“王妃,那年冬天您帶着我們採的梅花都還有呢,還有雪頂紅珠。”
慕清妍微笑,想起來溫泉行宮裡那一段平靜的日子,道:“你拿了來,每日兌着蜂蜜衝了梅花茶給你們王爺喝。左右無事,我們去採些桂花,回來做桂花糕。”
霜姿雀躍起來:“好極好極!花園裡海棠果也可以吃了,雪致還會醃海棠果,冬天拿出來吃味道最好!”
慕清妍含笑看了雪致一眼,點頭:“如此甚好。”
主僕三人一同來到王府花園,找了一處日光和暖的地方停下小車,招來小婢伺候茶水點心,霜姿雪致親自運用輕功採摘桂花和海棠果。
霜姿先摘了一捧鮮紅欲滴的海棠果,叫小婢拿去洗淨了用翡翠盤盛了端來給慕清妍。
慕清妍慢慢吃着,看着她們一邊笑着一邊將手中提的籃子裝滿,心情也十分鬆快。
這一上午很快過去。中午歇息一個時辰,下午便將桂花洗淨瀝乾,晚上便可以做桂花糕了。
海棠果一部分洗乾淨擺盤,一部分雪致拿去醃了,盛在罈子裡拿泥封了,埋在院子裡枇杷樹下。還有些剩餘都拿去給丫鬟婆子們分了。
熱氣騰騰、芳香四溢的桂花糕剛剛端上桌,歐競天便回來了。
一見之下慕清妍大吃了一驚,以爲他脣角帶着細微的血絲,臉色蒼白的嚇人。忙問:“這是怎麼了?”
歐競天疑惑道:“你何以這樣問?”
慕清妍皺眉不語,示意霜姿雪致搬了鏡子來。
歐競天匆匆對鏡一照,飛快擦掉脣邊血跡,嘆了口氣:“我是收拾整齊纔過來的……”
慕清妍自己驅動小車到他身前,伸手便去探他的脈搏。
歐競天一躲,笑道:“不妨事,回來的時候受了一點小傷。”
慕清妍挑眉,不悅:“你如今體內毒氣縱橫,最忌諱受傷了,如今收拾過了纔過來,還能有血上涌,怎麼能說是一點小傷?”
歐競天已經拈起一塊桂花糕,聞言道:“真的不妨事,只是一口淤血,吐出來便無礙了。”
慕清妍直直盯着他,蹙眉不語,直到看得他再也裝不下去了,只得道:“好吧,我的確受傷不輕。”
慕清妍伸出手,歐競天再無法推拒,把手腕湊了過來。
慕清妍三指寸關尺,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旁邊侍候的霜姿雪致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半晌,慕清妍將歐競天手腕一推,冷冷的道:“你自己都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還拿什麼去愛惜別人?”將臉轉向一旁,對霜姿雪致道,“桂花糕拿去散了!”
霜姿雪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雙雙把頭低下。
慕清妍冷笑一聲:“自然,你們都是王爺的人,我哪裡指使得動?又憑什麼指使!”說罷,她自己轉動小車向暖閣走去。
霜姿移動腳步想要過去幫忙推車,她偏轉頭一個冰冷的眼神拋過來,霜姿立刻便定在了那裡,保持着一腳前一腳後的狀態。
房中氣氛一時陷入尷尬之中。
歐競天看着她生氣的樣子,臉上卻露出輕鬆愉悅的表情,綺麗的鳳眸中一派和暖,便如染了春風。揮手命霜姿雪致退下,自己親自走到慕清妍身後,擡手握住了四輪小車的推手。
慕清妍動轉不得,冷聲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歐競天慢慢從後面伸手圈住她,低低在她耳邊呢喃:“妍,你生我的氣,我很高興。”
溫熱的氣息噴在耳畔,有些酥酥的癢,慕清妍偏頭,讓開:“這麼說來,我若氣死了,你豈不是要高興地忘乎所以?”
歐競天一聲低笑,轉到她面前,伸手將她抱在懷中,轉身向暖玉牀走去。
慕清妍薄怒:“放下我!”
歐競天微微挑眉:“你越是生氣,我便越是高興。你說,我會聽你的麼?”
慕清妍面色一冷,脣瓣抿緊。
歐競天將她輕輕放在暖玉牀上,伸手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牀邊,把她雙腿抱在懷中,將臉慢慢貼了上去。
這個近乎孩子氣的舉動卻令慕清妍的惱怒一掃而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輕聲道:“你就是這樣使性子的?你可知你的傷傷在內腑,若是調養及時,也需十天半月才能復原,若是延誤治療,只怕落下暗疾。你也知道,你替淑妃娘娘……”
“不是淑妃,”歐競天一板一眼更正,“母親不是什麼淑妃,她根本不願揹負這個名號,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她一定不會踏進天慶半步!你可以同我一起稱她母親。”
“好,不是淑妃,”慕清妍想了想,道,“那麼是君玉公主。”
歐競天眸光暗了一暗,但也沒有出聲反駁。
“你還不曾替君玉公主全族報仇,怎可輕易損傷自身?須知,傷己便是助敵,你聰明一世,這等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怎麼會是你做得出來的?便是報了仇,”她目光忽然有些遠,有些空,彷彿柳絮一般輕飄飄浮在半空,“你便沒有想要守護的人了?爲了那人,你也不該不保全自己。”
歐競天手勢輕柔,不曾有過片刻停頓,聽完她的話,忽然收回手,脣邊的笑意慢慢斂去,換了鄭重神情一字一頓的問道:“妍,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麼人?”
慕清妍一愕,隨即沉默。他是她的什麼人?她好像從來不曾仔細想過。最初,她不過是宋國公府朱家送給他用來交換朱大老爺自由的禮物;然後她是他的禁臠,名義上的王妃,但事實上,上花轎的不是她,和他拜堂成就夫妻禮的也不是她;再然後他一再救護她,她替他治傷,那段平和相處的日子,讓她覺得,留在他身邊也挺好,可也從未想過是以怎樣的一種身份;後來在溫泉行宮,她對他傾心,所有人都稱呼她爲王妃,她便也默認了,似乎是吧,雖然拜堂的那個不是她,但婚書上、皇家玉牒上都是她的名字、她的八字;可是後來又發生了那麼多事,每一件都不能當做沒有發生過,他不以皇室爲家,不承認歐家給他的身份,那麼她呢?有了這麼多的愛恨糾纏,有了那麼多重的誤會,她覺得,他和她只見似乎還隔了一層什麼,想要貼心,卻無法貼近。
若說恨,他的確傷她甚深,可也曾數次拼卻性命不要來救她。最近的一次傷害也是因爲中了興慶帝和董太后的暗算,根本怪不得他。她對他恨不起來。
可是愛麼?似乎是的,她卻難以肯定。
歐競天微微苦笑:“答不出來?我也不希望你回答的太乾脆,以你的性子,一旦認定了,便絕難更改。罷了,且行且看吧!我只說一句:我對你,永不放手!這點傷對我而言真的不算什麼,比這更重的傷這些年來不知受過多少,我的命硬,傷再重再危險,閻王爺也不收我。不過,你的話我都記下了。便請你給我開藥方,我照方吃藥。”說着又將慕清妍抱到條案前,親自鋪紙磨墨,將飽蘸了墨汁的筆遞到慕清妍手中。
慕清妍接過筆,默默開了藥方,歐競天替她淨了手,又抱她坐回四輪小車上,推她到八仙桌旁,吩咐守在門外的霜姿雪致:“擺飯。”
霜姿雪致帶着人將各色菜品流水介端上來,桂花糕、海棠果也重新擺上,又拿了藥方去抓藥。
歐競天擎起酒杯,舉到脣邊,看了看慕清妍又放下,命人將酒撤下。也不要人佈菜,兩人相對無言,默默吃完了飯。
飯後歐競天站起身來,道:“我前邊還有些事,你不必等我,自己先睡吧。”起身走了。
霜姿雪致帶着小丫頭收拾殘席,沏了茶奉給慕清妍。性子稍活潑點的霜姿忍不住道:“王妃,您真的錯怪王爺了。崔先生雖然不在,但府裡還是有幾位醫術不俗的大夫的,王爺回來便看過大夫吃了藥,歇了片刻纔過來的。”
慕清妍看着茶盅裡氤氳的熱氣,沉默半晌,才道:“我知道了。”過了片刻,又問:“你們可知今日王爺遇到什麼事?怎會受了這樣的重傷?”
霜姿看看雪致,雪致輕微搖頭,她便皺眉道:“奴婢們只在後頭伺候,前頭的事一概不知。”
慕清妍又出了半晌神,嘆了一口氣:“從今天起,你們貼身伺候王爺吧。我身邊——明日我自己選兩個小丫頭,不必機靈乖巧,聽話便好。”
霜姿雪致雙雙臉色大便,立刻雙膝一彎跪下了:“王妃,奴婢有哪裡服侍不周到請王妃責罰!奴婢們再也不敢了!”
“並沒有哪裡不周到,”慕清妍揉了揉眉心,“你們本來便不是做侍女的,還是做你們該做的侍衛去吧,做個侍女對你們而言實在是大材小用了。我所用的婢女也不過是端茶遞水服侍日常起居而已。這並不是什麼處罰,我說這些話也並不是負氣。”
霜姿雪致的臉依舊白着,雪致道:“王妃,奴婢二人是王爺專門派給王妃的,一來服侍王妃貼身事宜,二來也保護王妃安全。王妃若將奴婢們退還回去,王爺對王妃安危不放心不說,必將重重處罰奴婢,請王妃念在奴婢二人跟了王妃不少日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不要趕奴婢們走吧!”她素來沉默寡言,這一番話說來便尤爲令人動容。
霜姿見慕清妍沉默不語,忙又道:“奴婢們是王爺送給王妃的,以後保證只聽王菲一個人的話!再不敢犯了!請王妃恕罪!留下奴婢們吧!”
慕清妍擺了擺手,有些疲累,“罷了,暫且這樣吧。你們下去,我想靜一靜。”
霜姿雪致站起身來,將牀鋪好,施禮退下。
慕清妍拿了一本醫書看了幾頁,卻沒有看進一個字,丟了書,和衣而臥。這次暖玉牀經過重新設計,半嵌進地磚裡,幾乎與四輪小車平齊,她可以自行上下活動。
躺在牀上,卻毫無睡意,盯着帳頂,忽然想起了段隨雲,分別這麼久不知他如何了。當日歐競天重傷了萊兒芹兒,但願莫要生出什麼誤會纔好。她似乎聽誰說過,紫君玉和段隨雲的母親是表姐妹,若這樣算起來的話,他們兩個也算是表兄弟了,他們本身又沒有什麼仇怨,所謂的齟齬都是因自己而起,若是有機會能聚到一起,還是令他們和解爲是。畢竟天下似他們這樣的英傑並不多見,惺惺相惜必能成就一段佳話。
想着想着,不知不覺便睡得熟了。
只是她不知怎的總是睡不踏實,隔一會兒便會醒來,一翻身,身側衾褥冰涼,腿上的寒意似乎更濃了些,暖玉牀的暖意似有如無。不用摸,身邊一定沒人。那幾日歐競天躺在身側,總是暖融融,如沐春風,今日怕是……她嘆口氣,閉目,再翻一個身。
不知是第幾次醒來,一翻身便翻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那熟悉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將她緊緊包裹,冰冷的被窩裡一掃之前的冷寂,變得溫暖舒適,迷迷糊糊中,向着那熱源又靠了靠,安心睡去。
清晨,是外面喁喁低語聲將她從睡夢中喚醒,睜開眼,紅紗帳裡仍舊是自己一個人,身側的被褥平平展展,像是根本沒有人睡過。她心神有着片刻的恍惚,難道昨晚歐競天沒有回來?隨即暗惱,她怎麼會對這種事生出期待?在她沒有搞懂兩個人之間該保持怎樣一種關係之前,還是保持一定距離爲好。
若不能全心全意待他,待他不公,而她也不能安樂。
門外,雪致輕聲問道:“王妃醒了?”
慕清妍答應一聲,霜姿雪致帶着小丫頭進來伺候她梳洗、整理房間。
洗漱畢,用過早膳,雪致纔回稟道:“王妃,宮裡傳出懿旨,太后娘娘召您和王爺進宮敘話。宮裡來人時,王妃還在睡,王爺吩咐不許打攪,奴婢們便沒有通報。”
慕清妍點了點頭,道:“那好吧。王爺幾時準備出發知會我一聲便可。”
霜姿湊上來笑道:“王爺早囑咐好了,王妃用完早膳即可出發。”
慕清妍又一點頭,吩咐她們推車去尋歐競天。
歐競天早已等在扶風水榭,正臨水出神。
他並沒有穿蟒袍戴王冠,頭上鬆鬆挽了髮髻別了一根碧玉如意簪,黑亮的發垂在腦後,隨風散漫飄動,只穿着一套家常衣服,黑色如意錦便袍,上繡金線流雲紋,五福捧壽黑色錦靴,比往常倒多了幾分懶散閒適。
聽到身後腳步聲響,歐競天轉回身來,眉目還是一樣的黧黑深刻,在波光瀲灩、秋風瑟瑟中,越發顯得丰神俊朗,無怪乎他冷酷殺神名聲遠播仍舊有那麼多閨中少女趨之若鶩,有那麼多達官顯貴想要將自家女兒送上門來。
看到慕清妍的那一瞬,歐競天原本黑而沉而冷的綺麗鳳眸中立刻綻出一朵絢麗煙花,煙花散去,繁華未盡,化做繾綣柔情,薄肆的紅脣微微一勾,露出淺淺笑弧,這便使他冷肅的面容多了幾分親和力,也更多了幾分令人神往的風姿,叫人不由自主便想到“百鍊鋼成繞指柔”。
慕清妍目光平視,錯開了他深情如斯的眼神,微笑問道:“這便直接進宮麼?”她也只穿着家常衣服,並未穿王妃正服,雖然是簇新的水藍色細雲錦衣裙,外罩白梅蟬翼紗,不見奢華但覺清雅,只是原本冷清的一個人越發顯得清冷。
歐競天微微蹙眉,但瞬間眉頭舒展開來,迴應:“是。”親自推着四輪小車經由曲橋除了擷月樓,到府門外抱着慕清妍上了轎,直奔皇宮。
到達壽安宮的時候已經是巳時末,宮門外幾個太監宮女翹首張望,一見歐競天抱着慕清妍身後跟着小太監擡着四輪小車來了,臉上都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陳公公親自迎上前來,先施禮後說話:“殿下和王妃終於來了,太后娘娘唸叨了這半天。一早便吩咐奴才叫御膳房備膳,此刻差不多都齊備了。” ωwш▲ ttκa n▲ ¢O
正說着,有太監宮女逶迤而來,手中平平端着托盤,盤中是各色水果點心。
陳公公望了一眼,陪笑道:“您看,正說着,太后直嫌慢,罵了奴才好幾回,怨怪奴才辦事不力。”
歐競天神色只淡淡的,慕清妍看了看他,見他沒有應酬的意思,便向陳公公微微頷首:“公公費心了。”
陳公公笑得臉皺成了而是個褶兒的包子,連連彎腰打躬:“都是奴才該當的。殿下里面請,只怕太后還不知道您二位來了呢,小陸子,還不趕緊去回報太后?”旁邊一個小太監忙答應着一溜煙跑進宮裡。
董太后斜倚在妃榻上,絳紫色古香緞宮裝逶迤拖在地上,襯着金磚地面越發顯得高貴奢華,一頭白髮利落盤起,並無多餘髮飾,只一根赤金鑲碎鑽扁簪壓發,反倒更顯得沉穩大氣。雖緊緊幾日不見,董太后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多了些,嘴角鬆鬆下垂,半閉着眼睛打瞌睡,一個俏麗宮女跪在榻前替她捶腿。
春暉殿中立地雕仙山雲海蒼松仙鶴鎏金博山爐中焚着沉水香,煙氣繚繞整間宮殿,氣息有些滯悶。
陳公公看到自己的徒弟小陸子垂首站在一旁,便知道他沒敢打擾太后,心道,這是楚王和王妃進宮太晚又出現的太突然了,否則太后也不至於因爲久等而昏昏欲睡。他彎腰緩步上前,在董太后耳邊輕聲呼喚:“太后娘娘……”
董太后本來以手支頤直說小憩,不曾想竟睡着了,時間一久,手臂發麻便託不住腮,手一滑,腦袋無處借力,身子一顫便醒了過來,嘴角邊也帶出了一些細微的涎水。她吸了吸嘴,有些不耐煩的撩起下垂的眼皮,很有些不耐煩的拉長聲音:“還沒來麼?”
陳公公忙又上前一步,腰身彎得更底些,輕輕回道:“啓稟太后娘娘,楚王殿下和王妃已經來了,正準備叩見呢。”
董太后臉上的不耐便像是從未出現過一般,立刻換上親切慈愛笑容,擡手招呼:“天兒?你在哪?來了多久了?怎麼不做聲?你父皇給了你媳婦委屈,沒好意思見你媳婦,特意請了皇祖母安撫一番。”一面說着從宮女手中接過溫毛巾擦臉。
歐競天微微一躬身,道:“孫兒怎麼敢當?”
董太后重新淨面梳妝,整理衣衫,足足過了半個時辰,纔再次開口:“你這些日子在忙什麼?哀家叫了你幾次你都不來,是嫌你皇祖母老了說話不中聽麼?”
歐競天又一躬身:“孫兒不敢,瑣事纏身,不得空閒而已。”
董太后這纔看到他一直抱着慕清妍站着一般,忙嗔怪地道:“怎麼還站着?還不快坐?”又罵陳公公,“哀家老了,你也老得耳聾眼花了不成?”
陳公公連忙告罪,親自執着拂塵在椅子上撣了兩撣,在下首椅子上鋪了錦墊這才恭敬請楚王殿下和王妃就坐。
歐競天先將慕清妍放下,把她膝頭的毯子仔細蓋好,這才落座,問董太后:“不知太后相召,有何事宜?”
董太后嗔道:“你這孩子,皇祖母老了,每日裡也沒什麼事可做,就想着你們這些孫兒孫女孫媳婦孫女婿在跟前湊熱鬧,你等閒也回不來京城,回來也不能安生住幾日,所以哀家想你也想得緊。你媳婦煮的好茶,哀家那年嘗過之後一直念念不忘,莫說自己是不成的,宮裡這些奴才也沒一個能比得上你媳婦萬分之一,哀家也曾請過京裡出名的茶博士,唉,竟然都是俗的!前兒委屈了你媳婦,哀家想着,該陪個不是,可是你父皇是萬乘之尊,哀家又是祖母,只怕她小小年紀承受不住,金銀珠寶又太過簡慢,不若每日叫她進宮來陪陪哀家,哀家多疼她些也便是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太后說的是,”歐競天淡漠相對,“父皇廣有天下,太后德被蒼生,清妍怎經得起您二位賠不是,沒的折了壽!進宮侍候太后也不必再提,她身子不好,性子也不好,萬一犯了什麼過錯,自己獲罪是小,惹得太后不快是大。至於烹茶,她這兩年纏綿病榻已經生疏得很了,孫兒平素吃茶也都是下人烹的。太后這裡的茶葉必是價值千金的,拿來練手豈不可惜?”
董太后聞言臉色僵了一僵,旋即又笑着開口,這一次將目光轉向了慕清妍:“孫媳婦,哀家聽聞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不敢承太后謬讚,”慕清妍微微傾身,神色平靜,脣邊只一抹淺淡得體的禮貌微笑,“臣妾只不過粗略識得幾個字,筆墨稍通罷了,這兩年因爲專心養病,幾乎都忘記了。不獨如此,連女工針黹也不甚精通。先前王爺要聽琴下棋都是召婉側妃相陪,如今她去了,府裡倒覺得有些安靜。王爺和妾身的衣服都有針線上的人專門打點,那些人還都是太后送去的呢。”
董太后臉上笑容不改,眼中卻飛快掠過一絲什麼,又道:“既然文墨不通,孫媳婦可知道些鄉野掌故?哀家久居深宮,每日裡除了潛心禮佛,大半時日都無趣得很,若都浪費在睡覺上,和死人有什麼分別?若是每日能聽些新鮮事,倒也開心。”
慕清妍擡頭淡淡看了她一眼,語氣更加平淡:“臣妾十五歲之前養在深閨,除了八歲那年曾進宮蒙太后召見之外,再未踏出宋國公府半步。十五歲之後嫁入楚王府,行蹤舉止王爺莫不一清二楚。這鄉野掌故麼,倒確實不曾聽過,況且妾身拙於口舌,素日裡和王爺交談不幾句,王爺往往便昏昏欲睡了。”
董太后目光一閃,似是回憶起了當年舊事,笑得慈愛可親:“哦,是了,哀家記起來了,那年哀家過壽,喚了幾位世家小姐進宮相陪,其中便有你一個。那年你才八歲?哀家瞧着眼神靈動,周身的氣度和你母親極爲相似,哀家愛的什麼似的,問了幾句,雖然小小年紀但是應對得體,倒把幾位公主都比了下去。愛家記得還命你作了兩首詩來着,內容及不大清了,但依稀記得皇上聽了也很高興,說是當得‘神童’二字!當年便已令人刮目相看,隔了十來年怎的反倒說自己不通文墨?是否謙虛太過了?”
“臣妾當時年幼,不知收斂鋒芒,”慕清妍面容清冷,微帶自嘲,“那兩首詩並不是即席作的,那是之前做好請老師再三修改過的,如何當得‘神童’二字?況且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臣妾之後這十來年並不大理會書本,有閒了便想在女紅方面用功,誰知九年如一日,再怎麼用功也是拙劣的很,想必是天資所限。”
歐競天有些不耐煩起來,道:“太后,您若沒有別的事,孫兒便告退了。您若嫌煩悶,孫兒便去茶館酒肆尋了最好的說書先生來替您解悶。”
董太后只覺得胸口微微一窒,她是什麼身份?一國太后!這是什麼地方?皇家至尊至貴之地!說書先生是什麼身份?最下賤的賤民!她面前如何容得這等賤民口沫橫飛說那些下九流的故事!臉上的笑容便有些掛不住,假臉兒一般浮着,卻仍堅持維持着,嗔道:“你這孩子怎的這樣性急?皇祖母老了,人一老啊,就盼着日子過得熱鬧些,哀家整日想着你們這些兄弟姊妹若能日日承歡膝下,便是人生最大的樂事了。但你們都大了,各自有各自的小日子,尤其你,更是一國柱石,難得回京一趟,便是回來也住不長久,所以哀家分外想你。你又不愛進宮,好容易進宮一趟,又帶着媳婦,這麼着急回去做什麼?”
慕清妍轉頭遞給歐競天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她知道其實歐競天最不耐煩和這老太婆周旋,只是尚未撕破臉皮這溫情的面紗總要維持,這一次他耐不住性子八成是擔心自己,想畢,又對他微微一笑。
歐競天鳳眸中劃過一絲驚喜,也迴應了一個微笑,向董太后道:“孫兒一向雜務甚多,倒疏忽了太后,還請太后海涵。”
董太后笑意深深,眼神卻多了些別的意味,口中卻道:“乖,哀家怎麼會怪你?”招手示意身邊的女官遞過來一疊畫,拿在手裡拍了幾拍,“哀家老了,身子便不太好,宮裡也沒什麼好太醫,那位女太醫倒還說得過去,哀家這身子這兩年都是由她調理,說不上甚好,但好歹不算甚壞。”
慕清妍和歐競天對視一眼,知道這纔到了正題。
“但這幾天不知怎的,林太醫自己也病了。是當真‘醫者難自醫’,還是她本身醫術便不好?哀家也不明白了。前兒,聽聞民間出了一位女神醫。聽說當真妙手回春,簡直都能生死人肉白骨!若是哀家得了這位女神醫照顧,說不得一定能多活幾年,”董太后說着將畫交給陳公公示意他拿給慕清妍看,“你們也瞧瞧。哀家眼神不大好使,總看着這女神醫好生眼熟!”
慕清妍接過來一頁頁翻看,見畫上正是自己在劉家屯以及桃花集行醫的畫面。作畫人的畫工並無特別出奇之處,只是極盡寫實之能事,一個衣褶一個細微的眼神都十分生動細緻,看完淡淡一笑:“瞧這位女神醫的樣子倒與臣妾有幾分相似。”說着將畫遞給歐競天。
歐競天隨手翻了翻,嗤的一聲冷笑。不知是笑董太后,還是別有含義。
董太后臉上笑意更深,閒閒往後一靠,眼光多了幾分銳利:“楚王妃也這般覺得?哀家當日一見也嚇了一跳,直以爲便是楚王妃本人呢!何況這女子也是腿上有疾不良於行。”
“既是腿上有疾不良於行,”慕清妍閒閒地道,“說明此人醫術也平平無奇,所謂的神醫之名只怕是以訛傳訛了。”
見她這樣避重就輕,董太后眼光又銳利了一分:“楚王妃當日在哪裡?”那畫上明明白白標註着日期。
慕清妍淡淡一笑:“回太后娘娘,根據畫上標註的日子,臣妾……”
“太后,還是我來回答吧!”歐競天抖了抖手中的畫,幽寂深邃的鳳眸中帶了幾分譏誚,“保證無所遺漏!”
董太后的手忽然抖了抖,她感覺到了一股淡淡的殺氣,昔年她曾經在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先皇身上感受到過的殺氣。只不過,先皇身上的殺氣是被他人沾染的,而此刻她面對的歐競天散發出來的殺氣卻真真正正是久經戰陣從死人堆裡摸爬滾打令鬼神辟易的凜然殺機!她也纔想起來,眼前的歐競天不是當年那個七歲的任他們搓圓了揉扁了的無知孩童,也不是他平素表現出來的淡漠疏離,他,其實是個殺神!她忘了,縱然他們加大了藥量,仍然對他莫可奈何!
她的氣勢登時如被澆了冷水的火焰,熄滅下去,至於零星微火無力跳躍。
見董太后不語,歐競天面上譏誚之色更加明顯,鳳眸中的黑與冷也增添幾分,漠然道:“第一幅畫標註的日期是興慶三十一年臘月初九,那時我的王妃還在溫泉行宮養病,有太醫脈案爲證,不信太后可以調來太醫院卷宗查閱,前去溫泉行宮的太醫左不過就是那兩個,太后也可以親自去問一問。之後一直到今年六月中,王妃病情穩定,太醫每隔三日便會複診一次。直到六月二十四,本王遇刺,”歐競天的聲音慢而冷,態度也越發不恭起來,“王妃爲了相救本王替本王擋了一冷箭,可恨那箭矢竟是玄冰箭!興慶三十年秋,本王和王妃也曾在承恩大街遭人伏擊,那時是本王中箭,亦是玄冰箭,本王有內功護體,也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得康復,王妃一介弱質女流,沒有當場喪命便是幸事,試問她又如何能關山飛度去那莫名其妙的桃花集?!”
董太后在他咄咄逼人的問詢下臉上褪盡了紅潤,換成一色鐵青,連嘴脣都開始輕輕顫抖。但還是強忍下一腔憤怒,平穩了心緒,笑着擺手:“你這孩子,如何這樣認真?不過是幾句玩笑話。這世上相似之人本來便很多,若不是楚王妃的生母早已過世,哀家怕是會以爲她和那女神醫是親姊妹呢!”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二十七章 於無聲處聽驚雷,
歐競天端坐不動,涼涼的道:“孫兒看這畫紙,是我皇室專用的淬雪宣吧?這墨亦是帝后之下不得妄用的青金墨吧?看畫功,這畫師也不過是三流御用畫師,怎用得起這樣的紙墨?”他說着又抖了抖手中的畫。
董太后的笑容像是掛在臉上的假面,虛而浮,勉強道:“畫師是哀家派去採風的,走的又是窮鄉僻壤,自然要賞賜最好的文房四寶,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歐競天笑容更加譏誚:“原來太后派出去的畫師便只關注所看到的人與誰相似?”
“不過是湊巧而已,”董太后盡力維持風儀尊貴端莊,“天兒何必介懷?”
“哦,原來是湊巧,”歐競天把那一疊畫紙隨意一丟扔在桌上,往椅背上一靠,漫不經心的道,“說來孫兒久經戰場,也曾遇到過很多太過湊巧的事,說來真的讓人難以置信。太后可有興趣聽一聽?”
董太后直覺便要拒絕,誰知未曾開口,歐競天便已自顧說下去:“孫兒在西秦戰場上下來路過一個山村,看到一個容貌與太后像了個十足十的人,不過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窮困潦倒的老乞婆,與尊貴的泱泱大國的皇太后自然是判若鴻泥,但孫兒唯恐有人借這老乞婆生事,所以命人將之亂刀砍死。無獨有偶,不久之後又見到這老乞婆的兒子,沒想到她兒子與父皇也似了個十足十,孫兒恐怕此人落在西秦手中,到時未免天下大亂,所以也命人將之處死,並將這二人的臉毀了。”
“咳咳!”董太后只覺得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來,不由咳嗽起來,五臟六腑都隨着這劇烈的咳嗽而抖動,卻不得不笑着誇獎:“天兒……你,做得對!”
歐競天微微躬身:“孫兒分所應當。太后身體不適,孫兒孫婦不當打擾。陳公公,快請太醫過來給皇祖母看診!太后,孫兒告退。”說着起身彎腰抱起慕清妍,揚長而去。
董太后狠狠咳嗽了一陣,臉色由青轉紅由紅轉白,鼻涕眼淚齊流。宮女太監們忙上來捶背撫胸替她順氣。
好容易止住咳嗽,董太后狠狠伸出一根不斷顫抖的手指,指着歐競天消失的殿門,抖着嘴脣,恨恨罵道:“你們瞧這不肖子孫!哀家只恨,當年爲何沒能打殺了這小畜生!”
歐競天帶着慕清妍快步出了壽安宮,將慕清妍放在四輪小車上,推着疾步快走,緊抿着脣再不出聲。
慕清妍已經敏感地覺察到不對,回頭看了看他微微發青的臉色,心中一緊:“你的毒要發作了是不是?”
歐競天緩緩點了點頭,輕輕地道:“你放心,還可支持一時半刻。那老太婆被我氣昏了頭腦還不會那麼快想到這,只要找個合適地點,你替我施針,熬過半日便沒有大礙了。”
慕清妍心中一沉:“這麼說,壽安宮太后對你動了手腳?”她迅速將壽安宮春暉殿所有擺設在腦中過了一遍,忽然靈光一閃,“是那博山爐?”
歐競天又點了點頭:“應該是吧。她算着我這幾日才熬過一場發作,正是虛弱之時,所以在香爐裡又添了藥粉,只不過劑量很小。”
慕清妍沒有再問爲何我沒有聞到之類的話,只是有些擔心地問:“這皇宮之中哪裡暫時比較安全?”思索一陣,忽然眼睛一亮,“玉衡宮!”仰起頭正對上歐競天明亮的眼神,顯然兩人想到了一處,會心一笑,低聲道,“你在宮中也有人吧?接下來該如何躲避董太后和皇上耳目?”
歐競天深吸一口氣,朗然一笑:“放心。”推着小車轉進初露黃色的藤蘿架下。
光線驟然一暗,慕清妍下意識一眯眼,再睜開眼,他們已經轉入藤蘿架後一條隱秘的小道。走出一陣,經過一條密道,便已到了玉衡宮內。
歐競天站在空寂的院落中,看着滿目蒼涼,綺麗的鳳眸又暗了一暗。
慕清妍擡眼望去,偌大的庭院中因爲樹木無人打理枝杈瘋長,已經不成形狀,根本不具觀賞價值了,至於花草,根本沒有觀賞性的花草成活,有的只是已露衰敗之象的野草,青條石的地面原本該是光滑的,但因今年雨水勤,磚面上盡是些枯黃的青苔,磚縫中雜草叢生。
有些雜草甚至有一人來高。透過雜草縫隙,依稀可見斑駁的殿門、窗紙破碎的窗戶。
通過這些還是可以看到些昔日的輝煌的,最起碼這處殿宇比之壽安宮,寬大處也不遑多讓,飛檐斗拱也極其精美。
歐競天卻沒有看到這些衰敗景象,他看到的是當年那些母子相依,雖然艱難卻也溫馨的歲月,看到的是母親紫君玉那美麗而柔婉卻又堅強的臉。
風吹過,幾片枯黃的樹葉隨風打着旋墜落,草叢也發出沙沙聲響。
歐競天從回憶中醒來,默不作聲推着慕清妍穿過前殿,進入後殿當日淑妃紫君玉的寢殿——倚翠殿。當年興慶帝牽着紫君玉的手進入玉衡宮,命人摘掉原來洗翠堂匾額,親手書寫“倚翠殿”三字,並笑言此後便在此偎紅倚翠了。
他驀地發出一聲冷冷的嗤笑。
慕清妍知道到了這裡必定觸發了他一些不好的回憶,也不曾出聲打斷。
歐競天盯了那“倚翠殿”三字半晌,才掉轉頭,推着慕清妍進入內堂,內堂與外邊相比另是一番景象,外面殘破衰敗,門板被鬆了一半的門軸勉強掛在門框上,更不用說那些斑駁的落滿了鳥糞的廊柱、窗櫺;而內堂卻打掃的乾乾淨淨,所有陳設也都纖塵不染,新糊的窗紙潔淨明亮,各處紗帳簾幔也都一應是新換的,甚至花架上還擺着幾盆茂蘭。
慕清妍越看越疑惑,很顯然興慶帝是不會再履足此地的,董太后也不會,賀皇后更不會,賀皇后治下的六宮也不會有妃嬪會冒險來此,那麼只有一種可能了,那便是歐競天安插在皇宮裡的人時常過來整理。
但是打掃這樣一處廢棄宮室有什麼意義?萬一被發現了,還會招致殺身大禍。
歐競天低低地道:“我從十七歲那年開始,每一年都會回京住上一段時日,出入宮闕是一定的,但我從未踏足過玉衡宮。據傳,玉衡宮自從我們母子去後,便時常鬧鬼,所以簡直成了皇宮中的禁地。我其實並不喜歡這裡,若不是母親曾在這裡生活過,我寧可一把火燒了它!但隨風時常勸我,我身上被那對母子種了隱患,說不定什麼時候在皇宮中便會毒發,雖然這些年我們在宮裡也安插了一些人手,但若跟皇家龐大的御林軍以及隱在暗處的暗衛比起來,不過是九牛一毛,關鍵時刻根本起不到作用,不若叫人將玉衡宮收拾出來,我一向忌諱‘玉衡宮’三字,出入宮禁都刻意避開,不會有人想到出了事我反而會來,或者玉衡宮太容易叫人憶起,我行事又素來謹慎,是不會輕易涉險的,所以反而不易叫人想到。”因此便派人時常過來整理這一處寢殿。
慕清妍想到皇家祖孫、父子、兄弟之間的謀算殺戮,只覺得徹骨的涼,不由得緊了緊衣襟。
“怎麼,冷麼?”歐競天已經解下外袍替她披在身上,四處看了看,“他們想不到這裡終有用上的一日,是以並未準備衣衫,稍後我叫人送來,你先忍一忍。”
慕清妍心中一暖,溫聲道:“我不冷。還是先替你施針要緊。”
歐競天想了想,點頭應允,將她抱到牀上坐好,在她身邊放了手帕清水等物,自己也盤膝坐下,閉上雙眸。
慕清妍從身邊取出金針,仔細替歐競天施針。近距離之下觀察發現他身上已經出了一層細汗,顯然毒性已經發作了一段時間,虧他這般能忍!
上一次施針還處於半摸索狀態,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一次便快捷得多,一刻鐘多一些,便已施針完畢。慕清妍撿起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又喝了兩口水,很有些疲累,便在歐競天身後躺下,閉着眼睛想心事。
當年興慶帝和董太后對年幼的歐競天下毒手,必是在這玉衡宮中動的手腳,但這麼多年過去,那些證據一定都已被湮沒,否則歐競天安插在宮裡這麼多人手,要能查早就查出來了。
沒有毒藥,便找不出毒藥配方,配出解藥便更難。否則以崔先生之能,這麼多年怎還會束手無策?
歐競天的呼吸又平穩而急促,而紊亂,似乎正處在爆發的邊緣,只是因爲金針的制約總是在衝破藩籬的那一瞬被擋回去。
他身上也散發出逼人的熱氣,汗水轉瞬便溼透了衣衫,黑色的衣袂上染上更深的顏色,然後再被體溫蒸乾,再被汗水溼透,再蒸乾……如此循環往復,他背心衣衫上慢慢結出一層白色的鹼,隨着身子的顫抖簌簌下落。
慕清妍的目光落在那一圈圈白色上,眼底浮現她自己也未察覺的心疼,這樣一來便覺得難熬。
時間便在這樣的氛圍中一點一點慢慢踱過。
終於,歐競天吐出一口濁氣,呼吸漸漸恢復平穩,汗也慢慢退了下去。
慕清妍坐起,又等了片刻,纔將金針一根根起出。
待拔下最後一根金針,歐競天才緩緩睜開眼睛,轉首對着慕清妍一笑,這笑裡包含了謝意、溫存、疼憐、愛惜,如一縷蠶絲緊緊繞着慕清妍的心纏來纏去。
在這樣的注視下,慕清妍渾身不自在起來,道:“你快躺下歇一歇,說不定什麼時候董太后反應過來便會搜宮,搜到這裡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歐競天伸臂攬住她的肩向後便倒:“一起。”
慕清妍輕輕伸手一推:“我才歇過了,不累。”只是她力氣不足,還是跟着歐競天一起倒了下去,倒在他懷中。
歐競天悶悶一笑,聲音卻格外溫柔:“陪我。”他雖然意態輕鬆,眉目間去卻難掩疲倦,顯然這一番掙扎雖然有金針相助,也着實耗費本元。
見他如此,慕清妍便不好再執意起來,閉上了眼。一閉上眼,耳中聽到的聲音便似乎格外清晰起來。離得最近的自然是歐競天的心跳,一聲聲響在耳中又似響在心頭,與她自己的心跳相契合。她的臉莫名熱了起來。
歐競天的氣息摻雜了汗味反而更清晰起來,卻並不污濁,依舊乾淨清透,並不溫柔繾綣,卻令人的心一寸寸軟了下來。
再遠處,草叢中有秋蟲的唧唧之聲。
更遠處,有雜沓的腳步聲。軟甲摩擦發出的嚓嚓聲。
腳步聲?嚓嚓聲?
慕清妍一驚,驀地睜開眼睛,便要坐起來。
歐競天卻伸手抱住了她的肩,低聲道:“莫慌,還有一陣子才能到這裡來。”
慕清妍卻並沒有他這般沉靜,皺眉道:“連我都已聽到了,只怕展眼就到了。”
歐競天依舊閉着眼睛,脣邊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黑魚內丹果真是個好東西,你常年佩戴,六識較之常人要敏銳許多,聽起來近在咫尺的聲音都在十丈開外。你聽到腳步聲在左近,那麼至少距我們還有兩三重宮殿。不急。”
慕清妍這才放下心來,繃緊的身子放鬆。兩三重宮殿也有上百間房間,一一搜過來,必定花費不少時辰。
過了一刻鐘的時辰,房間內的屏風發出一陣輕響,一個小太監走了出來,悄聲道:“王爺、王妃,可以走了。”
歐競天起身披上外衣,抱着慕清妍上了四輪小車,也不說話,推着她繞過屏風經由秘道出了玉衡宮,這一次出來的地點距玉衡宮不甚遠,是一處高坡,四周叢叢簇簇都是梅樹,此刻樹葉未凋,剛好遮掩了他們的身影。透過枝葉縫隙望去,大批的御林軍正涌進玉衡宮。
慕清妍知道那小太監一定已經清除了他們滯留過的痕跡,但是玉衡宮從此以後怕是再也不能去了。
歐競天只淡淡朝玉衡宮方向看了一眼,便道:“走吧,我們去御花園。”
走了沒幾步看到一片紫荊,上面稀稀落落結着些果子,歐競天停下步子,折了一些枝條,伸手拂落那些小小的果子,手指運轉如飛,在慕清妍驚異的目光中編了一個小小的——筐,看樣子他大抵是要編一個籃子,但那形狀着實像極了尋常百姓家常用的荊筐。
大概他自己對這結果也不甚滿意,薄脣越抿越緊,臉色也有些發黑。
慕清妍就在他將要把那小筐扔出去的瞬間伸手接過了那有些令人不忍卒睹的半成品,又從他手裡抽出一根柔軟的荊條,細緻的穿進小筐縫隙裡,編成花瓣樣式,至此一隻慘不忍睹的糞筐搖身一變成了精美的花籃。
慕清妍專注編着,歐競天專注的看着,覺得那纖纖十指在荊條間翻飛如同十片美麗的白色花瓣在綠葉間穿梭,忽然一根手指抖了抖,一滴渾圓的血珠在指端綻開。
慕清妍一抖手甩掉那顆血珠,繼續編制,眼見得又一顆血珠噌的又冒了出來,她又要甩手,歐競天已經飛快捉住那根手指含進口中,舌尖一舔,舔掉血珠,然而並未退去,而是堵在了那細小的傷口上。
慕清妍只覺得指尖傳來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臉騰的紅了,忙要縮手,歐競天卻擡頭給她一個“不要動”的眼神,她囁嚅道:“這……不妨事的。”
歐競天已經單手從懷中取出一條手帕,指尖一劃,破開細長的一條,將慕清妍受傷的手指從口中拿出來,發現已經不流血了,但還是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些金瘡藥在那細微的幾乎看不到的傷口上灑了些,然後用布條裹好,端詳了半晌,才滿意鬆開。
回頭撿起那些荊條,伸手拂落荊條上所有的枝葉、木刺才放心的遞進慕清妍手中,輕聲道:“還能編多少?”
慕清妍擡眼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只見他耳廓一片可疑薄紅,又低下頭,抿了抿脣,看着自己包裹成蠶蛹狀的手指微微嘆了口氣,道:“還能編半個吧!”
歐競天擡眼四處望了望,露出一絲隱秘的微笑,道:“起個底就好了,還有人等着咱們呢。”
慕清妍編了半個花籃底,一擡頭,歐競天手中擎着些秋杜鵑、秋海棠、桂花走了回來,交給她放在編好的那隻花籃裡,重新向御花園走去,一邊走一邊隨手摘些果子投進籃中。
剛進御花園,便聽得一陣吵嚷。
“走水啦!走水啦!”宮女的尖叫。
“作死呢!莫驚了娘娘鳳駕!哪裡走水了?”太監更加尖利的叫聲。
“玉衡宮!”
“哦~”太監拉長了的聲音,“不過就是一座廢宮嘛,燒了便燒了!若因此驚擾了娘娘,咱們這些當奴才的可吃罪不起!”
“是,是,公公教訓的是……”
慕清妍疑惑地望了歐競天一眼,轉眼看向玉衡宮的方向,果見一線煙柱沖天。
歐競天渾不在意,淡淡道:“不過一座廢宮,燒了便燒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慕清妍輕輕問道:“你派人燒的?”
歐競天抿脣不語,擡起下巴一指前方:“皇后娘娘在此,看來我們是避不過了。”
慕清妍沒有說話,你帶我來御花園,又專門編了這麼兩個花籃,不就是打算見一見皇后的麼?
前面花木扶疏,雖然已經中秋,但並未過多現出衰敗之色,顯然已經被花匠精心打理過。
一叢秋海棠遮住了大半視線,藍衣的太監小跑着繞過花叢來到他們身前,先施禮後開口,嗓音尖細而稚嫩:“奴才給楚王殿下王妃娘娘見禮!二位福壽安康!皇后娘娘鳳駕在御花園賞花,聽聞楚王殿下偕王妃進宮,特命奴才請來一見。”
慕清妍低頭擺弄着手裡的花籃,將那些花果波弄成疏落有致、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形狀。
歐競天語氣平淡:“皇后娘娘是一國之母,也是本王的母后,縱然不是母后相召,做兒臣的也該過去叩問鳳體安康的。”
那小太監抹一把冷汗,宮裡都知道楚王殿下威嚴冷漠,他們做太監宮女的畏懼楚王比畏懼皇上還要厲害三分,今日偏巧他被皇后點名派了這麼個差事,當時腿肚子都轉筋了,只是上命難違,眼見得楚王竟這般好說話,緊懸着的心這才放下。趕緊碎步過來要接替歐競天的位置替慕清妍推車,還不曾開口,便聽一個冰冷的讓骨髓也會凍僵的聲音道:
“你的手不想要了麼?”
小太監悚然一驚,他才進宮不久,只聽聞楚王殿下賽閻羅的聲名,並不曾親見,然而這種傳聞中得來的經驗也足以令他心驚膽戰,此刻聽到這樣的聲音,腿一軟,噗通便跪了下去,渾身的冷汗瞬間溼透衣衫,哆哆嗦嗦結結巴巴地道:“奴……奴才……奴才不過是想替……替……替替王爺效勞……”
歐競天淡淡看了他一眼,輕輕一哼:“前面帶路!”
然而那小太監已經腿軟的站不起來,又想着若完不成楚王交代,只怕這條小命便要交代,他好容易花費了偌大代價換來到皇后身邊伺候的肥差,還不曾撈到半點好處,甚至連名字也不曾讓皇后記住,這便結束了這短暫的一生了麼?可憐無奈送他進宮的爹孃還要靠他養活,惶急之下,淚水撲簌簌落了下來,混着鼻涕沾滿前襟。
歐競天眉頭微微一皺,他一聲英雄,自然滿身傲骨,便是身前這女子,當日遭受凌辱也臨危不懼,那時她才十五歲,怎的這看起來已經十八九歲的小太監這樣不濟?
慕清妍無聲一嘆,能在你楚王殿下凜然殺氣面前做到巋然不動的,能有幾人?這小太監明顯沒見過世面,怎禁得起你一嚇?便出聲道:“你莫怕,王爺沒有難爲你的意思。你若走不動,便拿着這個,”說着將手中未完工的花籃遞了過去,“告訴我們皇后娘娘在哪裡,我們自己過去,你稍後再去,只說替我尋花籃耽擱了時辰,皇后娘娘寬慈,必不會責備於你。”
這清凌凌的語聲聽在小太監耳中便如仙樂一般,他於涕淚橫流中擡起頭來,看到那一張見過一面便永難忘懷的絕美容顏,呼吸窒了一窒,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這莫不是觀音娘娘?
慕清妍見他呆滯,便將花籃又向前遞了一遞。
小太監驚覺,立刻伸手接了,恭敬捧在手中,叩了一個頭:“多謝王妃娘娘!”他來時只顧着不能再楚王面前出錯,並不曾注意楚王妃面容,況且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直視王妃,便是方纔那浮光掠影的一瞥,也是鼓足了勇氣的。
歐競天面容冷峻,眼神中卻掠過一絲笑意,推着慕清妍緩步向前。
慕清妍幽幽嘆了一口氣。她知道,方纔這一齣戲,是歐競天有意安排的,他負責嚇小太監一嚇,在小太監三魂七魄丟了一多半的時候,才懷柔一下,這樣一來,這小太監多半便會歸順了。她不過配合說幾句話罷了。
歐競天心中卻極歡喜。本來看到這個初來乍到有些冒失的小太監他本沒有別的心思,但忽然想試探一下慕清妍的心意,看看若自己有事她會不會袖手旁觀,所以纔有了這一幕。她不出聲也無傷大雅,他本也沒打算爲難這個小太監,但她竟然極度配合,怎不令他欣喜若狂?
他又想着,進宮做太監的家中多半有煩難事,稍後派人打聽了這小太監的底細,再以慕清妍的名義給他家中送些用度,這小太監多半便可以爲己所用了。雖然未必忠心,但賀皇后身邊的人麼,總會有利用價值的。
走不多時便看到前面一帶玉河,河邊一座精緻的八角涼亭,亭中端坐着母儀天下的賀皇后。不過數日不見,賀皇后形容又憔悴了些,今日未曾穿皇后正服,穿着大紅鳳袍,織雲錦的質料輕軟厚重,垂墜感極強,她端端正正坐着,裙幅逶迤散開,便如一朵豔紅的牡丹開至極盛,裙裾上繡的綵鳳栩栩如生,彷彿下一刻便會裂帛而出。
正是這一身紅將她憔悴的容顏提亮了些。
頭上梳的飛鳳髻一絲不苟,幾絲白髮被小心掩在黑髮之下。發間戴着八寶攢珠琉璃鳳釵,鳳口一溜白色珍珠流蘇下綴着一顆鮮紅的水珠狀寶石盪悠悠垂在眉間,給她原本風韻猶存的面容更增風華,寶石光影閃爍間眉宇間的倦色和憔悴便又消退了幾分。
她的眉很明顯仔細描摹過,如遠山疊翠,丹鳳眼眼尾用眉黛細細渲染襯得眼白清亮,雙眼便格外有神,平平淡淡的一個眼風也比常人多了幾分威儀。臉上粉不厚,卻也不薄,還薄薄施了一層胭脂,妝點出神清氣爽的好氣色,脣色也是鮮紅,否則便壓不住那鮮紅的鳳袍。
她端莊優雅的微微低頭,左手託着一隻茶盞,右手的茶杯蓋輕輕抿着茶盞裡的茶沫,翹起的手指如蘭花,指上套着的描金琺琅護甲亮的灼人眼目。
抿了半晌茶沫,慢條斯理的、儀態萬方的道:“怎麼還沒請來?”
歐競天已經推着慕清妍在涼亭外站定,微微躬身:“兒臣參見母后!”
賀皇后這才緩緩撩起眼皮,臉上也隨着露出一絲淺淡的端莊的屬於泱泱大國一國國母的母儀天下的笑容,“平身吧。”
歐競天和慕清妍站在亭外,需要微微仰頭看着賀皇后,然而歐競天眼神睥睨,看誰都像是在俯視;慕清妍眼神平淡至極,看什麼都想看着虛無。
賀皇后看了他們半晌,覺得以氣勢壓人這一招,行不通,便換了慈和笑容,招手道:“進來坐,那裡是風口,楚王妃身子弱,莫受了涼。”
歐競天從善如流,立刻抱起慕清妍進了亭子。然而亭中只有三把椅子,一把椅子上坐了皇后,一把椅子上坐了德妃,一把椅子上坐了秦嬪。
皇后自不必說,普天之下除了皇上和太后,還沒有誰能讓她站起來讓座。德妃如今是後宮中的實權人物,協助皇后管理六宮,身份自持,自然也不可能給人讓座。秦嬪有些忸怩不安,她位份不高,歐競天又積威日久,這樣坐着,便如坐鍼氈,然而沐着皇后那針尖般的目光,她又不敢站起來,楚王雖然可怕,但終究不是日日相對的人,而皇后,她晨昏定省一日至少要見兩次,每次都不少於一個時辰,皇后手段也不容小覷,所以她只得在這兩難境地中咬牙忍着,寬大衣袖中的手卻攥了兩把汗。
歐競天卻並不等着有人讓座,回首冷然道:“母后賜座,怎的,你們都耳聾了不成?”
伺候的宮女太監都齊齊抖了抖,畏畏縮縮擡眼去看賀皇后。賀皇后細微的磨了磨牙,笑道:“本宮招呼楚王和王妃進來坐,你們沒聽到麼?這裡椅子不夠,還不快去搬兩把來?”
太監宮女們手腳麻利搬了椅子回來,歐競天和慕清妍泰然自若坐了,慕清妍眼觀鼻鼻觀心,手中託着花籃,默數裡面共有幾種花。歐競天拉過她的手指將鬆了的手帕布條又緊了緊。
賀皇后見他們這般旁若無人,眼神冷了冷,眉頭一皺,眉心便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然而,她卻笑了,這一笑,眼尾的皺紋便再也遮掩不住,那淺淡的黛色反倒弄巧成拙,使得皺紋越發明顯。
她笑道:“本宮久聞楚王夫婦鶼鰈情深,原來果真如此。只是,楚王,本宮喚你來,可不是看你和王妃如何恩愛的。”
歐競天這才漫不經心的道:“哦?但不知母后有何見教?”
賀皇后目光一閃:“楚王不曾去玉衡宮看看麼?”
歐競天面容一冷,擡眼看了賀皇后一眼,鳳眸中黑沉沉的俱是沉澱的厚重的冷與利,看得賀皇后的笑容一僵,他才冷冷的道:“母后不是不知,兒臣從不關心那裡的一切!請母后也不必再提起那三個字!”
旁邊德妃款款微笑:“唉,當年的事本來便是一場誤會。楚王殿下還是不能釋懷麼?皇上之所以重責淑妃和殿下你,也是因爲愛之深責之切啊!”
“閉嘴!”歐競天冷然黑亮的眼神逼過去,德妃立刻將手縮回袖中,在無人能見出顫抖,臉上的笑也掛不住,低了頭,神色灰敗。
賀皇后喘過一口氣,搖了搖頭,以慈母的口吻道:“楚王啊,德妃也是一番好意。你若不想提,我們不提也便是了。本宮只是怕你才從太后宮裡出來,還不知道,所以好意告訴你一聲,那裡被粗心的宮人遺落了火頭,燒燬了大半……”
歐競天冷冷地道:“與我何干?”
賀皇后見他果真對玉衡宮無動於衷,便轉換了話題:“前兩日太后還和本宮提起,那日委屈了楚王妃,想要撫卹一番。本宮想着,今日太后召了你們來,大概便是爲的此事吧?你們也知道,本宮雖然有兩個親生兒子,可是都……唉,不提也罷!好在本宮還有你們,雖說不是親生,可到底也還是母子……”
歐競天淡淡看了她一眼:“母后,您到底想說什麼?本王的王妃身子不好,正等着回府歇着呢!”
賀皇后臉色又是一變,麪皮隱隱抽搐,臉上施的脂粉也有些不服帖。
慕清妍卻淺淺開口了,她先是嗔怪地看了歐競天一眼,又將手中花籃向賀皇后一遞:“皇后娘娘莫怪,這幾日王爺休息不足,所以性子有些暴躁。這個花籃是臣妾親手編的,送與娘娘把玩。娘娘是一國之母,臣妾惟願娘娘鳳體安健,榮華風儀永如今日。”
賀皇后聽着順耳,氣息便平穩了些。命身邊伺候的宮女接了花籃,隨口讚道:“楚王妃果真心思靈巧。”又擡眼仔細看了看歐競天面色:“楚王氣色果真不太好,是偶感時疾還是痼疾復發啊?”
“可不是舊疾麼!”慕清妍微笑,“娘娘慧眼。娘娘百靈護體,自然是諸邪不侵,但是楚王久經沙場,難免沾染些不乾淨的東西。不知——娘娘可有什麼指教?”
賀皇后從來不曾仔細看過慕清妍,此刻卻下死眼狠狠看了她許久,才慢慢說道:“果真不愧是當年聖女聖心公主的女兒!”
歐競天突然開口:“請母后指教,若是兒臣就此除了頑疾,必有厚報!”
賀皇后眼睛一亮,等的就是這句話!
德妃和秦嬪都低下頭去。
賀皇后卻輕輕咳了一聲,道:“德妃妹妹,賢妃近日病情如何?你可派人過去看過?”
德妃忙正了正身子,謙恭地道:“還不曾。妾妃想着,賢妃姐姐素日待人極好,正該親自去看看,誰知皇后娘娘要逛御花園,便耽擱了,稍後回宮妾妃便去探望。”
賀皇后點了點頭:“本宮這裡無事,既然要去探望病人,當然是早去爲是。妹妹這便去吧。”
德妃答應一聲拉着秦嬪站了起來,含笑道:“左右秦嬪妹妹也無事,這裡有楚王和王妃相陪,娘娘,便讓秦嬪妹妹陪着妾妃走這一遭吧!”
賀皇后故意嘆了口氣:“偏是你會抓人!本宮還打算請秦妹妹幫着調理一下宮女呢!既如此,也罷了,改日再請秦妹妹到本宮宮裡去好了。你們去吧。”
德妃秦嬪施禮,帶着貼身宮人逶迤遠去。
眼見得德妃和秦嬪走的影子都不見了,歐競天以目光逼退了亭中侍應的宮女太監,才淡淡問道:“皇后娘娘有何要求?”
賀皇后仍舊端坐不動,儀態端莊而矜持,眼光微微下垂看着自己的琺琅甲套,不語。
慕清妍轉首向歐競天輕輕地道:“咱們回去吧。你的隱疾雖然潛伏多年但有了崔先生細心診治未必便不能康復,不過是再多熬些時日罷了。”
歐競天淡然一笑,柔聲應了:“不錯,算算日子,崔先生也該回來了。醫仙谷醫術通玄,說不定還能將你的寒疾驅除呢。”彎腰便去抱慕清妍。
賀皇后臉色微微一變,眉頭再次皺起,卻不得不開口:“等一等!”這一次再不復方纔的沉穩,聲音帶出幾分壓抑的急迫。
歐競天半彎着腰,微微轉回首,頗有幾分不耐:“皇后娘娘,兒臣府中還有要務,耽擱不得!”
賀皇后一生高居鳳座頤指氣使,除了董太后和皇上還沒有哪個人敢給她甩臉子使性子,見歐競天這樣不恭,登時大怒,但又不得不把滿腔怒火壓了下去,卻忍不住扭了扭身子,道:“本宮話還沒說,你們便急着走麼?以你楚王之能,若是能驅除頑疾,也不至於被那頑疾困擾了將近二十年!本宮並不是要求你什麼,你也不必這般盛氣凌人,便算你格外高貴些,本宮拿那張解藥方子跟你換本宮兩個兒子的性命,如何?”
如今她在御花園耽擱的時間也不短了,若不早早解決此事,怕是興慶帝或者董太后那老婆子聽到風聲會壞了大事,因此再也不端着架子,單刀直入將自己目的言明。
歐競天聽她說完反而將腰身彎的更低,一手攔在慕清妍肩頭另一隻手已經抄在慕清妍腿彎,下一刻便能將她打橫抱起。
賀皇后大急,忙飛速說道:“還有!還有當年淑妃滅族真相!”見歐競天不理,已經將慕清妍抱起,邁步準備出亭,恨恨一跺腳,繼續添加砝碼,“還有,你父皇打算立的皇儲!”可是歐競天似乎對此沒有任何興趣,已經邁下了一級臺階,賀皇后磨牙,站起身來,再添籌碼,“我所知的所有的皇上太后對付你的計策!”
歐競天又下一級臺階。
賀皇后閉了閉眼,臉上一派隱現青灰的蒼白,決然道:“我賀家兵權!”她所指的不是歐競天從賀長生手中奪取的二十完軍隊,而是賀家經營數十年的私軍。天慶有權豢養私軍的只有兩家一是太后孃家董家,而是皇后孃家賀家,這也是兩代皇后雖不受寵卻也高居後位一生不倒的根本原因。
歐競天的腳步這才停住,轉身慢悠悠回到亭中,瞥了一眼賀皇后交握的扭成麻花形的雙手,淡淡的道:“母后請坐,母后是兒臣的嫡母,但有吩咐兒臣莫敢不從。”
賀皇后強壓下一口血,渾身都在顫抖,好容易穩定心緒坐下,從齒縫中道:“本宮付出這樣多,你總該給本宮一個保證。”
歐競天將慕清妍抱在懷中怡然落座,不慌不忙地道:“大皇兄二皇兄畢竟於我血脈相連,我自然不會見死不救。不過,我也只保證他們不死。”
賀皇后卻已經舒了一口氣,只要兩個兒子不死,便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但面上不露絲毫喜色,反而微微皺了眉:“本宮付出的代價如此之大……”
“難道兩位皇兄的性命不值這些?”歐競天冷冷截斷了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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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二十八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
賀皇后未完的話阻在喉嚨裡,嗆嗆的咳嗽起來,蒼白的臉漲得通紅。
“皇后娘娘可以將那藥方交出來了吧?”歐競天淡淡的道,又露出些微不耐煩來。
賀皇后眉梢微微抖動,喝了一口茶壓下咳嗽,道:“不在本宮手裡……”見歐競天挑眉,她又道,“本宮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雖然那藥方不在本宮手裡,可是本宮知道給你下毒的藥罐埋在那裡,你手中既然有醫術通玄者,要對應毒藥配出解藥自當不是難事。你也知道,董太后和皇上都不是省油的燈,本宮能在他們眼皮底下找到埋藏藥罐的所在已屬不易……”
“好了,”歐競天再次打斷她,這等表功他不需要知道,“請娘娘明示吧!”
賀皇后揉了揉發痛的胸口,道:“就在玉衡宮裡。”
歐競天又是微微一挑眉。
賀皇后冷冷一哼:“雖然這些年來你一直裝作對那裡深惡痛絕,幾乎不履足,但是對於你母親唯一生活過的地方,你是不可能不關心的,你暗中派人照顧玉衡宮,不獨太后、皇上、本宮,宮中稍有身份地位的人都知道。”
歐競天沒有笑意的笑了一下,知道又如何?本來便是要給你們知道的。
賀皇后喘了口氣,續道:“想必你已派人在玉衡宮仔細搜索過,沒有任何發現是不是?”她等着歐競天詢問,可那人卻一臉平靜,沒有絲毫動容,連他膝頭坐着的慕清妍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只得嚥下一口氣,繼續說下去,“你母妃在玉衡宮有一座衣冠冢,還是你親自設的,你可重新挖開看過?”
歐競天霍然擡頭一雙鳳眸射出兩道寒光。
賀皇后反而坦然相對,冷冷哼了一聲:“你戰功赫赫,一代戰神,天慶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樑,雖然當初跟皇上提出了那樣無禮的要求,皇上名義上愧疚當年冤枉了你們母子,但實際上是迫於無奈,應了你的要求,但怎能不恨?所以便將毒藥下在了你母妃的衣冠冢裡。誰知挖開衣冠冢,裡面竟果真有一副骨殖……”
歐競天身子忽然抖了抖,慕清妍只感覺他身上漫出透骨的涼。
賀皇后已然接着說下去:“那日皇上震怒,本來極隱秘的事也便透了些消息出來,”她瞟了歐競天一眼,當時聽到這消息她驚得直接跳了起來,實在沒想到這人竟然大膽到潛入皇陵挖出淑妃骸骨葬到了興慶帝眼皮子底下,“當年淑妃犯了事本來是不配葬入皇陵的,但念在她好歹生育了你,所以皇上破格將她葬入皇陵,後來冤案昭雪,還給她重修了陵寢,規格可比皇后。可是誰能料到竟然在玉衡宮發現了她的骨殖?皇上震怒之後便是封鎖消息,然後在衣冠冢內埋了一隻藥罐,此後便是你每年進宮都偷偷去那衣冠冢前祭拜,所以身上餘毒未去又添新毒。”
歐競天面容緊繃而眼神陰沉,彷彿剎那間有暴風雪在醞釀。慕清妍下意識縮了縮身子,又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
“本宮該說的都說完了,”賀皇后有些疲憊,筆挺的坐姿也有些傾斜,望了望甬路上漸漸清晰的人影,嘆了口氣,“便是沒說完,也要留待下一次了。眼下,本宮希望你們能配合本宮做一場戲。”
賀皇后一甩手上的琺琅護甲,一道炫麗的光影直奔歐競天面門,口中怒叱:“你這目無尊長的小輩!”
歐競天擡手輕輕一撥,那道光影便斜飛了出去,耳中聽得一個女子嬌呼:“哎喲!”歐競天淡淡一笑:“皇后娘娘,您大約是累了,還是趕緊回宮去歇息吧!”抱着慕清妍起身,轉身欲要出亭。
賀皇后猛然竄起,一把抓住了他的袍子,喝道:“本宮便罰不得你麼!”一擡手一個耳光便扇了出去。她眼神惡毒,臉色猙獰,根本不是作假,她是真的想狠狠扇歐競天一個耳光!否則胸中滿滿的鬱氣該怎樣發泄?
歐競天腳步一錯,避了開去,賀皇后用力過猛,一個踉蹌撲倒在地,手腕上一對翡翠臂釧錚然斷裂,髮髻間一枚赤金花鈿也甩脫出去,帶亂了一縷髮絲。賀皇后更加大怒,猛然回首厲聲大罵:“你這黃口小兒,要反了不成?”
歐競天淡淡涼涼的道:“娘娘,小心地滑。”
賀皇后赤紅了雙眼,向亭外喝道:“你們這些奴才,竟這樣眼看着本宮被這無法無天的小輩欺辱不成?”
歐競天神色平靜平靜中又帶着些鄙薄:“娘娘這頂帽子太大,兒臣戴不起。”
賀皇后在畏畏縮縮圍攏過來的宮女攙扶下站起身,拔下頭上的簪子就要上前跟歐競天拼命,猛可地聽到不遠處一個威嚴的聲音道:“住手!”
她愕然回首,一見來人臉上露出驚容,忙將簪子袖在寬大的鳳袍內,整理衣袂,飄然下拜:“臣妾拜見皇上。皇上此時怎有空閒來這御花園?”
“哼!”興慶帝一甩袖子大步走進涼亭,擡頭在亭子匾額上橫了一眼,“望君亭!皇后來這望君亭不是盼望寡人的麼?”
賀皇后保持行禮的姿勢,眼簾下垂,遮住了所有神色。
歐競天向着興慶帝微微躬身:“兒臣拜見父皇。”
慕清妍在他聲音縫隙裡也咕噥了一句。歐競天好笑的一挑眉。
興慶帝怒氣衝衝坐下,威嚴的看了賀皇后和歐競天慕清妍兩眼,花白的鬍子一翹一翹的,冷聲道:“怎麼回事?”
賀皇后仰起臉,淚水縱橫,聲音哽咽:“陛下,您要爲臣妾做主啊!他……”她一指歐競天,“他對臣妾口出不遜!”
歐競天淡淡一笑:“兒臣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廢太子和二皇子出事完全是因爲皇后娘娘疏於管教。”
賀皇后憤然回頭瞪他,又轉過臉菊花帶雨望着興慶帝:“皇上您看,在您面前他尚如此張狂,可想而知方纔只對着臣妾一人他又是如何無禮!”
興慶帝微微下望,賀皇后滿面淚痕,原本精緻的妝容也已哭花了,脂粉縫隙間依稀可見鬆弛的肌膚、縱橫的皺紋,忽然想到皇后也有六十歲了,老了啊,原來女人老了竟是這般的面目可憎!耳中忽然傳來嚶嚶低泣,轉首看到瑞妃衣袖掩面,低低啜泣,額上一片紅腫,隱約可見一線血痕,瑞妃只有四十歲,保養得宜,看上去便如三十許人,正是風韻楚楚的年紀,想到昨晚在瑞妃宮中,瑞妃的曲意奉承,心中一蕩,不由得怒火升騰,“啪”的一拍桌子,斥道:“堂堂皇后竟學那市井潑婦行徑!當真可惱!”
賀皇后身子一顫,驚得連哭都忘記了,只是擡頭愣愣的望着興慶帝。
興慶帝已經不耐煩轉開目光,看向歐競天:“你們不是出宮去了麼?怎麼還在這裡?”
歐競天微微躬了躬身:“兒臣本來是要走,路經御花園王妃忽然起了興致編了個花籃,正巧皇后娘娘相召,便把花籃送了娘娘聊表孝心。”
興慶帝順着他的目光一看,果然在地上發現一個精緻小巧的花籃,籃中花卉不多卻俱是有吉祥寓意的,便又責怪的看了一眼賀皇后。
賀皇后閉脣不語。
歐競天又道:“娘娘換來兒臣,就兒臣和王妃屢次受傷之事頗多微詞,又言道有好藥可以替兒臣去除晦氣,如此這般百般譏刺,兒臣也不便多說了。說得多了,兒臣便反駁了兩句。”
興慶帝擺了擺手:“罷了!皇后你一把年紀和個小孩子計較什麼?你們都散了吧!皇后若無事多陪陪太后,太后那裡供着佛,可以清心!”
站起身招手喚過瑞妃低聲撫慰兩句,帶着她漫步離開。
賀皇后垂首,從旁人不可見的角度冷冷注視着興慶帝的背影。半晌才慢慢站起身來,一甩袖子,冷冷道:“楚王,莫忘了你我之間的交易!”
歐競天背對着她緩步下了臺階,淡淡的道:“彼此彼此。”
歐競天和慕清妍出了御花園,直接出宮,擡頭看天已經午時,歐競天心情頗好垂首對慕清妍道:“這般好天氣,早早回府也無事,不如到街上逛逛?”他雖是微帶徵求,卻抱着慕清妍上了轎霸道的替她換了一身衣服,待出了皇宮,轎子轉進一個僻靜角落,抱着慕清妍下轎上了早已等候多時的馬車。
馬車很普通,轆轆駛出角落到了慶都最有名的酒樓醉香居,歐競天解釋道:“醉香居最有名的酒是聞人醉,據說不會喝酒的人聞一聞都會醉上半日,又據說其實這酒的得名是因爲釀酒的人複姓聞人。醉香居最有名的菜是香辣系列,包括香辣蝦香辣蟹香辣魚等等。我隔三差五便會來一次,此後也會時常帶你來。”
慕清妍默默聽着,忽然道:“其實你來這裡根本不是爲了酒和菜,是爲了等一個可能會來也可能永不會來的消息。”
歐競天含笑點了點她的鼻子,含着幾分寵溺:“我就說你有時候太聰明瞭些!”然後他的表情變得冷淡嘲諷,“這裡是賀家產業。賀家並不是只有擺在明面上的那點軍隊,若是如此,皇帝老早便已經將其剷除了。賀家作爲開國元勳之家,勢力盤根錯節,不是那麼容易便能動到根本的。皇帝這一次對廢太子和二皇子下手也不過是一個試探,想要把賀家暗中的勢力都牽引出來,好一網打盡。這些年來,天慶已不如以前國富民強,四境多有不安。”
“所以他們纔對你多有倚仗,”慕清妍接過話頭,“否則早就下狠手將你除掉了。你雖然天縱英明,但當年也不過初出茅廬,皇上若以舉國之力來殺你,未必能讓你逃掉。而到了如今,你已是他們完全不能掌控的變數,令他們追悔莫及,所以也不再奢望通過毒藥控制你的伸指,進而得到你那神秘的異能,只想快些將你除掉,這才越來越頻繁的加大用藥量。”
歐競天點了點頭,目光沉而冷:“這便是皇家。”
慕清妍忽然一笑:“你自然不會傻到將自己母親的遺骸葬在那污濁的、你們深深痛恨的宮城裡,所以那衣冠冢不過是個障眼法而已。”
歐競天點頭,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深深嘆了口氣:“母親當年若有你這般見識,也不會誤了一生。”
“你算計別人的同時,也落入了別人的算計……”慕清妍心中一痛,便沒有急着縮回手,血脈相連的至親互相算計、傷害、殘殺,該是世間最大的悲哀了吧?
歐競天只片刻便將她的手移開仍舊握在自己手中,道:“皇后給了我許諾,自然會立刻讓我看到她的誠意。”
正說着醉香居已經到了,歐競天給慕清妍戴上面紗,抱她下車直接上了醉香居三樓天字一號雅間。
雅間寬大,分內外兩間,裡間小巧佈置精美牀帳舒適豪華,可供貴客歇息,外間闊朗,可供十餘人宴飲而不覺擁擠。歐競天直接抱着慕清妍進了裡間,將她放在牀上出去鞋襪,蓋上錦被,道:“你且歇一歇,我吩咐店家準備膳食。”
慕清妍進宮一趟勞心勞力,也覺疲累,一眼閉上眼睛,不多時便真的睡着了。
歐競天坐在牀邊眼見她呼吸平穩,睡得熟了,才擡步到外間放下里間隔扇上的帳幕,扯動外門邊的拉鈴,不多時便有店小二上來,歐競天隔着門輕聲吩咐了,小二下樓。
歐競天靠着窗邊坐下,望着樓下川流不息的人羣,默默思索,段隨雲這兩日很是安靜,不知下一步會有什麼舉動,不過,他微微冷笑,想要從他手中奪人,也要看他是否有那個本事!“段兄,你的傷,還不曾痊癒吧?”
不到半個時辰,菜香飄來,店小二輕輕叩門,然後推門進來,身後跟着兩個同伴,手裡託着大大的托盤,盤中各色招牌菜,冒着騰騰熱氣。還有一壺酒。
歐競天明他們將東西放下,再另打了熱水來。
此時慕清妍也已醒轉。歐競天掀開簾幕進去,見慕清妍鴉髻傾頹,粉面飛霞,雙目似睜非睜,卸去平素的淡漠清冷,別有一番慵懶風情,不由得心神一蕩。
慕清妍半坐起身,擡眼看到歐競天灼亮的目光,下意識便伸手攏緊了衣襟。
歐競天眼神暗了一暗,其實他並沒有看她衣衫是否不整,只是看到她此刻不同與往日的情致有些失神罷了。想必還是那日的事情給她傷害太大。他斂了笑容,走上前去,道:“洗洗臉,吃飯吧。”自然而然坐在慕清妍身側,擡手替她鬆開髮髻,從懷中摸出梳子一下下輕柔的替她梳理長髮。
慕清妍注意到,那正是當日他送的那柄犀角梳。
歐競天手勢輕盈,很快重新挽好髮髻,又給他整理了衣衫,抱她到外間簡單洗了手臉,指着滿桌菜餚:“如何?”
慕清妍點了點頭。
用過飯,店小二撤下殘席又送上來茶點。二人相對而坐。
歐競天喝了一口茶,幽幽一嘆:“比起你的手藝真的是相差太遠!今日在壽安宮,董太后一番話倒把我肚裡的饞蟲勾起來了。”
慕清妍淡淡一笑:“其實也正如你所說,我已經快兩年沒有烹過茶了?”
歐競天淡淡瞟了她一眼,勾了勾脣:“是麼?”
慕清妍垂首,嘆了口氣:“那位玄空大師是不是你請去的?”
“也不算,”歐競天不承認,但也不否認,“我只是碰巧知道玄空大師有意去西秦一趟,又在和他交談間無意間提到過你。他便說若是有緣倒可一見,別的什麼也沒說。”
慕清妍沉默一霎,道:“其實和大師一番交談,也的確獲益良多。當時或者還有些事不太明白,但此時想來,他所說的眼見未必可信大約指的便是你了。”
歐競天又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別有深意:“也未必盡然。”
慕清妍側耳聽了聽樓下的熙熙攘攘,道:“天下間來來往往這麼多人,真正實現自己價值併爲之樂在其中的,能有幾個?”
歐競天神色暗了一暗,問道:“你是懷念那些行醫的日子,還是在懷念段隨雲?”
慕清妍沉默,半晌方道:“有什麼分別麼?我雖暫時留在你身邊,卻並不肯定是否……”
“你一日是我的女人,一生都是我的女人!”歐競天微帶怒色,聲音不高語氣卻很重,“你逃了一次又一次,我卻不容你永遠逃下去!你逃,我便追,最終,你還是要回到我身邊。”
慕清妍嘆了口氣,不想和他就這個話題糾纏,“我們不說這些好不好?那段行醫的日子我的確很開心,其實成全別人,也是一種快樂。”
“哼!”歐競天眼神又沉冷了幾分,“我成全別人,誰來成全我?!這世上若人人都捨己爲人,便無所謂佛陀與凡人!我自問從來做不到捨己爲人!我想做的從來都是不虧待自己,不虧待自己人!我可以爲你做一起,卻絕不可以將你拱手讓人!”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頓,也不喝茶了。
這話斬釘截鐵丟下來,像榔頭一樣重重敲在頭上,慕清妍低了頭不知道該怎麼樣接話。過了許久,才岔開話題:“賀皇后把信物都給你了麼?”
“嗯,”歐競天口氣還是有些不好,但總歸是回答了,“吃飯的時候給的。”
慕清妍驚訝的睜大了眼:“這怎麼可能?我怎的沒見到?”
歐競天這才露出一些笑容:“方纔那小二來送菜,那盤香辣蟹盤子底有一枚私章,拿着這章便可和賀家人接頭從而得到接收軍隊的印信。至於賀皇后所說的其他的秘密,都在這桌子的暗格裡,方纔我已經取了,這便拿給你看。”
“別!”慕清妍連忙伸手按住了他伸向懷中的手,搖頭,“我不想看。”
歐競天嘆了口氣:“也好,總歸是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沒的誤了你的眼睛。”
慕清妍又是一霎的沉默,手中的茶都已冷透了,才道:“不論如何,你今後行事還是要多加小心。”
“嗯,我省得,”歐競天灼亮的目光落在她的發頂,“我從此不再是孤單一人。”
慕清妍知覺的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有些曖昧,有些不自在,理了理膝頭蓋着的毯子,問道:“崔先生歸期已定了麼?”
歐競天搖頭:“醫仙谷似乎遇到了什麼麻煩,崔先生短時間內還回不來,我的人也進不了醫仙谷,這模棱兩可的消息傳來已屬不易。本來隨風去年收服了百翎閣,我以爲自此以後我的消息網該十分嚴密了,誰知竟出了岔子,所謂的百翎閣歸附不過是個陷阱,還好隨風發現的及時,抽身早,否則後果難以估量。”
慕清妍臉色一變:“是誰這樣大手筆,竟然拿名動天下的百翎閣來做誘餌?”
歐競天微微冷笑:“倘若事成,這代價也並不算大。至於到底是誰,”他眸色深深,面容幽微,“你以後便知道了。”
見他不肯說,慕清妍也不再問,看看天色道:“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歐競天沉吟片刻:“這便走吧,稍後我還要進宮一趟。”
“還要進宮?”慕清妍不解,“不是纔出來麼?”
“放心,我不會有事,”歐競天很滿意她關心自己,“宮裡的人都是狐狸,今日不去,也許明日便找不到那藥罐了。雖然崔先生不在,但你的醫術,我還是放心的。”
知道他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慕清妍只好點頭:“那,你一切小心吧!”
聽了這句話,歐競天心中更加歡喜,臉色也雲破月出,朗然輕快起來。
出了醉香居迴歸楚王府,一路平安無事。
回府之後不多久,宮裡送來的壓驚賞賜便流水介進了楚王府。
歐競天向來不理這些事,慕清妍也不耐煩,全權交給霜姿雪致去打理。
歐競天送慕清妍回了擷月樓,安排下人好生伺候便離開了。
慕清妍找出當日崔先生所贈的醫書隨意翻看,只覺得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天便黑了,用過晚飯,繼續讀書,直到更鼓敲了二更,歐競天還沒回來,她心中隱隱不安,幾次差了霜姿雪致去打聽,卻沒有個準確消息。
原本安排給霜姿雪致的差事,她們嫌煩都推給管家婆李奶奶了,李奶奶整理完登記入庫,揉着痠疼的老腰,出了王府內庫,已經二更三點了,轉眼看見一軸畫,想起王妃房裡的畫許久沒換過了,若是一幅好畫給王妃換了也好,便打開想看一看,這一拿起來,畫旁落下一封信,上面寫着“慕清妍親啓”五個字,李奶奶識字不多,“妍”字便不認識,但前面兩字和後面兩字還是念得出來的,又知道王妃閨名,知道此事不可不報,便拿着信和畫來回稟王妃。
慕清妍正放下書揉着痠痛的眼睛,命小丫頭去剪燈花。
霜姿雪致都勸:“王妃,讀書雖好,只是天色已晚,燈光昏暗,仔細傷眼,不然王爺回來知道了,只怕饒不了奴婢們呢!”
慕清妍揉完眼睛,向外面望了一眼,月色很好,窗外還有淡淡的桂花香氣飄來,但是沒有見到歐競天回來,她心中還是不安,又問:“王爺還沒回來?”
霜姿抿嘴兒一笑:“我的好王妃喲!這是您第二十四次問了!咱們王爺行事一向謹慎,您就放心吧!”
“是麼?”慕清妍有些懊惱的自語,“我已問過這麼多遍了?”
雪致一推霜姿嗔她說話太過直白,道:“王妃,天已不早了,還是早些安歇吧。”
慕清妍剛一點頭,門外便傳來李奶奶的聲氣。
霜姿出去看了看,帶着李奶奶進到內室。
慕清妍已經由雪致服侍着拆了髮髻,淨面漱口,準備更換寢衣。
李奶奶行了禮,才道:“回王妃,奴婢方纔將宮裡的賞賜登記入庫,發現這幅畫和這封信,不敢耽擱,請娘娘過目。”說着雙手遞上。
霜姿伸手去接,被雪致攔住,先檢驗過沒毒,才接過來,將信呈給慕清妍。
慕清妍打開一看,卻是賀皇后的手書,邀她有空進宮一晤。
打開畫一看,卻是她母親慕雲瀟的一幅畫像,她之所以敢肯定,是因爲見過段隨雲送給她的她父親親手雕刻的微雕,對比面貌分毫不差。不由得心中起了狐疑,賀皇后送來這樣一幅畫是什麼意思?
正思量不定的時候,有小丫頭跑了進來喜滋滋地道:“王妃娘娘,王爺回來了!”
一句話還在脣邊打轉,歐競天已經裹挾着一身霜氣大步走了進來,一面走一面脫掉外衫,運內功將自己身上寒氣逼退,走進內室,身上已經暖洋洋的了,揮手命李奶奶和霜姿雪致全部退出,這纔來到慕清妍身側,擡手將她目光從畫軸上移開,仔細看了看她的神色,滿意地一點頭:“還好。”
慕清妍放下滿懷心思,問道:“怎的這樣遲?此行可還順利?”
歐競天點頭:“還好,總算沒有白走這一趟。今日太晚了,明日還要請你親自看看。”
慕清妍“嗯”了一聲,緊了緊手裡握着的畫軸。
歐競天這纔看到那幅畫,接過來打開一看,又對比了一下慕清妍的容貌,道:“這不是你母親麼?和我記憶中的一樣。”
慕清妍微微蹙眉:“在你記憶中她是怎樣一個人?”
歐競天反問道:“爲何要這樣問?”
慕清妍露出一點茫然神色:“她是我的母親,對我而言,卻像是一團謎。這世上和我最親的兩個人,我都一無所知。師兄知道得多一些,可他似乎有什麼顧忌,總不肯明白告訴我。你,總不會也對我有所隱瞞吧?”
“你若想知道,我自然知無不言,”歐競天神色坦然,“你有權利知道他們的一切。不過我也不曾見過你父親。你母親慕雲瀟是個很聖潔的女子,但和你一樣,她並不是沒有個性的女子,做聖女是家族的使命,她不得不從,但是自認爲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之後,她便選擇了自己的生活。她不要煊赫地位,也不要榮華富貴,就那麼跟着自己選定的男人瀟灑而去。”
“皇帝當年封她爲公主,替她選了駙馬,想以此栓住她,因爲她是慕家百年來資質最高的聖女,有一定的預知能力。那個男人,對我,他的親生兒子她都下得去狠手,更何況對慕雲瀟?所以他一定在慕雲瀟身上動了手腳,至於有否成功,我便不得而知了。賀皇后給你傳了這麼一幅畫,想必便是要跟你說這些事。”
慕清妍默默聽完,又問:“當年你母親的事……”
“和她無關!”歐競天臉色微沉,眸光也冷了幾分,“我早已和你說過,我確信和她無關。都是那一對無良母子的算計!”說到最後他甚至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慕清妍掩上畫卷,疲憊的閉上了眼睛:“我不會進宮的。我雖然很想知道和她有關的一切,但是,從賀皇后口中得來的,我不敢信。我相信,遲早有一日我會知道有關父母的一切,靠我自己的努力。”
歐競天攬過她細弱的肩,輕輕地、堅定地道:“你還有我在身邊。”
慕清妍不語,無聲一嘆。歐競天,爲何你不在身邊我這樣不安?你在身邊,我還是不安?你我之間,到底是緣,還是孽?
“早些睡吧,你如今身子不好,怎的還熬夜?”歐競天嗔怪一聲,將她抱到牀上,拉起被子跟她同榻而眠。這還是那件事之後的第一次。
枕着那健碩的臂膊,靠着那寬厚溫暖的胸膛,聞着那男子獨有的氣息,慕清妍莫名的只覺得心安,這一覺便分外香甜。一覺醒來,已經天光大亮,歐競天卻依舊抱着她安穩睡着。微微側過頭,看到他線條流暢而形狀優美的側臉,看似冷硬的一個人,細微處竟是如此細膩。他眉峰微微蹙着,似乎有什麼煩難事即便睡夢中也不能放下。
垂下眼,有些心不在焉的想,若是離開他,能做些什麼呢?繼續行醫?離開他……離開他?心中忽然一痛。爲何總想着要離開他?
歐競天已經醒來,下意識轉臉去看她,見她臉容有些發皺,便伸手去撫平那褶皺,不滿地道:“我不許你這樣!”
慕清妍偏頭,打岔:“該起牀了。早些給我看看你尋回來的藥罐是正經。”
“你方纔在想這個?”歐競天狐疑的道,“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早點解除隱患,不是好事麼?”慕清妍坐起來穿衣,多爲你做些事,我心裡也多一份安定,他日離開時也會更加理直氣壯。離開?她再次皺起眉,怎的又想到了離開?眼下這樣子要怎樣離開?!
歐競天也已起身穿好衣服,有俯身幫她整理妥當,仔細替她挽發,然後才喚人進來伺候洗臉。
之後匆匆用過早飯,歐競天便推着慕清妍來了內書房,內書房設在內宅,距離擷月樓也不甚遠,原本不常用,爲了方便慕清妍,搬來了各種藥材,藥櫃擺了滿滿三四間房,那藥罐單獨放在一間靜室裡。歐競天仔細給慕清妍口鼻上蒙了藥水住過的布巾,手上也裹了藥水煮過的手套,自己也同樣做好防護,才抱着她進入靜室。
慕清妍只覺得好笑:“這樣一來檢查那藥罐便不方便了。”
歐競天神色鄭重:“我寧可什麼也查不出來,也不願你受到任何傷害。”
慕清妍只好保持沉默。
那隻藥罐不過是普通的粗陶雙耳大肚罈子,顏色黝黑,還未湊近便已聞到濃郁的藥味,顯然是長年累月用久了的。
示意歐競天拿過來,歐競天雙手託了,在距離慕清妍三尺外站定。
慕清妍皺眉:“你這樣我怎麼取藥末?”
歐競天回答得簡短而快速:“你只管吩咐,我來取。”
慕清妍無奈,只得道:“這藥罐顯然是用久了的,內壁上必定有藥渣殘留,你拿小刀仔細刮些下來。”
歐競天依言照辦,取了藥末,拿雪白的布巾包裹了,帶在身邊,抱着慕清妍又出了靜室。
慕清妍不滿地道:“我進了這屋子也等於沒進,我是個大夫,縱然中毒,但只要研製出來解藥,吃了便不會有事,你何必這樣小心?”
“小心些,總歸不會有錯。”歐競天的回答不容置疑。
慕清妍只能沉默。拿到那包藥末,她將歐競天驅趕出藥房,聲稱要仔細鑽研,歐競天不肯,她便一個冰冷的眼神拋過去,淡淡的道:“若你希望我只是一個五穀不分四體不勤,諸事都要靠人的廢物,我從此便什麼也不管,只顧着吃飽睡足,渾渾噩噩等死便是!”
歐競天被這眼神和言語一震,很清楚若是強迫她,以她的性子只會與他愈行愈遠,只得無奈放手,但又細細替她做足了防護措施,再三叮嚀:“我就在門外,有事呼喚一聲。”
慕清妍垂首看着那對藥末,不在意的揮揮手。
眼前耳中都清淨了。
慕清妍將那堆小小藥末分成五份,一份份按照她從書本上和從崔先生那裡學來的方法試驗,這期間她幾乎廢寢忘食,若不是每到飯時寢時歐競天便會強行將她帶走,只怕她會不眠不休不食地持續下去。儘管如此,第五日她第一次主動打開藥房的門時,還是比五日前明顯消瘦了,那雙眼睛在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臉上顯得分外的黑而大,亮閃閃如同一對精心打磨過的黑曜石,那熠熠光彩愣是將漫天燦爛日光生生逼退。
她興奮地一揚手:“歐競天,成了一半了!”
歐競天望着她消瘦的臉龐,心中一痛然後纔是一喜。她肯爲他如此耗費心血,他自然是喜悅的,可見她爲他如此蒼白憔悴,他的心又怎會不痛?她知道,他處境艱險,越早一日研製出解藥便越是對他有利,她什麼都不說,卻比任何人對此事都上心。
看到歐競天臉色陰沉,慕清妍微微一愣,研製出解藥他不是該高興的麼,怎的這樣子倒像是在生氣?
歐競天奪過她手裡的瓶子,沉聲道:“洗澡、吃飯、睡覺!”
“這……”慕清妍被他莫名其妙的六字真言弄懵了,還沒清醒過來,身子一輕已經被他抱在懷中,只得無奈的道,“解藥雖有了眉目,可還不曾試過,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效,你放我下來,我還要……”
“閉嘴!”歐競天語聲越發低沉,讓人不由自主想到黑雲壓城暴雨即將傾盆的那個瞬間。
慕清妍毫不退縮,擡眼去和他瞪視。歐競天卻已移開目光,大步抱着她回了擷月樓,命人伺候沐浴、準備飯菜。
慕清妍不配合,冷着臉,不發一言,也不讓任何人靠近。
歐競天凝視她半晌,忽然輕輕一嘆,擡手拿過來一隻銅鏡,鏡面對着她的臉遞過去。
慕清妍被他搞得莫名其妙,欲待不理,只是下意識向着鏡面一掃。只是淡淡掃了一眼,她便明白爲什麼歐競天突然會有這樣大的怒氣。
鏡中的女子面色蒼白,原本明媚的清水明眸佈滿了血絲,振奮的精神遮掩不住眉目間深深的疲憊,兩腮的肉深深凹陷,原本並不明顯的顴骨也凸了出來,脣色也淡的近乎蒼白。就像是在最艱苦的環境中掙扎了不知多久的樣子。
“呃,我……”慕清妍有些訥訥的開口,“我每日都吃的很多睡得很好,你本不必如此擔心的……”
“不必如此?”歐競天面色陰沉,聲音更加沉冷,“若不是我每日逼着你吃飯休息,你會離開藥房?你每餐只吃不到平時的五分之一,每晚只睡不到平時的三分之一,吃飯時、睡夢中還不忘反覆推敲藥方,斟酌藥量,這般下去身體如何吃得消?你不知道你本來體質便弱,又身中寒毒?我本來不想你全程參與此事,但是此間以你的醫術最好,便不得不讓你參與。何況你又有那樣一番義正言辭的話,我若執意攔着便是對你的不尊重。可是你要我來尊重你的選擇,你是否也該尊重一下我的心?若是我的康復是以你的健康爲代價的,那麼我寧願此生永遠爲毒物所侵蝕!我知道那藥暫時還不能用,試藥的事你不必再管!”這一番話擲下來,他也不看慕清妍會如何反應,一甩袖子,快步離去。
慕清妍咬了咬脣,垂下眼瞼,細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神色。半晌,問道:“熱水好了沒有?我要沐浴。”
舒舒服服洗了一個熱水澡,又吃飽了飯,她的倦意也涌了上來,睡足了一日夜才重新起來。
已經是午後,陽光斜斜照進來,給室內半邊牆壁塗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她的精神已經完全恢復,正是神清氣爽之時。那幾日她心心念念只是如何研製出解藥,那毒藥如此奇特,像是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她,哪裡有心思顧得上吃飯睡覺?何況她彼時也並不覺得疲累,反而是樂在其中的。實在沒料到歐競天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實在有些令她不安……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二十九章 世間安得兩全法,
是的,不安。她希望歐競天終有一天會放她自由,讓她能有隨心所欲過那種平靜的生活。爲此,她盡力抵消兩人之間的恩怨,減少彼此間的糾葛,可是,貌似,收效甚微。歐競天深情如許,是不可能輕易放她離去的;而她也不是對他完全無情,只是理智告訴她他不是她的良配而已。
世間安得兩全法!
“王妃,您醒了麼?”霜姿在外間屏風外站定,輕聲問。
慕清妍答應一聲,她腳步輕快的進來,掛起垂地簾幕,將焚着安息香的香爐移出去。雪致也進來伺候慕清妍梳洗,又問她想吃些什麼。
慕清妍看她們眼角眉梢都帶着些喜色,便問:“那藥方有效,對不對?”
“是啊!”霜姿快人快語,“王爺昨日便命人拿去試藥,反覆試了幾次都沒有什麼大的問題。王妃一直在睡,王爺嚴命不許吵醒您。”
慕清妍一邊整理衣衫,一邊問:“如何試的藥?”
霜姿笑道:“您放心吧,王爺從不妄殺無辜。拿了狗子和豬來試藥,把各種反應都記錄下來了,直等您醒了好過目。”
慕清妍立刻道:“我們現在便去看看!”
雪致忙攔住她,先瞪了霜姿一眼,才道:“王妃,您睡了一日夜,還不曾用過飯呢!王爺說了,什麼都不急在一時,王妃身子是最要緊的。”
慕清妍知道有她們攔着也不可能立刻就去,只得吩咐快快擺飯。剛提起筷子,又想起一事,問道:“王爺可曾來過?他不曾在發作過吧?那藥無論如何沒能最後確定,是不能用的!”
霜姿臉色立刻有些難堪,雪致卻強笑着道:“沒有的事,王爺好得很,只是今日突然有些事,沒有過來,昨晚還是在這裡過的夜呢。”
慕清妍看她們臉色便知道二人是在撒謊,急忙放下筷子,吩咐:“帶上我的針囊,去見王爺!若遲了,出了什麼差錯,悔之晚矣!”
見她雖非疾言厲色,但是神色鄭重,霜姿雪致也不敢怠慢,立刻推着她到了內書房。內書房除了闢出的藥房、靜室之外,也有寢居。此刻寢居外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段隨風也在,皺着眉命人不得吵嚷。
霜姿揚聲道:“王妃到!”
衆人嘩啦閃開道路,段隨風一見慕清妍臉上神色微微一鬆。
慕清妍眼尖的發現段隨風下手一個藥童打扮的少年臉色通紅,方纔似乎是在與段隨風爭吵什麼,見她來了,不自在的縮了縮手,把什麼東西塞進袖子裡。她記得,這似乎是崔先生身邊常用的藥童。崔先生的徒弟都帶回醫仙谷了,藥童卻留下了兩個,這一個是比較眼熟的那個。
慕清妍壓下狐疑,問段隨風:“王爺又發作了?”
段隨風點頭,有些憂心:“這一次似乎比往常更爲嚴重。”
“你沒給他吃我新配的藥吧?”慕清妍心中一緊,急忙追問。
段隨風搖頭:“那藥沒經你最後確定,我怎麼敢用,萬一有什麼,豈不是反而誤了他?”說着不贊同的望了那藥童一眼。
慕清妍立刻吩咐:“將這人捆了!等王爺醒了發落!段公子隨我進內,其餘人守着!”
霜姿雪致立刻上前把那藥童雙手反剪捆了個結結實實。
藥童不服,又急又怒,大聲分辯:“爲什麼要捆我?我也是一片好心!”
慕清妍冷冷看了他一眼:“王爺毒氣發作之時一定說過,不論如何一定不能給他吃那藥,除非我發話!”
段隨風點頭微笑。
那藥童垂下頭去,任由霜姿雪致將他押走。
房間內,歐競天雙目赤紅,身上被牛筋索捆得密密匝匝,嘴裡也塞着手帕,眼神沒有半分清明,卻有着明顯的掙扎之色,似乎在與什麼做着拼鬥。
慕清妍秀美蹙起,向段隨風道:“煩你將他制住,否則我無法施針!”
段隨風點頭,縱身上前。歐競天雖然被捆着,之前也被點了穴道,但渾渾噩噩中早已自行衝破了穴道,此刻還在努力掙脫繩索,見段隨風過來,便和他翻翻滾滾站在一處,雖然只有雙足能用,仍把顧忌着不肯傷他的段隨風弄了個手忙腳亂,折騰了足有半個時辰,段隨風纔將歐競天制住。
慕清妍立刻驅車上前,運針如飛,三針下去,歐競天情緒稍微穩定,喘氣聲有如牛吼。十針下去,歐競天神智略微平復,擺頭示意段隨風可以鬆開雙手。第二十針下去,歐競天盤膝坐下配合着慕清妍運內功抵禦毒氣。
又過了一個時辰,歐競天睜開眼,眼神恢復明淨,神色卻極爲倦怠。
慕清妍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溫聲道:“請段公子在旁邊護着你,你且歇一歇。我已經休息夠了,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好了。”
歐競天點了點頭,重新閉上眼睛,陷入沉睡。
慕清妍又跟段隨風討論了幾句,便獨自退了出來。
外面仍舊有些護衛守着,慕清妍一擺手:“霜姿雪致留下,其餘人,都下去,沒有王爺或者段公子和我的吩咐,不許過來。”
衆人躬身應了,漸漸退下。
慕清妍便命霜姿雪致取來歐競天得到的試藥結果,一份份仔細對比,重新擬定了藥方,命人再去試。
一個時辰後,歐競天和段隨風出了寢居,除了神色間還有些疲倦,其餘看不出任何與往日不同之處。
段隨風陪着歐競天到了藥房門口並沒有進去,帶着一抹欣慰的微笑,翩然而去。
歐競天先命人在自己寢居擺飯,這才伸手推開了藥房的門。
藥房中早早掌了燈,燈下,慕清妍神色凝重,一張張藥方仔細對比,時不時拿筆劃去一味藥,或者添上一味藥。
她的容顏在並不十分明亮的燈光中顯得越發沉靜,但也因這燈光多了幾分柔和。比之往日的清冷,倒更覺容易接近。
慕清妍並未發覺有人進來,仍舊沉浸在思索中。歐競天擡步進去,隨手拿起銀剪子剪了剪不斷跳動的燈花。
慕清妍頭也沒擡,淡淡吩咐:“雪致,倒杯茶來。”
歐競天走過去,走到她背後,突然伸臂將她圈在懷中。
慕清妍吃了一驚,隨即發覺來的是他,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問:“你好些了?”
歐競天卻在她耳邊飛快的說了句什麼,他說的那樣快,快得她都沒有聽清,只覺得他神色鄭重,一片如海情深毫不遮掩,微覺窘迫,也不追問,道:“你來得正好,我也餓了。吃過飯,我們再來討論一下藥方,我已確定有八分把握了。”
歐競天立刻鬆開她,笑了一笑:“我本來便是來請你去吃飯的。”說着便推她去寢居,路上又道:“那個藥童已經自盡了,是誰派來的已經無可查證。他手中的藥丸看起來與你研製的無異,但已經多加了一味足可毒死一頭獅子的藥。若非隨風堅持,你又來的及時,但以他崔先生記名弟子的身份便足以送我歸西。”
慕清妍並無後怕:“便是我不來,段公子也不會令你有事的。”
歐競天一笑,並不多言。
寢居內已經擺好了飯,飯菜簡單而可口。飯後歐競天道:“歇一歇,不急在這一時。我們出去散散步,說不定,精神振奮之下還會有別的收穫呢。”
慕清妍在藥房對着二十多張藥方看了一個多時辰,也有些頭昏腦漲,便欣然應允。
不知不覺間中秋節已經過去,在他們誰也沒有注意的時候溜走了,其實生活中節日不節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和誰在一起,日子又是否愜意。
歐競天覺得,這樣和慕清妍走下去,即便永生沒有那些熱鬧的節日,也無所謂,挺好的。
而慕清妍則認爲,沒有父母的團圓節,根本不是團圓節,不過也罷。
秋風漸起,空氣中彌散着菊花微苦的清香,桂子香已經稀疏,不時有落葉打着旋從身邊飄落,車輪碾過,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響。
一霎的寧靜。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其實屬於他們兩個的,這樣單獨而寧靜的氛圍並不多見,很多時候兩人相對,談話的內容都不太美好,氛圍也很少融洽。
一隻麻雀被驚動,嘰嘰喳喳,從暗影裡竄出,眨眼消失在另一處暗影中。
歐競天眉峰一挑,將慕清妍護在身後,沉聲道:“什麼人?”
在歐競天出聲的瞬間,有三條黑影分別向着三個方向急掠而去,衣袂帶風聲還在耳邊,人影卻已消失不見。
而歐競天戒備的神情和姿勢沒有絲毫改變。
靜!
周圍一片寂靜,靜得能夠聽清枯葉從樹梢離開的聲音,聽得到菊瓣舒展的聲音,聽得到草叢中,秋蟲垂死前掙扎的聲音……唯獨聽不到有人靠近,聽不到有人潛伏,聽不到有人將殺機推近!
在這一片寂靜中,慕清妍緩緩閉上了眼睛。自從佩戴了黑魚內丹,她的六識的確如歐競天所說,比之常人,比之自己以前敏銳了很多,她閉上眼專心去聽,希望能聽出什麼異常,她不想做歐競天的負累。
可是她什麼都沒聽到。
歐競天全身已經鬆弛下來,淡淡的道:“閣下若不現身,便可以走了。”
一陣風掠過樹梢,幾片樹葉同時墜落,紛紛揚揚遮住了歐競天的視線。
就在這一瞬,忽然“咻”的一聲,銳利的金器破風聲便迫在眉睫,慕清妍睜開眼便看到密不透風的箭網將歐競天包圍,他自然是躲得開的,但他若躲開了,自己必將被射成刺蝟。
所以歐競天沒有躲,身子微微一動,身上無形罡氣散開,那箭網便停在身前三寸處,再不能前進分毫,然後他手指輕輕一彈,箭網破,上百支利箭倒飛回去,“奪奪奪”一陣亂響,射入周圍大樹的樹幹上,驚起棲鴉無數。
慕清妍擡眼看去,四周還是靜悄悄的,根本看不出那箭網先前是從哪裡射出來的。
歐競天已經轉過身來推着她繼續前行,低聲道:“他已經走了。”
慕清妍一怔:“誰?”
歐競天有着片刻的沉默,半晌才道:“他能進入我楚王府腹地,必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然而還有能力射出這樣氣勢雄渾的箭雨,也令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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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妍已經想明白,來的必定是段隨雲。只有他纔會這樣不計代價,不惜自傷也要見她、救她!她問:“你們之間的矛盾真的不可調和麼?據我所知,你們之間似乎並無深仇大恨。我還記得,當日在道上相遇,我們遭遇金鉤蠍子伏擊,還是你仗義出手,那時,你似乎還想着替他們兄弟化解仇怨。”
歐競天微微冷笑:“是我錯了。這件事不必再提,我也不會跟你解釋其中原委,我便是解釋了,你也未必肯信。”
類似的話,他不是隻說過這一次,慕清妍心中有模模糊糊的念頭浮現,但她無論如何都不肯信,急忙甩頭,將之驅逐出意念之海。
“天已不早了,”歐競天已經沒了散步的興致,調轉小車往回走,“今晚你不必在費神了,明日再看那藥方也不遲。反正今日已經發作過,一兩日內是不會有事的。”
慕清妍也覺得自己思緒混亂,實在不適合靜心思索,便同意了。
這時先前衝出去的三條黑影回來,單膝跪地語氣愧疚:“王爺,屬下等未曾發現敵蹤。”
歐競天略一點頭:“他武功高出你們甚多,沒有發現也情有可原。稍後徹查這一片區域,定能有所發現。”
“是。”三人應了一聲,迅速退下。
第二日,慕清妍又整理了一日藥方,第二日在將推敲好的藥方交給歐競天,歐競天拿去給牲口試驗,藥效比之前大大提升,但仍舊不甚圓滿。
如此這般,又過去三天,終於大功告成,服食了毒藥的豬狗在吃過解藥後症狀立刻消失。
慕清妍猶自不放心,但是若要她拿人命來試驗,她還真的做不出。
歐競天見她愁眉不展,淡淡一笑:“刑部大牢裡有很多死囚……”
慕清妍也並沒有說“他們雖然會死但不會經受這樣的痛苦”之類的話,她知道醫學一道要想有所進步,是必定伴隨着必要的犧牲的,讓死囚來做試驗品是最好的選擇,讓十惡不赦的人多受一點苦有什麼不對?
所以歐競天便拿着毒藥和解藥走了。到晚間回來,眉目間有着淡淡的喜色,道:“成了。”
慕清妍也十分欣慰,這麼多天來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
只是她仍舊不太心安,追問:“崔先生近期不會回來麼?”
歐競天搖頭,又道:“你放心,沒有誰比我更加清楚中了這種毒會是怎樣一種反應和痛苦,想要在我面前做手腳不是那樣容易的。而那個藥童,我若不防着他,便不會臨時將隨風抽調了來。”
慕清妍點頭。
於是,歐競天服下了解藥。他中毒多年,要想藥到病除也不太可能,需要循序漸進,不斷調整藥方。但最起碼,近日所中的毒是不會再對他有任何影響了。
轉眼間八月過盡,已是九月。已經尋不到桂花的痕跡,唯有秋菊仍舊迎霜綻放。
賀皇后聲稱爲了化解與楚王之間的誤會,頻頻派人王楚王府送花。一盆盆俱是名品菊花。如綠牡丹、墨荷、帥旗、綠雲、紅衣綠裳、 十丈垂簾、西湖柳月、鳳凰振羽、玉壺春等等,有的菊花舉國難尋,但都如普通饋贈一般流入楚王府。
歐競天想來不喜花草,對此並不理會,只是叫人仔細查驗了才許送到擷月樓。
慕清妍道:“我瞧着皇后必是不會在這花上做手腳,想必她也已知道我通醫術,對我下毒未必有用。此舉不過是爲了讓我進宮謝恩,然後當面跟我談一些與我有關的舊事。”
歐競天冷冷一笑:“她這點小把戲瞞得過誰?第一個便瞞不過壽安宮那老狐狸,第二個便是那高居九龍寶座的大狐狸,此後還有宮裡宮外無數小狐狸!”
慕清妍便是性子再冷清,也忍不住一笑:“你這樣將你的祖母、父親都說成狐狸,你自己又是什麼?”
歐競天卻並不以爲意:“他們從來也未曾將我視爲歐家正統,而我也從不認爲我便是他歐家子孫!”
這一番話說來擲地有聲,換來慕清妍的沉默,生在皇家,生有何歡!
她望着窗外飄飛的落葉,忽然問道:“可以和我說說你母族的事麼?”
歐競天眼神有些迷離,慢慢說道:“好。”
沒有人能夠確切說出那個小族的來歷,只知道他們一直生活在大齊與天慶交界,然而既不屬於大齊也不是天慶臣民。他們擁有天神之眼,所以號位“天眼族”,族中流傳着這樣一句話:“天賜神眼,尋覓地寶”。所謂的天眼並不一定真的是指眼睛,而是因爲他們族中每個人都有一種奇特的能力,便是能感知到底下蘊藏的寶藏,那寶藏雖然對世人來說並不一定真的具有實在意義,但的確是天神的恩賜。
越是血統高貴這種探知能力越是強烈。所以天眼族雖不嚴令禁止與異族通婚,卻也並不十分提倡。經過不知多少代的繁衍,族中擁有純粹血統的人已經不多,因爲若是不與異族通婚,繁衍出來的後代多有畸形。
所以族中也漸漸起了這樣一種傳言:天神就要收回他賜予這種神通了。
也正因如此,這種神蹟一般的天眼神通便顯得尤爲難能可貴。因而天眼族在這片大陸上成爲了一個超然的存在,其族人可以隨意遊走各國,如果願意還可以受宮廷禮聘。
某一年,族長最小的女兒出生,那一日滿天紅霞,滿室奇香,族中長老都說這是天賜神女,所以她在萬千寵愛中長大。她也確實擁有千百年來天眼族最強大的神通——別人至多擁有一種探知能力,而她則擁有五種,對翡翠礦脈、鑽石礦脈、金礦、鐵礦、銅礦都有十分精準的感知。
她便是紫君玉。
她在溫室中成長,不知人間險惡。
然後那一年她邂逅了生命中的劫數。
天眼族的族長和族中長老對她的選擇是極力反對的,但禁不住這所有人的掌上明珠的哭求,禁不住這小公主的絕食抗爭,沒奈何,族長和長老們讓步了。只是他們提出了一個要求,便是小公主發誓此後不許動用她的異能。
公主應了。興慶帝攜美而歸。
“此後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歐競天長長呼出一口,“嬤嬤都跟你講過的。”
慕清妍點了點頭,又問:“天眼族不是真的族滅了吧?”
“有什麼分別麼?”歐競天眼神沉痛的望過來,“倖存的不過是極少數的幾個出遊的的族人,而且大半老邁已經喪失了生育能力。因爲我的母親能力太過強大,所以我也擁有一項異能,我能夠探知鐵礦,並且是純度極高的鐵礦。這也是我能活到今日的最大倚仗。”
慕清妍閉了閉眼,興慶帝心思竟是這樣深沉!興慶帝竟是這樣薄情,不,那不是薄情,那是無情!簡直可以用毫無心甘來形容!
可以想見,當紫君玉發覺自己傾心所愛的枕邊人的真面目時,該是怎樣的傷心絕望!
她愛錯了人,犧牲的不知是自己一生的幸福,還有自己闔族的存亡。
“母親臨終遺囑,將她的骨灰灑滿故土,她要贖罪,一生不能贖盡,便生生世世都用來贖!”歐競天的聲音一分一分沉了下去,帶着細微的而又深入骨髓的痛,“我沒有按她的吩咐去做。這罪該由罪魁禍首來贖!那個人設計了那樣的罪名來陷害她,是根本不打算將她葬入皇陵的,然而那人也知道她是以葬入皇陵爲恥的,所以還是將她葬了進去。後來我潛入皇陵,挖出了她的遺骨,火化了,葬入了值得她葬的地方。玉衡宮那副骸骨,不是她的,而是董太后的最小的孩子,當年與皇帝爭位莫名其妙病死的衡陽王的。”
慕清妍忽然覺得身上一冷。
歐競天瞟了她一眼,伸手取過一件披風給她披上,淡淡的道:“衡陽王原本便是個女子。董太后其實是個非常瘋狂的女人,她當年是妄圖推倒丈夫自己做女皇的,然而事未成,被兒子拿住了把柄,便轉而寄希望於女兒,希望女兒能有朝一日完成自己的夢想。興慶帝怎能容忍自己的帝位被旁人奪去?哪怕是自己唯一的妹妹也不行!所以他表面恭順提議他的父皇封妹妹爲唯一的女親王,並賦予一定兵權。董太后欣喜若狂,以爲兒子可以拉攏,所以全心信任。誰知,衡陽王起兵,迅速兵敗,因爲所有的部署和行軍計劃都泄露了,告密的幕後指使便是興慶帝。”
“興慶帝因此地位越發鞏固,而又表面風光的替妹妹建陵寢,述生平,贏來一片讚譽。順利接管了衡陽王手中的董傢俬軍。而董太后爲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也不得不傾力扶持這碩果僅存的兒子。你說若她得知自己的愛女竟是被這個兒子所害,甚至下葬之時還是披髮塞糠遭受着不能輪迴的詛咒的話,會是怎樣一種反應?”
慕清妍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臉色有些發白。生在帝王家,便要學會忍,學會殘忍,否則便不能生存麼?
“是不是覺得有些難以接受?”歐競天轉過臉來,問,神色卻十分平靜,平靜中又生出淡淡嘲諷,“我從來不是一個善良的人,別人用了殘酷的手段來對付我,我便不會用溫和的手段來回報。”
慕清妍心中微微一動,曾幾何時,她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從來不是個善良的人”。
她笑:“爲什麼難以接受?何況我能否接受有那麼重要麼?”
歐競天也笑,笑得有些蒼涼:“我從來不願你知道我是一個多麼殘忍冷酷的人,可是我更加不願意瞞着你,塑造一個僞善的我,我給你看到的,全部都是真實的我。”
“或者,我應該感謝你的坦誠,”慕清妍想了許久,纔回答,“但是我覺得,”她很誠懇地道,“你真的沒有必要這樣向我解釋的清楚明白。做人,只要問心無愧便好。”
“呵……”歐競天又笑,眼神裡卻沒有一絲笑意,“是啊,問心無愧便好!”頓了一頓又道,“還有一件事,我想你有必要知道。”
慕清妍揉了揉額頭,有些困頓,不在意地隨口問:“什麼事?”
“你的父母都還活着。”
“什麼?”若不是雙腿沒有知覺,慕清妍幾乎便會站了起來,這個消息簡直夠得上石破天驚,“怎麼可能?師兄說他親眼看着父親過世、母親自刎相隨,怎麼會……”
歐競天眼神冷冽,脣角卻有着細微的譏嘲的弧度:“我便知道你不會信。那麼當我沒說過好了。”
見他起身要走,慕清妍連忙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急切的道:“不,我不是不信,只是這個消息太過驚人!我……”她拍了拍心口,“你覺得我若知道父母健在,這……”心情激盪之下,她都有些語無倫次。
歐競天擡起的腳終於落下,淡淡的道:“你不要問太多,我也不知道那麼多。我只知道他們還活着,卻並不知道他們如今身在何處,是安是危。我知道你一旦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必定坐不住,但我提醒你一句,若你父母看到你這副樣子,你以爲他們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慕清妍浪潮翻涌的心慢慢沉靜下來,眼眸中的熾熱也漸漸消退,臉上因爲興奮和焦慮涌上的潮紅慢慢消散,垂下頭,默然不語。
父母縱然健在,此刻的處境也一定不妙,否則師兄不會告訴自己他們已經死了。歐競天也不至於這樣吞吞吐吐。
“好吧,我明白了,”所有關節都想通了,她昂起頭,“歐競天,京城事了之後,陪我去找火龍貂,可好?”
“這本來便在我的計劃當中,”歐競天沒有回頭看她,語氣仍舊是淡淡的,“我只有一個要求:你不能離開我身邊。你記住,這不是禁錮,而是對你的保護。你對善惡的辨識能力太差!也不知道該如何甄別真僞!”說到最後一句,他又帶上了幾分嘲諷,和怒意,然後一甩袖子,走了。
慕清妍只覺得他的怒氣來的莫名其妙,然而也並不想去追究,她只在歡喜,她終於不是孤兒了!
九月二十日,慶都出了一樁驚天大案,章晗宮幽禁的廢太子歐璟林突然失蹤,同時失蹤的還有廢太子的三個兒子,而廢太子妃以及側妃都毫髮無傷的在章晗宮待罪。
時隔一日,二皇子歐璟弗在家中莫名失蹤,他沒有兒子,失蹤的只有本人,連女兒都安然無恙。
緊跟着賀皇后所出的兩位公主在進宮中途中被人擄走。
賀皇后闖金殿,哭訴,問興慶帝是否要滅了賀氏滿門。
驚天大案也不只這三莊,慶都的皇家買辦一夜間全部被殺,凡是與皇家沾邊的商戶也都出了血案。
一時間京中大譁,謠言四起。
興慶帝震怒,命京兆尹和兵馬司合力徹查,大理寺會同刑部協助。只可惜,查了半個月仍舊沒有半點頭緒。最大的苦主賀皇后幾乎哭瞎了眼,最終臥牀不起。
便是在這樣的大亂中,歐競天請旨要帶着王妃去尋訪名醫治療腿上寒疾。
興慶帝被搞得焦頭爛額,自然無瑕顧及他,便由得他去了。
慕清妍知道,這自然是歐競天的手筆,而賀皇后不過是做戲罷了。她這樣不動聲色將自己直系兒女孫兒都帶到了安全之地,下一步便是要對付興慶帝這個薄情寡義的老男人了。
看來慶都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太平了,少了歐競天這樣一個殺神,說不得,興慶帝是長出了一口氣的。
歐競天輕車簡從,只一輛普通馬車,一個不普通的車伕——阿仁,便揮手自茲去。
越往西秦方面行進,天氣便越發寒冷,冬天來了。
這一路行來,他們日上三竿才趕路,太陽未曾落山便又投宿。車上備的東西除了乾糧清水便是禦寒保暖的棉被、貂裘、手爐腳爐等等。
以至於嘴碎的阿仁大人不住的牢騷:“我們這是要賣冬衣、賣手爐腳爐麼?或者我們改行要搶炭幫的生意?我說主子喲,您既然心急我們便快些趕路,最起碼要起早貪黑吧?照這樣下去,烏龜都比我們走得快些!不如我們把拉車的馬賣了,然後換上烏龜拉車?既穩當,又滿足了您慢些趕路的要求,何樂而不爲?”
歐競天一腳將他蹬下馬車,他半空一個翻躍又穩穩坐回原位,只是屁股上好大一個黑腳印。
慕清妍也不解,問道:“我們何必這樣慢?我知道你擔心我的腿到了冬日便分外難熬,但是,早一日到達西秦不是多一點時間來尋那火龍貂麼?”
歐競天神秘一笑:“我們若去的太早了便沒趣了。”
慕清妍便不再問。悶葫蘆遲早會打破的,她並不急。
馬車轆轆,經過桃花集。桃花集已經沒有桃花,那道清淺的小河也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日光下碎光閃爍,彷彿片片水晶。
岸邊一人身姿挺拔如竹、俊逸如柳,雨過天青色衣袂當風飄拂,颯然有神仙之姿。
那風中翩飛的一角雨過天青色衣袂瞬間攫住了慕清妍的目光,她掀開車簾張口便要呼喚,而歐競天已經手疾眼快拉回了她並在她眉頭甫一皺起紅脣翕動準備說話的瞬間,將頭一低,吻!
他的脣重重壓下,帶着毫不掩飾的不滿和怒氣,一點一點,幾乎想要將她吞進腹中。
慕清妍下意識便躲,但身子和頭都被他禁錮了,半分躲閃不得。只能任由他在脣上輾轉吮吻。他的氣息霸道的充斥了身邊每一寸空氣,他的吻好不溫柔的攫取了她的全部呼吸,忍不住張口喘氣,而他便在這時趁虛而入,更深一步的索取她的甜美。
他攻,她退,他不容她退!
慕清妍根本無法抵擋這個與自己已經有過不知多少次合體之緣的男人的侵襲,她熟知他的一切,正如他也深深知道如何會令她無暇分神。
終於,她的身子一分分軟了下去,化成一灘春水軟在他溫暖的懷抱中。
心跳也一分分劇烈,一團火從心而外燃燒。腦中轟然一響,什麼也沒了。
不知過了多久,歐競天終於離開了她的脣,聽着她紛亂的喘息,伸指在那微腫的脣上緩緩撫過,將鳳眸遞在她眼前,讓她清楚地看到那裡面的沉黑的不滿與薄怒,然後唰的轉身坐好。
該如何對付一個妒火中燒的男人?
慕清妍不知道。她好容易整理好了自己,也沒有再掀開車簾看外面,經過這一番折騰,離開桃花集已經很遠了,即便去看,又能看到什麼呢?
然而心中是實實在在不滿的。
她也轉過頭去,不再理會歐競天,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沉默而略帶尷尬。
忽然,沉默中,歐競天伸手一拉,慕清妍身不由主便倒在了他懷中。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與之抗衡,水光瀲灩的眸子裡聚起了濃濃不滿和微微怒意,黛色眉峰也皺出了薄薄的厭惡。
歐競天身子微微一僵,然而並未退縮,從身邊取出一個小小的白瓷瓶,取了藥膏輕輕塗在慕清妍紅腫的脣上。
直到脣上出現沁涼的感覺,慕清妍才掉開目光。淡淡的道:“歐競天,你越是這樣,便越是令我不敢靠近你。這樣的事,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我也不希望這樣的事有下一次。”歐競天同樣淡漠回答,然後扶起她,離開她,遠遠在角落裡坐下,伸手一拍,手邊彈出一個暗格,暗格中有一壺酒,他也不用酒杯,舉起酒壺,對着壺嘴兒默默喝酒。
阿仁唰啦一聲拉開車簾探進頭來,咂了咂嘴,笑嘻嘻道:“主子,賞口酒喝?”
歐競天伸指一彈,一道烏光直取阿仁面門,阿仁輕巧躲開,撇了撇嘴,道:“不給也就罷了,至於這樣要人性命麼?嘿!您以爲我真的想喝您那酒?開什麼玩笑!光聞一聞也知道,那酒是酸的!”說着刷拉放下車簾縮回腦袋專心趕車去了。
自這一日起,歐競天與慕清妍兩人陷入僵持中。除了每日例行的三次揉腿,以及上下馬車,歐競天幾乎不與慕清妍有肢體接觸,連之前每晚的相擁而睡也沒了。
慕清妍一直保持沉默。
阿仁看不下去,美美插科打諢,卻得不到半點回應,無奈之下只得仰天長嘆:“啊啊啊!遇主不淑啊!啊啊啊!天生我才,明珠投暗啊!誰人能令某家一展所長,某家必奉爲知音啊!”
這一日,正行路間,阿仁喋喋不休的抱怨戛然而止,馬車猛地一停,慕清妍收勢不住,額頭堪堪碰到車廂板壁,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歐競天猛地伸出手扶在板壁上,解救了慕清妍額頭撞青之厄。
還不等慕清妍反應過來,歐競天已經問道:“該來的都來了?”
阿仁吊兒郎當回道:“是啊是啊,大魚小魚大蝦米小蝦米一隻不少呢!”
歐競天夷然端坐,優哉遊哉的自斟自飲,這一路他每日必喝一罈酒。
慕清妍揭開車窗上厚厚的簾幕,透過窗上糊的薄紗望出去。
只見馬車已經被密密匝匝的人羣所包圍,看衣飾打扮不止一個勢力。
只聽一個雄渾的聲音道:“來的可是天慶楚王歐競天麼?”
阿仁的聲音道:“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們主子一人可抵百萬雄師,你們這麼點蝦兵蟹將可不夠瞧的!對付你們,甚至不消小爺動手,只吹一口氣,便能將你們吹上天!”
“吹上天?”一人冷哼道,“吹牛吧小子!”
“咦?”阿仁驚異,“這位,您還蠻有自知之明的啊!”
“你!臭小子,你罵人!”氣急敗壞的。
“小爺沒罵人啊!實話實說而已啊!啊喲喲,滿地畜生哦!”玩世不恭的。
“弟兄們。上啊!和他廢什麼話!”
慕清妍便看到圍着馬車的包圍圈越縮越小,馬車前傳來劇烈的兵器撞擊聲,還有阿仁的冷嘲熱諷聲:
“哎喲,好一招犀牛甩尾!”
“這一招懶牛打滾漂亮啊!”
“嘖嘖嘖,這是什麼招式?老牛尥蹶子?”
“嘿,真俊哎!這不莫是黃牛啃屎?”
……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三十章 柳依依、道阻且長,
“哈哈哈!笑破小爺肚皮啦!什麼阿貓阿狗,啊不,我都忘了,一羣笨牛!也來小爺面前出乖露醜!回家抱牛犢子去吧!”
也不知他如何出手,耳中便接連傳來“砰砰”“啪啪”人體落地之聲。
慕清妍放下簾子,微微有些失望,她本以爲段隨雲會跟來的。
“主子啊,”阿仁轉身回到馬車前,“都是些蝦兵蟹將,還不夠我阿仁活動手腳的!”
歐競天深黑色的鳳眸微微一轉,有一抹意味深長的光在那翻涌的黑色中乍明又滅。然後,他淡淡吩咐:“趕路。”
阿仁吹了吹拳頭上根本不存在的灰,一甩自己亂糟糟的,由陶小桃設計的據說可以風中凌亂、風標獨具、風度翩翩、風流蘊藉、風韻猶存……迷倒萬千懷春少女的發,這一甩之間,兩縷染成綠色的髮絲翻飛處理,在風中招搖,倒的確足夠風標獨具,惹人注目。陶小桃曰:“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就得帶點綠。”阿仁目前沒有媳婦,便是有媳婦也不願意戴綠帽子,而凡是與綠沾邊的都沒有什麼可往頭上戴的,綠玉簪太招眼,而且以他的身份也戴不得,陶小桃又說以他的氣質一定要“低調奢華有內涵”,所以便給他染了這麼兩縷鮮亮的綠髮,並設計了這舉世無雙的髮型。
當時阿智的臉都在抽搐,而陶小桃一直氣哼哼不肯給她的男友設計髮型服裝,反而把這幾個弟兄都照顧到了:阿義得到的是一副黑水晶墨鏡,阿義素來有些畏光,自得了這墨鏡不光氣質陡然一變,而且畏光的毛病也克服了;阿禮古板,所以得到的便是一副黑框眼鏡,沒有鏡片,造型是兩個誇張而粗重的黑圈,倒給那副充滿嚴肅正經的面孔增加了幾分喜感;阿信得到的是一套設計奇特,用陶小桃的話來說是“嘻哈”風的服裝,搞得阿信見了陶小桃就避着走,但出乎意料,穿了一回之後,京中少年竟羣起而仿效之,阿信由此發了一筆橫財,所以他本人雖然不穿,但對陶小桃還是着實感激的;他阿仁,主動提出要求,要帥,要出衆,但又不能奪了自家主子的風頭,所以得到陶大師的親自設計髮型;唯一沒得到陶小桃妙手指點的只有阿智。
據說那兩隻正在“冷戰”。
陶小桃真是個寶,若不是自家兄弟看對了眼,他一定會想法子討來做老婆。
車輪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不時有枯脆的樹枝在車亂下斷裂,那點輕微的聲響轉瞬便湮沒在轆轆聲響中。
馬車裡還是一片寂靜。
慕清妍就着窗口在看書,歐競天在喝酒。
所以空氣中彌散着濃濃酒氣,和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慕清妍在讀書的間隙中偶爾擡頭瞥一眼歐競天,目光不贊同的在酒罈上掠過。
而歐競天的目光則一直籠在慕清妍上,只不過她不開口,他也不開口。
馬車忽然又停了。
慕清妍仍舊在安靜看書,歐競天仍舊在緩慢而持續的喝酒。
阿仁甩一甩他風中凌亂、風標獨具、風度翩翩、風流蘊藉、風韻猶存……的發,傲然擡起下巴,慢條斯理的問:“來者何人?若是隻能替爺搔癢,還是趁早滾蛋!”這次一甩髮,發間深埋的一縷藍色在日光下一閃,那明亮而又醒目的顏色使得圍攏來的衆人齊齊向後一跳。
“老大,這人竟然使毒!”
“呸!”
阿仁更大力的“呸”了回去,斜着眼睛不屑地道:“都瞎了你們的鈦合金狗眼!呸呸呸,你們也配‘鈦合金’?充其量不過是‘太費勁’罷了!”他風騷的挑起自己那縷藍汪汪的頭髮,輕輕一彈,腦後鋪灑開一片藍色薄幕,在日光裡灼灼耀目,“這是小爺舉世無雙的頭髮!”
羣寇默然,若是將毒下在了頭髮上,第一個遭殃的不是他自己?
那頭領,惡狠狠瞪了自家小弟一眼,踏上一步,問:“你是何人?”
阿仁斜睨他:“不知小爺是何人,你爲何攔我?吃多了消食麼?還是實在閒的蛋疼?”他一面說着一面笑了起來,最近和陶小桃混在一起,着實不錯,連罵人都比以前痛快得多。
“你!”那四十餘歲,以身高手風度的老大,臉色登時鐵青,他已知道,先前屬下回報過,此人是個高手,怎的一點高手風度都沒有,反而如同街頭破皮,無恥憊懶如斯!
阿仁用眼角鄙視的夾了他一眼,吹了個口哨,懶洋洋在車廂壁上一靠,打起了呼嚕!
瞧不起!
紅果果的瞧不起!
當面被人紅果果的瞧不起!
縱橫江湖二十年無人敢於直面的大風幫幫主,當面被人紅果果的瞧不起!
“小子!你找死!”說話的卻是幫主身側的一個小頭目,拔出刀跳上來“唰”的就是一刀!
這一刀不是劈向阿仁,而是劈向駕車的馬。
眼看那刀頭已經觸到了馬脖子,阿仁閒閒一扯繮繩,那匹馬身子一讓,尾巴一翹,“噗”的放了一個屁。
小頭目一刀砍空還沒來得及變招,便覺得一股涼風襲面,隱隱帶着濃郁的臭氣,擡頭一看,臉色登時青紫交加,又覺得胸臆間煩惡難當,丟了刀,噌一下跳到一旁抱着一棵大樹搜腸刮胃地狂吐起來。
大風幫幫衆想笑又不敢笑,在極度壓抑中又生出嫉妒的惱恨,這人竟敢這樣辱我同袍!於是乎人人臉上色彩都很奇特,笑裡帶怒,怒中又摻了些忍俊不禁。
阿仁便無須忍,立刻丟了繮繩捧腹大笑,一邊笑,一邊指着大風幫那位臉色越加鐵青的幫主。
“咄!”大風幫主終於忍不住一聲大喝。
所有幫衆立刻將表情調整一致:同仇敵愾。
四野俱寂,唯有風聲獵獵,自然,還有那位倒黴的小頭目的嘔吐聲愈發如雷鳴一般,振聾發聵!
大風幫主臉色陰沉,一擡手一道勁風點向小頭目軟麻穴,於是那小頭目便帶着一聲餘韻悠長的“噦~”倒了下去。
這一下,四野真的俱寂了。
大風幫主向前踏出一步,腳下一段枯樹枝碎成齏粉。
阿仁目光在他腳邊一掠,隨即露出一絲懶散的笑容:“這位……怎麼稱呼?”
大風幫主自持身份,沉聲道:“大風幫幫主風際會!”
風際會,風雲際會,是當代武林數得上的高手名家。
阿仁掏了掏耳朵,望天:“啥?逢機會?嘿!小爺不打無能之輩,不容得你投機取巧,去吧!逃命去吧!”他揮了揮手,帶了幾分四不像的悲憫。
風際會眉頭一皺,怒氣一閃,腳下生生現出一個三寸深的坑,此刻已經是十一月中,天寒地凍,在地面上弄出這樣一個坑來,沒有幾十年深厚功力卻也是不容易做到的。
阿仁眼睛一亮:“哇!閣下這是要羞愧自坑?自坑者,自己挖坑深埋也!”
“小輩無禮!”風際會狂怒之下再不講什麼風度,一掌揮出拍向阿仁天靈。
阿仁伸掌一引,將那足以開碑裂石的一掌引向一旁空地,若是就此將這馬車毀了,他以後的日子可就別想好過了。
風際會一掌揮出之後,後招連綿不絕,風雨不透襲向阿仁。
而那些其餘的大風幫衆自然也不甘示弱,蜂擁而上,向着馬車刀劍齊舉、棍棒共舞。
大風幫主統一着灰衣,便如一團灰雲向着馬車裹來。
慕清妍在讀書的間隙里拉開車窗上的簾幕往外面張了一眼,隨即看了看歐競天,見他仍然端坐喝酒,甚至連身子都沒有一絲移動,便知道他必有後手,便落下簾幕,微微後仰,閉目歇息。車廂內光線不足,看書時間久了,眼睛酸澀。
果然,那團氣勢洶洶的灰雲轉瞬便被橫空出現的一道黑色長刀砍破。一隊精悍的黑甲武士殺氣騰騰將那灰雲絞碎。他們人數並不多,但人人勇悍,若從高空俯瞰,便如一把反射日光的黑色長刀。
“啊!軍人!”長風幫衆驚呼。
“這馬車到底什麼來頭!”
“咱們莫不是找錯了仇家?”
“啊!”慘呼。
與阿仁纏鬥中的風際會身子也微微一僵,再次開口:“閣下究竟是何人?”
“嘿!”阿仁翻了翻白眼,“這話問的有意思,你們不知我是何人便這樣大打出手?”
風際會臉上怒色閃電般退去,換上驚疑不定的神色,虛晃一招抽身急退,身子猶在半空已經發出撤退指令。
大風幫衆瞬間潮水般退去,連同地上受傷的、已死的、被風際會點了穴道人事不省的都無一遺漏。
那穿着亮閃閃黑甲的武士們也如來時一般,驟然不見。
地上除了斑斑點點的血跡,什麼都沒留下。
阿仁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這一架雖然打得酣暢淋漓,但是也耗費他不少精力,而且也喚起了他的警覺,轉身走向馬車,向車廂內道:“主子,不太對勁啊!”
歐競天不語,拋出一個小小酒罈,阿仁接了將壇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咂咂嘴,意猶未盡。
“見招拆招,來者不拒。”歐競天淡淡的道,目光有意無意掠過慕清妍沉靜的眉眼。
慕清妍合上書,平靜的目光對上歐競天:“若是此事因我而起,我但願你們之間的誤會也因我結束。”
歐競天無聲的冷笑一聲,移開目光。身上散出一陣寒意。
慕清妍目光縮了縮,她知道,歐競天這是在生氣。可是,有什麼可生氣的呢?
就這樣,他們在短短的三天內,迎來了二十次截殺,截殺者勢力越來越強,以至於阿仁由一開始的好發無傷,到得最後遍體鱗傷。
而前來救援的黑甲武士也由最初的全員撤退,變成傷亡慘重。到最後不得不徹底退出,換了一批護衛。
而這般近乎無賴的車輪戰並未就此結束。
直到歐競天的護衛隊伍不再改變,並且人數銳減之時,車輪戰才漸漸稀落,到了第五天,一日平靜。
阿仁已經變成了一個紅白相間的大糉子,猶自跨在車轅上趕車,滿頭層次分明的五顏六色的頭髮更加參差不齊,遠遠看去,倒像一隻炸了毛的色彩斑斕的大鳥。
“主子,前面似乎不對啊!”這是阿仁第二十五次向歐競天彙報。
歐競天原本凝定如淵的神色終於起了一絲凝重,又深深看了慕清妍一眼,方道:“過去!”
“哦!”阿仁答應着,盡職盡責的趕車,咕噥道,“早知道是這樣的差事,還不如和那幾個傢伙換一換!”他陰陰一笑,“最佳人選是阿智,他若換了我這般的造型,只怕陶小桃那丫頭會哭着撲過來……”
陡然間,車輪一傾,車身一斜,駕車的馬一聲長嘶,口吐白沫倒地死去。
阿仁跳下車,伸手拖住車轅,道:“主子!”
歐競天不答,他只得伸腿一勾,車轅下探出兩根長木條,支住了馬車。他自己警惕地四面望望,收起了以往的嬉笑神色,沉聲道:“使陰謀詭計算什麼本事!”
“這可不是什麼陰謀詭計,”一個人慢悠悠飄了出來,高居樹端,俯瞰阿仁,“這是天機閣鼎鼎有名的九天十地大陣,你們若有本事闖陣而出,纔是真的本事!”
阿仁皺眉,這凝重的神色出現在他的娃娃臉上有種不協調的喜感。
慕清妍臉上一喜,是澈兒來了麼?掀開車簾在那人陌生的眉眼上一掃,頓時失望的放下簾幕。
歐競天淡淡的道:“軒轅澈還在花魁大賽,沒那麼快過來。”
慕清妍臉色微變,再次掀開車簾,揚聲道:“師兄!你們本無仇怨,爲何要用這樣的手段?”這一路,不是試探,而是步步殺機,她不傻,自然看得出。
沒有迴應。
樹端那人峨冠博帶,意態閒雅,若是年輕上三四十歲,也是個翩翩少年,他的目光在慕清妍臉上一掠,露出幾分驚豔之色,緩緩道:“若是你們肯將這美人拱手送上,我可以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
慕清妍皺眉,聽這口氣,不似是段隨雲請來的人,他若請人出手,必不會言語間辱及自己,那麼,這人出自什麼目的?難道這一路行來不是段隨雲的手筆?她放下車簾,轉手去看歐競天。
歐競天臉上有着淡淡的譏嘲,不知是嘲笑他人,還是嘲笑自己。
“呸!”阿仁一口濃痰向着那人飛射而去,隱隱帶着一股勁風。
那人身子微微一偏,在枯脆的樹梢一蕩一蕩的,比鳥還輕盈。然而,他臉上卻已顯出怒色,這怒色一現,便顯得原本還算得上閒雅的面容有些深刻的陰鷙:
“小子,找死!”
大手一揮,天地變色。
原本太陽當空,即將午時,而他一揮手的瞬間,那令人不可仰視的太陽消失不見!包圍着馬車的是一團濃濃的黑,似有鐵腥氣不斷逼近。
阿仁一聲悶哼。
歐競天將慕清妍往懷中一抱,伸手在板壁上一敲,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照亮整個車廂。
呼呼風聲響起,歐競天擡手一隔,對了一掌,他氣息一阻,換來偷襲那人一聲低笑。
自此之後,攻擊不斷,或者風聲厲烈,或者悄無聲息。歐競天神色凝重而應對自如,始終將慕清妍護在懷中。
半個時辰後,外面一聲暴喝,馬車車廂分崩離析,那顆夜明珠骨碌碌滾入暗處,不可尋覓,光亮也被無邊的黑暗遮沒。
四周忽然沒了聲息。慕清妍在歐競天懷中,竟然連他的呼吸也聽不到,伸手緩緩摸上他的心口,感覺到那平穩而強有力的心跳,不安的心才漸漸安定下來。忽覺歐競天在對敵的間隙中輕輕握了握他的手,心中一暖,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慕清妍閉上眼,便覺得聽覺和嗅覺格外靈敏,鼻端除了歐競天身上獨有的氣息,還有一種細微的幾乎難以辨識的苦澀味道,不同於任何一種藥材的苦味。聞到這種苦味,腦中忽然一昏。
“清妍……清妍……”溫和清雅而又焦急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慕清妍悠悠醒轉,緩緩睜開眼,便看到了段隨雲那張俊逸非凡而又消瘦憔悴的臉,看到了他臉上出現的喜不自勝。
“師兄……”她掙扎着坐起,撫了撫有些脹痛的頭,環顧四周,“我這是在哪裡?歐競天呢?”
段隨雲神色暗了一暗,隨即微笑道:“這裡是黃石坡,過了黃石坡便是鳳鳴關了。我來遲了一步,九天十地大陣破起來太難,也幸而佈陣那人不甚精通,歐競天已經破陣而出,但是受傷不輕,被屬下救走。我怕你再出什麼意外,所以帶了你來這裡。”
慕清妍抱着頭,仔細回想,然而除了自己暈去前的死寂和那奇異的苦味,再也不能想到其他。
那時,是怎樣的呢?
若非失去全部能力,歐競天怎會對她放手?
到底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呢?
歐競天在黑暗中對敵,心中卻微微懊惱,他不該如此輕敵的!儘管已經做足了準備,但那些準備在這樣的大陣面前還是顯得單薄蒼白。背上已經受了傷,不知是刀傷還是劍傷,只感覺薄薄的鋒刃瞬間劃裂肌膚,若不是有着多年的對敵經驗,對危險有一種近似本能的反應,在那鋒刃划過來的瞬間身子向前微微一挺一滑,只怕已經被剖開背心!
左肩也有一道口子,左臂攬着慕清妍,不能動轉,否則這一下原本是可以躲開的。
百忙之中低頭看了一下慕清妍,在濃濃的黑氣中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她微閉着雙眸,長長的睫毛垂在玉白的臉頰上,隨着平靜的呼吸緩緩翕動,她身子鬆弛而柔軟,一隻手掌抵在自己心口,是一個放鬆而體貼的姿勢,心中一暖又一甜,脣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連身上所受的傷都似乎立即不藥而癒了。
忽然,一股濃重的殺氣襲來。
歐競天立刻調動全身功力,在自己和慕清妍身周形成了一個無形的罡氣護罩。
然而,他終究是重傷之身,反應稍微遲了一些,那殺氣已經波及到慕清妍,感覺心口上的手軟軟滑落,他心中一驚,忙低頭去看,卻見慕清妍雙眸緊閉,已經暈去,不由得勃然大怒!
“呔!”一聲暴喝,身上罡氣大漲,將近二十年的血與火的淬鍊,已經將他鍛造成人間殺神,那凜然的殺氣陡然放出,依託陣法發出的攻擊而來的殺機頓時消失於無形。
四周濃的化不開的黑氣也漸次淡薄開來。
歐競天精神並未因之放鬆,鳳眸黑而沉的冷意輻散開去,盯緊任何一個可以方向。
耳中忽然起了遙遠而熟悉的聲音,什麼時候呢?
似乎是二十年前,他在母親膝頭,聽着母親低緩的聲音講述天眼族的秘聞。
母親聲音溫柔而冷靜,她說:“天兒,你生來註定一生命途坎坷。母親希望你時時刻刻記住,這世上固然充滿詭詐、欺騙、傷害,但是真正愛你的人,會令你感到溫暖、真誠,那是支持着你走下去,越活越精彩的力量源泉。母親但盼,這些源泉在你的生命中無處不在。”
她說:“天兒,母親的能力太強大,難免爲人覬覦。母親沒有弱點,唯一的弱點便是你,若是有人拿你來威脅,我該怎麼辦?”
他答:“母親,孩兒會保護你!”
母親笑,蒼白而安慰,她說:“我的天兒是個男子漢呢!天兒,你記住,不要輕易動用你的能力,爲了你的能力而對你好的人,都是別有用心的。比如……”她的目光望向承乾宮,那是興慶帝的寢殿,她的目光冷而漠然,再不是先前的哀婉傷痛,她知道,那個人給她的不過是一個看起來美麗,實際上一戳就破的皁角泡。
母親說的他都懂,他看向那個方向時,心中只有恨。因爲那個人,他和母親的生活充滿了黑暗與死亡的威脅,因爲那個人,母親臉上幾乎沒有出現過由衷的笑意。
然後,他又聽到那個夏日冰冷的黃昏,母親垂死時對他的低語:“天兒,母親但望你能找到一生真愛,並盡你所能,愛她、護她!”
他的眼眶忽然一酸,久違的溼意漫上眼眶。
腦中卻轟然一響!
不對!
有詐!
他迅速從懷中摸出一支銅筆,這還是陶小桃偉表示合作誠意送給他的,在末端突起上輕輕一按,一股辛辣的味道彌散開來,腦中登時一醒。
不知哪個方向有人輕輕“咦”了一聲。
筆頭隨後爆出一串火花,火光一亮,淡薄的黑氣再退。
遠遠傳來阿仁焦急的呼喚:“主子!主子!”
他沒有作聲,將銅筆舞出一片絢爛的光影。
阿仁見到火光,竄了過來,欣喜地道:“主子,我可找到你了!”歐競天心情一鬆,剛要將慕清妍交出去,一句“保護她”尚在脣齒間盤旋,猛然發覺不對,阿仁身上的傷怎的不見了!
他立刻抱着慕清妍急速後退,腳尖一點,一塊冰封的泥土彈射而去,直取那假阿仁的面門。
假阿仁詭異一笑,偏頭讓開,雙手成爪猛然抓向昏迷中的慕清妍前胸。
歐競天眼神冰冷,一筆點向他眉心。
假阿仁斜斜掠出,避過這一筆,然後仍舊抓嚮慕清妍,這一次抓的是頭部。
歐競天睨視着他,身子一轉,一腳斜飛蹬在他腰上,那假阿仁一口血噴了出來,踉蹌着跌了出去。
就在歐競天還未曾將腿收回的時候,心中警兆忽生,身子硬生生前搶。可惜還是遲了一步,後背上無聲無息印上一掌,五臟六腑同時受到巨震,一口腥甜的血衝上咽喉,他咬牙嚥了下去,抱着慕清妍縱身向前,將那餘力卸去。
與此同時左邊也印來無聲無息的一掌,耳中傳來極熟悉極細微的“咔嚓”聲,他知道自己的臂骨已經斷了,然而慕清妍仍然在懷中穩穩抱着。眼前黑氣霎時又濃,所有景物都在眼前模糊,他勉強將慕清妍換了一隻手抱着,冷冷一哼:“你的把戲到頭了沒有?”
沒有人回答,回答他的只有越加猛烈地攻擊。
如今他兩隻手臂都不能用,便只能用雙腳攻敵。
那攻擊雖然越發猛烈但是已不再是先前令人防不勝防的無聲無息,他心中微微一喜,知道援兵來了,若是再支持一時半刻,說不定便有了轉機。
一條柔軟的冰冷的滑膩的蛇纏上他的腿,迅捷無倫的鑽進了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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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妍,喝口水吧。”段隨雲面上帶着慣常所有的溫和笑意,體貼的遞過來一盞溫熱的茶水。
慕清妍迴應一個微笑,接過來緩緩喝下,怔怔的問:“師兄,你知道算計我們的是什麼人麼?”
段隨雲眸光一閃,臉色一暗,那抹笑意便顯得有些勉強,但隨即恢復如初,緩緩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得知你和歐競天離開慶都趕奔西秦,便要放下教中所有事務趕來,但是總有些事是難以預料的,待我處理完追了來,便……對不住。”他垂下頭去,細而密的睫毛覆下歉疚神色。
慕清妍伸手在她手背上輕輕一拍,安慰道:“師兄,這怎麼能怪你?歐競天這些年來樹敵頗多,焉知不是仇家來尋仇?”
段隨雲點了點頭:“難爲他英雄一世竟遭此暗算!”
慕清妍奇怪地看他:“你不記恨他了?”
段隨雲一愕,隨即微微一笑:“我與他之間的嫌隙並不妨礙我對他的評價。能有這樣的人做敵手,也算人生之幸。”
慕清妍目光一縮,眉頭一皺,然而很快發現段隨雲臉色蒼白,雨過天青色衣衫上隱隱有血跡,急忙問道:“你受傷了?”
段隨雲眼光一亮,笑道:“不妨事,一點輕傷,實在那人太難對付。我請了許多幫手,仍舊只是重傷了他而未能將他留住,反倒是我被他全力一擊,也受了傷,好在並未傷到要害。”
慕清妍皺着眉拉過他的手替他診脈,半晌微帶不滿:“師兄,你原本便有內傷,還不曾痊癒便有這樣辛苦奔波,苦戰一場,這是不要命了麼?”
段隨雲目光深深,緩緩說道:“爲了你,這些許傷,又算得了什麼?”
慕清妍不自在地縮回手,收回目光,道:“我給你開些藥,你儘快治傷?傷在何處?包紮過沒有?”
段隨雲搖了搖頭:“沒有外傷。”
慕清妍嘆了一口氣:“沒有外傷也未必是好事。你如今傷了本源,卻還撐着在這裡等我醒來,當真要我爲此愧疚不安麼?”
段隨雲忙站起身:“我這便去歇息,稍後萊兒芹兒回過來服侍你,”他在慕清妍的責問下有些不安,“你沒有醒來,我實在心中不安……”
慕清妍搖頭,一笑:“師兄對我好,我焉能不知?只是師兄若爲了對我好而傷了自己,這份好我又怎敢承受?”
段隨雲笑着承諾:“我知錯了,不會再有下一次。”
送走了段隨雲,慕清妍仔細思索着開了藥方,剛剛擱下筆,萊兒芹兒便走了進來,芹兒歡呼着抱住了慕清妍的手臂:“大小姐!終於把你盼回來了!你可知這些日子教主吃也吃不下睡了睡不下,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幹看着着急!”
萊兒捧過一杯茶換了慕清妍面前的冷掉的茶水,也問:“大小姐,這些日子還好吧?楚王府戒備森嚴,我們便是想去看望大小姐,也不能。何況楚王那人和咱們教主又……”
“他們之間是有誤會,”慕清妍打斷了她的話,“但我相信終有開釋的那一日。”
給段隨雲抓藥煎藥之後,三人敘了半日離別情況,慕清妍終於問道:“我的父母是否真的尚在人世?”
萊兒芹兒齊齊一愣,互相看了看,同聲問道:“大小姐從何得知?”
慕清妍看她們的反應反而更加確定:“你們只回答便好……其實不回答也沒什麼,我總歸是知道了。待此間事了,我會隨師兄回一趟天晟教總壇。”
之後她神色漸漸沉涼,擺手命她們退下。
師兄,你對我隱瞞,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必定有令我難以接受的事實,使你難以對我說出真相。
她這纔想起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一昏,給自己把了把脈,發現不過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傷,但傷害也不過是那一段並不很長的昏迷罷了,便也不放在心上,在段隨雲細心安排的被褥精潔的牀上躺了下來。
只是不知怎的,一閉上眼,便想到了歐競天。
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疤,這一次必定又多添了幾道吧?
他知不知道自己被師兄救了?
他如今身在何處?
她從昏迷中醒來正是薄暮,心不在焉的用過晚飯,重新躺下,在憂心忡忡中,沉沉入睡。
室內小巧的泥金香爐中,香氣嫋嫋,緩緩氤氳。
恍惚中,數年過去,她仍舊是雙腿癱瘓,而歐競天已變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始終守在她身邊的只有段隨雲,那個數年如一日始終溫存守候的段隨雲,那個不論經歷怎樣的風雨都給她安心的微笑的段隨雲,那個隨時隨地都將她放在心頭的段隨雲。
終於有一日,段隨雲緩緩執起她的手,流光溢彩的眸中情深如海,在桃花飛離枝頭的三月末,鄭重向她求婚。
“妍兒,”記憶中他從不曾這樣親你的稱呼過她,他總是給她足夠的保留自我的距離和空間,“我對你從來都是患得患失的,這樣的擔驚受怕的日子,我希望到此爲止,我希望你的心從此爲我敞開,放下所有包袱成爲我的妻。”
“我曾嫁過人。”她垂首,躲閃。師兄這樣的幾乎完美無缺的男子,該有一個和他相配的女子來比肩,而那個人註定不是她。
“你不曾失過心,”段隨雲握緊她的手,“我在意的,從來只是你的心。”
“我已非完璧,”她偏過頭,那樣灼亮的希冀的眼眸令她越發不安,“你知道的。”
“你的心白璧無瑕。”
“我身有殘疾。”
“我也一樣。”段隨雲抖了抖左臂,那裡依然裹着厚厚的紗布,還有血跡隱隱透出,是什麼時候他受了這樣的傷?似乎還是爲了救她。
“那麼,”慕清妍笑了笑,笑得極其溫軟,答得極其堅定,“我嫁。”
“此地民風淳樸,”段隨雲半蹲,右手執起她的手,“風景也甚美。我們便在此地居留,如何?只是男耕女織的日子,會比較清苦。”
慕清妍眼睛亮了一亮,清泉般的眸子滿是嚮往的神色,她素來沒有半分野心,也不奢求富貴榮華,只希望過安定平凡的日子。可是,“你肩頭的責任……”她猶疑着開口,她自然相信他能夠說到做到,但是他肩頭的重任不是說放下便能放下,總不能爲了她一人,負了千萬人,她不能那樣自私。
“沒有我,聖教仍然是聖教;沒有你,我只會是一具行屍走肉。”段隨雲請深愛濃,目光繾綣,“再說,你纔是聖教名正言順的繼承者,你都不在意,我又何必縈懷?”
慕清妍低下頭去,有這樣的人一生相伴,生有何憾?只是心海深處還是不自覺痛了一下,她緩緩撫上小腹,“你知道,無論怎樣他都不肯放過我,我身子不便,他又看得緊,我沒有機會吃藥,我怕……”
段隨雲捏了捏她的指尖,擡手撫上她的發,一字一字毫不猶疑:“倘若有了,便生下來。畢竟那也是你的骨血。若是打掉,我怕傷了你的身子。將來,你若喜歡便養在身邊,若不喜歡,找個穩妥人家寄養便是了。”
慕清妍眼眶微微溼潤,就是這樣體貼溫暖的人,她幾次三番忽視,幾次三番錯過!勉強一笑:“我也只是杞人憂天罷了。當日我在寒井傷了本元,沒那麼容易受孕。”
段隨雲眸光誠摯地望進她的雙眼:“能與你執手到老,便是沒有子嗣又如何?”
有點受不了他如此熾烈直接的目光,慕清妍微紅了雙靨,微微側首:“我們盡說這些做什麼?”
兩人商定了婚期便開始準備婚禮。
因在山村住了一段時日,慕清妍又時常給鄉民看診,所以鄉民都很喜歡這對和善的青年男女,目光落在男子傷臂女子斷腿上市,時常一聲嘆息:“可惜了這一對金童玉女!”
因而來觀禮的鄉鄰很是不少。
山民樸實,都不空手,吉日前幾日便都將賀禮送到了,或是山菌或是野味,還有巧手的大姑娘小媳婦剪了圖案美麗的喜字送來。
這一場婚禮雖不華貴鋪張,卻熱鬧溫暖。
段隨雲請了鄉中德高望重的長者證婚,司儀便是里正。
溫暖的目光中,看她叮着紅巾,穿着大紅喜袍被喜娘推進來,便被幸福甜蜜的感覺包圍了。
拜天地。
她身子不便,只躬身;而他,則端端正正跪下,誠摯叩首。
蓋頭底下,慕清妍雙眸濡溼,此生有一個人這樣對我,足矣。別了歐競天,從此你我永絕!
一個念頭還未轉彎,耳中便傳來隱隱的雷霆之聲,地面也微微顫動。
賓客們本來都在笑着交談,給這對新人最真摯的祝福,忽覺房子一陣顫動,屋頂的灰簌簌掉落,都是一驚,緊跟着便聽到整齊如一聲的“踢踏踢踏”聲響,不由得面面相覷,都在彼此臉上看到了驚懼之色,原本熱鬧的喜堂瞬間落針可聞。
慕清妍身子驀然一僵,雙手緊緊抓住了身上的裙子,白皙的手被隱隱泛出青色,根根血管清晰可見。
旁邊一隻乾燥穩定的手伸了過來,覆在她冰涼的手上,掌心的溫度給了他莫大的安定力量。
“妍兒,一切有我。”
這時,那奇特的“踢踏”聲消失不見,賓客們都輕輕呼出一口氣,還以爲方纔不過是錯覺。纔要張口說話,忽覺身上一愣,一股無形的威壓逼迫而來。
一個沉穩的腳步聲傳了進來,聲音並不如何響亮,但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了衆人心頭,賓客們惶惑不安地擠到了一處,目光都驚疑不定地盯在門口。
首先出現在視野中的是一頂束髮金冠,大紅的簪纓無風自動,墨染似的髮髻有些鬆了,偶有一縷逸出金冠,倒在貴重中添了幾分飄逸。
緊跟着是仿若刀裁的雙鬢,濃重飛揚若名家妙筆的眉,然後是冷若玄冰幽若深谷黑若寒夜的眸,那綺麗的弧度令人驚歎,隨後是挺直的鼻,讓人不由自主便想到了峻拔的山峰,再就是薄薄的脣,烈焰般的紅。整張臉便是鎮裡最靈巧的雕刻好手也不能描摹萬一。賓
客們忍不住又把眼光移向新郎,新郎俊俏溫和如珠如玉,同樣都是世間罕有的好男子,且望之可親。而這位不速之客,卻有讓人膜拜的衝動。
再轉回目光,這才發現這位戰神版的來人身上也穿着一身紅袍,衣料華貴,刺繡花紋精美,俱是他們不曾見過的式樣,相比之下,鄉里巧手姑娘媳婦們的手藝簡直粗糙的要命。
瞧這樣子,莫不是來搶親的?
段隨雲已經站了起來,溫暖的手掌仍舊輕輕握着慕清妍冰涼的手。
慕清妍下意識想抽回手,他卻又加了一分力,手指在她掌心安撫地摁了摁。
“楚王殿下是來參加我們婚禮的麼?”他淺淺開口,微微躬身,“段某不勝榮幸。”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三十一章 相伴花前去又來,
一進門目光便落在慕清妍腿上,鳳眸中閃過一抹痛色,醇厚的嗓音溫軟地道:“愛妃,隨本王回去吧。”說着,歐競天向前邁了一步。
“站住!”慕清妍突然叫道,伸手扯下蓋頭,譏誚地笑了笑,“愛妃?誰是王爺的愛妃?王爺的愛妃不是正在楚王府榮養麼?”她擡手撕掉了臉上的人皮面具,指着自己已經毀掉的臉,“怎麼會是我?”
歐競天步子一滯,鳳眸中滿是疼惜。
她的臉毀了?慕清妍忽然有些茫然,什麼時候的事?真的毀了?毀了便毀了吧,反正也並不重要。
歐競天又踏上一步,步子越發沉緩凝重,似是每一步都費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緩緩開口,語聲更加溫柔醇厚:“妍,到如今,你還是不信我?”
信?不信?
頭好痛!
“啊!”慕清妍一聲驚呼坐了起來,茫然四顧,室內一燈如豆,佈置簡單而整潔,正是段隨雲給自己安排的那間租來的民宅。
她揉了揉發痛的頭,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方纔……只是南柯一夢?
“大小姐?”萊兒敲了敲門,走了進來,關切的問,“您沒事吧?”
“沒事,”慕清妍撫了撫胸口,有些不明白,怎麼會做這樣一個夢?捫心自問,她從來不曾起過嫁給師兄的念頭,在她心中,師兄和她是兄妹也只能是兄妹,“只是做了個夢。”
萊兒打了個哈欠,走過來看了看香爐,道:“我給大小姐換些安息香吧。”抱着香爐走出去,不多時回來,果真換了安息香。
慕清妍重新躺下,情緒漸漸平復,聞着那平和溫潤的香氣,慢慢睡熟。
次日醒來她只覺得頭有些暈,再想昨夜的夢卻只剩了零零碎碎的片段,再也連綴不起。便也丟開不再去想。
詢問了萊兒芹兒段隨雲傷勢恢復的情況,重新擬定了藥方。
早飯後不久,段隨雲便過來看她。
她見段隨雲臉色雖然仍舊蒼白,但氣色着實好了不少,便也放心下來,含笑道:“師兄,我好得很,你安心養傷也便是了。”
段隨雲捏了捏她身上的衣衫,蹙眉道:“你的衣服有些單薄了,這裡農戶家沒有地龍,炭火也不好,你身子本來便弱,莫再染了寒氣。”
慕清妍下意識一躲,他已收回了手,回頭吩咐萊兒芹兒再籠兩個炭盆過來,慕清妍忙笑着阻攔:“不必了,這樣已經很好。這幾日天氣還好,並不很冷。”
段隨雲卻並不理會,又喚住了萊兒芹兒:“我以前跟你們說過的那種爐子快些準備兩個來,炭盆雖暖只怕過了炭氣,爐子的煙筒留長一些。”
慕清妍無奈一嘆:“師兄,我們又不在這裡長住,何必這樣勞師動衆?”
“這又算得了什麼?”段隨雲並不在意,“還是你的身子更重要些,若是你有個什麼,我如何向師父師母交代?況且,這爐子拆卸方便,可以帶走的。”
見他終於主動提到了父母,慕清妍沉默片刻,問道:“師兄,我爹孃……他們還好嗎?”
段隨雲深深嘆了口氣:“我原本還打算再瞞你一段時間,可是你……唉,紙裡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其實上一次我對你也並不是完全撒謊。師父師母是落在了鬼蜮手中,受盡了折磨,幾度傳回死訊。師父深知若這樣長久下去,天晟教必將人心渙散,才命我捏造他的死訊,讓我順利登位。我對教主之位向來沒有覬覦之心,等師父平安了,這位子我是必定還回去的。”
“鬼蜮在哪裡?”慕清妍撫住胸口,只覺得那裡一揪一揪的痛着。
段隨雲猶豫半晌才道:“我也不知確切位置,只知是在天慶境內。師父傳回來的訊息也很模糊,只知師母如今雖未死,卻境況堪虞,他也失陷其中,脫身不得。”
“你爲什麼不去救?”慕清妍臉色蒼白,嘴脣也在顫抖。
“我……”段隨雲痛苦的閉上眼睛,本就蒼白的臉上滿是自責,“我何嘗沒有救?我幾次三番對鬼蜮用兵,這一身的傷也是那時弄的,但我每進攻一次,師父所受的苦楚便會多一層。清妍,你若是我,該當如何?”
“我……”慕清妍眼底泛起淚光,既爲父母擔憂,又深覺錯怪了段隨雲,“師兄,方纔我只是……只是擔心太過,口不擇言,你……千萬莫怪。”
段隨雲慘然一笑:“我有什麼資格怪你?我只恨我本領低微救不得師父師母!”
“師兄……我……”慕清妍大急,段隨雲如今內傷頗重若是因此鬱結於心只怕會落下病根,“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切莫如此自責!我……我身爲人女卻一直不知尋找父母下落,得知父母死訊又不曾到墳前祭拜,如今父母身陷險境卻又不能相救,我如此不孝,是否更加罪孽深重?”
“不!”段隨雲的注意力果真被成功轉移,他扶住慕清妍雙肩,語氣沉重而懇切,“清妍,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只是因爲敵人太過強大,我們一時不能奈何。當務之急,該先把你的腿傷治好,我們一邊仔細籌謀看如何才能將師父師母平安救出。你的腿傷耽擱不得,而師父師母手中有鬼蜮急於得到的東西,暫時不會有性命之虞。我已撒下人馬仔細蒐集鬼蜮的弱點,說不定待你腿傷痊癒,我們已經掌握了顛覆鬼蜮的法子。”
“嗯,”慕清妍點頭,“此事還要多多仰仗師兄,所以你的傷再不能耽擱。我們便在此地停留幾日,前面不知還有什麼兇險……”
“我不妨事,”段隨雲毫不猶豫,“之前不知道火龍貂也在冰泉山也便罷了,如今既已知道火龍貂在冰泉山,我沒有理由不陪你走這一遭。早日得了火龍貂,解了你的寒毒,我們也好快些沒有後顧之憂的去解救師父師母。對了,我已聯絡了軒轅澈,前日圍困你們的是天機閣的叛徒,我請軒轅澈過來一則收拾本門叛徒,二則也給我們解救師父師母添一臂助。你,不會反對吧?”
慕清妍看他這般小心翼翼的樣子,心中頗覺不忍,忙搖頭:“怎麼會呢?師兄這樣做說到底不還是爲了我?”
段隨雲這才放心的笑了,道:“我們一路慢些走也便是了,有你隨時開藥,我想我這點傷也算不得什麼。”
慕清妍垂眸,心中擔心不去,你的傷有我診治,可他呢?如今出門在外,崔先生又困在師門,誰來給他治傷?
段隨雲的目光在她臉上久久不去,神色卻又黯淡了幾分。
在慕清妍堅持下他們在這小小的村莊又住了三日,直到段隨雲傷勢無礙了,才啓程趕赴西秦。只一日路程便已抵達鳳鳴關。
因爲天色已晚,他們便沒急着過關,在距離鳳鳴關五里處一個背風的小山坳裡住了下來。
慕清妍所在的帳篷裡安放了五個火盆,其中四個安放在帳篷四角,最大的一個安放在帳篷正中的地上,整個帳篷中暖意融融,只穿單衣都微微有些汗意,簡直可以與夏日相比較了。
慕清妍看着段隨雲親自安排火盆,感動之餘只覺得不安。段隨雲安排好了火盆,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憐惜的看着她憔悴的面容:“你這兩日總是睡不好,”伸手出去想要替她將凌亂的發理順,伸到半途卻又縮了回來,“人都有些瘦了。萊兒平日喜歡調弄香料,我叫她重新配了安息香,你好好休息,你這個樣子叫人如何放心得下?若是師父師母知道你在我身邊是這等憔悴,只怕師父會拿門規來處罰我呢!”
他最後一句話帶了點玩笑的意味,但“師父師母”四字卻實實在在觸到了慕清妍痛處。
“嗯,”慕清妍點頭,“我明白。”
段隨雲撫了撫她的發,笑了笑,緩緩退出。
萊兒果然送了安息香進來,替她整理好被褥,扶着她睡下,才悄悄退出。
萊兒剛剛退出去,她立刻坐了起來,拿過焚着安息香的小香爐,掀開蓋子,仔細聞了聞,她雖然不是十分精通香料,但是這兩年來浸淫藥物多少也有所涉獵,有毒無毒自然認得出來。
聞了聞並無異常,不過比平常的安息香更加考究而已。又拔下頭上銀簪翻了翻,也未發現特別藥物。這才放下心來。
她倒並沒有疑心段隨雲什麼,只是那晚做的夢雖然連綴不完整,但總覺得有些詭異,而那晚房中燃的香料仔細回想起來似有不妥,能在香料上動手腳的,最可能的便是萊兒芹兒。方纔段隨雲又提到萊兒善於調弄香料,那麼說不定便是萊兒在那晚的香料裡動了手腳。回思起來,似乎萊兒還換過一次香料,更覺可疑,所以纔有了這一番檢驗。
如今發現沒有異常,便鬆了一口氣。當日歐競天身側,跟他十年出生入死的翠袖還揹着他與外人勾連,萊兒莫與翠袖一般纔好。明日,是否該給師兄提個醒?
想着想着,昏昏沉沉睡去。
半夜子時,一道黑色人影青煙般飄進帳篷,在五個火盆中彈進一點細細粉末,安息香的味道隨之一變,香氣更加濃郁而詭異。
被褥中,慕清妍忽然翻了個身,臉上平的安穩的睡容忽然變得有些糾結。
“爹,娘……”慕清妍垂着頭,有些不敢看高居正位的父母。
洛攸寧搖了搖頭,嘆息着對慕雲瀟道:“女大不中留啊,你看,我們的寶貝女兒該配個怎樣的女婿?”
慕清妍心中微微一驚,怎麼會好端端提到婚事上?但隨意腦中一昏,又想道:似乎自己年紀已經不小了,也已到了婚嫁年齡,父親提到這個倒並不意外,只是怎的當着自己的面便說出來了?
“你呀,”慕雲瀟有些無奈,但笑得溫婉和煦,“你怎的越發糊塗了?這裡不是就有一個現成的最佳人選麼?”
慕清妍偷偷那眼睛一溜,便看到自己對面躬身站着的,長身玉立,也溫潤如玉的段隨雲,臉上一紅,卻心中微帶不滿,師兄固然很好,可是自己一直以來都……都怎樣?一個念頭還未轉完便已模糊。方纔在想什麼?師兄……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師兄,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哦,是的,確實如此。
從小到大師兄都對自己極其呵護,自己也對師兄極爲依戀,而且師兄還是自己所見過的最好的男子,有這樣的男子託付終身,還有什麼遺憾呢?
心中似乎應該是甜蜜喜悅的,可是爲何覺得不對呢?什麼不對?哪裡不對?
“隨雲是我的弟子,但我一直將他看做兒子,人品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女兒給了他,我也放心了,”洛攸寧笑得滿意而微帶自豪,“總算不枉我二十來年的教導!等他們完婚了,教中事務便完全交給他們小夫妻,你我也可遊山玩水逍遙一番!”
慕雲瀟臉上帶了一層薄薄的紅,嗔道:“當着小輩的面你說的什麼昏話?隨雲父母遠在天邊,若是等知會了他們再交換庚帖、下聘,一來一往,只怕要耽誤三年。不若我們一力操辦了,待得成婚之後誕下一男半女,隨雲再帶着妻兒回鄉,親家必會大喜過望,也不會責備我們擅自做主了。”
“哈哈哈!”洛攸寧笑得爽朗,卻又取笑慕雲瀟,“你竟然比我還要性急!不過此事非同小可,總要問過隨雲本人的意思纔是,你我雖然千肯萬肯,女兒也很中意,但總要隨雲願意才行啊!”
於是慕清妍又偷偷看向段隨雲,段隨雲依舊是溫潤有禮的樣子,但如玉的臉上也染了一層薄薄的紅暈,躬身答道:“弟子……弟子一切聽從師父師母安排。”
洛攸寧故意揶揄:“這怎麼行?總要你自己樂意纔好。你看,我家清妍也並非嫁不出去……”
“這……”段隨雲含笑瞟了慕清妍一眼,道,“弟子求之不得。”
那瞟過來的一眼裡滿含脈脈深情,便如兩道絲黏在了慕清妍身上。
“妥了!”洛攸寧拍手,“這便叫人快快準備起來吧!”
所有人都是歡欣鼓舞喜氣洋洋的,慕清妍自己覺得自己也是羞澀而興奮的,可是不知爲什麼,腦海中總有一個人名盤旋不去,可是當她仔細去想的時候,卻又想不出來。是誰呢?他和自己有什麼關係麼?
婚期既定,天晟教總壇中懸燈結彩,一片紅色海洋。
慕雲瀟親自給慕清妍挽發,一邊輕聲曼語講解爲人婦該做的事宜。
慕清妍心不在焉的聽着,恍惚想到,似乎曾經有一個人也這樣給自己輕柔細緻的挽過發,那人……那人是誰?
“慕清妍!”
一聲霹靂般的大喝陡然響起,慕清妍吃了一驚轉頭去看,而慕雲瀟又未曾鬆手,一縷長髮幾乎扯斷,突如其來的疼痛使得慕清妍猛然從夢中驚醒。
夢?
夢……
慕清妍擁着被,怔怔坐着,有些神思不屬。
方纔做了夢?什麼夢?怎的記不起來了?依稀記得有人喊過自己的名字,聲音熟悉的很,那是……
啊!好頭疼!
她痛苦地低吟立刻把外面守夜的萊兒驚動,萊兒帶着一身霜氣快速奔了進來,一臉關切焦急:“大小姐,怎麼了?”她脫掉外衣丟在火盆一旁,迅捷無比換了一件衣服,身上寒氣不是那樣重了,才奔到慕清妍身邊,蹲下身去,仔細看着她蒼白的臉。
慕清妍捧着頭,破碎的痛呼聲被牙齒緊緊咬住,脣色因此變得極淡,而又在與牙齒相交的地方沁出豔到極致的紅,襯着沒有絲毫血色的雙頰,顯出觸目驚心的柔弱。
一聲低低的嘆息被萊兒無聲掩去,大小姐如今雖然仍舊堅強,但已不如以前抗擊萬蟲噬骨之時那般能夠隱忍。難道,那……果真如此霸烈?
外面傳來雜亂而又焦急的腳步聲,段隨雲白着臉闖了進來,他甚至顧不上將身子烤熱便奔到慕清妍身前,焦灼的抱住了她的雙肩,急切的目光一點點在她充滿痛苦的臉上撫過:“清妍,你怎樣?”
慕清妍並未出現過之前常有的閃避,反而撲入段隨雲懷中,嚶嚶低泣:“師兄……好痛……”
萊兒站起身,悄無聲息退出。
段隨雲眼底浮上不盡喜悅,伸手輕緩地在慕清妍背上拍撫,低低的柔聲安撫:“你只是太累了,我已吩咐萊兒去給你準備安神湯,你天色還早,我再給你炷一把安神香,你再睡一會兒,睡醒了便好了。乖……”
最後一個字極盡纏綿婉轉,帶着濃濃的寵溺。
慕清妍在他懷中用力點頭,仰起臉來,臉上兩滴晶瑩的淚,便如夏花上滾動的露珠,分外清麗。
段隨雲心中一蕩,低頭覆在她臉上,輕輕將那兩滴淚吻去,他的脣柔軟溫熱帶着令人安定的魔力,她的臉蒼白冰冷細膩光滑,因着這一吻起了細微的戰慄。他的脣沿着那淚滴一路柔緩上行,愛憐地吻在了她睫毛顫動的眼睛上,珍惜的停駐片刻,帶着一聲滿足的嘆息戀戀不捨離開。
“清妍……”一聲低噥,段隨雲將懷中嬌柔的女子抱得更緊,“我但望此後歲月永如此刻靜好……”
慕清妍安靜伏在他懷中,許久許久極輕極輕地喚了一聲:“師兄……”
直到萊爾端着藥碗走進來,段隨雲才鬆開慕清妍,接過碗來,親自喂慕清妍吃藥。
慕清妍皺眉,一臉抗拒,嘟着脣道:“苦……”
“還是像小時候一般怕苦……”段隨雲笑得寵溺,哄孩子般哄道,“乖,吃完藥便不頭痛了。師兄還給你準備了蜜餞,再說,藥里加了糖,不苦的。”
“真的?”慕清妍疑惑地眨着大眼睛,因爲剛哭過,一對眸子越發水光明澈。
段隨雲含笑點頭,將羹匙遞到自己脣邊,繼續乖哄:“不信師兄先吃給你看。”說着果真將藥送進自己口中,神色不變的一口嚥下。
慕清妍仔細觀察半晌,這才乖乖張開嘴。
段隨雲將一碗藥一匙匙喂完,又拈起萊兒送上的蜜餞遞進慕清妍口中,扶着她再次躺下,替她蓋好被子,擺手命萊兒退下,柔聲道:“睡吧,我在這裡陪着你,你睡着了我再走。”
“嗯。”慕清妍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眼睛很快迷濛,不由自主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段隨雲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汗水沾溼還不曾幹掉的鬢髮,又在她額角落下輕盈一吻,流光溢彩的眸子光彩淡去,露出一絲惆悵,“清妍,我該怎樣才能徹底抹去他在你記憶中的痕跡?”
一直守了半個時辰,見慕清妍果真睡得熟了,段隨雲才站起身離去。
次日醒來,慕清妍已經不記得昨晚做夢以及吃藥的事,有些迷糊的問進來服侍她穿衣梳洗的萊兒芹兒:“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她有些懊惱的捶了捶頭,“這幾日我總覺得記性不大好,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芹兒調皮的眨眨眼:“能有什麼事啊?您和公子訂婚後,老教主將教中事務完全交給您夫妻倆,然後便去遊山玩水去了。您腿上不慎中了寒毒,教主帶您去冰泉山尋那火龍貂啊!怎麼,您都不記得了?”
慕清妍皺眉想了想,似乎是這麼回事,但是又有些不確定。她和師兄訂婚了?她臉上浮現一絲暈紅。
萊兒笑着補充:“您這幾日身子不大爽利,路上又出了些意外教主受了點傷,所以行程便耽擱了。”
慕清妍疑惑地皺眉思索,到底是哪裡不對呢?
段隨雲已經親自斷了早飯過來,含笑道:“想什麼呢?”
慕清妍微笑搖頭:“沒什麼。這是什麼?好香!”她貪婪的吸了吸鼻子。
萊兒芹兒互視一眼,笑着退下。
段隨雲將手中的托盤放在慕清妍身前的小桌上,指點着道:“這是雞絲粥,配的是薺菜和冬筍,你嚐嚐味道可好?”
慕清妍摸了摸肚子,笑道:“正巧餓了。”捧過粥來,三口兩口吃幹。
段隨雲含笑看着,見她吃完,伸指拂去她脣角站着的一粒米,寵溺的笑着搖搖頭:“怎的越發像個孩子?”他眼中飛快閃過一絲什麼,“難怪師父師孃不放心你。”
“爹孃還不是偏心你!”慕清妍脫口說道,說完又有些迷惑,她爲什麼會這樣說?
她的迷惑落入段隨雲眼中換來他伸指在鼻尖一點,淺笑:“師父師母放心我纔將你交給我,他們從來視你如珠如寶,我肩頭的責任重若泰山啊!”
慕清妍臉上霞飛,低頭不語,只是擺弄衣帶。
段隨雲將托盤端起,站起身來:“等等我們便繼續趕路。”
慕清妍點了點頭,似乎仍在害羞,一直沒有擡頭。
段隨雲笑意盈盈,步子輕盈地離開。
慕清妍手指下移,落在腰間掛着的一個香囊上,輕輕摩挲。一聲嘆息似有若無的散開。
十一月二十四,天降大雪。
這是本年入冬以來第一場雪,對於天下百姓來說是渴盼已久的一場雪。這一年是百年以來極爲罕見的乾旱一年,從初春到眼下,雨水雪水屈指可數,若再無一場水量充足的降雪,只怕來年莊稼都無法播種,冬小麥只能乾旱而死。
段隨雲慕清妍一行已經進入西秦境內,飛揚的雪阻住了前行的路。他們找了一家客棧住下。這個小鎮並不很大,客棧卻不少,這間客棧是最爲考究的一間,倒並不是說裝修和飯菜有多麼精緻,而是位置絕佳,背靠絕壁,左右都有密林,前面是一條寬闊驛路,進可攻退可守。
段隨雲命人勘察了兩邊的樹林,在裡面做了必要的佈置。四處稀稀落落的人家也做了暗訪,並無可以人在,都是普通的山民。
慕清妍的房間在二樓,推開窗便可以看到外面皚皚白雪,雖說客棧背靠絕壁,但事實上距離絕壁還有一段距離,中間隔着一條已經乾涸了的河流,河兩岸有疏疏落落的幾株歪脖樹,樹上的喜鵲窩也落了一層雪,看上去便如同一個個龍鍾老人頂風冒雪在河邊守望。
沒什麼可看的景緻。
這雪一下就是三天,厚度已經超過了兩尺,眼看再不停歇的話便會造成雪災。
客棧主人和店小二初見落雪時的喜笑顏開已經變成愁眉不展。
段隨雲陪着慕清妍在房中下棋,偶爾擡眼看一看透着雪光的窗紙,發出一聲惆悵的嘆息。
慕清妍將棋子一推,蹙眉道:“不下了。你總是輸,好沒意思!”
段隨雲的目光帶着一點無可奈何的笑意掠過她的頭頂,又一次望向窗外,低低地道:“清妍,這場雪……”
慕清妍自己轉動四輪小車來到窗邊,伸手推開了窗戶,客棧的窗戶開得低,一眼望出去,白茫茫一片,沒有第二種顏色,她發出一聲驚呼:“這可怎生是好!”
隨着她的動作,一股被風捲着鵝毛般的雪片撲了進來,冷冽的風和冰涼的雪瞬間將她籠罩。
段隨雲搶過來,飛快給她披了一件鶴氅同時將窗戶關進,嗔道:“你身子弱,又是中的寒毒,怎經得起這樣的風雪?”說完將她遠遠推離窗戶,順手在她懷中塞了一個手爐。
慕清妍卻已經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段隨雲手忙腳亂摸她額頭,又把地下炭盆裡的火撥得更旺了些。又叫萊兒芹兒煮些薑湯來。
慕清妍笑他大驚小怪:“我從小到大最愛玩雪,師兄你忘了?前日你還取笑我小時候堆的雪人醜的驚天地泣鬼神呢!”
段隨雲的目光探究的在她眸子上注視,看到她眸光清澈坦然,那點探究才漸漸淡去,這些日子他總覺得不太真實,是因爲就要完全擁有她了麼?口中卻淡淡道:“從小到大你事事都力爭完美,唯有這一樣總也不如我,我如何不來取笑?”
慕清妍無所謂的笑笑:“嗯嗯,我事事第一,便留這一樣怎麼成?小時候我力氣小,等我的腿傷好了,定然叫你刮目相看!”
段隨雲寵溺的笑:“只要你高興,怎樣都好。”
慕清妍還是病了。
雪勢在她那句“不下了”之後慢慢轉小,終於在那一日晚間停了。
而慕清妍一病就是七天,起初只是發熱,燒了三天,人都開始說胡話,好容易燒退了又開始咳嗽,一聲聲似都要把肺咳了出來,到得最後咳出來的清痰裡都有隱隱的血絲。
段隨雲眉目間的憂愁也越來越重,焦灼之下,嘴角邊都起了細細的火泡。每日衣不解帶在旁邊照顧,人也明顯消瘦而憔悴了。
“咳咳咳,”慕清妍咳着,因爲氣息不順臉色漲得通紅,“師兄,你去歇一歇!咳咳咳,我這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莫再……咳咳咳,把你也熬病了!”
段隨雲擔憂地看着她,眼神裡有些懊悔:“你這個樣子我怎麼放心!我已經讓萊兒快馬去請大夫了,五十里外有一位專治傷寒的大夫,吃過他的藥,你就沒事了!我只恨我自己當初爲什麼不肯學醫!”
“咳咳咳!”慕清妍劇烈咳着,又吐出一口痰,說是痰,其實鮮紅的全是血,吐出之後身子失重般向後一倒,暈了過去。
段隨雲一聲低呼,臉色大變,顫抖着的手指慢慢搭上她的脈搏,手下的脈搏細弱的幾乎摸不到,他臉上的血色霎那間消退得乾乾淨淨。伸手探向腰間的荷包。
“主上!”暗處發出一聲短促而又焦急的阻止。
段隨雲的手定在了那裡,眼神裡波濤明滅,愛憐、痛苦、憂心、掙扎、矛盾……半晌,他的手頹然滑下,慢慢將額頭抵上慕清妍的額,沉沉的道:“若是萊兒請來的大夫不夠高明,我便……”便怎樣,他沒說,但願事情永不會超出預料。
萊兒整整走了一天,纔將那位大夫請了來。
大夫細細診過脈,開了藥方,一面搖頭一面道:“老夫也只是盡力一試,這位姑娘咳了太久,傷了肺,只怕好了也會落下隱疾……”
“你說什麼?”段隨雲一向溫潤的容顏上第一次露出怒色,“你若治不好她,我便……”
“主子!”萊兒撲上去奮力扒開段隨雲扼在那老大夫喉間的手,“主子息怒!”
老大夫咳了半晌才喘過一口氣來,再看向段隨雲時,臉上餘悸猶存。萊兒好一頓安撫才令他心神安定下來。
段隨雲頹然坐下,雙手緊緊攥起,指節蒼白,骨骼隱隱作響。
“主子……”萊兒送那老大夫去開完藥方,走了回來,“您……”
段隨雲眼裡騰起一片霧氣,閉上眼睛,極度壓抑而痛苦地道:“她受的苦太多……我怎麼能忍心!”
萊兒望了一眼牀榻上昏睡中的慕清妍,咬咬脣,極度隱忍:“主子,當初我們選了這樣一條路,就該堅定不移的走下去。大小姐固然難得,但是,焉知日後您不會遇上比大小姐更優秀的好女子?”
“住口!”段隨雲豎眉怒喝,“大膽!”
萊兒身子顫了一顫,多少年沒見過主上露出過這般神色了?他素來是溫和平靜的。只有遇到了她……萊兒擡頭又看了一眼衾褥中瘦的幾乎骨肉支離的慕清妍,只有遇到她,直到遇到她,主子便沒了先前的隱忍淡定,假如她死了……
萊兒眼眸中狠厲之色一閃。
“你做什麼!”段隨雲卻已經伸指抵在她胸口大穴上,眼色陰沉,“你若敢對她不利,休怪我不念你十幾年相隨之情!”
“是……”萊兒低下頭,身子一縮又一躬,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段隨雲一直守在慕清妍牀邊,眼色明滅,幾次將手伸向荷包。
然而當晚慕清妍吃過老大夫的藥之後咳嗽慢慢轉輕了,又吃了三日,漸漸止了咳,只是身子虛弱還需要靜養。
慕清妍在牀榻上躺了好幾日,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了,咳嗽一止便掙扎着要下牀。
段隨雲對她無所不應,先給她疏鬆筋骨,然後親自抱着她坐到四輪小車上推着她在房中轉了轉。想了想又道:“你每日在房裡悶着也不好,多穿一些,我推你到廊下轉一轉。”
慕清妍一聲歡呼,便如孩童見了蜜糖一般。
段隨雲揉了揉她的發頂,有些寵溺有些無奈地輕嘆:“你啊……”拿來輕軟的紫貂裘給她裹好,又在她懷中塞了一個手爐,攏好風帽,左右端詳了端詳,覺得大概不會冒了風,這才推着她出了房間,臨行命萊兒開窗透氣。
慕清妍低聲咕噥道:“我裹得一個大糉子似的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段隨雲含笑俯首,眼神愛憐而纏綿:“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若你病情再無好轉,我……如今裹得多一些算什麼?”
慕清妍仰臉轉首看他,房間裡光線暗淡還不明顯,原來這幾日他也消瘦得厲害,如玉的臉頰因爲憔悴籠了一層淡淡的黃氣,清澈而明朗的眸子佈滿了血絲,眼下大大的黑圈,原本光潔圓潤的下巴也也出現了明顯的棱角且冒着青青的胡茬,整個人神色十分倦怠。
不由得起了愧疚之心,垂下頭擺弄着自己的衣角,嬌怯怯地道:“師兄,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
“說什麼呢?”段隨雲轉到她面前,半俯身,又攏了攏她的領口,伸手摸了摸她的兩頰,覺得有些涼,便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用自己的手的溫度來捂熱,“到如今,你對我還如此生分麼?”
慕清妍只覺得貼在自己頰邊的手柔軟溫和,原本冰冷的臉也因這掌心的溫暖騰起難以抑制的熱度,垂下眼睫,細細的咬了咬脣:“我……”
“好了,什麼也別說了,”段隨雲揉了揉她的臉,“安心養病爲是。我知道病中的人是比較容易多愁善感的。我們是未婚夫妻,不需要如此客套,此後我還要照顧你一生一世,你若日日對我如此,我只會覺得,你心中是不願意嫁給我的……”
“不!”慕清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急切搖頭:“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
段隨雲一笑:“我懂。”直起身來,推着慕清妍在迴廊中慢慢走了一圈。
軒窗半開,風捲着窗櫺上的雪撲進來帶來絲絲沁涼,連空氣都是沁入骨髓的涼與鮮。
慕清妍看了一眼已經請掃過雪地客棧院落,又望了望遠處佈滿車轍印和行人腳印的驛路,微微嘆息:“病了這幾日連雪景也不曾好好看過……”
段隨雲眼中明光一閃,卻笑道:“走吧,回去吧,出來透透氣便是了,你身子到底還沒有復原,若是再受了寒,可怎麼好?”也不容慕清妍反駁,便已推着她往回走。
慕清妍懶懶靠在車椅背上,嘆了口氣:“這樣的景色,看了也不如不看,還不如回去窩着。”
段隨雲含笑搖頭,卻是不語。
慕清妍午睡醒來百無聊賴地翻着枕邊一本雜書,這是段隨雲去書鋪買來給她解悶的,不過是一本山水雜記,裡面的插圖粗糙得很,看了令人犯困。
忽然段隨雲笑着推門進來,手中捧着一碗薑湯,柔聲道:“睡醒了?起來熟悉吧,喝完薑湯,我帶你去賞梅。”
慕清妍疑惑地睜大了眼睛:“剛剛進臘月哪裡來的梅花?天氣這樣冷,梅花也不能開吧?”
段隨雲神秘一笑,並不解釋,只是催着她趕緊起牀梳洗。
萊兒芹兒上前服侍,段隨雲便避入了屏風之後。
慕清妍看了看芹兒,有些奇怪:“芹兒,你這幾日去了哪裡?怎麼不常看到你呢?”
芹兒臉色微微一僵,笑道:“奴婢怕大小姐吃不慣這客棧中的食物,所以這幾日常常在廚下伺候,那些下人怎麼能知道大小姐的口味?”
慕清妍點了點頭:“嗯,你倒是細心。”
芹兒嘿嘿笑了幾聲,換來萊兒深深看了一眼。
穿衣梳洗畢,段隨雲從屏風後轉出來,敦促着慕清妍把薑湯喝完,照舊給她層層嚴密包裹了,才令萊兒芹兒推開後窗。
“啊!”慕清妍瞪大了眼睛,眼裡滿是驚豔與難以置信。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三十二章 來如春夢幾多時,
窗外那乾涸的河牀邊一排歪七扭八的老樹上此刻滿是豔紅的梅花,在嶙峋的枯褐色樹幹上美麗綻放,映着滿目皚皚白雪,分外奪人眼目。午後的陽光灑過來,給這美不勝收的絕妙景色鍍了一層淡金,看上去更加不似凡間景色。
慕清妍慢慢轉頭看段隨雲,清凌凌的眸子裡已經漫上薄薄一層淚光。
段隨雲含笑拍了拍她的肩:“你是想現在過去看,還是等到晚上?”
慕清妍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現在若是去賞梅,斜暉脈脈,紅梅嬌豔,自然是不錯的,”段隨雲含笑指點,“但若到了晚上,還會有與這眼前不同的一番熱鬧,這倒不能與你說了,說了便沒有驚喜了。”
慕清妍又去看那雪地,一片平整乾淨的白茫茫,沒有半個腳印,那麼這十幾樹紅梅是怎麼做出來的?她記得之前看到的幾棵樹似乎是柳樹。“我兩者都想看!”
“好!”段隨雲笑得明朗,將慕清妍抱在懷中,騰身而起,足尖在窗臺上一點,如一隻迅捷的鷹隼飛快向那一叢紅梅掠去,半空中還不忘回首替她攏緊領口,對她溫柔一笑。
慕清妍伸手撈取身邊掠過的風,興奮地嬌笑。
不過眨眼間,他們便已到了紅梅旁,段隨雲神奇的從身邊去了一個厚厚的棉墊墊在樹杈上,將慕清妍安頓着坐下,自己也在她身側坐了,掌中青玉簫滴溜溜一轉,指點着周圍的紅梅:“如何?”
慕清妍伸手摘下一朵紅梅,託在掌心,只見那是用漿過的紅色錦緞裁剪出來的,因爲漿過,沒有半點毛邊,花心是小小的黃色的琉璃珠,在潔白的掌心一託,比真的梅花還要鮮活。轉首對着段隨雲一笑,你這樣用心不過是爲了給我這幾日蒼白平淡的日子添一抹亮色,這般用心叫人如何不動容?
段隨雲將青玉簫豎在脣邊,嗚嗚咽咽吹了起來,簫聲本來低沉,但是因爲青玉簫質地硬脆倒多了幾分清越,簫聲在空曠的原野飄蕩,偶爾有幾片雪從枝頭飄落,盪悠悠落花一般輕盈嫵媚。
一隻青羽黃冠的小鳥振翅飛來,鮮紅的小嘴兒裡銜着一朵雪白的梅花,輕輕巧巧落在慕清妍掌心。
慕清妍越發驚喜,伸手輕柔的在小鳥頭上摸過。
小鳥將白梅放下,又振翅而去。
白梅落在掌心微微的涼,仔細一看,卻是一朵白玉雕琢的梅花,雕琢手法精奇,連花瓣上細細的脈絡都纖毫畢現。
段隨雲一曲已畢,手掌一翻,掌心出現一支梅花簪,梅花造型的紅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含笑將梅花簪插在慕清妍鬢髮中,細細端詳,輕輕讚歎。
慕清妍含羞低眉,眼波輕輕一轉,風情無限。
段隨雲伸手攬在她腰間,在紅梅間縱橫跳躍,青衫紫貂的男女在白雪紅梅間渡越,宛若神仙中人。引來客棧中人一片嘖嘖稱奇。
在紅梅間穿行片刻,驚落雪花無數,段隨雲半空輕輕一個轉折,嚮慕清妍房間後窗射去,足尖在窗臺上輕輕一勾,已經輕巧而平穩的將慕清妍放在了四輪小車上,反手一拍,窗戶合攏。
慕清妍眼波迷離,滿臉陶醉,想着:晚上不知又會是怎樣的驚喜呢?
天色便在她的期待中漸漸暗了下來,因爲心急,連晚飯都不曾好好吃。
段隨雲口風很緊,絕不透露一個字,任憑慕清妍軟磨硬泡,他只是含笑不答。
好容易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段隨雲卻只拉着慕清妍喝茶,還和她討論烹茶技藝。
慕清妍急得幾次打翻了茶盞。
見她如此,段隨雲眼中的寵溺越發深沉,她拋卻所有人世煩惱,擁有平凡女子該有的歡喜期待,擁有平凡女子該有的嬉笑怒罵,對她而言也許纔是最好的吧?而他,也希望看到一個這樣的她,不會再如從前那般時時刻刻感受到心被碾壓的痛。
月升。
一輪快要圓滿的月漸漸從東方升起,淡淡的輕柔的白色的光如同一層薄薄的紗籠罩天地萬物。
推開窗,那幾樹紅梅在月光中比之白日更增了幾分神秘妖嬈。
“咻!”一道火光沖天而起,到了半空爆出一簇絢爛的煙花。
緊跟着各色煙花爆起,或在高空或在平地,錯落有致,五彩繽紛,剎那間點寧靜而單調的夜空。連那輪月也似染上了琉璃般的光彩。
過去十七年的歲月中,從未有過這般的熱鬧與美麗。
慕清妍閉上眼,兩道細細的水流從濃密纖長的睫毛下緩緩淌下。
一方柔軟的手帕拭去了那些水漬,段隨雲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慕清妍對他露出一個帶淚的笑容:“我是太高興了!即便過年我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熱鬧。”
段隨雲眉心微微一動:“嗯?”
慕清妍也有些疑惑,揉了揉太陽穴,喃喃道:“我只是覺得這樣的景象,紅梅、煙花,只有在這裡才顯得更加珍貴。可是我以前到底有沒有見過煙花呢?或許有吧,但從未有過這般鮮明的記憶。”
段隨雲眼中的疑慮慢慢掩去,含笑道:“你是師父師母的掌上明珠,煙花雖好,卻也有一定的危險,他們不讓你親自燃放也是爲你好。”背過手去悄悄對萊兒打了個手勢。
萊兒悄無聲息的退出,對外面守候的人低聲吩咐了句什麼。
慕清妍神色一霽,露出明豔的笑容:“是。我知道,我都懂得。唉,出來這麼久,還真有點想他們呢。”
“待我們從冰泉山回來,就可以一家團聚了。到時我還要帶你回我家,拜見我的父母雙親,我也已多年不曾見過他們了。”段隨雲提到自己的父母,臉上微帶悵惘,眼神卻很淡,如煙似霧的一層,遮蔽了眼底的神色。
慕清妍羞澀垂頭,低聲應道:“這是自然。”
臘月十五,慕清妍身體基本復原,雖然還是瘦,但這也已非短短時日便能補回來的了,所以一行人再次啓程趕奔冰泉山。
段隨雲的隊伍並不十分龐大卻極爲考究,四輛馬車,一輛坐着慕清妍和段隨雲,一輛空着,晚上段隨雲會過去睡,畢竟尚未成婚,到底還是要避嫌的,其餘兩輛裝的都是各種被褥衣物食材等瑣碎物事。隨扈的侍衛僕從三十人,除了萊兒芹兒之外,其餘二十八人全部是精壯男子。
他們的身份是來西秦探親的邊民,證明身份的路引關憑一樣不少,親人居住地的地址詳細,左鄰右舍名字如數家珍,沒有任何破綻。
所以他們一路行來毫無阻滯。
這一日遇過將軍坳,這裡是西秦邊軍大軍所在地,疆界守軍只是東路邊軍的三分之一。東路邊軍元帥胡延勇勇冠三軍,在西秦軍中聲望只在秦真之下,手下驍勇善戰的將士不下百員,其中以胡鳳春最爲彪悍。
段隨雲一行便在將軍坳遇到了阻滯,而阻攔他們的便是胡延勇麾下第一悍將胡鳳春。
胡鳳春若論相貌也只尋常,只是一雙眼睛隼利非常,作戰悍勇,身上越是帶血越是勇毅狠戾,如同一隻嗜血的狼。而傳說,他也的確是在狼羣中成長起來的人。
如今在他陰鷙銳利的目光注視下,段隨雲和慕清妍乘坐的馬車緩緩停了下來。萊兒芹兒下車到隊伍前面,問:“請問將軍爲何要攔阻我們的去路?”
這一對婢女嬌俏可人未曾說話先露笑容,因此以往行路無論是打尖還是住宿都由她們出面,無往不利。
然而這一次她們卻踢到了鐵板上,胡鳳春冷冷的目光直盯在馬車低垂的簾幕上,給她們倆的只有一個冷峭的下巴。
胡鳳春身側的親兵譏嘲的看了看這兩名婢女,揚聲道:“喂,我們將軍是何等洋人?有話也該你主子親自來問,爲何要打發兩個下賤之人來?簡直豈有此理!”手中鞭子一甩,一道勁風瞬間貼着芹兒面頰擦過,帶走了幾莖斷髮。
芹兒臉色一變,轉頭看了看萊兒,萊兒拉着她倒退幾步,躬身爲禮:“是奴婢們僭越了,將軍息怒。”對芹兒使了個“不可輕舉妄動”的眼色,退到馬車旁,將剛剛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慕清妍因爲身子到底還沒有復原,已經昏昏沉沉枕着段隨雲的手臂睡着了。
段隨雲手臂早已麻了,卻怕驚醒了她而不忍抽掉手臂。此刻聽到萊兒芹兒回報胡鳳春的無禮而強橫阻路,眉頭也微微一皺。極輕極輕地將手臂抽出來。
他剛一動,慕清妍便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問:“到哪裡了?”
段隨雲安撫性的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道:“前面出了點事,我去看看,你若沒有睡醒,不妨再睡一會兒。”
慕清妍不滿地咕噥了兩聲,伏在短榻上又睡着了。
段隨雲小心地給她又加蓋了一層被,這才慢慢下車。
慢慢踱到隊伍前面,擡頭一看胡鳳春,便是微微一愣。
胡鳳春的相貌充其量也只清俊,只是一雙鳳眸光華奪人,黑沉沉冷燦燦,如一把出鞘的鋒芒畢露的絕世名劍。馬背上一坐,穩如泰山。身上濃重的殺氣不知是被多少生魂滋養而出的。
這人給他的感覺,好生熟悉!
段隨雲的眉頭慢慢蹙起,一向溫潤如玉的臉上露出凝重神色,眼眸裡冷色一閃。
歐競天!
這人與歐競天如此相像!
“閣下,”段隨雲譏誚的笑了一下,“你的手竟然已經伸到了西秦軍中,前番與秦真一番爭鬥豈不是做戲?”
胡鳳春冷睨他一眼,眸光沉沉,殺機一閃:“本將軍已經注意你們這些人很久,說,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來我西秦究竟意欲何爲?你這番話又是何意?”
段隨雲神色一閃,對自己的判斷有了懷疑,這人不是歐競天,歐競天絕沒有這人這般張揚恣肆鋒芒外露跋扈囂張,歐競天要沉斂得多。於是淡淡一笑,拱一拱手,道:“小可與舍妹是來投親的,親眷便在冰泉山下玉泉鎮。”說着示意身邊的萊兒遞上官憑路引。
慕清妍在短榻上翻了個身,睜開眼睛,眸子清澈依舊,卻沒了先前的懵懂天真,有的只是沉凝和明瞭一切的透徹。
忽然簾幕一閃,馬車內已經多了一個人,她連忙閉上眼睛。
卻聽那人低沉而醇厚的聲音道:“你看清他的真面目沒有?”
慕清妍緩緩睜開眼睛,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眸子豔麗而目光沉靜幽深的男子,幽幽一嘆:“你不惜以身試險,就是爲了讓我能夠親眼看到他的真面目?”
歐競天沉默一霎,道:“不。我從不會拿跟着我出生如此在血與火中淬鍊出來的兄弟和精英來冒險。我的確對他估計不足。而且,那日我毒傷發作,纔不得不放手。當然,也因爲我知道他絕不至於傷害你。”
慕清妍短促地笑了一下:“不會傷害?什麼傷害纔算是傷害?”
“最起碼你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之後便不會再遭受荼毒。”
“所以這些天來你雖時時刻刻跟在我們身側,卻只盡力讓我免於心智遭受蠱惑,而沒有將我救走?”
歐競天的眸光亮了一亮,臉上神色卻不動,甚至帶了些微譏嘲:“若我坦白跟你說段隨雲是怎樣怎樣一個人,你會相信?只怕,在你心目中,他的可信度比我要高。”
慕清妍垂下睫毛,只覺得心中淡淡的涼。歐競天說的不錯,共同經歷了那麼多生生死死,段隨雲對她的付出甚至比歐競天還要多,可他從來都是溫和而有分寸的,只是給予而從未想過索取,至少沒有在她面前露出過任何“想得到什麼”的意思,這樣的人,爲何不信?時至今日她才知道,他不說不表露不急切,是因爲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一切都勢在必得,一切都已篤定!
好累……
“跟我走吧,”歐競天伸手握住了慕清妍的手,她的手纖柔而冰冷,他便渡了一絲真氣過去,不光要溫暖這隻手,還要溫暖她的身她的心,“再留下去,你的危險會更多。”
慕清妍擡起眼,直直盯着歐競天:“歐競天,你……”還能說什麼?她從來都不是自由的。
“你的父母不在段隨雲手中,”歐競天卻不管她在怎麼想,快速說道,“你的母親在鬼蜮,而你的父親目前還是自由身,但你若一直留在段隨雲手中,只怕你父親便有性命之憂。我帶你走,還你自由,今後該怎樣,你可以自己選,我甚至可以送你回到你父親身邊,只要他能保證你的安全。”
慕清妍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眸裡已經是堅定的決斷:“不必了。我跟你走!”
歐競天勾了勾脣,彎腰將她抱起,一轉身消失在馬車中。
純黑的身影風一般在二十八名護衛身側飄過,護衛們只眨了眨眼,彷彿什麼也沒看到。
隊伍最前列,胡鳳春乜斜着眼看完了段隨雲的官憑路引,冷冷一哼:“你們這些人暗藏利刃,明顯別有用心!”他身後的親兵把手一招,一個百人隊便將段隨雲的隊伍包圍起來。
段隨雲神色不便,仍舊溫和有禮:“將軍,小可這一路行來並不順暢,想必您也知道,我們還遇到過劫匪,若非這些家丁都有些武功,只怕小可也不能活着抵達冰泉山了。”
胡鳳春淡淡“嗯?”了一聲。身側親兵過來在他耳邊說了一番話。
段隨雲忽然回首想自己隊伍中望了一眼,心中微微一動,彷彿有什麼事發生了,可是如今這情勢又容不得他回去查看,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胡鳳春微微頷首:“好。本將軍知道了!”他加重語氣,聲色俱厲,“你可記着,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盡在本將軍掌握之中,你最好謹守本分,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錯,便是在千里之外,本將軍亦能取你狗命!”
萊兒芹兒臉上都是怒色一閃,芹兒更上踏上一步,卻被萊兒悄悄拉回。
段隨雲卻仍舊是那副溫和的模樣,微微一禮:“多謝將軍提醒。”他曾忍受過十年黑暗五年酷刑,那些非人的折磨他都能忍,這些微羞辱又算得了什麼?
目送着胡鳳春帶着手下千人隊踏着煙塵雪粉遠去,段隨雲這才轉身迴歸隊伍。
所有的侍衛還是原來的樣子,外鬆而內緊。他親手挑選的護衛他知道,若想不驚動這些人而在自己身邊搞風搞雨,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因怕驚醒了慕清妍,他掀起簾幕的手極爲輕緩,上車之前甚至還運功逼了逼身上的寒氣。
“清妍!”
短榻上空無一人,馬車狹窄的空間內似乎還有她身上淺淡清冷的幽香,可是那個人卻已憑空消失!
“啪”手中簾幕承受不住他憤怒中的一扯,頹然段落。
“啊!”萊兒芹兒齊齊驚呼,都搶了過來,然後圍着馬車轉了兩圈,回來稟告:“主上,並無異樣。”
侍衛隊長已知發生了意外,一臉愧疚自責而又憤怒的表情走過來,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將手中長劍托起向着段隨雲一送:“屬下失職,請主上責罰!”
段隨雲緩緩拈起車廂內一把小小的黑色精鐵短劍,目光一遍遍在那劍身上鏤刻的“競”字上逡巡,那樣子竟像是要把這短劍熔化,或是將它刺入那人的跳動的心臟上。
另一隻手緊緊蜷起,掌心被硌得微痛,那是他送給慕清妍的那顆黑魚內丹。果真,從一開始你就在跟我演戲!清妍,你騙得我好苦!
侍衛隊長跪了半晌,得不到迴應,慘然一笑,恭敬磕了一個頭,將寶劍放在自己身前的地上,反手一拍向自己天靈擊落。
段隨雲衣袖一拂,一股無形勁氣將侍衛隊長下落的掌力化去,淡淡說道:“此事原也怪不得你。”
“可是……”侍衛隊長偷偷掃了一眼空蕩蕩的馬車車廂,“大小姐……”
段隨雲眸子一縮,冷然一笑:“沒到最後,誰也不知道最終誰會勝出!”
“那我們……”還有必要再去冰泉山麼?
“去!”段隨雲招手命人牽過自己的馬,騰身上馬,迎着凜冽的寒風露出一個比寒風更加冷冽的笑容,“爲什麼不去?”
段隨雲的隊伍消失在驛路盡頭。
旁邊的樹叢中才緩緩出現另一支隊伍,與其說是隊伍不如說是一輛馬車。
趕車的仍舊是髮型特立獨行的阿仁,那輛馬車仍舊是平凡至不起眼的。馬車內,慕清妍正喝着一碗八珍湯,歐競天明明輕裝簡從,可是還是能夠隨時送上給她補身的營養品,她不知道這是如何做到的,也不問。
歐競天正在盤坐調息。慕清妍給他配的解藥表面看起來並無不妥,但是時日久了弊端便顯現出來,還是不能夠完全將毒性驅除。幸運的是,在與慕清妍分開的這段時間內,崔先生終於回來了,並且帶來了那味不可或缺的珍奇藥材,有了這藥,再加上崔先生對慕清妍藥方的改進,以及歐競天自己運功相輔,終於將毒性全部驅除,只不過,恢復的時日太短,毒性在他體內肆虐的時日又太久,筋脈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損傷,他不得不每日耗費功力來溫養。
慕清妍喝完八珍湯,歐競天也已運功完畢,睜開眼在她臉上仔細看了看,微微一笑:“你氣色好了很多。”
慕清妍不語,從段隨雲那裡離開還不到半個時辰,氣色便能好了很多?
“崔先生回來的正是時候,”歐競天自顧說下去,“否則……”他神色忽然一變,“你把黑魚內丹還給他了?”
慕清妍點了點頭:“事到如今,我不願再承他情。”
“你啊……”還是這樣的固執,歐競天緩緩搖頭,“我雖不願你再和他有任何牽扯,但是隻要是對你身體有利,我不會在意那東西到底是誰的,又是怎麼來的。”
慕清妍轉過臉去,她已不想再聽任何溫情深情話語,倦了,厭了。
積雪深深,道路難行,一直到臘月二十八他們纔來到冰泉山下。
這一路,歐競天和慕清妍雖然同處一個車廂,卻幾乎沒有交談過。但是,慕清妍清楚,每次自己睡着後,歐競天都會替自己疏鬆筋骨、揉腿。有時候明明沒有睏意也會睡去,她本人是醫生自然知道那不是藥物的作用,那麼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歐競天點了她的睡穴。他對她好,不想她抗拒,不想她拒絕,甚至不想看她淡漠的目光,不想聽她不帶絲毫情緒的話語。
歐競天,爲什麼老天要讓我們在那種情景下相遇相識?你前後態度轉變如此之快,我又經歷了段隨雲這番似甜實苦的夢境,叫我怎生去信你?
我向往光明,嚮往溫暖,可我不願做那撲火的飛蛾。
這一年的臘月只有二十九天,所以臘月二十九也便是除夕夜了。這是他們共同度過的第二個除夕。
他們在一戶普通的農家住了下來,歐競天並未寸步不離的守在慕清妍身邊,他捲起袖管,在院子裡幫着農家漢子整理年貨,阿仁提着把斧頭在劈柴。
“大哥,別家都已準備齊了,怎的你家雞鴨還沒褪毛,豬肉也沒煮?”歐競天一邊幫着那漢子給雞鴨放血,一邊問道。
“嘿嘿,”姓陳的漢子憨厚的笑着,一刀割破了歐競天手中大公雞的喉管,一邊快速將一隻碗遞過去接着那汩汩流出的熱血,口中道,“我在鎮上做了一份工,東家年下事多,不放我們回來,工錢加倍,所以我便回來晚了。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娘子一個女人家不好見血腥,所以……”
勤勞樸實的的農婦已經端了剛燒開的熱水過來,她粗糙的瘦臉被熱水一蒸泛起一層紅暈,笑容裡滿是喜氣,一面幫着丈夫給公雞褪毛,一面招呼歐競天和阿仁歇一歇。
他們一共三間正房,騰出了一間給歐競天慕清妍,一家老少四口擠在一間房內,此刻七八歲的孩子磨着奶奶給自己穿上了新衣,蹦蹦跳跳出來展示給父親看:“爹,你看!這是娘給我做的新衣裳!好不好看!”
漢子騰出一隻手摸了摸兒子的頭,笑得親切慈愛而滿是寵溺:“好!我家牛兒穿什麼都好看!”
老婦人拄着柺杖站在房門口含笑看着兒子媳婦孫子,滿是皺紋的臉上是濃濃的滿足,半晌微微仰頭,眼底浮出細碎的淚花,喃喃低語:“老頭子,我都說了叫你多活幾年,你看鐵柱長大了,娶了媳婦,媳婦能幹,還給咱們添了一個大孫子,你不知道牛兒有多貼心……”
慕清妍在房中攏着手爐,靜靜地看着,靜靜地聽着,彷彿聽到的堅冰碎裂的輕響。這樣的溫暖,將近十八年的歲月中,她何曾擁有過?
二十八這一日一夜便在勞碌中過去了。深夜,歐競天回去歇息的時候,慕清妍還能聞到他身上細微的血腥氣、塵土氣和煙火氣息,那是普通人的生活氣息吧?
二十九,阿仁從外面揹回來一大袋白麪,從陳李氏到陳鐵柱到鐵柱媳婦阿榮都堅決推辭不要,只有牛兒歡呼雀躍,爹爹因爲在鎮上做工,家裡其實在村裡不算十分困難,可是像這樣一整袋的白麪,他從記事起還不曾見過。
歐競天微笑道:“我們總不好意思白住。何況,你們看,我家夫人身子不好……”
“好,”六十多歲的陳李氏終於拍板,對兒子鐵柱道,“既然客人這樣說了,那咱們便留下。阿榮,和麪,蒸饅頭,要帶餡兒的!夫人愛吃肉的還是素的?”
慕清妍微微一愣,什麼肉的素的?
歐競天代她回答:“什麼都好。”
陳李氏便和媳婦一起切肉剁餡,又叫兒子去鎮上買新鮮蔬菜。
歐競天忙攔着:“我們已經買好了菜了。”一擺手,阿仁變戲法似的,在面前擺開嫩黃的蒜黃、碧綠的韭菜蒜苗薺菜,還有雞蛋、鮮魚、各種滷肉,笑嘻嘻的道:“我家主子主母都需要大補,我這做下人的跑得勤快些也能吃寫好的不是?辛苦了一年了,大娘和陳大哥不至於叫我在一邊看着那可憐的一點點肉啊菜啊的流口水吧?我的飯量可是很大的哦!”
陳李氏和陳鐵柱倒不好拒絕了,只囑咐媳婦用心烹調。
阿仁卻又笑着道:“大嫂只給我打打下手便可,不滿你們說,我啊因爲貪吃,手藝還不錯,而且,”他神秘一笑,“做菜做湯廚子先嚐嘛!”說着便提着那一大串往院子裡簡易的廚房走去。
阿榮連忙更過去幫忙。
陳李氏笑着搖了搖頭,和兒子一起把桌子擦了又擦。
歐競天看了看那窄窄的桌面,昨天他們都是分開吃飯的,並不曾擺開這張桌子,此時一見便知這是自己打的,只夠一家四口圍坐,桌面上至多放兩盤菜四隻碗便再無轉圜餘地,於是問道:“大娘,您家院子外頭的楊樹能砍麼?”
陳李氏不知他有什麼用意,卻也點了點頭。
歐競天笑着離去,提起牆角放着的已經有好幾個崩口的斧頭,出院子走到楊樹下,三兩下將樹砍倒,砰砰乓乓好一頓忙活,終於趕在阿仁將第一道菜出鍋前把一張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楊木桌子搬進堂屋裡。甚至還用火巧妙將木材裡的水分烤乾了。
眼看着第一道菜雞蛋炒蒜黃冒着熱氣上了桌,歐競天又提着四個板凳走了進來,他身上還掛着細碎的木屑,不知如何非但沒顯得狼狽,反而更覺自然優雅。
一個時辰後,飯桌上已經羅列了十餘道菜,而阿仁繫着條圍裙仍圍着竈臺忙碌,對着堂屋門口晃了晃屁股,頭也不回地道:“你們先吃着,還有最後一個湯就全了!”
陳李氏抄起筷子將每樣菜都夾了一筷子遞到慕清妍碗中,笑道:“我們這裡的風俗,第一口菜要給最尊貴的客人,瞧公子這樣子,自然是將夫人捧在手心裡的,所以老婆子就認定夫人是最尊貴的客人了!”
那筷子也是昨日到了這裡之後,阿仁新削的。
慕清妍看着碗裡堆得崗尖的菜,不知怎的鼻子竟酸了。
見她遲疑不遲,陳李氏卻已經有些惴惴不安。
歐競天笑着捏了捏慕清妍的手指,低聲道:“不要拂了老人家一片好意。”
慕清妍這纔回過神來,擡頭對着陳李氏微微一笑:“多謝大娘。我只是從小孤單慣了,從來沒有長輩這樣給我夾過菜……”
歐競天眸光也一黯,伸出去夾菜的手微微一頓。
陳李氏已經感慨道:“我們窮人誰不羨慕你們這些有錢人,可是有錢人便真的快活麼?鐵柱在鎮上做工,那東家規矩就大,吃飯的時候女人都不許上桌,男人吃完了,才能吃冷了的飯菜,夏天還好些,冬天可怎麼吃?如今看來,夫人以前的家規更嚴。所以我倒覺得,窮一些也沒什麼,只要一家人團團圓圓親親熱熱就好!”
慕清妍手指開始微微顫抖,這就是這些年來她求而不得的生活!
歐競天伸手在她背上輕輕一拍,對陳李氏道:“大娘,其實她和我一樣,從小都沒有爹孃疼。我還好些,七歲之前是在母親身邊的,而她從五歲開始便寄養在別人家,說話做事都要看別人眼色行事,我們剛成親的時候,我也對她不好。”
慕清妍微微一愣,她實在想不到歐競天竟會這樣說。
陳李氏已經笑了:“怎麼會?看公子對夫人的樣子,就知道對夫人已經疼到了骨子裡!”
“這是真的,”歐競天卻很誠實,“我當時不知道她的好。而且我也一直覺得我對她不夠好,否則她怎會弄到今天這等田地?”
“這……”陳李氏的目光在二人臉上流連,實在不能理解,看起來這樣登對的男女還有什麼不足之處,只得打了個哈哈,道,“吃菜、吃菜!”
慕清妍平穩了半晌心緒纔開始吃菜。歐競天取了一個饅頭,掰開待熱氣稍散不至於燙嘴,才遞了一半給她,笑道:“隨便拿了一個,沒想到還是紅豆沙,那便願你來年越來越甜吧!”
慕清妍擡眼看了看他,看到他眼中滿滿的期待與真誠,回報他一個淺淺微笑,將饅頭接了過來,道:“同祝。”
陳李氏笑着看着,然後也伸手取了個饅頭掰開一看,卻是一個肉的,牛兒在板凳上扭來扭去:“我要,我要!”
“嗯,”陳李氏將一半饅頭遞給孫子,摸了摸他的頭,“牛兒來年天天能吃上肉!”說着把剩下的半個饅頭分成兩份分別遞給兒子兒媳,“你們也沾沾牛兒的福氣!”
鐵柱和阿榮同時將饅頭退了回去,道:“娘,還是您吃,您操勞了大半輩子了,兒子媳婦但願您年年安康!”
“好!”只是一句短短的祝福,陳李氏眼中卻含了淚,哽咽道,“可惜你爹走得早……我們那時窮,別說吃肉,槺菜饃饃裡糠多一些就算好的了。你爹每日都把好的讓給咱娘倆,要不他才三十多歲怎麼就……”
“娘!”鐵柱紅着眼睛給他娘碗裡夾了一塊燉得爛爛的豬肉,“甭說了,沒得叫客人笑話!咱這日子不是越來越好了嗎?您若傷心難過,爹在那世裡也不安。”
“什麼這世那世,”陳李氏擦了擦眼睛,勉強一笑,“你爹肯定已經投胎轉世了!”又向歐競天和慕清妍道,“人老了,愛胡琢磨,叫客人看笑話了!”又嗔着兒子,“怎麼沒上酒?”
鐵柱起身笑:“是您老人家說了,空着肚子喝酒不好,叫大家夥兒墊墊肚子再喝的!”
一時酒上來了,是陳家自己用餘糧釀的酒,酒味淡薄而渾濁。但喝進口中卻比世間任何美酒都要醇厚,回甘。
一頓飯吃到半夜子時,牛兒早已困極睡去。
舊歲新年交替,按照西秦風俗是要燒香酬神的。
慕清妍被歐競天裹得嚴嚴實實的,坐在廊下看着陳家母子婆媳三人在院子裡擺上供桌擺好祭品點上素白蠟燭,然後焚香禱告。微微露出帶淚的笑來。
歐競天站在她身側,伸手攬她入懷,在她背上輕輕拍撫,低聲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會找的你的父母,他們不會如我的父母那般……”
這一剎,慕清妍也感受到了歐競天心中的蒼涼,伸手回抱。
兩個相擁的人兒互相汲取也互相給予世間廣有而對他們來說難能可貴的人世溫情,不涉曖昧。
他們在陳家住了三天,直到年初三才離開陳家趕奔冰泉山南麓玉女峰。
正月十二,來到玉女峰下。
玉女峰相對於直插雲霄的冰泉峰來說,簡直便是一個小土丘。
山腳下還是皚皚白雪冰凍三尺,他們棄車不用,換了西秦當地耐寒且善行山路的健馬。阿仁當先開路,歐競天和慕清妍共乘一騎在後。
走了半日,冰雪便逐漸變薄,舉目上望依稀可見一線綠色。
日暮時分,腳下漸漸變得泥濘,耐寒的喬木漸多,當晚他們在樹林中選了一塊乾燥的高地紮下帳篷。
大帳篷中慕清妍歐競天睡,小帳篷裡阿仁守夜。
離開陳家之後,慕清妍和歐競天之間又恢復了之前的淡漠。
一夜無事。又走了三日終於抵達山腰,路上所見由常綠灌木到常綠喬木到落葉喬木到碧草如茵鮮花如織再到草木稀疏、寸草不生。天氣也漸漸炎熱,明明太陽高而遠,但身上還是一陣陣燥熱。
他們也已從錦帽貂裘漸漸換成了夏日單衣。
“奶奶個熊!”阿仁呸了一口,“什麼見鬼的天氣!”
歐競天解下水囊遞給慕清妍,道:“多加些小心,赤焰洞便在左近了。”
又向前走了半日,天氣越發炎熱,汗水已經浸透衣衫,阿仁將袖子捲起露出精壯的兩條胳膊,褲腿也卷至膝蓋,若非有慕清妍只怕他便會脫得只剩一條犢鼻褲了。
慕清妍卻並不覺得十分難忍,一來她腿上的寒氣不斷散發,而來,歐競天也不惜耗損功力將內功轉化爲絲絲涼意縈繞在身側。
她一覺察到,便立刻拒絕這樣的好意,歐競天卻淡淡說道:“我千里奔波幾乎喪命,爲的便是替你醫好傷腿,但你若在我得到火龍貂前出了事,我豈不白費了這許多功夫?”
於是她只能默然領受。
又走了半日,崔先生在一對身着黑色軟甲的護衛護持下趕了上來,不獨崔先生,歐競天手下義禮智信四人也趕了來,護衛隊伍中還有一些蒙面的神秘人物。陶小桃自然也跟了來,她給阿智設計了遮陽帽、工字背心、沙灘褲、人字拖,本來阿智死也不肯穿,但到了這裡卻忍不住穿了出來,引來大片大片豔羨的目光。
歐競天抱着慕清妍來到崔先生跟前,微微躬身:“這一路辛苦先生了。”
崔先生拈鬚微笑:“王爺何必如此客氣?”
陶小桃已經推來慕清妍那輛精巧的四輪小車,車上安了太陽傘、人工小風扇,慕清妍一坐上去便覺得沁涼舒服。
歐競天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帶着阿仁向前走去。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三十三章 火中取栗意何如,
“喂,”慕清妍出聲喚住歐競天,“你們……多加小心。”
歐競天並未回首,腳步也只稍稍一頓,便和阿仁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中。
慕清妍這才向崔先生俯身爲禮:“先生,一別久矣,先生一向可好?”
崔先生的目光便如一隻溫軟的手在她發頂上慢慢撫過,半晌一聲喟嘆:“這話你不該跟王爺說麼?”
慕清妍坐直身子,垂目不語。
崔先生目光深遠,慢慢說道:“你給他開出的藥方其實十分兇險,雖然你的用意是好的,但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他體內筋脈這些年來被那毒蠶食,已經瀕臨崩潰,若不是他內功有成,又勇毅超凡,只怕早已喪命。饒是如此,我那日見到他,他也已奄奄一息,若非我帶回了那味珍奇藥材,又回來的及時,只怕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他這條性命!”
慕清妍身子一顫,背脊僵硬。他當日提起只是輕描淡寫,卻不想現實竟是如此殘酷!她當日也猶豫過,所以不斷試藥,然而還是心急了,藥效沒有那麼快能看出來!而且試藥的豬狗中毒時日尚淺,根本沒有他體內毒物那般複雜。她險些害得他喪命,而再見她他仍舊風輕雲淡,仍舊對她一腔赤誠,甚至願意放手讓她自由!
自私!
她從不知道,自己原來竟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
彷彿有一把匕首深深刺進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然後一遍一遍翻攪。曾經抵受過的蝕骨之痛卻不及這裂心之痛的千分之一!
“這也怪不得你,”崔先生仁心仁術,對待慕清妍便如對待自己的女兒,“你學醫日子尚淺,缺少磨練,能有這般見地已經算得上絕世奇才。”他又微微一笑,道:“何況那藥是王爺自己自願吃的,他聰明絕頂,早已想到了可能的結果,已經安排好人手接替他取火龍貂,然後安排你去尋找你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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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妍終於忍不住掩面大哭!
歐競天,你如此待我,叫我情何以堪!
她哭得撕心裂肺柔腸寸斷,哭得聲嘶力竭幾度昏迷。
醒來之後便直直盯着歐競天消失的方向。
歐競天,你如此待我,我拿什麼來疑你!
歐競天和阿仁與慕清妍等人分別後繼續向着赤焰洞進發,路上會合了另一批護衛。
走出一日,終於看到那個噴着常人難以抵受的熱浪的巨大洞口,洞口雨過天青色衣袂的男子衣帶當風,正含笑望過來。他身側並沒有一個護衛。
歐競天一擺手,阿仁帶着護衛們遠遠停下腳步,他獨自一人緩緩行近。
“歐競天,”段隨雲淺淺開口,“你果真一個人來了?”
歐競天挑眉:“你縱有千軍萬馬,我又有何懼!”
“好!”段隨雲的目光也銳利起來,“你我便賭一把如何?”
“賭?”歐競天漠然掃了他一眼,“賭什麼?如何賭?”
段隨雲向着赤焰洞一指:“我們便賭誰能得到那火龍貂,得到火龍貂的人同時得到慕清妍!”
歐競天冷冷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與你賭!慕清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物件兒!她有她的自由。”說着邁步繞過段隨雲向赤焰洞走去。
段隨雲譏道:“你不是口口聲聲她是你的女人,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將她追回然後困在身邊的麼?怎麼如今倒肯承認她是個人而不是什麼物件?別人說這番話尚有幾分可信,但從你楚王口中說出,簡直可笑!”
“是麼?”歐競天轉身,鳳眸中冷芒一閃,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道,“本王敢這樣說,自然是因爲篤定她心裡只有一個我,無論怎樣最後都會回到我身邊!”
“楚王這自信似乎過於盲目了!”段隨雲也毫不退縮。
“你要得到她,”歐競天臉上露出譏嘲神色,鳳眸中冷意更盛,在那層層疊疊的冷中又透出令人膽寒的銳利,“無非是想讓她點亮你爭霸天下的路,或者在你成功登臨巔峰時繁花着錦中塗一抹亮色,說白了,不過是證明你有能力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罷了!”
“那麼你呢!”段隨雲一向雲淡風輕的臉上罕有地露出了幾分猙獰。
“我?”歐競天脣角的笑意變的溫軟,鳳眸中的冷與利慢慢收起,“我唯願她在我的羽翼下,自由。”
“自由?”段隨雲嗤笑,“什麼自由?說的未免太冠冕堂皇了!你要做的不過是禁錮她!”
“不,你錯了,”歐競天眸光深深,“休要以己度人!沒有安全保證的自由,算是自由麼?夏蟲不可語冰,恕本王不奉陪了!”他袖子一甩,已經進了赤焰洞。
段隨雲猶自不肯罷休,追問道:“難道你便沒有稱雄天下的野心?”
然而他沒能等到歐競天的回答。
猶豫半晌,他也沒有進入赤焰洞,而是在洞口盤膝打坐。
阿仁鄙視的看過來,重重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然後帶着人與段隨雲相對而坐,他們剛坐定,對面便出現了一批段隨雲的護衛,人數與他們相等。
這裡虎視眈眈對峙,而歐競天前進的道路也註定了充滿兇險。
赤焰洞高可十丈,越往裡走道路越是開闊,而溫度也愈發令人難捱。耳中隱隱傳來細微的劈啪聲,走出約莫十里便看到飛竄的火苗在深紅的岩漿中冒出。他飛揚的髮絲已經被烤焦,淡淡的糊味在四周彌散開來,幸虧身上穿的衣服是崔先生用特殊要水泡過的,否則只怕在這樣的溫度下也會出現乾裂,他向後退了退,但想到慕清妍冰寒的雙腿,便又向前大步跨出,這一次,感覺周身的肌膚都要被烤化了,那種被放在火上烤的滋味烹心般難熬,貼身穿的冰蠶絲保甲早已失去了作用,身體裡的水分似乎也被蒸乾了,根本流不出一滴汗,嘴脣也早已起了幹皮,舔一下火辣辣的疼。
他站定,閉上眼睛,靜默片刻,忽然拔刀在自己手腕上一劃,一道血線飆出,轉瞬便被烤乾,空氣中只餘一絲淡淡的血腥氣。
“吱——”隨着一聲興奮的尖叫,一道火紅的身影疾掠而來,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幻影。
歐競天目光何等銳利,竟也難以捕捉那東西的飛掠軌跡。他只憑着感覺伸手一撈,滑膩的感覺觸手而消,指縫中只留下三兩根堅硬如鐵的長毛。
“吱!”那東西已經勃然大怒,半空一個轉折俯衝而下,雙爪趾甲尖尖如同十把鋒利的匕首,向着歐競天雙目掏去。
歐競天斜步閃身避過,伸手又是一撈,這一次卻連半根毛都沒撈到。
“吱吱,吱!”那東西叫的極有韻律感,彷彿是在嘲笑。它雙爪掏空便輕盈落在地上,第一次將美麗的身軀展現在歐競天面前。
歐競天定睛一看,果真便是傳聞中的火龍貂,其體型與普通貂並無太大區別,只是頭上生着鹿角,牙齒格外鋒利眼神也格外銳利明亮。周身的毛一匹鮮紅的緞子般順滑明亮。
“我需要你的血救人。”歐競天淡淡開口,像是商量口氣卻又不太像。
火龍貂智慧超人,聞言一對烏溜溜的眼睛裡露出幾分嘲笑和殘忍,身子猛地竄起,向着歐競天心臟掏去。
歐競天側身一躲,沒想到火龍貂竟然用的是虛招,半空一個轉身毛茸茸的尾巴向着歐競天面門掃去,那看似鬆軟的尾巴抽過來竟然帶着金鐵交擊時發出的嗡嗡聲。
歐競天萬萬沒想到這東西還有這等智慧,多的稍微慢了點,只覺得頰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眼睛下垂便看到一片血紅,脣角輕輕一勾,眼眸中黑色寒潮洶涌,喝了一聲:“好!”腰間驀然一空,竟是鯊魚皮的水囊被那尖利的趾甲劃破,他無比珍視準備留到最後關鍵時刻再飲用的水灑了一身,感覺到一點溼意,立刻便是更加深重的乾燥,眼角的餘光連點水汽都沒見到。
火龍貂已經落在岩漿湖邊一塊淡紅色石頭上,玲瓏可愛的臉上露出幾分譏誚,甚至還衝着歐競天吐了吐舌頭。愚蠢的人類!
歐競天鳳眸一眯,向它勾了勾手。
火龍貂一道紅色利劍般帶着一串殘影向着歐競天脅下撞來。
歐競天右手一領它的眼神,左手向它尾根狠狠一劈。
火龍貂衝勢太急,收勢不住,雖然已經盡力躲閃,但是尾根還是被歐競天劈中,帶落數十根看似柔軟卻鋼針般堅硬的尾毛,但它也扯落了歐競天一片衣角。
“吱——”火龍貂眼睛都紅了,它在這赤焰洞住了幾十年,向來唯我獨尊,幾時受過這般挫辱?見歐競天凝立不動,穩如泰山,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攻擊,一對烏溜溜的眼珠滴溜溜轉個不休,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尖利的牙齒,怎麼看都有幾分陰險惡毒的意味。
歐競天全神戒備,放眼九州大陸,當今世上若單打獨鬥能令他受傷的人已經不多,而這火龍貂竟然在瞬息之間便讓他見血,雖說他大意在先,可受傷畢竟已是不爭的事實,何況方纔已經加了小心之後還能讓這畜生扯落一片衣角,所以對這火龍貂越發警惕起來。敵不動我不動,靜觀其變。
火龍貂笑罷,頭一低,頭上尖利的鹿角對準歐競天腹部便狠狠衝去。
歐競天端然不爲所動,眼看那鹿角距離自己要害只有寸許,火龍貂再也無法變招了,這才吸腹側身讓了開去,劈手便抓向火龍貂尾巴。
豈料火龍貂這一招仍舊是虛招,若歐競天不避不讓這一招必定要將這“愚蠢的人類”開膛破腹,若他避讓開了,嘿嘿,半空中火龍貂左前爪在右前爪上一踩,身子陡然斜刺裡拔高,避開了歐競天抓向尾巴那一招,同時後腿狠狠後蹬,鋒銳的趾甲幾乎擦着歐競天的手背劃過。
歐競天應變奇速,一擊不中立即一個黃龍轉身,繞到火龍貂背後,並且改變戰法,使一個“纏”字訣,輕身功夫施展到極致,如影隨形,始終纏在火龍貂身後視野死角。
火龍貂左衝右突,上翻下越,明明那人氣息近在咫尺,可是偏偏看不到摸不着,難道這愚蠢的人類會隱身法?
火龍貂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終於力竭停了下來,趴在地上吐出粉紅的長長的舌頭不住呼呼喘氣,一對圓溜溜的黑眼珠卻不停轉動,眼光在赤焰洞掃來掃去。
歐競天雖然內力綿長,但是畢竟沒有地利倚仗,而且赤焰洞太過炎熱,此刻只覺得頭暈目眩,身上每一寸肌膚都在發出對水的渴求,若非一股氣撐着,只怕早已倒下了。
火龍貂趴了半晌,終於爬起來,慢慢一步步走到岩漿湖邊,一縱身便跳了下去。
這東西雖然在這等熾熱之地仍舊龍精虎猛,但是落入岩漿之中只怕也只有死路一條。
歐競天大驚,縱身抓去,一把撈住火龍貂尾巴,向上一提,身子後撤,饒是這樣,他的頭髮也已“呼”的燒着,身上衣服也都冒出火苗,黃燦燦紅通通的火苗興奮地舔舐着他的肌膚,微微蹙眉,揮手如刀砍斷那燒着的一節頭髮,就勢一個就地十八滾將身上火苗滾滅,饒是如此迅捷,衣衫也早已七零八落,連冰蠶絲也未能倖免,幾片裸露出來的肌膚上起了一溜火泡。
與此同時,火龍貂兇猛的反擊也已開始,在歐競天抓住它尾巴的那一瞬,它半空扭頭,張大嘴尖銳的閃着寒光的牙齒便向歐競天手背狠狠咬落。
只聽得“格崩”一聲。
“吱吱……”火龍貂痛得兩眼直冒淚花,兩隻前爪捂着嘴哭個不休。
原來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歐競天已經在手上套上了玄鐵護手,雖然他自己的手被燙的幾乎脫皮,但火龍貂一口咬下,觸發護手上的機關,整個身子都被彈出來的玄鐵網網住。
歐競天又覺得眼睛微微一痛,伸手一抹,掌心裡便出現一堆小小的灰燼,原來卻是眉毛睫毛都被燒焦了,空氣中散出濃重的焦味,不由得苦笑,若非早有準備,只怕已經上了這火龍貂的惡當。
火龍貂哭夠了,四隻爪子從絲網縫中伸出來,趾甲晃來晃去意圖割破鐵網。
歐競天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呈剪刀狀,在火龍貂一根趾甲上一剪,“咔嚓”一聲,那根趾甲齊根斷落。
“吱!”火龍貂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爪子嗖的縮回去,藏在了肚腹底下,不多時又悄悄露出來,不停地向着歐競天打躬作揖求饒,眼眸裡也露出可憐巴巴的神態。
歐競天淡淡一笑。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地。
心情一鬆,登時覺得天旋地轉,一跤跌坐在地上。
火龍貂眼珠一轉,覺得有機可乘,便又要暴起傷人。
歐競天只是淡淡斜了它一眼。鄙視、嘲諷、厭惡、殺意。
火龍貂只覺得身上冷颼颼的,不由自主又縮了回去。
歐競天調息片刻,拎着火龍貂向外走去。
走到半途,火龍貂突然在絲網中不停掙扎“吱吱”亂叫,但看樣子又不像是想要逃脫,反而是有什麼事情急於告訴一般。
歐競天提起它,與自己視線平齊,審視地看着它。
火龍貂先是一陣懊喪,唉,自由身到此終結啊!然後便趴伏下來,以頭觸地,一個認主的姿勢。
歐競天一愣,隨即一喜,問道:“你這是認我爲主了?”
火龍貂有氣無力點頭,這個世界,強者爲尊,我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掉,不認主還等什麼?這年月配當我主子的,不多啊!榮幸吧,偷着樂吧!
歐競天環顧四周,道:“這裡另有通道是不是?”
火龍貂眼睛一亮,點頭。不錯,新主子不笨嘛!
歐競天抖開絲網,“帶路。”
火龍貂竄下地,向着岩漿湖跑去,沒跑幾步一跤跌倒,回眸一望,只見自己脖子上不知什麼時候鎖上了一根細如蛛絲的鎖鏈,最後一點逃脫的希望破滅,可憐兮兮向着歐競天諂媚一笑。
歐競天不理它,緩緩跟在它身後。這火龍貂得來不易,他怎麼會大意的相信這莫名其妙的認主儀式?
火龍貂有這樣高的智慧定然已看出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說不定認主也不過是個誘敵之計。
火龍貂卻已不敢再耍花招,死心塌地認了歐競天。帶着他在岩漿湖邊站定,爪子在一塊不起眼的紅色石頭上一拍,地面軋軋作響,露出一個地道,火龍貂當先下去,歐競天緊隨其後。
進入地道之後,地道口自動封鎖,連同那令人崩潰絕望的熾熱也隔絕在外,雖然還是熱卻已非完全不能忍受。
曲曲折折走出半個時辰,眼前忽然一亮。
所在之處仍舊是一個山洞,洞內溼熱,隱隱有水珠滴答之聲,洞壁上一層淡白的瑩瑩光幕,想必是能發出熒光的一種岩石。而溫度也已與天慶三伏天可堪比擬,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洞大如能容納百人的大廳,正中一張石桌,桌上擺着一套石質茶壺茶碗,洞角乾燥,有一張石牀,石牀上盤膝坐着一具骷髏。
歐競天只掃了一眼,便問火龍貂:“那便是你的老主人?”
火龍貂搖搖頭,又點點頭。那雖然不是它的主人,卻是它母親的主人。
歐競天仔細分辨,見石牀斜對角,有一線細流從洞壁現出,然後又沒入壁中。
火龍貂竄過去,做了個邀請的姿勢,然後自己先湊過去喝了幾口水。
歐競天緩緩過去,試過沒毒,才湊過脣慢慢喝了幾口,水入喉,只覺一股沁涼順着喉管飛速下行,轉瞬間,進赤焰洞以來的所有燥熱、疲倦、委頓一掃而光。心中微微一震,這水……
他還要再喝,火龍貂已經扯住了他的袍角,不停搖頭,主子,這水不是普通水,喝少了如同神仙水,喝多了就成要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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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競天從善如流。
休息片刻,檢視洞中所有,那位“坐化”的前輩想必也是個身無長物的流浪人,洞中並無有價值東西遺留。
想到外面等候的慕清妍等人,他便無心停留,既然知道這裡了,日後再來也便是了。捧起火龍貂,道:“我本打算帶你離開,可是外面強敵環伺,我只怕不能護你。你還是暫時留在此地,我會另覓時機回來接你,如何?”
火龍貂點頭。
歐競天又商量:“我取你幾滴血,可好?外面有人等着我用你的血去救,”想了想補充道,“對我很重要的人,你的主母!”
火龍貂眼中立刻含了兩包淚,委委屈屈擡起一隻前爪。
歐競天快速取了血,又在那細小的傷口上給火龍貂上了金瘡藥,塞了一顆崔先生研製的靈丹給它,又摸了摸它的頭,起身離去。
火龍貂嚥下靈丹,圓溜溜的雙眼便是一亮,哇,這糖豆是好東西哇!這主子還挺大方的喲!比那個死老頭強多了!竄起來,一直將歐競天送到距離赤焰洞洞口不遠,才停下腳步,示意自己不能再走了,只怕出去後會給主子添麻煩,經過這一戰它已知道自己並非天下無敵,主子很好,得護着他。
歐競天點頭,揮手而去。
火龍貂人立而起作了個揖,嗖地一聲消失不見。
歐競天揣着懷中的琉璃瓶,心中滿是歡悅,虧得當初進來時多了個心眼,在琉璃瓶外裹了一層寒鐵,否則自己內功護持不到,只怕這琉璃瓶也會熔了。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碎的衣衫,回想起在洞中岩漿湖畔的驚險,長長吁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總算不虛此行。
輕快的腳步在接近洞口時停住,他知道此刻外面段隨雲一定已在守株待兔,他露齒一笑,白牙森森,段隨雲,可惜了,我歐競天從來不是兔子!
解下身上只剩幾條的外衣,裹住一塊大石丟了出去,不出所料,果真聽到了刀劍撞擊聲和阿仁等護衛的斥罵聲。
“退下!”段隨雲的聲音輕緩而沉鬱,依稀還可以聽出昔日溫潤的影子。
歐競天緩步而出。當頭灑下的陽光令他微微眯了眼眸。不知不覺在洞中已經過了一日夜?
“主子!”阿仁已經竄了過來,臉上難掩激動神色,幾分歡喜幾分擔憂幾分後怕,卻難得的沒有連篇累牘喋喋不休。
歐競天淡淡一點頭,轉首看向面色不善卻仍舊制止手下過來羣毆的段隨雲。
段隨雲目光也冷厲的投射過來,目光交接處,半空中似有火花劈啪作響。
“我知道,你會出來的。”段隨雲語氣平淡而中肯,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歐競天挑了挑眉,又向前面看去。
他看到一臉蒼白憔悴的慕清妍在陶小桃和崔先生等人護持下正望過來,她臉上沒有淚水,雙眼卻是通紅,嘴脣也在微微顫抖,臉上滿是擔憂和餘悸,一隻手甚至還放在心口,那手指卻抖動不休。
他薄脣一勾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無聲說道:“我回來了。”張開雙臂向着慕清妍走去。
慕清妍也不顧周圍人的勸阻扶持,自己轉動車輪迎了上來。風撩動她的髮絲,飄散在半空中,隱隱有一道銀白,瞬間刺痛了他的眼,腳步便又快了幾分。
“歐競天,留下火龍貂!”段隨雲冷喝一聲,青玉簫點向歐競天后心。
“卑鄙!”阿仁一聲怒喝,搶過來攔截。
歐競天卻並不閃避,看在別人眼中便是已經喪失了反擊自衛能力。段隨雲眼色陰沉,卻也並沒有因此撤回殺招,伸臂一擋,便將阿仁擋了回去,青玉簫收回掌中,變招襲向歐競天后頸。
歐競天身子一飄脫離攻擊範圍,自己心中也微微一愕,好像輕身功夫更進了一層,莫非是秘洞中那水……
一個念頭未曾轉完,段隨雲的攻擊已經又到了後腰,他不得不回身與之纏鬥。但見段隨雲緊緊抿着脣,臉色陰沉,見他回身迎戰便將青玉簫收了起來,但是雙掌掌風凌厲,一副不將自己力斃掌下便不罷休的架勢。
而雙方的護衛早已捉對廝殺起來。
百忙之中,歐競天還不忘叮嚀慕清妍:“不要過來,仔細傷了你!”
聽了這話段隨雲臉色越發陰沉。
而慕清妍卻仍沒有停下轉動車輪的手,只是一邊走一邊轉首吩咐阿智:“扔過去!”
阿智一點頭手一揚一卷絲帛直衝段隨雲面門。
歐競天雖然喝了那神奇的水,武功有所提升,但他畢竟在赤焰洞中一日夜,早已元氣大傷,根本不是咄咄逼人的段隨雲的對手,已經堪堪落敗。
絲帛到了眼前,段隨雲下意識一檔,絲帛展開,眼前出現一張日夜縈懷不曾片刻或忘的女子容顏,慕清妍,慕清妍的自畫像!
一愣神的時間,歐競天已經抽身而去,一個縱躍已經來到慕清妍身前,含笑道:“我回來了。”
慕清妍仰起頭,看着他被燒掉一半的發,看他幾乎被燒禿了的眉毛睫毛,看他乾裂的脣,看他血痕猙獰的臉,看他容顏憔悴卻滿含欣喜,看他衣衫零落一身燒傷燙傷卻渾然不覺,眼中含了許久的淚終於滾落。
歐競天伸掌接住那滴淚,卻笑道:“我在裡面渴得要命,你這是體諒我要給我解渴麼?”
慕清妍破涕一笑,張開雙臂撲入歐競天懷中,她撲得洶涌毫無保留,歐競天被這一撞站立不穩向後便倒,但即便已經倒下去仍記得牢牢抱緊慕清妍,小心地不讓她的肢體與地面接觸。
慕清妍一驚,急忙從他身上滾落,掀開他幾乎已不能蔽體的衣服檢查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
歐競天按住了她的手,聲音低緩而溫柔:“別怕,都過去了。”
慕清妍再次撲進他懷中,放聲大哭。
歐競天躺在溫度頗高的地上,閉上眼睛,輕輕拍着懷中女子纖弱的背脊,脣邊露出一抹滿足的笑意。
不遠處的段隨雲臉色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半晌,一揮手臂:“走!”帶着他所有的護衛匆匆離去。
“好了,別哭了,我心疼。”歐競天低低在慕清妍耳畔說道。
慕清妍這纔想起來自己竟在大庭廣衆之下撲倒了歐競天,臉騰地紅了,急忙從他懷中爬起來,衣袖掩面,不敢去看任何人。
歐競天緩緩站起將她抱到四輪小車上,這才放心的暈了過去,阿智在他身後急忙扶住。崔先生過來看過,對一臉擔憂害怕忘記害羞的慕清妍道:“不妨事,只是在赤焰洞中炙烤太過,身體內缺了水,多補些水,休息一兩日便無礙了。”一面說着一面用手帕蘸了水替他潤脣。
慕清妍懸着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陶小桃打趣道:“這回可放心了吧?我們陪着你熬了一個通宵,你瞅瞅這老大的黑眼圈!不行不行,我得去睡個美容覺!”
慕清妍自歐競天進入赤焰洞之後,便執意來到赤焰洞外守候,段隨雲幾次要過來看她,都被她漠然的態度逼退,她只是焦灼地望着洞口,希望歐競天能毫髮無損的回來,天黑的時候,她甚至還想親自進洞去找,告訴他“我的腿便是終身殘廢也沒什麼,你千萬不能有事!”不過被衆人苦苦相勸未能成行。
此刻聽陶小桃打趣,臉色越發暈紅,恨不能埋進四輪小車中。
陶小桃兀自不肯罷休,湊在她耳邊道:“喂,剛纔那一撲,勇猛啊!”
慕清妍的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陶小桃這才哈哈一笑,跳了開去,嘀咕道:“原來古人瘋狂起來一點也不封建啊!”
阿智再稍稍靠後的位置,聽她這樣一說,腳步微微一頓,眼眸裡閃過一片疑惑之色。
因爲歐競天元氣大傷,所以便沒有急着下山,只是向下走了一段路,遠離了赤焰洞,擇了一處有溫泉的地方紮下營帳,此地溼熱既適合歐競天休養也適合給慕清妍驅除寒毒。
陶小桃獻出秘方給歐競天補水,那便是溫熱的糖鹽水,讓人隨時隨地給歐競天飲用,不必一次太多,但必須時時都有。
崔先生也擬出來補養藥方交給霜姿雪致照方煎藥,然後便將火龍貂血加進早已準備妥當的藥物當中,替慕清妍配出了驅除寒毒的藥劑。
霜姿給歐競天煎藥,雪致和陶小桃一左一右扶着服用過藥劑的慕清妍散步,畢竟已經長久沒有下地行走,慕清妍兩條腿雖然一直不間斷地按摩揉捏,但是還是不可避免得覺得僵木。
陶小桃笑嘻嘻問:“感覺如何?”
慕清妍在她們攙扶下勉強走了十幾步,已經出了一身汗,皺眉道:“感覺……好像有一點點知覺了,可是還是不能像以前那樣……”
雪之抿嘴一笑:“王妃,您也太心急了些,崔先生不是說了嗎,要想和以前一樣行走如常,還需要挺長一段時間呢!”
“是啊是啊,”陶小桃也附和,“這恢復訓練只要你能堅持下來,說不定十天半月就已經能跑能跳了!”她又壓低聲音在慕清妍耳畔道,“到那時,就可以更加兇猛地把你的男人撲倒了!”
“你!”慕清妍又羞又窘,一把將她推開,向旁邊讓了兩步。
“哇!”陶小桃瞪圓了眼。
“王妃!”雪致也張大了口。
“我……”慕清妍有些莫名其妙,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能穩穩站立了,當下也忘記了羞窘,盯着自己的雙足,嘴巴都有些合不攏。
“喂!”陶小桃又湊了過來,笑得一口白牙亮閃閃,“怎麼樣,我這法子好吧?若不是我,你還要依賴我們這兩根柺棍呢!”
慕清妍連連點頭,興奮之下也忘了要和陶小桃秋後算賬。但她畢竟剛剛恢復,只站了片刻便覺得雙腿痠軟,搖搖欲墜。
陶小桃和雪致忙過來扶住她,道:“崔先生也囑咐過,這事急不得,今天已經是一大進步,很了不起了,但若操之過急,只怕過猶不及。”
慕清妍本已對傷腿復原不抱任何希望,此時能有這般效果已經是意外之喜,自然不會有什麼心理落差,又在兩人攙扶下慢慢走了一陣,便回去歇息。
陶小桃送她回了帳篷便眨眼不見。
雪致將慕清妍送到妃榻上躺下,自己也低頭退出,無他,並排的榻上歐競天正目光灼灼望過來,瞟了一眼兩人之間的小几上放着水壺糕點,她便也放心了。出門時,體貼地將帳門掩好。
歐競天看着慕清妍雙頰嬌紅,眼神卻充滿喜悅,便問:“感覺如何?”
慕清妍點頭:“很好。”
歐競天不滿地道:“我要聽詳細的!從服藥開始到眼前,一點都不能遺漏!你知道我爲了那火龍貂幾乎把命搭上!所以,我有這個權力!”
“好,”他這樣強勢,慕清妍便不能再拒絕,想了一想道,“服下藥,別處沒什麼,只是腿上感覺有一股熱流下行,並不很迅猛,但是腿部的感覺卻是一分分恢復了。然後崔先生又給我施針,效果便更明顯了些。施針完畢,崔先生叫雪致和陶姑娘扶着我走一走,如你所見,這不是回來了?雖然還不能獨自行走,但是已經看到了希望。”
歐競天滿意的點頭,長長吁了一口氣,眉眼都鬆弛下來。
慕清妍看着他零落的眉毛,禿禿的眼瞼,心頭一陣抽痛,終於忍不住問:“你……赤焰洞中情形究竟如何?”
歐競天淡淡一笑:“除了特別熱之外,也沒有什麼了。倒是那火龍貂已經被我收服。只不過我們現在處境不是很好,我怕重寶在身卻無力保護,所以沒有帶出來,待以後有了機會定將它帶出來吧。你如見了一定喜歡,那小東西……”想到火龍貂的狡獪、兇猛,他不禁莞爾,“有些意思。”
見他不肯說,慕清妍便也不再問,只看他這狼狽樣子,便可知洞中兇險了。擡手倒了一杯糖鹽水向他那邊推了推:“陶姑娘的法子看來很有用,你的精神氣色都好了很多。”
歐競天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轉過臉來,黑漆漆的眸子裡盡是柔和:“我恢復得快並不是因爲她的法子好,而是你的腿終於有了希望,而你也終於回到我的身邊。”
慕清妍眼中立刻含了淚,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她的心終於迴歸。
“好好的,哭什麼?”歐競天微微不悅,“難道我待你不好?便是待你不好,你也不準逃,而且,你也逃不掉,這麼些年的教訓還不夠麼?”
慕清妍勉強一笑:“是,夠了。不論我怎麼逃都逃不掉,那麼還逃什麼呢?”又將杯子推了推,“快喝!”
歐競天皺眉:“陶小桃也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方子,雖然簡單,卻……真難喝!”若不是因爲效果還不錯,他纔不要喝這樣難喝的東西,他寧肯喝崔先生配出來的苦藥湯!
“良藥苦口,”慕清妍柔聲道,“何況陶姑娘所言也極爲有理,人的汗水淚水血水中的確有鹽,至於糖麼,我雖然想不出到底爲什麼要加糖,但紅糖畢竟有補血功效,想來也是不錯的。”
歐競天見她這般溫存體貼,心頭一甜,端過杯子一飲而盡。
慕清妍見他喝了水便安心閉上了眼睛,朦朧睡去,恍惚中有一隻大手伸過來將自己的手握在掌中,掌心裡的薄繭摩擦到自己細嫩的肌膚,卻覺得分外舒服。
歐競天也閉上了眼睛,赤焰洞中一番歷險令他元氣大傷,總是覺得倦怠。另一隻閒着的手伸出去打了個暗號。
晚飯後,慕清妍恢復了精神,又叫霜姿雪致扶着出去走了走,回來便在燈下看書。
歐競天被勒令只能喝稀粥,還是陶小桃給加了糖和鹽的,因此正對着一壺糖鹽水皺眉。
慕清妍微笑道:“原來堂堂楚王竟也有怕的?”
歐競天擡眼一看,見她雖然仍舊消瘦,但膚光緻緻眉目清麗,臉上表情柔和婉約,心中一動,伸手一拉將她抱在懷中,埋首在她肩窩,有些不滿意那裡的堅硬,將臉蹭了蹭。
慕清妍下意識退避,臉上酡紅,急道:“有人呢……”
“愛妃,”歐競天悶悶的笑,“若是沒人呢?”霜姿雪致對視一眼,抿嘴一笑,低頭退出。
“有人闖營!戒備!”帳外忽然傳來護衛們的呼喝。
慕清妍身子一僵,什麼人這樣大膽,竟來闖營?不知道歐競天以軍治府,雖然隨身帶的都是家將,但個個驍勇不下於軍中猛將?
歐競天卻伸手在她背上輕輕一拍:“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咱們夫妻間還有筆帳沒算清呢!”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三十四章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夫妻”二字,使得慕清妍心中一軟,但隨即又覺出心頭似有一根刺橫亙,身子反而更僵了。
“放心,我會補給你一場大婚,”歐競天似乎發覺她心中所想,低低的醇厚的聲音從她肩井傳來,有些悶有些癢,“在這之前,我們便如這世間所有未婚男女一般守禮自持,如何?”
慕清妍心中苦笑,話雖可以如此說,但是心呢?她那顆少女無知單純而自矜自傲的心早已沒了,何況兜兜轉轉,兩人夫妻之實都不知有過多少次,歐競天對她向來予取予求,像如今這般只是挨挨擦擦已經很少,如何能做到以禮自持?
歐競天離開她的肩窩,雙手捧住她的臉,道:“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自從你第一夜進入楚王府,便已對我失去全部信心,不管之後我如何彌補,傷害總歸是已經造成了。可是,我是人不是神,不能預知,否則便不會有當日的傷害,和後來的種種誤會。人生永不能回頭,我能給你的只有以後。妍,把你的信任給我,可好?”
慕清妍心中一酸,眼圈紅了,輕輕點了點頭。以往一樁樁一件件,雖說各自有錯,而且歐競天錯的更多更厲害,可是若沒有自己的不信任便不會有這最近兩年的分分合合,也不會有這般煎心的歷程。他錯,自己又何嘗沒錯?
歐競天安心的將她擁入懷中,充滿憧憬:“想要一個怎樣的大婚?去請旨是不可能了,我想你也不希望皇家參與此事。待我們找到你的父母,請他們爲我們主持,如何?”
“嗯。”慕清妍將頭柔軟靠在他寬厚的胸膛,眼淚卻止不住落下來。但願能夠早日和父母團聚,但願父母安康,但願此後人生不再充滿荊棘坎坷,但願彼此心意相知永無猜忌,但願此生餘下時光,圓滿。
“哎呀!救命……”
“攔住攔住,莫驚動了王爺王妃!”
“快快快!”
一連串的呼喊驚破了帳篷裡此時靜謐的氣氛。慕清妍從歐競天懷中擡起頭來,問:“定是你叫人弄了假的火龍貂,如此這般虛張聲勢,卻是爲何?不怕人覺得太假麼?”
“呵呵,”歐競天笑,“虛虛實實,才叫人摸不着頭腦。時候不早了,快些睡吧,不論是什麼情形,明日便知曉了。”
慕清妍點頭,若沒人來報,必定事態並不嚴重。
次日,仍舊沒有得到回稟,歐競天便照例去泡溫泉,臨行問慕清妍要不要去,當適時陶小桃在場,正促狹地衝慕清妍擠眼,慕清妍大羞,連忙拒絕。
歐競天淡淡掃了陶小桃一眼,淡淡道:“阿智這幾日也沒什麼事,左右這裡也並非只有一個溫泉,便讓阿智也去泡泡也好,本王記得,阿智那裡似乎……”他說了一半便不說下去,轉身扶着慕清妍往外走。
陶小桃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其實一直豎着耳朵在聽,此刻見歐競天不把話說完,心裡更加貓抓貓撓一般難受,但又不好問出口。那裡是哪裡?別不是小弟吧?轉身出了歐競天的帳篷去找阿智,一問才知道他果真去泡溫泉了。思量半晌,終於一跺腳按照指點尋了去。雖然她和阿智沒有挑明關係,但是彼此心裡都已知道今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了,但若阿智有什麼隱疾,她可不想只有柏拉圖式的戀愛,何況她的異世之旅還沒有完全精彩展開……若是阿智沒有隱疾,嘿嘿,偷窺一下美男入浴也是好的。
陶小桃猥瑣地笑着,步子放得極輕極輕。
轉過一片突出的石壁,一片溼熱之氣撲面而來,果真長草掩映之中有一泊溫泉,白氣氤氳中隱約有一個人在水中舒展手臂,只根據背影便可看出那果真是阿智。
太遠了看不清喲!
陶小桃躡手躡腳又往前走了一段,扒開眼前溼漉漉的長草,仔細看去。
嘖嘖嘖,她立刻無聲吞了一口口水。
別看阿智這小子臉黑手黑,身上的肉皮倒真的細膩十足啊!咦,不對,手怎麼變白了?臉也白了?她掩住口,生怕自己失聲驚呼出來,心中默唸,死孩子,轉過身來啊!
可是等了很久,阿智仍舊是背對着她的姿勢,偶爾站起身,溫泉水只到腰際,漏出的半邊身子細膩光潤,蒸騰的白氣也不能奪其白潤,骨肉勻亭,肌膚緊緻結實,卻並沒有虯結的肌肉,完美啊!
砰砰亂跳的少女之心再也無法按捺,陶小桃悄悄移動腳步,轉到阿智正對面,立刻無聲無息倒了下去,鼻血長流。
“誰!”阿智已經覺出不對,一聲低喝,一步跨出溫泉,順手在臉上一抹,完美無瑕的白淨臉龐便被微黑而剛硬的臉孔所取代。
陶小桃恨不能將自己的臉埋進泥土裡去,拼命在心中嘶吼:“無視我吧,無視我吧!你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事實上,阿智也真的沒有看到她,長草中一隻水鳥飛掠而起,阿智一笑,退回水中,怡然自得又開始洗澡。
陶小桃不敢再看下去,輕手輕腳退出草叢,轉過山壁,靠在石壁上仔細把鼻血擦乾淨,若教別人看見,自己這臉可就丟大了,還好,剛纔張望沒人到這邊來。
“陶姑娘好興致。”一個低緩的聲音傳來。
不容置疑,這聲音是好聽的,極富男子魅力,可是陶小桃卻忍不住打了個抖,兩邊嘴角都垂了下去,苦着臉轉過身,果然看到歐競天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扶着慕清妍遙遙站着。
陶小桃可不會阿Q地認爲歐競天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只得一臉沮喪地道:“得啦,王爺,直說吧,什麼交換條件?”
“嗯……”歐競天摸了摸下巴,仔細想了想,忽笑道,“你要無條件教導我的後人你大巫國全部巫術。”
“嘶……”陶小桃倒抽了一口涼氣,目光也一寸寸冷了下來,換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王爺,您還挺狠的啊!”
歐競天的目光卻閒閒掠過了她,淡淡的道:“大巫國復國並非易事……”
陶小桃一咬牙,重重跺腳:“好,拼了!我答應了!但是王爺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準了。”歐競天輕飄飄作答,扶着慕清妍轉身便走。
陶小桃咬脣有些後悔,看歐競天答應的這樣爽快,似乎自己付出的代價有點過於大了:“王妃娘娘,我陶小桃雖然算計楚王,可從未算計過您,難道您便這樣眼巴巴看着我被你的夫君算計不成?”
慕清妍轉首看着她微微含笑:“陶姑娘,你屢屢對我施以援手,我心中十分感激,日後也必定會以我的方式予以報答,但是你和王爺之間的博弈,我不懂,也不會插手。”
陶小桃一陣泄氣。
歐競天一邊緩步走着,一邊慢慢說道:“這件事本王雖然答應的爽快,但是並不易爲。阿智當年戴上面具時是發過重誓的,他出身在一個極爲神秘的部族,族中故老相傳,若是違背誓言必將受到誓言反噬……”
陶小桃雙耳唰的豎起來,亦步亦趨跟在歐競天身後仔細跟着,臉色微微一變:“你說的是不是羽族?”羽族是當年大巫國的附屬種族,隨着大巫國的覆滅也隨之消亡,竟不知原來羽族尚有後人存世,如此說來他們二人當真淵源頗深。
“不錯。”歐競天扶着慕清妍小心翼翼走着,時不時避開路上的沙子石塊,慕清妍儘量自己用力,卻不得不過段時間便把全身的重量移過去。
陶小桃沉默一霎,輕輕一嘆:“好吧,我承認,我雖沒佔便宜,可也不算吃虧,就這麼定了。”
歐競天止住步子,轉首目光奇怪地看着她:“陶姑娘怎的還不走?”
“啊?”陶小桃嚇了一跳,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難道你要看我們夫妻鴛鴦浴?”歐競天斜斜挑眉,脣邊一抹促狹笑容,雖面對着陶小桃,眼神卻嚮慕清妍瞟啊瞟。
陶小桃擡眼一看,果然已經到了歐競天專用的溫泉池,池邊還擺放着一張矮桌,桌上滿滿的都是糖鹽水,臉色一紅,一個轉身受了驚的兔子一般,嗖的一聲便不見了蹤影。
慕清妍臉色緋紅,嗔怪的看了歐競天一眼:“先還說要以禮自持,怎的如今又要……又要……”
“又要怎樣?”歐競天哈哈一笑,“我只是說要你跟我在一起泡溫泉,又沒說要跟你怎樣!”
不待慕清妍羞窘,他立刻又補充道:“你的腿若是泡泡溫泉,恢復起來會更快,崔先生說的。”
這樣一來慕清妍倒半點也發作不得,只得遠遠地坐下,將腿泡進溫泉中,從袖囊中取了一本書看,再不理會歐競天。
歐競天也不在意,開始一件件脫衣服。深黑色繡金銀線暗紋的如意錦外袍,深灰色縷銀線暗紋的南綃中衣,素色樸實無華的棉布裡衣、犢鼻褲,緩慢而又錯落有致的飄落在慕清妍身側。
慕清妍的臉色隨着他衣服的飄落一層層加深,終於忍無可忍,低聲道:“就不能剩一件麼?”
歐競天低低的笑着:“你都沒有看過我一眼,焉知我沒有剩下一件?”
慕清妍只覺得臉頰火熱,低啐了一聲:“還堂堂楚王一代戰神呢,原來竟這樣……竟這樣輕浮!”
歐競天哈哈一笑:“再正人君子,刻板嚴肅,涉及到閨房之樂,只怕也會比本王更甚十分!”
水聲嘩嘩,他游到慕清妍身邊擡手輕柔替她將羅裙撩到膝頭,又仔細替她除掉鞋襪,將褲子挽起,在她腿上輕柔推拿,道:“今日是否感覺更好了些?雖然在溫泉中泡着是舒服的,但是岸上與水中總是不一樣的溫度,此刻你寒毒方去,正是虛弱時候,需要加倍小心,莫要再着了溼氣。”
慕清妍臉上溫度並未恢復正常,被溫泉一蒸嬌豔欲滴,伸手撫着歐競天參差不齊的烏髮,眼淚便又無聲無息冒了出來。
歐競天將自己的臉貼在她光裸的小腿上,雖然泡在溫泉中已有一些時候,但那雙腿觸上去仍舊是隱隱的涼,閉了閉眼,低聲道:“妍,我是個男人,實在血與火的淬鍊中長成的男人,什麼樣的苦我都吃過,什麼樣的罪我也都受過,什麼樣的傷害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可是你不同,你每受一分傷害,便如在我心尖上插了一把帶鏽的刀……更何況,你所受的傷害,似乎都跟我有分不開的關係……”
“不……”慕清妍搖頭,神色卻很平靜,脣邊甚至是帶笑的,“雖然沒有好的開始,但我相信此時已經漸入佳境。”
“這倒是,”歐競天繼續給她揉腿,自信滿滿,“我會給你一個全新的天地。”
“好,我等着。”慕清妍仰首望天,高空一碧如洗,幾縷微雲紗也似清透柔軟。
暗處似乎傳來低微的一聲冷哼,若不留意,便如草蟲在振動翅膀一般。
“誰?”歐競天立刻從水中竄起,奔着那聲音而去,帶起的一溜水花晶瑩澄澈。
慕清妍眼角餘光一掃,忍不住一陣輕咳,這個人哪……本以爲脫得精光在泡溫泉,誰知犢鼻褲下還有一條長褲!而騰身躍起的一剎那已經將外袍披好。
歐競天箭一般射出去又箭一般射了回來,從容在慕清妍身邊坐下,慢慢將她的腿從溫泉中撈出來,拿乾燥布巾一點點拭去水跡,又運功將她溼透了的裙裾褲腳鞋襪烘乾,做完這些,臉色有些發白。
慕清妍不停地在拒絕,他只淡淡一句:“我只怕自己做的不夠。”
“剛纔來的是……”慕清妍猶豫着開口。
歐競天擡頭看着她的臉,答非所問:“你瘦得這樣厲害,我該怎樣給你補回來?”
慕清妍撫了撫他參差不齊的發,反詰:“頭髮這樣短,何時才能長起來?若是這樣回京,只怕會被御史臺參一本‘儀容不整’之罪吧?”
歐競天呵呵一笑,喝了一杯糖鹽水,起身扶着慕清妍回宿營地。
他們在溫泉旁整整流連十日,歐競天元氣恢復,慕清妍也可以獨自緩步而行。這期間,來奪取火龍貂的人不下十批,大部分鎩羽而歸,但據傳有三批人疑似奪了火龍貂,消息傳開,江湖上又興起一輪腥風血雨。
而歐競天則神清氣爽的帶着慕清妍迴歸慶都。
“我們回京打個轉,便可動身去尋你父母了。”馬車上歐競天對一臉憂思的慕清妍道。
慕清妍勉強一笑:“以前不知道他們的消息,還不覺怎樣,如今一知道他們處境艱難,這顆心便再也放不下了。”
“我們是奉旨出京的,多少雙眼睛盯着,若不回去這一趟,只怕……”
“不用解釋,”慕清妍搖頭,拍了拍他的手背,“我都明白。如今和段隨雲徹底撕破了臉,鬼蜮又動態不明,何況還有朝廷的人,你處境之艱難我又怎會不知?”
歐競天將她的手反握掌中,微微一笑:“你放心,這些都難不倒我。只不過有些事需要回去和隨風當面商談,談妥了也便無事了。鬼蜮行事詭秘,行蹤不易探查,但若是有心總會尋到蛛絲馬跡,這幾年來我們也有人混進了鬼蜮,只不過地位比較低還不能接觸到核心機密,遞回來的消息很瑣碎,需要細細剖析,說不定還真能得到我們想要得到的訊息。”
慕清妍吸了吸鼻子:“辛苦你了。”
歐競天挑眉:“你我之間需要如此客套麼?”
慕清妍笑而不語。
這一路並不太平,剛下冰泉山他們便遇到了又一批刺殺,這些人穿着整齊的黑色勁裝,武器精良,都以黑紗遮面,一觸即走,並不過多損耗實力。然而歐競天手下侍衛剛收起武器,預備上路,他們便又來了。
如是者三天,生生將歐競天等人的腳步阻在了冰泉山腳下。
第四日,這些人再次出現。
歐競天的侍衛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好生吃飯睡覺,精神倦怠得很,還沒有交手,敗局已定。
阿仁一抖手,叫道:“俺說老兄老弟們,你們到底要幹啥?俺們不過是走鏢的,沒看見打着虎威鏢局的旗號?你說爲啥要來冰泉山這鬼地方?你問俺俺問誰去?人家出錢俺們走鏢,只要俺們把東西安全送到人家指定的地方,交割清楚了,俺們纔好拿餘款啊!”他苦着臉,一邊揉腰,一邊自說自話,手下趟子手、鏢師裝扮的侍衛們外鬆內緊,擺出防禦姿態,卻並不與來人交戰,“別看俺們還拉了幾輛車,車上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是一點冰泉山的特產而已,誰沒事來這鬼地方啊,既來了一趟,便不能白來,你們說是不?不信?給你們看看倒無所謂,只是若你們把俺們的辛苦錢也翻出來咋兒辦?除非你們能證明你們錢多,不稀罕我們這點兒血汗錢,俺就叫你看!”
黑衣人們的目光都投向位於中間的那人,那人身材高瘦,全身都籠罩在黑色披風中,露出的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偶爾有兇戾如狼的異光一閃。他冷冷一哼,做了個撤退的手勢。
手下人雖然茫然不解,但也立刻遵從命令,整齊而迅速消失。
阿仁大大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困死他二大爺了!”懶洋洋渾身骨頭都散了一般,爬上一輛馬車,一揮手,“兄弟們,找地方睡覺去!”
歐競天和慕清妍自然早已脫離了隊伍,另選道路而行,避開了這些沒完沒了的糾纏。
冰泉山腳下豐水鎮,大孝子杜太白要陪着母親去朝拜九州大陸最負盛名的法師玄空大師,以求禳解多年來的夢魘。
杜家是豐水鎮首屈一指的富戶,這一番出行,自然陣仗不小。杜老夫人再三叮囑兒子要輕裝簡從,所以杜太白除了自己親身陪同之外,便只帶了兩名貼身丫鬟、十個僕人、八個護院教師、一名大夫一名藥童,吃穿用度所需也只裝了兩車。因此精簡過的隊伍便包括:杜太白母子所乘馬車一輛、裝載大夫和藥童以及所需藥物的馬車一輛、裝雜物的馬車兩輛、裝炊具食材的馬車一輛,隨行人員,除了杜家母子之外供二十二人。
饒是如此,豐水鎮百姓已經嘖嘖稱奇了,杜太白家資鉅富,每次出門恨不能張揚得全天下都知道,這一次已經相當低調了,那位以愛出風頭著名的杜夫人和三位姨娘不就沒有出門麼?若再加上她們。嘖嘖嘖,再有十輛馬車只怕也不夠使。
走出沒多久,杜家尚在閨閣之中的杜小姐便偷偷跟了來,說是要見識見識外地風貌。杜太白無奈,只得又添了一輛馬車,給杜小姐乘坐,當然爲了懲罰她離家出走的錯誤,兩個丫鬟也跟她同睡一輛馬車。
僕人和護院教師分兩列守在車隊兩旁,第一輛打頭的馬車便是杜太白母子的,因爲杜夫人年事已高,諸事幾乎都已不能自理,以孝順聞名鄉里的杜太白自然衣不解帶貼身侍候,還要不時命馬車停下去後面大夫的馬車裡取滋補湯羹。
杜太白已經四十多歲,圓臉,紅光滿面,一個紅通通的酒糟鼻子頭尤其醒目,腰帶鬆鬆垮垮垂在肚子上,肚子鬆鬆垮垮垂在大腿上,一跑起來高聳的肚子和肥碩的臀部晃出一大片波紋,蔚爲壯觀。
這日,杜太白已經是今日睇四次下車了,雖然已經進了二月,但是春寒料峭,風吹在臉上可沒有什麼溫柔可言。
杜太白,託了託自己下垂的肚子,抹了把額上的汗,在冷風中打了個激靈,縮了縮脖子,隨即向後面大夫的馬車跑去,一邊跑一邊喊:“平大夫,老夫人覺得嗓子不大舒服……哎喲……”腳下不知被什麼東西一絆,肉山一般傾倒,又肉球一般向着旁邊的一道溝滾去,“救……救命啊!”這惶急之下的大嗓門兒也破鑼似的。
“我兒!”隨着老婦人顫巍巍的聲音,第一輛馬車裡探出了杜老夫人衰老而富態的容顏,滿頭銀絲在陽光下灼灼閃亮,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充滿了擔憂。
“母親,沒事!”杜小姐提着裙子跑過來,指着杜太白,“那不是已經叫人扶起來了?不過是絆了一跤……”
“哼!”杜老夫人憤憤一甩手,杜小姐是庶出的女兒,若不是杜太白護着,她早就嫁給別人家做填房了。
杜小姐也知道嫡母向來不待見自己,只是此時若不出來一下,難免爲人詬病,當下笑笑也不在意。
杜太白爬起來,一邊揉着膝蓋,一邊被人攙回馬車旁,口中猶自安慰老母:“母親莫急,兒沒事!”又責備妹妹,“你一個沒出閨閣的大姑娘家偷跑出來本已不對,怎的還這樣……”他掃了一眼杜小姐仍提着的裙角以及裙下露出的一雙粉色繡荷花的繡鞋,眉頭皺起,“成何體統!”
杜小姐忙放下裙角,分辨道:“人家不過是擔心母親嘛!”轉身回自己的馬車去了。
杜老夫人咕噥道:“我早說這丫頭年紀不小了,該聘個人家了,你只是不聽!由得她丟人現眼!”
杜太白忙換了笑臉安慰,扶着杜老夫人坐回馬車中,不多時小藥童過來給杜太白查看傷口。
他們不知道,在不遠處有一雙雙眼睛正在窺視,其中一個道:“回報主子,無甚可疑,杜太白一家和傳聞中一般不二,那幾個護院教師也無甚可疑之處。”
另一人道:“不知爲何,主子非要咱們監視這樣一家根本不可能有人作假的本地人做什麼!”
“噓!主子天縱英明,豈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是。”
隨着這一段低微的談話的結束,這批人也漸漸退去。
杜老夫人坐在馬車裡,似笑非笑看着小藥童裝模作樣給杜太白包紮傷口,杜太白卻已經伸手在杜老夫人手背上輕輕一捻,隨即嘆道:“我彷彿看到了五六十年後的你我……”語氣中不乏滿足之意。
杜老夫人瞟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皺巴巴的臉:“是五六十年後的我吧?”這聲音卻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杜太白“撲哧”一笑,聲音立刻變得嬌嫩而婉轉:“我總歸是比你年輕的!”
小藥童輕輕嘆了口氣:“陶姑娘,你以爲你的樣子很好看麼?”
杜太白捧起小藥童的臉,笑嘻嘻的道:“自然沒有王妃你這俊俏的小藥童好看嘍!”
慕清妍版小藥童,立刻臉一紅,退出了馬車。
杜太白一家在豐水鎮乃至整個西秦冰泉行省都很出名,誰能想到杜太白這個人竟然會被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子假扮?
而那老態龍鍾的杜老夫人竟然是阿智!
小藥童是慕清妍,大夫當仁不讓必須是歐競天,至於那位杜小姐麼……
不過是歐競天布在西秦多年的一個暗樁。
而崔先生等人則早已分散回返慶都。
有誰會想到他們這些人會這樣妝扮?便是想到了只怕也會認爲杜老夫人是慕清妍而杜太白是歐競天罷了。
慕清妍回到自己的馬車上,問:“怎樣?”
歐競天一直在閉目盤膝打坐,聞言睜開眼睛,目光溫柔:“都走了,我們可以放心趕路了。這一路打着杜家的幌子可以平安到達天慶境內,一進入天慶,我們便不需要再這樣小心翼翼。”
慕清妍不贊同:“小心一些有什麼不好?保存實力比什麼都重要。”
“妍,你能替我着想,”歐競天撫了撫她有些蓬亂的鬢髮,指尖在她頰側稍作逡巡,“我很高興。”
慕清妍垂下眼瞼:“有句話,我藏在心裡很久了。”
歐競天坐的又端正了些:“你問。”
慕清妍擡眼,看着他:“當初你那樣對我,折辱我,究竟是因爲神智被藥物所控還是出自仇恨?”
歐競天並不迴避慕清妍的直視,拉過她的手:“我知道雖然你表面看來對我芥蒂全消,但心中還是有刺的。當初……”他眼神有些飄忽,“崔先生說以他對那種毒藥的研究,那一兩年剛好毒素積累到了一個臨界點,性情也最容易暴躁,也正是因爲知道這一點,宮裡那兩位才一再下旨要我回京。你也知道,一直以來,崔先生只能做到控制而不能根除,他在我身邊又不是什麼秘密,宮裡那兩位老謀深算,自然不會放任這樣一個人纔在我身邊,所以有一段時間崔先生是不在楚王府的。”
“便是我進府那段時間?”慕清妍輕輕問。
歐競天點了點頭:“崔先生的家眷被擄走了,我派了人去救,又恐崔先生不放心,所以叫他也回去看看。但崔先生去了不久便回來了,只是那時,大錯已經鑄成。我有時也會想,我這樣做有什麼錯?以往,狂躁時,死在……”他的聲音忽然有了一絲不穩定。
慕清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要再說了,”那段往事對她而言是痛苦的,而對他呢,比她苦的只怕不止千倍萬倍!“我也不過是多此一問。人總不能一直活在回憶裡,對不對?若是總爲過去所煩擾,只怕一生都不會快活了!”
歐競天一笑,在她掌心落下輕柔一吻:“你能這樣想,我便放心了。”
慕清妍眸中閃過一絲心疼,他也曾自暴自棄過吧,能挺直腰板高傲的走到今天,該有多麼不容易?
歐競天將她攬進懷中,低低地道:“累了吧?睡一會兒。”
三月初二,終於回到慶都。
慶都繁華依舊,坊間關於楚王和楚王妃的傳聞卻已經淡去。
進入天慶後他們已經換裝數次,即便回府還是用的假身份。
楚王府也與離去時無甚大的分別,只是花木都露出生機,杏花才謝,桃花燦爛如霞,海棠花也有早發的了,紅紅白白掩映在桃花之中分外鮮妍。
空氣中彌散着一股淡淡的甜香,不是薰香而是最自然的花草芬芳。
陶小桃暢快的大笑:“啊!我最喜歡的季節終於來啦!”
阿智在她身後涼涼的道:“你怎麼不說你很快就又老了一歲?”
陶小桃回身瞪他:“少挖苦我幾句會死啊?”
歐競天攜着慕清妍徑直回了擷月樓。
擷月樓迎門的翠竹竿竿秀挺,昨夜才迎來一場春雨,竹葉上還有晶瑩的水珠滾動,看上去便又多了幾分瑩潤可喜。竹根下還有破土而出的竹筍。
碧波池上新荷才露尖尖角,一點一點碧綠的浮萍隨波盪漾,岸邊的垂柳便顯得更加柔曼多姿。
歐競天與慕清妍並肩上了曲橋,重建後的扶風水榭比往昔更加精緻,閣樓檐角上綴着銅鈴,風吹過便發出丁零當啷清脆悅耳的聲響。
歐競天指着滿池碧波,微笑道:“你可知道我當時給你選這裡居住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
慕清妍搖頭。
“其實擷月樓纔是整座楚王府的中樞,”歐競天慢慢解釋,“你也知道,宋國公府從來不是我這一邊的,甚至他們都不站在皇帝那一邊,他們無緣無故送個美人給我,你以爲我會怎樣想?”
慕清妍一愕:“當時不是爲了救朱旭麼?”
歐競天一聲冷笑:“朱旭貪墨案在當時並不算什麼大案,何況朱旭爲人膽小怯懦是絕不會做出貪墨庫銀這樣的事來的。後來,我派人仔細查過,他的確是被冤枉的。查這件事並沒有花費多少人力物力,以宋國公府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擺平,但他們爲何還要送你過來交換朱旭平安呢?”
“爲什麼?”慕清妍忽然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先前鐵板釘釘的事一旦被推翻,不是那麼容易能接受的。
“因爲朱旭案會牽扯到和他們利益相關的人,救朱旭不過是個煙幕。”歐競天微微冷笑道:“我先前以爲你是他們送過來的一個暗樁,又因爲牽扯出了你我上一輩之間的恩怨,把我的精力都吸引了過來,等我再把注意投過去的時候,與朱旭貪墨案有關的人都已查不到半分線索了。”
慕清妍略一沉默,忽然想起自己風雨之夜在城外與段隨雲的相遇,脣邊扯出一抹苦澀笑容:“此事必定和段隨雲脫不開干係。”
歐競天把憐惜的目光投過來,放緩聲音:“你可知,隨風把你從他手上搶過來並不容易?當時他並不知道你是誰,隨風又非一人前往,所以並沒戀戰,後來當他得知你的身份後便幾次三番闖楚王府,想要把你搶出去。這樣一來,你說,我怎不對你更加上心?”
慕清妍苦笑:“我們不是說好不再提這些事了麼?怎的今天好端端又提起來了?”
“我仔細想過了,”歐競天鄭重說道,“此事便如治水患,堵不如導,若不把所有事理清,只怕你我之間永遠會有隔膜。傷你固然是我的錯,但那讓你我落入彀中的人更加罪不可恕!”
“我何嘗沒有錯?”慕清妍只覺得鼻子微微一酸,“我在宋國公府十五年,除了五歲之前備受養父呵護之外,其餘十年對府中上下人等哪一個沒看透?”她自嘲一笑,“我每年的生日從來沒人記得,哪怕名義上最疼我的宋老公爺也是一樣。可是那年,府裡竟鄭重其事提出要給我辦及笄宴,這樣隆重的及笄宴在我十五年的歲月中只聽說過連參加都沒有參加過,更別說落到自己頭上。我以爲我終於得到了長久以來盼而不得的骨肉親情,可是……轉眼,一腔喜悅化爲噩夢……”
歐競天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看清他們的真面目纔是最重要的。我只怕你心腸太軟,以後難免爲人所趁。”
“我的性子你該明白,”慕清妍吸了吸鼻子,勉強一笑,“我決定了的事,是沒那麼容易改變的。自從那日朱子坦對我欲圖不軌,我便已徹底斬斷宋國公府和我之間的所有情誼。他們這麼多年來教我養我,不過是爲了有朝一日拿我來做交易罷了!”
“你啊!”歐競天又些無奈的嘆口氣,“你的性子有時就是太硬了。對別人硬一些倒也無妨,只怕你也對我如此。”
“你若對不起我,”慕清妍在他懷中蹭了蹭將睫毛上的淚滴擦乾,“我也是不會手軟的,你不是已經試過我的厲害了?那時我可是雙腿不良於行的。”
歐競天想到桃花集他尋到慕清妍,慕清妍對他毫不留情下殺手的事,忍不住一陣大笑:“妍,你越是如此,便越讓我覺得,有你纔不負此生!以往所見的那些鶯鶯燕燕不過都是過眼雲煙。”
“怎麼會?”慕清妍從他懷中探出頭來,有些俏皮地道,“就算以前那些都是過眼雲煙庸脂俗粉,以後可說不定有玉樹瓊花滿目春呢!”
歐競天只看着她,眼睛裡異光流轉,不發一言,只有一個動作:吻!
以吻封緘。
(他的脣重重壓下來,在她脣上輾轉,他的鼻子也隨之下傾堵住了她的鼻子,她呼吸不暢只得張口,他便乘虛而入,這次的吻帶着懲罰的性質,他甚至在她脣上咬齧,很快一股腥甜的氣息便開始在兩人脣齒間蔓延,慕清妍痛得皺眉,步步倒退,並且勉力要推開他,卻換得他步步緊逼,將她擁得愈來愈緊,緊的好像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一般。)
慕清妍的臉色慢慢變白,幾乎要窒息了。
歐競天這才放開她,轉過身,負手而立,身上漸漸散開一股冷意。
慕清妍大口大口喘氣,伸手摩挲着被咬破的嘴脣,露出無奈的苦笑,貌似也沒有說什麼,怎的換來他這樣大的火氣?
“我的人生不由我做主時也便罷了,由我做主時,任何人都休想左右我的想法!”歐競天驀然轉身,緊緊盯着她,“但這個‘任何人’,不包括你!”
慕清妍受這目光一震,站立不穩,不由自主晃了一晃,隨即眼底浮上淚花,他沒有許諾,她已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有多重,張開雙臂,第一次主動地抱住了他。
歐競天也被這期盼已久卻到來很遲的一抱給驚住了,愣了一瞬才醒悟過來,便將她更緊得抱住。
兩人在和煦的春風中久久相擁,時間也彷彿定格了。
若是真定格了也倒罷了,偏巧這所謂的定格只是兩個人的一廂情願,這裡兩人剛擁了一盞茶時間,那邊便有人“哎喲”一聲驚呼,把手裡的瓶子打碎了。
瓷器落地清脆的碎裂聲將兩人從這片刻的靜謐中驚醒,轉頭去看,卻見擷月樓主樓那邊過來一隊婢女,手中都端着細瓷花瓶,瓶裡是各色鮮花,當先一個婢女正轉身去朝身後的婢女們擺手:“都回去!都回去!”她手裡卻已經空了,腳邊一隻破碎的花瓶,一束凌亂的鮮花,裙角也被花瓶裡濺出來的水打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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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三十五章 人生何處不離羣,
慕清妍的臉騰地燒了起來,迅速鬆開手臂,一跺腳,下意識便去咬脣,這一咬碰到傷口,忍不住輕輕一聲低呼。
歐競天立刻轉臉過來關切的問:“怎麼了?”
“你還問!”慕清妍怒道,轉過身去不理他。
歐競天臉上笑意反而更深,慕清妍臉上紅霞比那盛放的桃花還要燦爛,這一嬌嗔,眼波橫流,反而更增嬌媚。
忍不住低聲道:“妍,我覺得,我說錯了。”
慕清妍一愣:“什麼?”下一刻眼前景物一花,已被歐競天打橫抱起。
歐競天大笑:“你知我知!”腳下生風,黑雲一卷便從那隊驚慌的侍女身邊旋過。
慕清妍只覺得耳邊呼呼風響,再回過神來已經在擷月樓自己的臥房裡了。
歐競天直接將她放在牀上,手勢極爲輕柔,隨之,自己的身子也慢慢傾斜過來,柔緩地將她的鬢髮又理了理。
慕清妍被他灼烈的目光逼着,熾熱的呼吸噴在臉上,呼吸也緊了緊,心想,若是他實在想要,便給了他吧……
歐競天忽然重重嚥了口唾沫,起身站直身子,背對着她,打了一趟拳。
慕清妍半支起身子,有些不解的盯着他的背影。
歐競天打完一趟拳,收勢站定,長長吐出一口氣,道:“你歇着,我去尋隨風了。”
“潤澤……”慕清妍忽然喚道。
歐競天身子一顫,多久了,沒有聽她這樣親密的稱呼過自己,轉首對她一笑:“大丈夫一言既出,是不會輕易更改的,我說了給你時間便一定能做到。旅途勞頓,你快些歇着,晚膳等我回來一起用。”
慕清妍也報之以笑:“好,我等你。”
歐競天腳步輕快的去了。
慕清妍臥在柔軟的被褥間,一顆心卻比這被褥更加柔軟。
當晚歐競天回來的有些遲,看到慕清妍仍坐在飯桌前等候,有些歉意地道:“我回來晚了你便不要再等,本來便瘦,餓下去豈不更瘦了?”
慕清妍一面招呼侍女將重新熱過的菜端上來,一邊親自將一碗湯遞過去:“雖然春暖了,夜間還是有些涼,喝碗湯去去寒氣,”又道,“我既已答應了等你怎好食言?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小女子也是言出必踐的。”
歐競天搖了搖頭:“如此,我只能每日都把事情在規定時間之前處理完了?”
慕清妍一笑:“也不盡然,也不過我多等片刻罷了。”
歐競天皺眉:“這是威脅麼?”
慕清妍不語,卻含笑將一盤筍片向他那邊推了推。
歐競天吃了一口,只覺得滿口餘香,讚道:“好!怎麼,新換了廚子?”
“若說是我做的呢?”慕清妍慢慢喝了一口湯,微笑道。
“不信!”歐競天立刻搖頭,“你的廚藝我早就領教過,實在不敢恭維!”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慕清妍挑眉。
歐競天裝模作樣抓過她的袖子仔細聞了聞,再次搖頭:“還是不信!”
“好吧,”慕清妍只得泄氣,“我承認我在廚藝方面實在沒有什麼天分,這菜是陶小桃做的。”
這一次輪到歐競天挑眉:“她?她會下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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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清妍想到陶小桃鬼鬼祟祟的樣子,忍不住一樂:“大約是做來討好阿智的,我嚐了一口覺得好,便叫她多做了一份。”
“嗯,”歐競天慢慢點頭,“阿智向來茹素……”話鋒一轉,又問,“你以爲陶小桃如何?”
“單論這個人,”慕清妍想了半晌才道,“我覺得還是不錯的,配阿智倒也郎才女貌。但是,我以前也翻閱過很多有關大巫古國的典籍,這是一個十分神秘的國度,有些規矩甚至荒誕詭秘,我只怕陶小桃恪守古訓,反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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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競天擺手命侍女們都退下,自己給慕清妍飯碗裡添了菜,才道:“進來吧!”
桃紅衣袂一閃,嬌俏的陶小桃已經盈盈立在兩人面前,嘟着嘴對慕清妍道:“王妃便是這樣看低我?”
慕清妍坦然一笑:“我只是實話實說,大巫古國的確神秘至詭異,而且規矩嚴苛。”
“那麼你呢?”陶小桃斜着眼睛看歐競天。
歐競天一邊自己吃飯一邊給慕清妍佈菜,緩緩說道:“我只知道,阿智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陶小桃拉了把椅子坐下,伸手抄起筷子夾起菜就吃,看到還有一壺酒,提起來嘴對嘴灌了一氣,然後一抹嘴:“一對賊公婆!明知道我不是那種守規矩的人,還這樣拿話來堵我,說罷,又想算計我什麼?”
慕清妍一笑,命人又送了一副碗碟進來,道:“陶姑娘,你的爲人是我這十八年來所僅見,甚至之前聞所未聞。我相信以你這樣的性格定不會墨守成規。”
陶小桃一泄氣,趴在了桌上,懶洋洋道:“我是大巫國王族遺留下來的唯一血脈,也是族中巫術天分最高的一個,如若大巫國復國,是理所當然的王位繼承人。當個女王也沒什麼不好吧?所以我答應了那幫老傢伙。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便是陳舊的族規國家律法一律要由我重新擬定。也因此,族中出現了對立的兩派,支持派呢,說是我是王族唯一血脈如若能夠復國,並且興盛大巫國,規矩改一改也不是不可以的;反對派則說本來我一個女子,年紀又輕,巫術也未臻大成,根本沒有本錢領着他們復國,何況我是王族唯一血脈又能怎樣?放眼九州大陸,朝代更替不是說變就變了?前朝皇孫公主,到了下一朝,說不定便是花兒乞丐。”
陶小桃眼神譏誚:“說穿了,不過是不想徹底淪爲被統治階級罷了!權力纔是他們追求的最終目標。所以反對派們離開我們隱居的地方,——至於隱居地是哪裡,對不起,恕不奉告,——他們來到九州大陸繁盛地處處串聯,想要找個合作伙伴,好跟我抗衡,雖然他們人數不少,但是和支持我的人比起來,畢竟還是少數。
而支持我的長老們,也不是都只有一個心思,他們也想在這一場對決裡看看我是否能夠勝任女王,若是不成,大概就會弄個君主立憲制出來。嘿嘿,可惜叫他們失望了,玩計謀我雖然不一定玩兒的過你楚王,可是我也不差啊,這羣老傢伙很快被我折服,讓我的‘五年計劃’驚得兩眼直冒藍光,何況我還安排人打了反對派一個措手不及,當然衆望所歸、一鳴驚人、一呼百應了!”
歐競天在她說話的時候並未停止吃飯,而且一邊吃一邊飛快移動桌上的盤盞免受她口水之厄。
慕清妍飯量小,早早停筷不吃了。
陶小桃口沫橫飛的說完,又提過酒壺灌了一氣,舒了一口氣:“爽!”
歐競天這才閒閒問道:“‘君主立憲制’是什麼?”
“呃,”陶小桃轉轉眼珠,打個哈哈,“杜撰杜撰,我編出來的,意思就是他們架空我這女王,只給我一個尊榮的頭銜地位地位,然後他們說了算。”
“陶姑娘,”這一次換了慕清妍開口,“我只問你,你和阿智在一起,是因爲他是羽族遺民還是因爲他這個人?”
“唉!”陶小桃嘆了口氣,“王妃,我知道,女人何苦爲難女人,而且我這一路走來,爭權奪位,打生打死是多麼不容易,你也會想到,但是這都不會成爲你幫助我的理由是不是?”
“是,”慕清妍毫不猶豫的點頭,“我從來不是那種濫好人,也註定不會有神佛菩薩那般寬廣的慈悲心腸,我目光所及的不過是我自己和我身邊重要的人罷了。”
“巧的很,”陶小桃反而笑得歡快,“我也不喜歡白蓮花假聖母!我跟上楚王純粹是閒來無事,給自己找點樂子,何況那個賀金蟬爲人也還不錯的,所以我想看看令她芳心錯付的到底是怎麼一個人。然後呢,我的三腳貓的毒術自然起不了什麼作用,但我也覺得你們這些人神神秘秘的,而我好奇心又很重,所以想跟去看個究竟,追蹤的時候小小用了點巫術,可惜被你們給發覺了,我就知道你們之中有人也會巫術而且還是個中高手,同時我的身份也一定暴露了,那麼我還有什麼理由不繼續跟下去呢?”
“後來我一直剋制自己不動用巫術,想找出你們之中那個巫術高手,可是他藏得很深,我沒找到。後來不是就跟着你們一同來了慶都麼?巧了,反對派們也在慶都,我可以兩件事一同解決有什麼不好的?直到王妃中了巫術手臂不能動彈,我看到阿智神色有異,才知道他便是那個巫術高手。可是這之前我已經對他有情了。”
“你們不理解我,我是一個追求完美愛情的人,找不到那個真心愛我我也愛着的人,我寧可一輩子單身,如果老傢伙們要王位繼承人,大不了抱養一個孤兒就是了。反正我只答應他們復國、做女王,又沒答應他們會生王族繼承人!”
“不過,我既然遇到了阿智,便不想錯過。可能我們是上輩子付出了擰斷脖子的回眸的代價這輩子才遇上的,我怎麼可能放手!他不是羽族遺民我是這個態度,他是羽族遺民那就更好,雙贏老傢伙們還不樂瘋了?如果他願意,我把王位讓給他又值什麼?反正九州大陸有你歐競天,我也別想當什麼女成吉思汗,何況我也沒那個野心。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跟心愛的人一起吃吃喝喝玩玩樂樂,纔不枉此生!”
“好啦!我說完了!”
陶小桃一番話滔滔說完,一壺酒也喝乾了,卻仍舊面不改色,大大方方等着歐競天和慕清妍表態。
慕清妍含笑點頭:“陶姑娘,我果真沒有看錯你,你果真是書上世上我所聞所見的第一人!雖然有些話我聽不太懂,但意思還是明白的。我很佩服你!”
“多謝!”陶小桃拱一拱手,知道慕清妍是站在她這一邊了,於是笑眯眯又去看歐競天。
歐競天先命人將殘席撤下,打了水來淨手,然後又上了熱茶,這才慢悠悠的道:“你既已知道王妃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還等什麼?”
“呀?”陶小桃瞪大了眼睛,“楚王千歲什麼時候這樣好說話了?你不該有一大堆苛刻條件在等着我麼?”
“在本王心中,兄弟可不是拿來出賣的。”
陶小桃翻了翻白眼兒,撇嘴,見歐競天眉梢一挑,立刻狗腿地道:“是滴是滴!普天之下誰不知道楚王殿下義薄雲天、情意深重啊!”
歐競天淡淡一笑,對窗外道:“你也可以進來了。”
陶小桃的臉立即垮了下來,不是吧,自己這樣一番話竟叫人家當面聽了去,這臉往哪擱?可是那扇窗紋絲不動,窗外根本不像有人的樣子,這才偷偷鬆了一口氣。
可惜,這口氣還沒送完,一個人已經施施然從門口走了進來,她又倒抽了一口氣,氣息相阻,劇烈咳嗽起來。
慕清妍擡眼看到阿智,眼前亮了一亮,阿智已經去掉了平素的僞裝,原本微黑的皮膚早已被白潤潤水靈靈的肌膚取代,眉眼彎彎,脣紅齒白,分明是個絕世美男子,而且他容貌偏向陰柔,若是換了女裝便是傾國傾城的一個絕代佳人,根本都不需化妝,脂粉都嫌污了這十分顏色。
“咳!”歐競天重重咳了一聲,眼神不善地瞟嚮慕清妍。
慕清妍淡淡一笑,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醋性太大。
阿智雖然相貌柔美,但身姿依舊是英挺的,直直走到陶小桃身邊,殊不溫柔的替她拍背順氣,硬邦邦問道:“好些了沒?”
“呃,那個……”陶小桃的臉罕見的紅了,訥訥道,“你都聽見啦?”
阿智皺眉:“我問你好些了沒?”
“好了,好了!”陶小桃忙道,“你到底有沒有聽見啊?”
阿智縮回手,轉臉去看歐競天,微微躬身:“王爺,您叫我去掉僞裝,我去了,您叫我來聽壁角,我也聽了,若無事,屬下告退。”
歐競天略一點頭。
於是在陶小桃驚愕的目光中,阿智便雲一般飄了出去,轉瞬不見。
“啊!這……”陶小桃轉臉去看歐競天一臉鬱卒,“我說大王爺,你不是那個啥……”
“嗯?”歐競天微微挑眉,“本王只說過王妃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在本王心中,兄弟從來不是用來出賣的。而王妃究竟是什麼意思,她也沒說,不是麼?”
“啊?這!”陶小桃一張臉皺成了苦瓜臉,氣得直跺腳,“不帶你們這麼玩兒的!”
見她急了,慕清妍忙道:“陶姑娘,稍安勿躁!我的意思你不是已經明白了?不管別人怎樣,總之,我不會成爲你們在一起的阻力,只要你不會傷害到我們之中任何人。但是,你們到底能否在一起,還要看你們兩個的緣法不是?”
“對呀!”陶小桃一拍腦袋,轉嗔爲喜,“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妥了!我不打擾你們二人世界了,拜拜啦!”嗖地竄了出去。
歐競天目光幽暗,半晌嘆道:“你什麼時候能對我也有這份寬容也就好了。”
慕清妍含笑斟了一杯茶,雙手奉與歐競天,微微福身:“妾身知錯了,請王爺寬恕!”
歐競天哈哈一笑,將她抱進懷中。
慕清妍也並不推拒,微微靠在他懷裡問:“今日商議得如何了?”
歐競天嘆了口氣:“有了些頭緒,但是眼下還有一個難題。”
“什麼?”
歐競天撫了撫她烏亮的發,頗有些爲難:“還要再去一次冰泉山。”
慕清妍秀眉一皺,下意識重複了一遍:“冰泉山?”
“嗯,”歐競天神色凝重,但還有些不確定,“據我和隨風的分析,你父母很可能被轉移到了冰泉山瓊瑤宮。”
“什麼?”慕清妍立刻站了起來,臉色大變,“你的意思,段隨雲已經和鬼蜮勾結在一起?”
歐競天眉峰微蹙:“這也不好說。你也知道早先我一直在邊疆打生打死,隨風爲了保證我的軍需,精力便不能過多分散,所以我們的消息網相對較爲薄弱。昔年因爲隨風意外收服了百翎閣,我們本以爲是個轉機,自己的消息網完善之事便耽擱下來,誰知……”他微微搖頭,鳳眸中卻有一點銳利的冷芒閃過,“那不過是個圈套!虧得隨風見機早,沒有泥足深陷,饒是如此,我們原先的暗樁也失陷了不少。我在慶都滯留的時間越長,所需的各路消息便越多,隨風這兩年爲了此事操碎了心,總算有了大體脈絡,但總歸不能和樹大根深的百翎閣相提並論,所以有些消息會得來的比較滯後,或者不夠準確。”
慕清妍略一思索便已明白:“百翎閣是當初段隨雲故意送給你們的吧?一來隨風剛接手百翎閣諸事不順遂必定會帶過去一批自己的心腹人,這便分散了隨風等人的精力;二來,先期百翎閣也一定替你們提供了很多有用訊息,而且並無異動,所以隨風及其心腹便將一些原本屬於你們的而又與百翎閣相重複的暗樁歸併,這就等於你們自己將要害湊到了人家的利刃之下:果真是個一箭雙鵰的好計策!”
歐競天臉色一黑:“論心機,我和隨風加起來也不是人家的對手!”
慕清妍眼中疑惑之色更盛:“你們和他之間到底有什麼過節?爲什麼他恨你們如此之深?他先前倒和我說過海藍衣的事,可如今想來我倒不敢信了。”
“這件事他倒沒有撒謊,”歐競天嘆了口氣,悵然道,“你沒有見過藍衣,否則你也會喜歡她的,那段光陰是我和隨風最困難的時候,是她的到來……就像連陰天突然出現的陽光,我們低沉的心,也因她而再度高昂。我本以爲我沒有從母親那裡繼承她的神異之力,是藍衣不斷鼓勵我,在戰事之餘常常拉着隨風陪我到處遊走,終於,有一日我發現我對精鐵、玄鐵、烏金礦有着強烈的感知能力,甚至也能微弱感應到寶石礦,從那時起,我的軍隊裝備、武器配備才漸漸好起來,隨風也不必再四處奔走籌備軍需,他只需帶人將那些礦挖出來,再通過各種渠道變賣、冶煉即可。從那時起他纔有了一些精力來訓練安排暗樁。但時隔不久,就出現了藍衣和段隨雲的事,此事給他打擊很大,他病了很久才能起來。”
慕清妍又沉默了一霎,問:“可即便如此,段隨雲也不可能這樣恨你們啊,畢竟他和藍衣姑娘並不熟稔,根本談不上什麼深情厚誼。”
歐競天微微冷笑:“他和藍衣不熟,可他和海家武林勢力相熟得很!昔年我雖想到了這一層,可他畢竟是隨風的胞兄,不願意將他想的太壞,而他也口口聲聲斥罵隨風‘辱兄奪嫂’,所以我一直想找機會給他們兄弟化解這一段仇怨,到頭來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還有呢?”
“還有,”歐競天眼神有點空,也有點溫暖的色彩在黑沉沉的鳳眸中閃動,“更重要的原因是當年被姨母夫婦選定來幫我的人是隨風而不是他。”
慕清妍更加不解。
歐競天斟了一杯茶遞到她脣邊,看她喝了,自己也喝了一杯,這才解釋道:“我所說的姨母是隨風的母親,她和我母親是閨中密友,義結金蘭的姐妹,但姨母並非神眼族人,而是我母家鄰居收養的棄嬰,所以她並沒有神眼族人所有的異能。姨母和母親一同長大,情誼自然非比尋常,她比母親大兩歲,出嫁也早,姨父也是一位奇人,雖然並不會武功的,但是熟讀兵書戰策,胸中大有丘壑。姨父姨母成婚後慢慢搬遷,輾轉來到慶都,住了一段時日才知道我母親竟然嫁入皇宮。”
“後來她們秘密聯絡上,姨母爲人謹慎,叮囑母親不要對外人透露她們的關係。所以母親出了事,神眼族出了事,而姨母一家仍能夠安然無恙。”
“當然那是後來的事了,我出生後,姨母承神眼族養育之恩,又和母親姐妹情深,所以決定在自己兩個兒子當中選一個來輔佐我。段隨雲是長子,比我和隨風大三歲,在五歲那年曾經走失過,一年多以後才得以找回,姨母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兒子自然格外珍愛些,諸事也多縱容,姨父說隨風雖然年幼但性子更沉穩些,陪伴我最合適,姨母也同意,便將隨風推薦了做我的伴讀。這是令段隨雲第一個不滿之處。”
“在他心中能夠出入宮苑自然是好事了。之後他行蹤詭秘,常常失蹤一陣子,然後又自己回來,問他他只作茫然不知,姨父姨母多方查訪,甚至請了高手跟蹤,都一無所獲,只得罷了。”
“後來出了神眼族的事,我母子遭逢大難,姨父姨母決定放棄慶都的一切,擇地隱居,並籌謀替神眼族復仇。當時段隨雲也在,他自薦要輔助我去黃沙關,姨父姨母卻諸多不放心,只得藉口隨風和我相熟,只怕更合得來,駁回了他的請求,他又要求參與替神眼族復仇的事,又被拒絕了,便覺得父母極其偏心,說了很多不當說的話,姨父姨母傷心之下將他逐出家門,自此之後他深以此爲恨。究其根源,罪魁禍首是我,其次纔是隨風,你說他怎能不恨我?何況後來又牽扯到你,自古以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只怕我和他之間是會不死不休了。”
“原來如此……”慕清妍點點頭,“他說他是五歲年那意外遇到我的父親,進而拜父親爲師的。之後的事他只是寥寥數語一筆帶過,並未跟我細說,原來中間還有這麼多緣故。”
“他可不止你父親一個師父,”歐競天冷笑,“你父親長久處於幽禁之中,你以爲他會有時間教導徒弟麼?何況那些囚禁你父親的人又怎會放心將你父親和心愛弟子關在一起?”
慕清妍臉色微微一變,原來段隨雲從來沒有和自己說實話,果然,他沒有將實情相告。只是這一切既然都已看透,爲何心中還是感覺到涼?
歐競天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緩緩說道:“你也不必自責,長久以來,你一直將他當做親哥哥看待,一旦得知他的真實面目,自然難以接受,我能夠理解。”
“嗯,”慕清妍將身子放軟,“我只是覺得,人世森冷,人情淡漠竟至如此!我在宋國公府生活十五年,即便沒有血緣關係,也有那十五年朝夕相處的情分吧?可他們竟那樣謀算我,根本沒給我生路!後來又遇到一個段隨雲,他對我體貼呵護備至,讓我覺得彷彿真的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長,可到頭來,他卻……”
“不要想太多,”歐競天軟語安慰,“你還有我,不管經歷怎樣的風雨,我都在這裡等你,而且我不會傻等,你若不來找我,我便去追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你都休想逃離!”
“是,”慕清妍軟軟回答,脣邊也帶着柔軟的笑意,“我不逃,不是因爲逃不掉,是因爲不想逃……”她語聲漸低,在歐競天懷中睡着了。
歐競天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將她抱到牀上小心放好,拉開錦被,替她掩好被頭,靜靜看着她安靜的睡顏。
妍,我但望歲月永遠靜好,比眼前還要好上千倍萬倍。我但望你永遠展露笑顏,而內心安樂。
靜坐良久,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方纔還精神奕奕的臉上露出濃濃倦容,不捨得望了望慕清妍,轉身欲走。
袍角卻被人扯住,轉首,慕清妍睜開惺忪的睡眼,含含糊糊問:“去哪裡?”
“吹燈。”歐競天輕輕從她手中拉出自己的袍角,輕手輕腳走過去將室內燈吹熄,只留一盞照明,又拿剪子剪了燈花,這才悄無聲息出去了。
不是不想留下,只是軟玉溫香在懷,那軟玉溫香又是自己心心念唸的女子,他怕自己把持不住,罔顧了對她的承諾。
慕清妍安心的睡着,脣邊也露出安然甜美的笑容。以往都是她誤了,好在,從此醒悟,並不晚。
翌日起來,剛剛用過早膳,宮裡便傳來懿旨,董太后病重,宣楚王妃進宮侍疾。
慕清妍本來在給歐競天裁製新衣,聞言手一抖,幾乎便把整塊布料都毀了。
歐競天將手裡茶盞一擱:“這不知又是誰出的幺蛾子,大約也覺察出我的毒已經解了,知道沒法子再控制我,所以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來了。”
慕清妍微微皺眉:“總不能不去,既去了,便不可避免的會被算計……算計我是小,只怕他們想借此對你下殺手。”
歐競天無所謂的一笑:“他們對我下的殺手也太多了,別說他們自己記不清,連我也算不過來了,也不在乎再多這一次!我陪你去,只說你有了身孕,胎像未穩,不能侍疾。”
慕清妍臉一紅:“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可是壽安宮裡醫官那樣多,我又……他們如何看不出來?董太后不可能不叫人給我診脈。”
“這個簡單,”歐競天笑得不懷好意,“我們弄假成真不就行了?”
“呸!”慕清妍臉色更紅,“越發沒正經起來!”
歐競天一樂,道:“你雖不善此道,但崔先生一定有法子使你的脈象看起來像是喜脈,因爲懷孕日短,從體型上看不出來在情理之中,等到能夠看出來的月份,我們已經不在慶都了。”
慕清妍這才點了點頭:“即刻就要進宮,來得及麼?”
“來得及!”答話的卻是崔先生,他笑呵呵走進門來,遞給慕清妍一顆藥丸,“順心丸,吃了它一切順心如意。”
慕清妍恍然大悟:“你們早就在準備這件事了!”
“嗯,不錯,”崔先生笑道,“宮裡那兩位怎麼可能對王爺放心?王爺越是沒事,他們便越想將王爺除掉。不過,據我所知,董太后壽元將盡,你這次進宮千萬小心,不可直接接觸。”
“是。”
歐競天親自送慕清妍進宮。
董太后在壽安宮寢殿榮安殿養病,重重簾幕密遮燈,殿中光線暗淡,空氣阻滯,只能聞到濃重的藥味,宮女穿梭、醫官來往,不聞腳步聲響,更無言語交談之聲。
見歐競天扶着慕清妍走進殿中,陳公公眼神一閃,迎上來,苦着臉道:“王爺和王妃終於來了?太后這幾日常唸叨許久不曾見過王爺王妃……”一邊說着他一邊抹淚,哽咽道,“老奴服侍了太后一輩子,知道太后年事已高,怕是……論理當奴才的不該說這話,可是老奴是發誓要跟了太后去的,便也顧得不這麼多了……兩位,快去看看太后,說不定太后一見了最心愛的孫兒孫婦,能有起色也不一定……”
歐競天勸了陳公公兩句,道:“本王去便可,王妃身子不適,只怕驚擾了太后。”
陳公公目光又是一閃,從擦眼睛的袖子底偷偷瞄了慕清妍兩眼,見她果真臉色微黃,精神不濟,忙問:“王妃娘娘是怎麼了?”
“哦,沒什麼,”歐競天眼角眉梢的喜氣怎麼都遮掩不住,“不過是有喜了。前幾次側妃有喜,不過都是一場空歡喜,如今王府裡再沒有那些烏七八糟的人和事,王妃這一胎本王尤其看重,絕不能出半點閃錯。”
“這……”陳公公爲難了,“那……那請太醫給王妃請完脈再決定是否適宜面見太后,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好。”歐競天爽快答應,扶着慕清妍在外殿找了把椅子坐下。
陳公公疾趨入內,不多時果真請了一位太醫過來,這位太醫歐競天也認得,是太醫院著名的千金國手,姓魚。魚太醫過來給二人行了禮,單膝跪着偏着頭給慕清妍請脈,診了半晌,向歐競天叩頭:“臣,恭喜王爺!”
歐競天含笑從袖子裡摸了一塊金子遞給他:“也請魚太醫沾沾喜氣。”
魚太醫垂頭接過,倒退着退下。
歐競天又將目光轉向陳公公,此刻陳公公臉色也十分難堪,不知是爲難還是焦急,愣了半晌才勉強笑道:“還是請王妃進內吧,太后若知道王妃肚子裡有了皇家後代,指不定會有多高興呢!”
“如此,也好。”歐競天淡淡看了陳公公一眼,扶着慕清妍慢慢走進內殿。
陳公公在他們身後悄悄抹了一把汗,跟楚王殿下打交道,可真不容易,只一個眼神兒就叫人心頭直跳!
一路有宮女悄無聲息揭起簾幕,待二人走過又輕輕放下。
二人漸漸走進內殿深處。
寢殿內,明黃色裝飾的偌大鳳榻簾幕低垂,榻前跪着一排宮女醫官,幾位皇子公主遠遠垂首站着,身邊各自有宮女端着巾帕、水盂、茶湯之類,一等太后傳喚,便從宮女手中取過一樣物事上前服侍,這便是侍疾了。
見他們進來,衆皇子公主都將目光投了過來,只有十一皇子燕王歐璟珉不動聲色。
“是……天兒來了嗎?”牀帳內傳來董太后衰弱的聲音。
歐競天不着痕跡的摁了摁慕清妍的手,輕聲道:“是,是孫兒攜孫婦來給皇祖母請安了,孫兒許久不在京城,昨日半夜纔回來,也未曾聽聞皇祖母生病,本打算今日好好沐浴薰香再來叩問皇祖母和父皇聖安,誰知還不曾動身便得了皇祖母的懿旨。”
“咳咳,來了就好……”董太后顫巍巍道,“來,近前來,讓皇祖母好生看看你……還有你媳婦,她的腿……無妨了吧?”
歐競天在原地站着不動,道:“有勞皇祖母惦記,清妍已經痊癒了,而且還有了孫兒的骨肉。”
“哦……”董太后拖長了聲音,似是失望但很快笑道,“這是好事啊!哀家一定……咳咳咳……一定好好賞賜……是什麼時候的事?”
歐競天微微冷笑,他早已知道,董太后爲了這次見他們已經做了充足的準備,叫欽天監算好了日子,若是歐競天以慕清妍有身孕不能侍疾拒絕在宮中居留,她便說自己的病是這個孩子克的,必須請楚王妃到天牢裡避避嫌。
“天兒……”董太后見歐競天久久不答,有些急了,“究竟是什麼時候有的?”
“哦,”歐競天坦然一笑,“應當是一個半月之前,先皇壽誕之日。”
簾幕內,董太后臉色鐵青!之前三個月沒有一個好日子,都被她命欽天監做了手腳,或多或少都能找出一些妨礙,唯獨先皇壽誕之日做不得手腳!
“那麼,”董太后慢慢從牙縫中擠字,“這個孩子福氣不小啊!叫太醫看過了沒?你之前也有過兩個孩子,只是可惜了,這一次再不能出錯……”
“是,”歐競天微微躬身,“她們母子孫兒拿性命來保護,若有人敢傷他們分毫,我定將之碎屍萬段!”他有意放出了殺氣,這麼多年來他久經腥風血雨,這濃重的殺氣一旦外放,寢殿內無端端便起了一陣陰冷的風,所有人都不禁縮了縮脖子。
董太后的臉色又青了一分,卻不得不口不應心:“好,果不愧我皇家最優秀的兒孫!大丈夫身在天地間,連妻兒都護不住,又怎能護得住這萬里江山?”
此話一出,親殿中侍應的皇子公主身子齊齊一震,都把目光轉向歐競天,人人意味不同。
歐競天笑得雲淡風輕:“皇祖母說的哪裡話來?皇室最優秀兒孫,孫兒可不敢當,孫兒不過一介武夫,充其量不過替父皇和下一代明君看守國門罷了!”
皇子公主們又把目光收了回去,楚王雖然勢大,卻一直不交結朝臣,張揚跋扈之下倒得罪了不少朝中老臣,看來的確不是有野心的人。
唯有歐璟珉脣邊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隨即掩去。
董太后口脣有些顫抖,咳得更加厲害,鳳榻前跪着的一名醫官忙給一位一等宮女使了個眼色,那一等宮女忙道:“請太后進湯。”
六公主忙從宮女手中接過一直用開水溫着的湯,碎步上前,老嬤嬤將帳簾掀起,六公主親自給董太后餵了幾口湯。
董太后將她的手一推,幾乎將湯潑了出來,六公主忙端穩,臉色如常,董太后嘆了口氣:“吃絮了,不吃了。”
六公主抿嘴一笑,也不勸,只道:“皇祖母眼裡心裡只有九弟一人,我們進的湯自然不好吃了。”起身端着湯退下。
董太后反而笑了:“你這猴兒!皇祖母雖然偏疼你九弟,可也不曾薄待你們!你九弟這些年征戰在外,罕少回來,既然回來皇祖母自然要多疼他一些。”
六公主向歐競天笑道:“九弟,既然如此,你還不給皇祖母進湯?”說着將手裡的湯舉了舉。
歐競天仍舊站着不動,微笑道:“六姐有心了。只是弟卻沒有六姐以及各位皇兄皇姐皇弟皇妹細心,今日一早發覺王妃有喜,手忙腳亂都沒來得及準備,聽聞皇祖母相召便急手急腳的來了,竟沒有準備這些。何況弟一直在外,並不知道皇祖母的口味,想來還是六姐更爲貼心。”
六公主臉色微微一白,旋即笑道:“誰說九弟不善言辭?這一句句說的,倒叫人覺得是我多事了。”
“六姐哪裡是多事?”歐競天笑的光風朗月,鳳眸裡卻有一點寒光迫向六公主,“六姐是最有孝心的。”
六公主身上一冷,不自覺倒退一步,六駙馬忙伸手扶住她,低聲道:“公主,少說兩句吧,仔細母后那裡……”
六公主咬了咬脣,一聲冷笑,倒果真不再說話。
“好啦,”董太后命人將簾幕稍稍拉起來些,“氣悶得很……你們都是一樣的孝順,哀家都知道。罷了,別都杵在這了,你們也累,哀家也覺得於心不忍。”
“是。”皇子皇子妃公主駙馬們答應一聲,齊齊行禮,依次退出。
董太后有意留下歐競天和慕清妍,剛一張嘴,只覺得氣息一滯發不出聲,等到氣息順了能出聲時,歐競天已經和慕清妍出了壽安宮。
陳公公彎着腰走上前來,低聲道:“太后,楚王妃這一胎,來的巧啊……”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三十六章 當初不合種相思 ,
董太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臉色變得慘白,身子向後跌倒,就此昏迷不醒。
諸皇子公主還未曾出宮便已聽聞太后昏迷,自然走不得了,又回了壽安宮,齊齊等在春暉殿靜候太醫會診的結果。
興慶帝也匆匆趕來,臉色陰沉的可怕,他本已做好準備這幾日董太后便會大行,所以母子倆籌謀許久要藉此機會將歐競天一舉剷除,可是大事未竟,母后怎麼?
他路過春暉殿狠狠在歐競天夫婦臉上挖了一眼,便即快步向榮安殿走去。
賀皇后和諸妃一早例行過來請安畢都已各自回宮,此時又匆匆忙忙趕了來。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興慶帝紅着眼睛走了出來,滿臉倦容,一身哀慼:“你們都去見太后最後一面吧……”
自賀皇后開始,先是後宮諸妃,然後是皇子駙馬公主皇子妃,都依次見過了已經整理過儀容的董太后遺體。皇宮裡太后的棺木早已準備好了,內棺是水晶棺,外棺是千年鐵木,棺槨之間填了各種香料,董太后口中含着珍珠,腳下踩着玉白菜,頭上頂着玉如意,身周百寶環繞,神態安詳如生。
歐競天主動道:“原本王妃有身孕,忌三房,但太后生前疼她,便讓她也去見太后最後一面吧!”
興慶帝自然無有不應,明黃色手帕遮着的面容上一片深沉的冷意和殺機。
歐競天扶着慕清妍繞着棺木走了一圈,伸手在慕清妍手背上碰了碰,慕清妍幾不可察的點了點頭,兩人安然走出。
接下來便是欽天監和禮部擬定停靈下葬諸般事宜,諸皇子公主不便久留,各自回府,準備孝服,預備晚上守靈。
出了皇宮坐進了自家馬車,歐競天才問:“怎樣?”
慕清妍微笑:“你所料不差,那些香料裡的確摻了劇毒,比你之前中的毒還要厲害百倍,而且,你不見所有宮妃以及皇子公主人等腰間都配着香囊?那裡面想來便是避毒藥物了。至於除了毒藥之餘有沒有用巫術,就要問過陶姑娘才能知道了。”
歐競天點了點頭:“這回去的路上只怕不會太平。”
果不其然,楚王車駕纔出了皇宮,走上天衢大街,繁華的天衢大街上原本熙熙攘攘和和樂樂的平民忽然變成了面目猙獰的匪徒,十八般兵器齊舉,向着歐競天的車駕招呼,甚至還有人動用了雷彈子。天慶朝火藥稀缺,雷彈子只有皇家纔有配備,若是民間敢私藏私造便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此刻出動雷彈子顯然是抱定了將歐競天夫婦置於死地的決心。
然而馬車被轟炸的面目全非,護衛隊也被趕散,殺手們便發現已經中計:馬車是空的!
此時再想抽身已經來不及,慶都府尹和巡檢司已經派了兵馬包抄過來,這些殺手慌而不亂,準備且戰且退,然而防禦陣型還沒布好,便覺得腹中絞痛,登時七竅流血而死,無一活口。
與此同時,西府大街也有一輛普通馬車遭遇伏擊,刺客極爲精明一發現馬車是空的立即退走,並無傷亡,只留下一地箭矢。
東四胡同也有一乘四人小轎遇伏,四名轎伕斃命,護衛擒獲一名殺手未及訊問口供,殺手便毒發身亡。
歐競天端坐在楚王府內書房,一邊閒閒看着送到手邊的資料,一邊問慕清妍:“如何?”
慕清妍不答,只專心和崔先生研究她從壽安宮偷偷帶回來的毒藥和歐競天從六公主身上順手牽羊牽來的香包。
陶小桃也已仔細檢查過他們進宮時所穿的衣物,配了藥方叫他們洗過澡換過衣服,道:“的確有人用了巫術,還是以自身精血所養的噬魂,若不是我在這裡,哪怕你們躲過了這幾場刺殺,又有崔先生解了毒,只怕還是難逃一死。”
守在旁邊的阿智神色一變,凜然道:“噬魂是禁術,怎麼……”
“禁術怎麼了?”陶小桃冷笑,“人都是這樣,你越是禁制他便越想知道到底有什麼神奇之處。禁術不是巫術的一種嗎?而且還是極爲厲害的一種巫術!正因爲是禁術,那人便以爲早已失傳,世間只有他一個人會使,施展起來也就毫無顧忌了!”
阿智第一次在陶小桃臉上見到了哀傷神色,心中一顫,這個嬉笑怒罵的姑娘心底到底埋藏了多少不爲人所知的辛酸?
“好在,姑奶奶也不是吃素的!”陶小桃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敢在孔聖人門前賣字畫兒,我管教他肉包子打狗……呸呸呸,不是肉包子打狗,二位別介意哈,我是說管教他賠了夫人又折兵!”
歐競天又對阿智道:“放出風去,就說楚王和王妃在回府途中遇襲,身受重傷,只怕十天半月都起不來牀,至於來龍去脈,你知道該怎麼安排。”
阿智點頭:“是。”轉身出去安排。
崔先生已經給了慕清妍最重要的提示,微笑道:“你的書本知識已經足夠豐富,所欠缺的不過是經驗。我這裡有一本脈案,記錄了許多疑難雜症的表象、脈象以及治療方法,你拿去參研。我終究不能留在王爺身邊一輩子,難得你有這個天分和耐心。”
慕清妍雙手接過那本厚厚的手抄線裝書,恭恭敬敬跪下叩首:“雖然您沒有收我爲弟子,但我一直將您視爲師長。”
崔先生拈鬚微笑,老實不客氣地受了她的大禮。
歐競天含笑看着,有些嫉妒地道:“阿智求了那麼久,崔先生只肯傳授他如何給死人驗傷,你能有這個緣分,福分匪淺!”
慕清妍站起身微笑:“是啊,連董太后都說我有福氣呢。”
歐競天不懷好意的在她小腹上一掃,並不答言,慕清妍卻自己紅了臉,這才醒悟,董太后說的福氣不是指的她而是她腹中那個子虛烏有的孩子。
董太后薨逝對天慶來說無疑是一場地震般的大事,便是對整個九州大陸來說也是一個轟動性事件,雖然董太后也算高壽,但是她一生久歷腥風血雨,年輕時更曾輔助先帝剷除威脅帝位的幾大權臣,治理後宮更是雷厲風行手法酷烈,儘管近些年來董太后安養後宮已經不常出現在天慶乃至各國傳聞中了,但對這樣一位鐵腕太后的離世,不論天慶還是諸國都充滿了各種感慨。
興慶帝一生雖然並無甚大的建樹,但他卻是董太后一手教養出來的,即便他即位後便已勤政,可外人看來,他的爲政能力還不及董太后十分之一,一遇大事不能決斷,還要請董太后予以指點。所以在天慶朝以至諸國,積威甚深的不是這個也早已步入晚年的興慶帝,而是董太后。
也因此,董太后薨逝天慶朝舉辦的葬禮乃是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隆重,其他諸國也都遣使前來致哀。
這個時候,歐競天和慕清妍想要離開慶都是絕無可能的。
更何況,從那日進宮之後,楚王與王妃便雙雙病倒,楚王府一片愁雲慘霧,更兼之爲了給太后戴孝,府裡一片素白的海洋,連各種比淡粉稍微深一點顏色的花都拔了,更顯得冷肅而潦倒,就只差掛起白幡宣告王爺王妃雙雙薨逝了。
這麼一來,即便是興慶帝自然也不能命楚王和王妃進宮守靈了。
據宮裡派出來探病的太監言道,楚王和王妃病體沉重,短短一日功夫便已形銷骨立,臉上浮着的都是死氣,甚至連爬起身接旨的力氣都沒有,若不是還能說話,只怕是個人都會說那已經是兩個死人了!
興慶帝也爲此大病一場,先是一路扶攜的母后撒手人寰,然後又是一直被他視爲國之柱石的愛子楚王病重,還搭上了一個賢良恭順的楚王妃,“朕之不幸,天慶之難也!”
“不過是故作姿態罷了!”慶都西山下一條蚰蜒小道上,已經換裝的歐競天眼神冰冷。
慕清妍也已經換了男裝打扮,戴上了遮掩本來容貌的人皮面具,這面具不是當初軒轅澈所送的,而是歐競天特意爲她準備的,爲此他也有他的理由:“你那些面具段隨雲最熟悉不過,極可能暴露身份,還是不要用了。不過軒轅澈所送的那些防身暗器還是有必要帶齊的,你沒有武功,有些自保手段還是十分必要的。”
“我們這便去冰泉山麼?”慕清妍有些不解,看方向是向西秦方向的,可是道路卻又不是那麼回事。
“是,也不是,”歐競天擡眼看了一下前面的路,今日天氣不是很好,起了大霧,而且沒有一絲風,這濃霧不知什麼時候纔會散去,“我們,去見一位老朋友。”
慕清妍點了點頭:“我也覺得,我們還沒有做好萬全準備,這樣貿貿然去了,若是父親母親在冰泉山瓊瑤宮還好些,若是不在,豈不中了別人的調虎離山之計?”
歐競天轉臉看着她,眼中多了幾分探究:“你對這位老朋友一點都不好奇?”
即便戴了一層面具,但因爲這面具極爲纖薄精緻,所以任何表情做出來都極爲自然妥帖,此刻慕清妍臉上便是一派淡然,眸子裡更是沒有一絲波紋,語氣平靜:“不論他是誰,見了也便知道了。若是不適合我見,你也不會帶我一起了,對不對?”
歐競天微微一嘆,有些滿足有些驕傲有些寵溺:“你就是太聰明瞭。”
“楚王殿下心情真好,可我的心情就沒那麼美妙了……被人淡忘,可真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一個尾音被長長拖曳着的聲音哀傷地道。
只是那哀傷怎麼聽起來都有幾分做作的意味。
聽到這個聲音,慕清妍一向平淡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淺笑的波紋,只是抿脣不語,將目光投向了歐競天。
歐競天神色有些不善,鳳眸裡似乎還有些悔意,但被他很好的掩飾了下去。面容仍舊是冷漠的,微微點了點頭道:“的確是你我共同的故人,——赫連太子,既然來了,何不現身?”
淺淡的緋色一晃,讓人在這視野不清的大霧天氣眼前一亮。
南蒙那位以絕色妖嬈聞名九州的太子赫連扶蘇從濃霧中現身出來。
不得不承認,不管什麼樣的衣裝都能將赫連太子的美貌烘托得更上一個層次,紅色妖嬈紫色迷離便是素淨的白色也能讓他穿出幾分嬌媚,穿在歐競天身上只覺得冷肅的黑色換在他身上則會顯出神秘的魅惑,似乎這個人生來就是爲了向世人詮釋什麼叫做“妖孽”。
赫連扶蘇一雙妖嬈美豔的桃花眼眼波流轉,滿是毫不遮掩的哀憐自傷,雙手捧心做傷心難以自抑之狀。
這副樣子看在慕清妍眼中只覺得好笑,她與赫連扶蘇少年相識,知道這人雖然長了一副禍國殃民的臉孔,其實爲人最是嚴謹端方,不由得脣角彎起,莞爾笑道:“扶蘇,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歐競天卻從赫連扶蘇九分僞作中看到了那一分比這九分僞作強勝百倍的深切傷感,不由得輕輕一聲冷哼,待聽到慕清妍親切的喚他“扶蘇”,臉色立時黑了下來。
赫連扶蘇眼眸卻是立刻一亮,放下捧心的雙手飄身過來便要拉慕清妍的手,口中含笑:“清清,勞你記掛,不過我這兩年確實過得不好!”
歐競天臉色更黑了些,輕輕一帶,將慕清妍帶離赫連扶蘇雙手所及的範圍,聲音也有了幾分冷意:“赫連太子,請自重身份!”
赫連扶蘇斜睨了歐競天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楚王邀請本太子來此,不就是成全本太子與清清敘舊的麼?”
歐競天左手攬在慕清妍纖細的腰上,右手毫無預兆揚起,一股凜冽的掌風直劈赫連扶蘇面門。
赫連扶蘇臉上笑容不改,朗聲道:“來得好!本太子也正想報當年被辱之仇!”偏頭躲過這一掌,擡腿踢向歐競天膝頭,“我們男人之間的事,爲何要牽扯到女人?你把清清放下,你我打個痛快!”
歐競天冷哼一聲,反而將慕清妍抱得更緊,慕清妍只覺腰上一痛,心中更是不悅,冷聲道:“潤澤,你帶我來這裡,就是爲了看你和赫連打架麼?那麼,恕不奉陪!我還要去救我的父母!”說着從身邊取出金針毫不猶豫便向歐競天手上穴道刺去。
歐競天卻爲她這一聲“潤澤”心情大好,身子向後一飄,離開了與赫連扶蘇打鬥的範圍,伸手一拂,慕清妍手中的金針便到了他的手中,他微微一笑:“妍,你這一針落下,你我都難免落入絕谷了。”
慕清妍回首一看,果見歐競天立足之處正是道路邊緣,他們此時在西山之上,道路邊緣便是峭壁邊緣,一旦失足落下,只怕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心中更加不悅:“既知如此兇險,爲何邀約在此地?既然約在此地爲何不好好談一下彼此心意,反而要這般龍爭虎鬥?”
歐競天心情大好,忽然湊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與他這樣親暱,我是醋了,行不行?”
慕清妍心中惱意未去,又生出幾分好笑來,轉瞬又覺得感動,若不是對她在意到十分又因爲她不明朗的態度患得患失,堂堂一代戰神跺跺腳都令九州大陸震顫的歐競天也不至於這般失態,心思也柔軟下來,柔聲道:“潤澤,你我是夫妻,而我和扶蘇太子是少年舊識,這中間的差別你不該不清楚。”
歐競天心中大樂,這是她第一次親口承認他們的關係。
慕清妍輕輕一嘆:“經歷了這麼多,我已不是當初那個被宋國公府精心教養用來結交權貴的無知少女,你我之間雖然不會如普通夫妻一般相敬如賓,也不會如世間兩情相悅的眷侶一般親密無間,我……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
歐競天對她目前這樣的態度已經相當滿意,哪還會說什麼不好,點點頭,帶着她向赫連扶蘇走了幾步。
赫連扶蘇斜斜倚着山壁,臉上的落寞神情一閃而逝,仍舊笑得招搖:“二位,當着我這位孤家寡人這樣恩愛,不是故意刺我的眼麼?”
“赫連太子在我天慶國喪期間也穿得這般招搖,豈不是在刺我天慶所有人的眼?”歐競天反脣相譏。
赫連扶蘇呵呵一笑:“怎麼會?死的不過是一個老太婆而已,若是楚王殿下真的對這位老太太有那麼一丁點兒敬重,只怕也不會在喪禮期間帶着愛妻出遊吧?”
歐競天冷冷一笑:“本王只怕,若是本王出現在守靈隊伍中,那位老人家會從棺木中跳出來!”
慕清妍不理會他們脣槍舌劍,再次問道:“赫連,你怎會出現在這裡?”
“是楚王邀我來的啊!”赫連扶蘇無辜的一攤手,桃花眼夾了歐競天一眼,“故人相邀怎好爽約?”
慕清妍轉臉看向歐競天,歐競天淡淡一笑:“我們這一次去冰泉山,需要借重赫連太子,”恐怕她不明白,又解釋道,“我的所有勢力不論是明裡暗裡的,此刻都不宜再動用,明裡的不用說是被宮裡那位嚴防死守的,暗裡這些都被段隨雲看得緊緊地,也不能動。”
慕清妍點了點頭,以她和赫連扶蘇的交情,請赫連扶蘇幫忙也不是沒有可能,更何況很可能歐競天和赫連扶蘇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
赫連扶蘇一轉身:“二位跟我來吧。”
歐競天牽着慕清妍的手,閒庭漫步般跟在赫連扶蘇身後。
忽然慕清妍腳步微微一頓,疑惑地望了望四周,然後又點了點頭。
歐競天看了她一眼,眼瞳一縮,狠狠盯了盯赫連扶蘇,卻是什麼話都沒說。
慕清妍耳中響起一線細細聲音:“清清……是我,赫連,我在用傳音入密和你說話,有些話我不想讓歐競天聽到,而他大約是不可能給我們獨處的機會的。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真的決定跟着他了?”
慕清妍緩慢而又肯定的點了點頭,經歷這麼多的腥風血雨波譎雲詭,她若再看不清自己的心意,那便是個傻子了,只是心裡還有點彆扭也就是了。
赫連扶蘇散漫而妖嬈的步子微微一滯,隨即又行走如常,繼續道:“好,只爲你這一點頭,我便竭盡全力幫他。但,清清,我還是要你記住一句話,一旦有一日你發現他不是你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南蒙國門永遠爲你打開。”
慕清妍擡眼看了看歐競天,歐競天擡手替她將被山風吹亂了的頭髮理順,她微笑點頭,低低地道:“我再不會疑你。”
歐競天握緊了她的手:“我信。”
赫連扶蘇心中悵然一嘆,繼續傳音入密:“清清,即便你們兩情相悅情比金堅,但這世上還是有些禍福難以預料,萬一你遇到什麼疑難或是困境,記得,我是你的朋友。”比朋友更深的情誼你不會接受,我也給不了你朋友之外的承諾,那麼便讓我以朋友的名義,守護你!
慕清妍點了點頭,輕輕答道:“好。”
歐競天雖然不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麼,但仍舊露出一抹滿意微笑。
赫連扶蘇帶着他們七拐八繞穿過濃霧,走進一所小小院落,看樣子這院落不過是普通的農家院落。赫連扶蘇親自推開柴門,伸手一引:“請。”
歐競天客氣兩句,赫連扶蘇便當先向裡走去。
進了堂屋分主賓落坐,赫連扶蘇也不廢話,當即取了一份名單和一張地圖出來,向歐競天一推:“楚王可以帶着清清取道南蒙,這是我給你們選定的一條路線,以及沿路的暗樁名單和分佈,這一批人會陪着你們一直到冰泉山瓊瑤宮,瓊瑤宮近些時我也去過一趟,想必與你們當初去時已經大不相同,反正我是沒能進入腹地,”他毫不遮掩,“而且,我還受了傷。”
慕清妍一驚,與歐競天對視一眼,眼中滿是擔憂。
歐競天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慕清妍點點頭,苦澀一笑。
赫連扶蘇直直盯着歐競天臉上嫵媚妖嬈的神色盡去,換上一臉肅殺,但是他面容太過嬌美,這肅殺實在沒什麼威懾力:“歐競天,你這一次非要帶着清清去涉險?”
歐競天不看他,只對着慕清妍:“她不去纔會不心安。而且,普天之下,沒有哪個地方是絕對安全的。”
這一點赫連扶蘇無法否認,南蒙皇宮他的東宮也不太平,否則他也不會親自來天慶參加董太后的葬禮,這種事情再重視也好,派個皇子來也就到頭了。唉,太子難當啊!
“對了,”慕清妍忽然想起一件事,“蕊仙郡主如何了?”
“她?”赫連扶蘇微微挑眉,“你還記得她?她現在忙得很,大概是不會有時間來跟我搗亂了。”想到國內那一團糟,他不由得苦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慕清妍認真地道:“蕊仙郡主不適合你。赫連,她若成爲你的太子妃,將來的南蒙皇后,只怕不光是你將來的後宮不得安寧,南蒙朝野也要……”
“妍,”歐競天出聲打斷了她,“赫連太子自有分寸,這件事你還是不要干涉的好。”
慕清妍微微搖頭:“我只是給赫連一點建議,朋友一場,我不想看着他遭殃。”
赫連扶蘇眼眸微微一閃,笑道:“多謝清清。你放心,她不會成爲我的太子妃,當然更不會成爲南蒙的未來皇后。我的婚事雖然不由自己做主,但是誰也別想讓我娶一個麻煩!”
“這就好,”慕清妍點頭,“我自怕你爲人太耿直反而遭人暗算。”
歐競天不贊同的道:“妍,你以爲在皇宮中長大的人誰沒有幾分自保能力?誰沒有幾分令人忌憚的實力?”
慕清妍自嘲一笑:“算是我多事好了。”
歐競天眉頭一皺,本來不是想惹她生氣,怎的話說出來就這樣生硬?
赫連扶蘇衣袖一擺,笑得嫵媚妖嬈:“楚王殿下還是沒能找到與清清的相處之道啊!要不要小弟指點一番?”
歐競天臉色立刻一黑:“多謝太子好意,不敢勞動大駕!”伸手拉着慕清妍起身,“我們叨擾了,還要趕路,恕不能久留,再會!”
慕清妍歉意的衝赫連扶蘇一笑,隨着歐競天快步離去。
赫連扶蘇斜倚着柴門看着他們的身影融入濃霧再也看不見了,半晌,悵然一嘆。攤開手掌,掌心裡一隻碧玉耳環瑩然有光,他微微閉了閉眼,握緊拳頭,須臾指縫微微張開,便有碧綠的玉粉簌簌落下,隨着山風零落,至無可尋覓。
慕清妍和歐競天下了西山山腳下便有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在等候,車伕見了他們忙恭恭敬敬上前,道:“少爺,少夫人,你們來啦?”
歐競天點了點頭,和慕清妍上了馬車。車伕也不多問,一揚鞭子,馬車轆轆駛入濃霧中。
這一場大霧足足下了三天,纔在一場風后散去。
而此時,歐競天和慕清妍已經離開慶都千餘里。馬車換了三四回,他們的裝扮也換了三四回。
這一日,歐競天看慕清妍眉宇間有着掩飾不住的疲態,便主動提出休息一日。
“別,我們還是繼續趕路吧!我還撐得住!”慕清妍心中焦灼,不肯休息。
“妍,你若累垮了,我們便會耽擱更多時日,而且,你想以這種狀態去見你十幾年未見的父母?”
慕清妍想了想,只得同意:“是我心急太過了。我只怕他們受了太多苦……”
歐競天眼眸深邃:“沒見到他們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測。我們要做的便是做好萬全準備,他們在瓊瑤宮我們便要一舉營救成功,倘若不在,我們還要全身而退。”
“嗯,我明白,”慕清妍揉了揉眉心,“我發現我從來都不曾瞭解段隨雲,根本不知道他的行事風格,否則也當能猜出一二。”
歐競天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不要想太多了。安心歇着,養足精神我們也好繼續趕路。說起來,段隨雲也不是一點好事都沒幹,最起碼,他給你的黑魚內丹就是一件好東西,否則以你的體質早就倒下了。”
慕清妍認真看了他一眼:“我倒沒想到,你還能替他說好話。”
歐競天坦然一笑:“我也不過是實話實說。”
打發出去找客棧的車伕回來稟報:“少爺,少奶奶,前面只有一家客棧,差不多已經客滿了,而且沒有上房,所有的房間都差不多,簡陋的很。”
歐競天不在意的點點頭:“就這樣吧,出門在外哪能事事如意?去訂三間房。”
車伕苦着臉道:“只剩一間房了,奴才自作主張已經訂了,本來還想出錢請兩旁的客人讓一讓,只是都被拒絕了。”
歐競天並不怪罪:“已經很好了,這裡來往客人多,訂不到房間是必然的,只是要委屈你們了。”
車伕謙恭一笑:“奴才們習慣了,只要主子不介意就好。”
說話間馬車已經來到客棧門口,歐競天親自扶着慕清妍下車,擡頭一看,客棧是一座二層木樓,房間挨挨擠擠蜂巢一般,門口掛着一串氣死風燈,燈上幾個醒目黑字:迎來客棧。
店小二懶洋洋在客棧門口摳腳丫,嘴裡還叼着一根牙籤,見客人來了,眼皮都不撩,扭頭衝裡面喊:“客人來啦!客滿!掛牌子!”
門裡跑出來一個夥計,手裡一個黑漆漆的一尺來寬三尺來長的木牌,牌上一行白字:客房已滿,馬棚只剩三個空位。
慕清妍微微皺眉,擡頭去看歐競天,歐競天淡淡解釋道:“這裡是東西咽喉要道,這迎來客棧是三十里內唯一一家客棧,而百里之內人煙稀少,是不大可能找到合適住宿地點的,所以生意十分紅火,連馬棚都用來住客。”
慕清妍蹙眉看着門口摳腳丫的店小二,只覺得一陣反胃。
歐競天側身遮住她的視線,溫聲道:“不要看他。客棧東家是本地一霸,手下難免都有些驕橫,我們不要理會也就是了。”
二人上了二樓預定的房間,便又是一驚,房間窄小隻有一張單人竹板牀,與旁邊的房間只有一道薄薄的板壁,房中除了牀,便只有一張桌兩把椅子,容納三個人都侷促得難以轉身。桌子上白的茶壺茶碗也都黑漆漆的,桌面上滿是油漬。牀上鋪設的被褥也是舊的,牀幃、帳子也不辨顏色。
店小二將他們引來便蹬蹬蹬下樓去了。
慕清妍微微嘆氣,這房間裡的氣味也太難聞了些,走過去將唯一的一扇窗戶打開,窗外倒有幾株桃花,枝頭還有些晚放的桃花,淡淡香氣飄來,才覺得好受了些。
還不曾說話,隔壁吵吵嚷嚷的聲音便傳來,其實也未必是人家說話嗓門有多高,只是因爲板壁太薄,說是隔壁倒與同一間房不差什麼。
歐競天抱歉一笑:“受委屈了。”
慕清妍見他倒沒有半點不適應,心中不解,問道:“你倒像是習以爲常了?”
歐競天淡淡一笑:“若是經歷過比這更加骯髒十倍的,眼前這點便算不得什麼了。”說着從包袱裡取出一套茶具,叫車伕去提了開水來,衝了茶,遞給慕清妍一杯,道:“潤一潤吧。”
慕清妍看了看那搖搖晃晃烏漆墨黑的凳子,實在坐不下去,只得站着喝了兩口水。
歐競天轉身下樓,再回來時,手中抱着馬車裡備用的坐墊、被褥,在凳子上鋪了坐墊,按着慕清妍坐下:“你這樣只會讓自己更累。”走過去將竹牀上的陳設全部換了下來,連牀幃、帳子都換了,命那車伕將舊東西抱去還給店家。
慕清妍喝完茶,反而覺得更加睏倦,歐競天一笑:“出門在外,只得一切從簡,你先歇一歇,我去看看有什麼吃的沒有。”
慕清妍也實在累了,走過去躺下沾枕便睡着了。
慕清妍睡覺一向警醒,睡着睡着覺得身邊一沉,立刻睜開眼睛,看着歐競天含笑在身邊躺下,這才放下心來,安心合上眼睛,下意識向着歐競天那邊靠了靠。
歐競天一聲低笑:“娘子,你再擠過來爲夫就要掉到地上了。”
慕清妍又睜開眼睛,這才真的醒了,回想起來這不是在慶都楚王府,而是在途中客棧中,抱歉一笑,向裡挪了挪,竹板牀咯吱咯吱作響,像極了做某種運動時牀板的響動。她猶自未想到,隔壁卻已傳來男子不滿的聲音:“我說兄弟,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了,你出門兒帶着媳婦,兄弟我可是老哥兒一個,咱也是娶過親的人,聽見這動靜,這心裡實在是難受啊!”
另一邊也有稍微上些年紀的人接口道:“是啊,小兄弟,看樣子才成親不久吧?這事兒啊,得節制!若是淘錄空了身子,嘖嘖嘖,往後可怎麼好?”
慕清妍的臉火燒般紅了,一頭扎進被子裡不肯出來;歐競天也是哭笑不得,這些人想象力未免也太豐富了些,他禁慾的時間算起來也有半年多了吧……只得抱歉道:“各位誤會了,內子已經有了身孕,是比平常愛翻身些……”
慕清妍從被子裡擡起頭來瞪了歐競天一眼,歐競天卻含笑將她摟在懷裡,在臉上輕輕一吻。
“哦,原來是這樣。兄弟,你這就不對了,弟妹有身子的人了,怎的還帶着她出門?”左面的漢子。
“是啊小兄弟,看樣子是頭一胎吧?可要仔細了!”右面的老者。
“是,曉得了,”歐競天恭敬受教,笑着看慕清妍的臉越來越紅,“小可正是帶着內子回鄉養胎去的,我父母雙亡,家中沒有靠得住的長輩,還是將她送到岳父岳母那裡放心些。”
“這就對啦!我那媳婦也是在我丈人家生養的,有自己的爹孃看着,是放心些,就算生個女娃兒,也不會在月子裡受氣。”左面的漢子嘖嘖有聲。
右面的老者也贊同:“生娃可不是小事,沒老人看着可不行!小夥子,做得對!”
慕清妍也是氣不得笑不得,也不敢再翻身,僵着身子躺着。
歐競天伸臂將她攬在懷中,輕聲問:“睡了一會兒可解乏了?我已經讓人準備了飯菜,若是餓了便起來吃一些。”
慕清妍不答,明明沒有的人,可是這人和人一唱一和的就像是真的一樣。
她不回答,右面的老者卻不答應了,插口道:“我說,這位大嫂,這個時候可不能使性子不吃飯,方纔我也見了你一面,還沒顯懷大約不到四個月吧?是不是還在犯惡心想吐不思飲食?再不想吃也得掙扎着吃,你若每日都這樣不吃飯,身子就垮了,就算是過了頭三個月最危險的時候,月份大了,你身子弱,只怕這一胎也難保得住,孩子不孩子的咱先不說,女人啊,最怕的就是傷了身子,以後連做母親的權力都沒了!你年紀輕輕的,婆家也沒人提點,回去以後可得讓你丈夫跟你爹孃好好說說……”巴拉巴拉,巴拉巴拉……足足說了一刻鐘,老者聽見慕清妍起身了,才住了口。
歐競天忍笑道:“多謝老丈,內子已經起來吃飯了。”
“呵呵呵,”老者得意一笑,“這就對啦,聽人勸吃飽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哪!”
慕清妍惱恨的瞪了歐競天一眼,什麼藉口不好找,爲什麼偏偏着了這樣一個不靠譜的?!
歐競天表示無辜,那竹牀方纔的動靜也確實太大了些,聽在任何人耳中都很可疑的。
飯畢,歐競天招呼小二將殘羹剩菜撤下,又沏了一壺茶。
茶香飄渺,隔壁的老者吸了吸鼻子,又道:“小夥子,你媳婦有身子的人了,不能吃茶的,知道不?你們年輕人啊,不知道的就該多問問,不要怕難爲情,若是出個差錯可是後悔就來不及了!”
歐競天忍笑忍得辛苦,卻也不得不答話:“多謝老丈提醒,內子喝的是白水,這茶是小可自己喝的。”
“哦……這樣啊,這就對了,不過,你這茶可真是好茶,雨前龍井吧?今年的新茶?”老者開始吧嗒嘴。
慕清妍嘲笑的望了望歐競天,出了門還講究,得,被人惦記上了吧?
歐競天臉色卻微微一變,一擡手撲滅房中燈火,將慕清妍護在懷中。
慕清妍知道不對,也不問,只是雙眼警惕地望着四周。
“呵呵,”老者一聲低笑,“被發現啦……”
兩面的板壁忽然無聲無息的碎了,淡淡的煙塵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和一個身形瘦小的老者分別出現在左右兩面。板壁一破,左右的燈光投射過來,兩人的面貌依稀可辨。
那大漢大約三十五六歲年紀,蓄着短短的黑鬚,肌肉虯結,還帶着涼意的春夜卻只穿着一件犢鼻褲;右面的老者倒是衣衫整潔,行動間四平八穩,看上去倒像個鄉間常見的教書先生,笑容也很和善。
“請問二位是哪路神仙?”歐競天反而鬆弛下來,淡淡問道。
“閣下臨危不亂,想必久經戰陣,”那老者文縐縐地道,“可是你懷中的女子根本不會武功,若動起手來,只會成爲你的拖累。這樣吧,你把她送給老夫,老夫便放過你。”一面說着一雙不大的眼睛色眯眯盯在慕清妍臉上,方纔因爲休息,戴人皮面具不舒服,慕清妍已經將面具取下,匆忙之間還未戴上。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三十七章 攜手同行風雨路,
他不說這話還好些,歐競天臉上甚至還帶着淡淡笑意,但這話一出口,歐競天臉色便是一沉,鳳眸中也暴射出兩道寒光,衣袖一甩,一股罡風打向老者面門。
那老者託大,以爲歐競天年紀輕輕武功再好也不至於會在一招之內令他挪動分毫,便不閃不避,吸一口氣,口中噴出一口罡氣:“呔!”
歐競天微微冷笑,衣袖收回,橫掃那大漢胸前要穴,卻已無視那老者。
老者一口氣噴出便覺不對,想要變招已經遲了,口中一痛,一顆滑溜溜的東西已經順着喉嚨滾了下去,同時口中充滿了血腥味,這才知道,歐競天一拂之力不僅抵消了自己的那一口罡氣,更加打落了自己兩顆門牙!那股力道餘力不竭,老者蹬蹬倒退數步,一個趔趄,後腰撞在了自己房中的桌角上,生疼。再擡起頭來,眼中滿是驚疑不定。看那壯漢已經在歐競天舉重若輕的三招兩式中節節敗退,悄悄移動腳步便要溜掉。
剛剛挪到窗戶旁,忽覺肋下一麻,緊跟着鑽心的痛從肋下直達四肢百骸,甚至連一聲痛哼都沒來得及發出,連自己怎麼受傷都不知道,便已絕氣身亡。
“啊!”大漢且戰且退,擇路欲逃,口中卻仍舊不乾不淨,“你這小子,走路還帶個女人,遲早會死在女人肚皮上,別看你這會兒厲害,爺爺喊來幫手,定將你大卸八塊,將你護着的這女人賣進……”一句話沒說完,便覺得心口一涼又一痛,低頭一看,一節辨不清顏色的筷子正正插在自己心口,血水不要命般往外淌,他翻翻眼皮,只看到歐競天陰沉的臉色,還想再說些什麼,喉嚨一痛,又一根筷子已經洞穿了他的喉管。
歐競天單手捂住慕清妍的眼睛,淡淡說道:“你但凡有一個字辱及她,便只有死路一條。可惜,我本來還想留你一條命的……”
大漢只覺得自己墮入了一個冰窟之中,身子不斷下墜、下墜,所有的感官只有一個字“冷”,這種感覺是他所聽到唯一一個恐怖的詞“無可救贖”。臨死之前他終於知道,自己不光惹上了不該惹的人,還觸了人家的逆鱗,死的實在不冤。
歐競天帶着慕清妍身子一飄,已經出了客棧,穩穩落在自己馬車上,挑開簾幕坐進去,淡淡吩咐:“趕車。”
車伕也不多問,鞭子一揚,驅趕馬車離開了這座迎來客棧。
“來的是什麼人?”慕清妍問道,她不明白,麻煩已經解決了,爲什麼歐競天還要這樣急着離開。
歐競天看她並沒有受到驚嚇,鬆了一口,道:“不知道。但是這個地方太骯髒了,我怕你受不了。”
慕清妍卻不肯信:“有什麼要瞞着我?”
“你啊,”歐競天頗爲無奈,在她額頭點了一點,“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你不要這樣聰明!”
慕清妍將他的手拂開,執拗地問:“到底是誰的人?若是段隨雲的人,有什麼必要瞞我?定然也不會是朝廷的人。也不會是大巫國的人,陶小桃此刻一定已經將他們族中的麻煩解決了。”
“對,你分析的很對,”歐競天點頭,“都不是,甚至也不是鬼蜮的人,我也不敢肯定,只是疑心是秦真的人。”
“秦真?”慕清妍蹙眉,“他不是被貶了麼?怎的還有這樣的能耐將手伸到天慶來?”
“哼,”歐競天鳳眸之中寒意涌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秦真多年來汲汲營營,怎會不給自己留後手?不過,單他一人也還不至於能在天慶境內橫行無忌,我疑心他和別的勢力有勾結,但這勢力只有一方還是多方,又到底都是誰,我還拿不準。”
慕清妍臉上不由得染上了幾分憂色:“如此說來,冰泉山一行,註定兇險萬分了?”
歐競天伸手將她攬在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放輕鬆些,他們不好惹,我也不是省油的燈,否則也不值得他們如此大費周章了,我們此行極爲隱秘,迎來客棧這一齣戲不過是個試探罷了,更令人擔憂的還在後面。你方纔沒有好生休息,先睡一會兒吧。”
慕清妍搖了搖頭:“我雖然不會武功,身子也不算強健,可也不至於弱不禁風,你不必過於擔心。倒是你,我們此次不方便帶你的人出來,你凡事都要自己操心,可不要累壞了。”
歐競天眉眼彎彎:“妍,聽你這樣說,我可真高興!”
慕清妍無奈一嘆:“你怎的和我初見時這般不同了?”
“怎的不同?”歐競天急忙追問。
“你當年冷酷、暴虐、殘忍……”慕清妍慢慢回憶。
歐競天的臉卻有些難看:“原來……”
“怎麼?”慕清妍有些好笑,“也覺得往事不堪回首?說真的,當年我真不知道爲何你的脾氣那樣暴躁易怒,照理說,你聲震九州不該是那樣子的,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中毒的緣故。雖說長久以來你以內力壓制,又有崔先生調理,但之前畢竟受其影響甚深……”
歐競天聽着聽着,臉上露出痛苦和愧疚的神情。她說的不全對,多年來支撐着他的是母親的仇恨,乍然知道母親的仇人之女就在眼前,他的情緒怎能不失控?唉,當日若能冷靜一些,也不至於使她接連受傷,還中了修羅花之毒,纔有了之後的這許多波折。雖然兩人最終走到了一起,但之前的那些傷害總歸是無法抹殺的。
想到此處不由得將慕清妍抱得更緊了些。
妍,再也不會了……
又走了五日,經歷了十餘場刺殺,終於抵達天慶與南蒙交界處。
慕清妍有些迷惑:“怎的這一次趕路所需時日這樣短?我記得以往去西秦所耗費的時日非常多的。”
歐競天一笑:“因爲我們這一次都是走的捷徑。走吧,我們去看看赫連太子在南蒙是否順風順水!”
慕清妍掀開車簾,向外面一張,眼前是連綿起伏的丘陵,已經進了四月,丘陵上蔥蘢的綠色間有各色茶花、杜鵑盛放,與天慶相比又是一番景象,不由得回頭對歐競天道:“纔剛剛進入南蒙便覺得氣候與天慶大不相同了。”
“妍兒覺得哪裡更好些?”不知何時歐競天已經悄悄改換了稱呼,更多了幾分親暱。
對此慕清妍似乎毫不在意,改便改了,她不阻止也不應承也就是了,想了一想答道:“各有各的好吧。以前赫連跟我說過,越往南,南蒙越是四季如春,百花常開不敗,到了南陲簡直是四季如夏,有些水果和花卉是天慶見不到的,有機會我倒想見識一番,若說定居麼,我倒不覺得有多好,一年四季一成不變也未必就是好的,我還是喜歡四季分明一些,可以領略不同的風景。”
歐競天點頭微笑。
他們其實並未深入南蒙腹地,只在邊界逡巡,會齊了赫連扶蘇安排給他們的人,便轉道趕奔西秦。
慕清妍看着對他們畢恭畢敬的赫連扶蘇手下,悄悄問歐競天:“你難道在南蒙便沒有暗樁?爲何要借重赫連的勢力?”
歐競天淡淡一笑:“有是有,只不過不是很多。而且,能借力打力,我爲何還要耗費自己的力氣?”
慕清妍翻了個白眼,這便是真是的歐競天麼?怎的有些無賴呢?
“妍兒,”歐競天卻認真地道,“兵者,詭道也。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必太認真的。”
又走了幾日,歐競天忽然命隊伍停了下來,這幾日慕清妍有些感了風寒,自己開了藥吃了,每日在馬車上昏昏沉沉的睡着。
歐競天吩咐不準吵嚷,自己帶人包了一戶農家小院,裡裡外外仔細檢查了三四遍,確定沒有危險了,才重新佈置了,將慕清妍從馬車上抱下來,安置在農家已經被他們改造的舒適至極的牀上。
慕清妍因爲在病重,胃口不好,好幾日都沒怎麼吃東西,肚子裡空空的,只是提不起精神來吃。睡得迷迷糊糊,一翻身,忽然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肚子裡的饞蟲被勾起,也睡不下去了,翻身起來,循着香氣找去,卻見熱氣蒸騰的廚房裡,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案板與竈臺之間不停轉換。
那濃郁的香氣正是從鍋裡冒出來的。
她慢慢走過去,吸了吸鼻子:“在做什麼?這麼好聞?”
“睡醒了?”歐競天眉目含笑,語音溫柔醇厚,“你忘了?今日是你的生日,我給你做一碗長壽麪,還有兩個小菜,你去廳裡坐一坐,馬上就好了!”說着便用手背推她,“你咳嗽還沒好全,廚房裡煙氣大,快出去!”
慕清妍從身邊掏出手帕給歐競天擦了擦額頭的汗漬,才慢慢走了出去。心中卻已被溫暖填得滿滿的。當日段隨雲費盡心思給自己慶生,乃至冬日費盡心思做出幾樹幾可亂真的紅梅,不是不感動,卻難以觸動心腸,她想要的永遠不是華美夢幻,而是真真切切平淡而溫暖的生活。她的心思,他懂。
明明滿心歡喜,不知怎的,鼻子卻有些發酸。
“娘子……”歐競天端着一個一看就是臨時新做的托盤走了進來,滿面笑容,絲毫看不出睥睨千軍萬馬聲震九州的戰神氣概。
他將手裡的托盤放下,將三個菜兩碗麪端出來擺好,兩隻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掏出一塊雪白的手絹把兩雙筷子擦了又擦,才遞給慕清妍,又微笑道:“嚐嚐看!”自己卻轉身又要出去。
慕清妍忙伸手拉他坐下,眼眶還是紅的,聲音也有些暗啞:“這麼多,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再說,我們不是一向都一起吃的麼?”
歐競天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還有一道湯,我去端過來便和你一道用飯,等我片刻!”
慕清妍點了點頭,轉臉去看桌子上的菜,都是就地取材的新鮮蔬菜,她一向不大下廚,也叫不出名字,但是聞起來味道好極了,而且顏色搭配也賞心悅目,一道菜碧綠的菜心中間點綴着點點粉紅嫣然的花瓣,純白的磁盤做底色,色彩鮮豔而醒目;第二道菜像極了盛開的向日葵,卻裝在雨過天青色的盤子裡;第三道菜是太極八卦圖形狀,一半白一半黑,白的似雪雪中又有一點烏光,黑得如墨墨中又有一抹素色:只是一看便令人食指大動。
再看那兩碗麪,也不同,一碗麪澆的是肉醬,瘦肉切成肉丁,混着香菌、青菜、木耳等物配以純正的豆瓣醬,香氣濃郁;另一碗澆的是雞蛋醬,主料也是純正的豆瓣醬,不知用什麼手法打出了雞蛋花,還有些淡紅色的似乎是臘腸,也切成了丁,雖不如肉醬香氣濃郁卻也別有風味。
她這裡剛看完,歐競天已經端着湯回來,而且身上也換了一套乾淨衣服,圍裙更是早已不見,放下湯,挨着慕清妍坐下,盛了兩碗湯,那湯色澤碧綠,飄着點點粉紅素白鮮黃的花瓣形狀的蔬菜,溫聲道:“妍,爲夫祝你十八歲生辰快樂!你病沒好全,不能喝酒,我便以湯相代了,這道湯名曰:落花時節又逢君。”
慕清妍將要落下的淚逼了回去,含笑端碗和他輕輕一碰,淺淺喝了一口,只覺得入口綿軟清逸餘香滿頰,眼睛便是一亮。
歐競天又抄起筷子,夾了一根麪條遞過去:“這根麪條不能斷的啊,張口!”
慕清妍順從地張口,任由他將那根長長的麪條一點一點送進口中,細細品嚐,果真妙不可言。
歐競天又以眼神示意,你那碗麪也要這樣吃哦!
慕清妍一笑,依樣也吃了一根完完整整的麪條,笑道:“沒想到,吃個面講究也這麼多!”
歐競天又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她面前的碟子裡,一面含笑解釋:“這是我母親家鄉的習俗,第一根面是不能斷的,祝願過生辰的人福壽綿長,永無斷絕。”
慕清妍開心的笑着,眼中霧氣卻越來越濃,濃到幾乎看不清歐競天的面容。
歐競天伸指在她睫毛上輕輕一觸,兩滴晶瑩的淚滴便落到了指尖,他湊到脣邊輕輕一吮,皺眉道:“苦的!以後,再不許你哭!難道我堂堂楚王威懾諸國的戰神,親自下廚還不能博來你一笑?”
慕清妍破涕爲笑,嗔道:“貧嘴!快吃吧!面冷了就不好吃了,你廚藝這樣好,以後便是老了打不動了,當個廚子也還是能聲震九州的!”
歐競天一挑眉,低頭吃麪,吃了幾口又擡頭挑剔:“你這樣吃麪不覺得一點都不爽快?”
慕清妍詫異:“怎麼了?面不就是這樣吃的?”
歐競天把她的碗端過來將麪條挑了幾挑,示範道:“要這樣吸溜吸溜的吃才能吃出麪條的真味!我以前在宮裡的時候也是像你一樣文雅的吃法,後來常常和士兵一起吃飯,他們告訴我這樣吃麪纔夠味,你也試試!”
慕清妍笑道:“不行,我不行!”一面說着一面拿自己的手帕拭去他脣邊因爲吸溜麪條而濺上的醬汁。
歐競天也不勉強,不過是爲了博她一笑而已。吃了一半,又強行將兩人的麪碗換了:“因爲每樣面只有一碗,爲了兩種滋味都能吃到,我們只好每人每樣只吃半碗了!”
慕清妍一笑,繼續低頭吃麪,沒有半分不適。
而歐競天微微提着的心卻已經放下了,他是知道慕清妍有着輕微的潔癖的,她肯吃自己剩下的,也就是說完全接納自己了。
慕清妍飯量本來不大,這一次卻吃了整整一碗麪喝了兩碗湯,菜也吃得不少,最後實在吃不下了,才放下筷子,道:“你若每日都這樣費心思下廚,我想過不多久我就會變成個大胖子的!”
歐競天一邊慢慢收拾殘局,一邊悠然答道:“求之不得。”
慕清妍見他連一點菜湯都倒進碗裡吃了,等他放下筷子時,桌子上的盤子碗都乾乾淨淨的了,不由得微微蹙眉:“早知道你還沒吃飽,我也……”
“不,”歐競天淡淡道,“我其實一點都不餓,只不過這是多年來的習慣而已。當年一路從慶都逃亡到黃沙關往往一連數日沒有飯吃,所以便養成了不浪費食物的習慣。”
慕清妍這纔想起來,以往在楚王府雖然飲食十分精潔講究,但也從未如普通權貴富戶那般鋪張……
等她醒過神來的時候,發覺自己的手已經握在了歐競天掌中,聽他懇切地道:“妍兒,我未必能給你永遠祥和平靜的生活,但那必將是我努力的最終方向,而且,我努力讓你在我身邊的每一日都……”
“真想不到,堂堂戰神,威震九州,令敵手聞風喪膽的天慶楚王殿下還有這般溫情脈脈的時候,本尊倒長見識了!”一個刺耳的聲音陡然響起。
歐競天應變奇速,已經將慕清妍護在懷中,周身真氣外放形成了一個透明的保護罩,冷冷注視着院中:“閣下藏頭露尾,可非英雄所爲!”
“本尊可從未想過要做什麼英雄,”那刺耳的聲音繼續道,“對本尊來說,只要將對手殺死便是獲得的最大成功!楚王殿下,你知道本尊最大的愛好是什麼嗎?”他也不等歐競天作答,自說自話,“本尊最愛收集的便是天下英雄人物的頭顱,拿他們的眼珠泡酒然後再用他們頭骨雕刻的酒杯飲用,啊——那種味道……嘖嘖嘖,那是世上最美味的酒了!不過,這種極品美酒不是經常能喝的上的。上一次本尊喝的那一罈酒是用誰的眼珠泡的來的?哦,對了,似乎也是天慶名將,便是你楚王麾下第一得力干將孫徹!對對對,就是他!那年他才二十二歲,卻已勇冠三軍……那壇酒滋味美妙,只是太過霸烈,不夠綿長,若是換成了你歐競天,只怕本尊會大醉不醒呢!”
歐競天雖然一如方纔,沒有半分動作,但慕清妍已從他氣息的變化感覺出他此時此刻的憤怒,很明顯這神秘人物並不是說來嚇人的,他是真的拿人的眼珠來泡酒的,這一刻對歐競天的憤怒也感同身受,反手握了握歐競天的手,輕輕說道:“不要上當。”
歐競天微笑:“娘子放心,此人爲夫還不放在眼中,既然他送上門來,我也不好意思不要他的命不是?”
“哈哈哈……”院中爆發出一陣狂放的笑聲,那人笑得簡直要斷氣了,才停下來,道:“沒想到楚王還這樣愛說笑!”
“砰”的一聲,院中落下只小巧的碧玉酒罈,聲音雖巨,碧玉卻沒有半絲裂紋,只有幾點透明的酒液飛濺出來。
歐競天微微冷笑:“閣下的功夫似乎未臻化境。”
“呦呵,這也被你看出來了?那又怎麼樣?眼神兒好未必功夫也同樣好啊!”那人誇張的大笑,“不過這碧玉酒罈是我珍藏的酒罈中品級最高的一個,楚王也算死得其所了!若是你肯乖乖等我過去挖眼,我便答應你不爲難你懷中的女子,並且許她一生無憂!怎麼樣,條件足夠優渥了吧?”
“本王可沒打算給你這樣優厚的待遇,”歐競天冷冷答道,“本王決定將你的屍體送到你義父手中!”
“你!”那人聲音更加尖利,“你知道我是誰?!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歐競天冷笑,“天底下雙性人也不是沒有,可是像你這樣喪心病狂的的可就是絕無僅有了!”
“你這個該死的混蛋!”
黃光一閃,碧綠的酒罈上出現了一個嫩黃色的身影,春日明豔的陽光也因這一抹亮色的出現而出現一點羞澀的波動,歐競天微眯了眼眸,冷冽的目光中多了幾分不屑。
慕清妍卻好奇地睜大了眼,那人身形窈窕,身高在女子中算高挑的了,纖腰盈盈比春柳還要柔軟幾分,一頭烏亮的發盤成飛天髻,簪着鮮黃的絹花,碧玉額飾齊眉,露在嫩黃面紗之外的一雙眼睛勾魂攝魄,一手柔荑白嫩修長,指甲蔥管似的,蔻丹別緻的塗成了花瓣形狀,兩隻手都捏成蘭花指,一手輕柔上舉,一手婉約下垂,配上輕柔飄搖的衣袂當真有幾分仙子的飛天之姿。
這便是那聲音粗嘎刺耳的人麼?
回想起方纔歐競天所說的雙性人,慕清妍便是在清冷的性子也不免起了幾分好奇,這分明是個女人的不能在女人的女人,怎麼會是雙性人?
黃衣人單足落在碧玉酒罈上,一隻套在淺綠色繡鞋中的纖腳如早春還未完全舒展開來的一片新葉。
慕清妍還要再看得更清楚些,歐競天已經伸過一隻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並且在耳邊低聲道:“別看了,仔細污了眼睛!”
慕清妍無奈:“人家送上門來讓看,我怎好不看?”
歐競天一挑眉,對那黃衣人道:“其實本王對雙性人並無歧視,只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以這種身份出來禍害世人,說不得,本王今日要替天行道了!”
黃衣人嫵媚的對他拋了個媚眼,眼波流轉間柔情如蜜,歐競天卻打了個抖,將慕清妍的眼睛蒙得更緊了些。
“哼!楚王也未免太不識擡舉了!”黃衣人一出口說話,便破壞了原本的美感,她露出身形後偏又要做出一副與自己外形相匹配的樣子,故作嬌嗲地道,“本來,本尊還想着,若是楚王見了奴家真面,願意做本尊的入幕之賓,本尊便考慮留你一命,”她一雙媚眼上下打量着歐競天並在某重點部位着重盯了幾眼,“畢竟,楚王名聲在外,英偉不凡,而且,你本人也算得上稀世美男子!若是能將你在牀笫之間征服,嘖嘖嘖,對本尊來說,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歐競天眉頭一皺,強忍住胸臆之間的煩惡,冷聲道:“可惜得很,本王對你這種不男不女的東西沒有半點興趣!”衣袖一甩一股勁風直襲那黃衣人足下,黃衣人知道不可力敵,騰身而起,足下那隻碧玉酒罈發出一聲脆響,四分五裂,酒液流了一地,院中登時瀰漫了沖天酒氣。
黃衣人眼中厲色一閃,隨即眸光更加嫵媚,半空中纖腰一擰,以一種驚鴻般的翩然之姿悠然下落,淡黃色的裙幅在半空舞出一道絢爛的花影。隨即神色一變,身子陡然拔高,面上輕紗卻倏然飄落,她忙伸手去撈,也失了方纔的悠然飄搖的意態,顯出幾分慌亂,眼見指尖已經碰到了輕紗邊緣,歐競天手指又是輕輕一彈,那片薄紗立刻碎成片片,蝶一般四散飛舞。
“你!”黃衣人一聲厲喝,下意識去遮掩面孔,隨即又頹然將手放下,她身在半空無可借力,已經難以阻止下墜之勢,若是此時再分神去遮掩面容,只怕便不能全神應對歐競天的突襲。
可惜歐競天只閒閒而立,並沒有出手偷襲的打算,甚至還把蒙在慕清妍眼睛上的手拿開了。
“啊!”饒是歷經風雨,自詡處變不驚的慕清妍也忍不住一聲低呼。天啊,她到底看到了什麼!
她看到了什麼呢?
那黃衣人體態嫋娜原本有一幅面紗遮着,眉目婉孌,眼波柔媚,分明是個絕色女子,可是摘掉了面紗呢?那人鼻孔粗大,口如血盆,而且還是個絡腮鬍子!這回真不知道該說他是男人還是女人了!
“混蛋!”黃衣人惱羞成怒,雙手一彈,十根指甲如十把利刃,閃着幽藍的光向着慕清妍面門攻來,“本尊最厭惡的便是美貌女子!看我怎樣將你這張能迷惑男人的臉給毀了!”
歐競天正想出手,卻見慕清妍忽然雙手一揚,緊跟着低聲道:“退!”歐競天不明所以,但是出於對她的信任還是帶着她飄身後退,進了屋子深處。
一道明亮的光直撲面門,黃衣人微微一怔,據他所知,楚王妃根本不會武功啊,隨即反應過來這道光沒有半分力道,對他來說根本不具傷害力,輕蔑的一擡手將之拍飛,誰知那東西竟應手而碎,一股淡黃色的煙霧隨即將他包圍。
歐競天忽然有些好笑起來,低首問道:“你什麼時候會使毒了?”
“來之前跟陶小桃討教過,”慕清妍淡淡的道,目光卻不離開那黃衣人,“不過我在裡面又加了些東西。陶小桃說的對,女人也要活得有自我,永遠在男人的羽翼下,雖然可以平安一時,但是若遇到危險還是會成爲男人的負累,若那男人……總之,變得強大些纔是最重要的。你也不希望我成爲你的弱點吧?”她微微揚眉,飛揚的眉間有些與往日不同的英氣。
歐競天在她眉頭輕輕一吻:“我甘之如飴。何況自始至終,你都不肯我的弱點,真是個讓人……頭痛的無可奈何的小東西!”
“咳咳咳!”黃衣人本來在見到淡黃色煙霧的同時便已閉住了氣息,但是隨即發覺那煙霧根本無毒,於是又結束閉氣,不可避免的吸入了煙塵,一陣劇烈的咳嗽,暗暗運氣,並未發現不妥,一擡眼看到屋中兩人相依相偎,眉目傳情,不由得氣炸連肝肺,“好不要臉!竟然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衆目睽睽之下調情!”
歐競天不由得一聲嗤笑:“似乎擅闖民居的是閣下吧?本王和王妃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有些親暱舉動也在情理之中,何況礙眼的不過是區區閣下一人,何來衆目睽睽之說?”
黃衣人咬牙切齒:“姓歐的!少要狡辯!本尊今日勢必要挖了你的眼珠泡酒!至於你心心念念護着的這個女人,本尊委屈一些,自己笑納了便是!”他似笑非笑瞟了一眼歐競天胯下某處,向着慕清妍一揚眉,“美人兒,本尊保證比這個男人更能讓你滿足!”
他上半邊面孔柔美妖豔,下半邊面孔粗獷醜陋,配上這樣的表情要多詭異有多詭異,慕清妍只覺得一陣反胃,若不是怕糟蹋了歐競天的一番心意,只怕當時就吐了。微微別過臉去,不去看那張詭異的臉孔,淡淡的道:“此時此刻,閣下還是想想該如何自保吧!閣下連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都贏不了,還要誇誇其談,豈不白白惹人恥笑?”
“你說什麼?”黃衣人挑眉,狐疑地在意態悠閒的歐競天與慕清妍臉上瞟來瞟去,腳下卻不由自主向後挪了半步,這一挪動,才覺出不對,雙足似是被什麼定在了地上,竟然難以挪動分毫!這一下,他的臉色終於變了,一半是驚,一半是怒。
慕清妍擡頭對着歐競天一笑:“巫術與醫術的完美結合,請王爺檢驗成效。”
歐競天拉着她漫步走到廊下,看着黃衣人徒勞的掙扎着,看那樣子竟像是現在了沼澤之中。
歐競天眼中的陰翳一閃而逝,當年逃亡路上的驚險一幕似乎重現,當年他們誤入沼澤九死一生,若不是母親身邊的大宮女以身相代,只怕他和隨風早已屍骨無存了。他親眼見過那兩名宮女臨死時的掙扎,知道生命一點一點被沼澤吞噬是怎樣的痛苦萬分。而看着眼前這人扭曲着身子,張大嘴巴,眼露驚恐,正是陷入沼澤瀕臨死亡時的表象,心中竟涌起了幾分快意。
慕清妍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輕聲道:“殺了他簡單,但也污了你的手。便讓他自生自滅好了。但,你若有什麼想要從他口中得知的,暫時留他一命也無不可。”
歐競天緩緩搖頭:“不必了。他不過是鬼蜮中一個殺手而已。”
慕清妍卻暗暗心驚,區區一個殺手就已如此了得,能殺得了歐競天麾下得力大將?這一次她能夠在須臾之間制敵,不過是依仗着此人對自己的輕忽而已,而且這種殺人方法可一不可二,下一次遇敵完全沒有勝算了。
歐競天似乎也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淡淡解釋道:“孫徹的確悍勇,可他也有一個致命弱點,便是好色。當年若非好色,也不至於被這人有機可乘。不過這一次他的確是死於大意,呵呵,連我也不知道妍兒還有這一手呢,他也算死的不冤。你這一次暴露了殺敵之法固然會被人有所防範,但是也會成爲敵人忌憚你的又一原因,只怕下次遇襲,深知你身上兼有天機閣暗器和殺人於無形的毒藥,便沒人敢輕易動你了。”
“歐競天,”黃衣人掙扎着,留下了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我……不甘心!”
歐競天卻看來也不看她一眼,甘心如何不甘心又怎樣,終究是死了。
慕清妍拉着歐競天返身回屋,道:“我們還沒進西秦,便已遇到這麼多波折,可見前路坎坷……”
“放心吧,”歐競天安慰道,“鬼蜮存在已有百年之久,若是沒有些能人異士,怎會猖獗這麼多年?但是世間之事,想來邪不侵正,我們一定會順利將你的父母營救出來的。”
“但願如此。”
他們都沒有理會院中已經絕氣的黃衣人,自然會有赫連扶蘇借給他們的暗衛來處理。
又走了三天,終於出了南蒙進入西秦境內,這一次因爲走的都是捷徑,只三天時間冰泉山便已遙遙在望。
他們因爲急着趕路,錯過了宿頭,天晚時分,猶在茫茫大山中尋找適合的露宿地點。
正走着,忽然一名暗衛道:“那裡似乎有人家!”
衆人舉目望去,果然在林木掩映中看到一點昏黃的光,循着亮光找過去,只見一座小小的木屋圍在一圈簡陋的籬笆中,籬笆四周還種了些荊棘,荊棘之外是一圈深溝,大約是爲了防範山中野獸的。籬門外有一塊門板,顯然是平素被當做浮橋來使用的。
擺手命暗衛隱藏起來,歐競天揚聲道:“請問,裡面有人嗎?”
一連問了三遍,裡面才傳出老婦人的咳嗽聲,燈影一閃,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婦人慢慢開門走到院中,蒼老的聲音略帶沙啞:“誰呀?”
“過路人,迷了路,想在此處借宿一晚,不知老媽媽方便收留嗎?”歐競天答得謙和有禮,此時他和慕清妍都是一身粗布衣衫,做窮苦人打扮。
老婦人走到籬門邊,提起燈籠在他們臉上照了照,原本的警惕在看到慕清妍時便放下了,嘆了口氣:“誰出門是揹着房子的?只要客人不嫌我家簡陋,住宿一晚怕什麼?小兒這兩日也不在家,老婆子一個人也是孤單寂寞。”說着打開籬門,搬開門口荊棘,指點着他們將門板搭好,解釋道:“山林裡經常有野獸出沒,我那兒子怕他出門打獵時剩我一個人遭了不測,所以才弄得這麼麻煩,我年紀大了,也不方便出門,也沒個左鄰右舍的……”
將兩人讓到屋裡,老婦人殷勤的端來熱水,有些手足無措地道:“深山老林的,也難得見個外人,老婆子不會招待人,二位可別見怪。老婆子問句不該問的,你們是夫妻?”
慕清妍微笑垂首,將那隻裝滿了熱水的碗捧在手裡,並不說話。
歐競天含笑點了點頭:“是啊。我和娘子是來投親的,走錯了路,天又黑了,正着急呢,可巧就看見老媽媽家裡的燈光了,要不然這一晚還不知怎樣擔驚受怕呢。”
老婦人忙不迭點頭,一臉認真,皺眉道:“是啊,這山裡的野獸兒可兇了!我兒子常年打獵,是個很有經驗的獵人,可就是這樣有時候也難免受傷呢!對啦,你們還沒吃飯吧?山裡人家沒什麼好吃的,可巧今兒晚上才燉了一鍋豹子肉,要是不嫌棄的話,湊合着吃點吧!”
“老媽媽太客氣了,”歐競天急忙謙遜,“我們鄉下靠種地爲生,一年之中也難得吃上幾回肉,可要多謝老媽媽了!”
“你們坐,你們坐!”老婦人又提起燈籠,往外面走去,“竈裡的灰都冷了,我在添把火熱一熱!”
等她出去了,慕清妍便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歐競天,微微努了努嘴兒。
歐競天略一點頭,以目示意:這老婦人的確可疑。
房間裡擺設極其簡單,一條土炕,炕上鋪着狼皮,牆上掛着的也是各種獸皮,只簡單地硝過,有一股淡淡的腐味。
旁邊屋子裡透過來濃重的血腥氣,還有剛剝完皮的生肉苫在草蓆下。
獵戶家中有血腥氣並不奇怪,可是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慕清妍將手裡的碗放下,歐競天卻端起來朝炕底下潑了點,挨着她坐下,將她的腿抱到膝上輕輕揉捏着,問:“累了吧?走山路是比較辛苦些。”最主要的是他們走的捷徑盡是一些荒僻小道,根本無法使用代步工具。
慕清妍搖了搖頭:“沒什麼,你還不是一樣?”經歷過萬蟲噬骨之痛,這麼點腰痠腿痛腳底起泡真的算不得什麼了。
“你怎麼和我比?”歐競天皺眉,“我到底是個男子,身子也比你強壯……”
正說着那老婦人已經端着一盆熱氣騰騰的肉走了進來,進門看見兩人這樣恩愛,不由得微眯了眼睛,笑呵呵的道:“快來吃飯了,吃晚飯,燒一鍋熱水好好燙燙腳解解乏,小夥子,疼媳婦是不錯,不過最要緊的還是要多生幾個娃娃!唉,我那兒子就不聽話,早叫他討個媳婦他也不着急,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抱上孫子呢!”
“大哥今年多大歲數了?”歐競天道謝之後抄起筷子,也遞給慕清妍一雙,狀似無意的問道。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三十八章 何妨吟嘯且徐行,
老婦人一邊殷勤的又拿了幾個菜糰子過來,一邊勸道:“快趁熱吃,冷了就腥了!”又嘆了口氣,“都二十九歲了,換在別人家,兒子都十來歲了,可他……唉!”
“平常家裡的活計,都不用老媽媽做吧?”歐競天翻了翻盆裡的肉,似乎在替慕清妍找些小一點瘦一點的肉。
老婦人的眼睛隨着他的筷子動來動去,微微有些煩躁,卻仍舊耐着性子道:“可不是麼,老婆子年紀大了,什麼也幹不動了,也只能縫縫補補,做個飯什麼的。”
“大哥出門幾日了?老媽媽一人在家怕不怕?”歐競天選好了一塊肉放在慕清妍面前的碗裡,又怕她吃不動,細心地把肉一點點撕碎。
老婦人眼角抽了抽,道:“走了六七日了,我一個老婆子,黃土都埋到脖子了,還有什麼可怕的,就怕臨死連孫子也抱不上!”
歐競天柔聲對慕清妍道:“慢點吃,仔細燙。”返身從包袱裡翻出來一張白麪大餅遞給老婦人,“老媽媽,這是我們路上花錢買的,家裡老人都說窮家富路,娘子身子又弱,所以纔買了兩張餅,老媽媽這麼辛苦招待我們,拿口糧給我們吃,我們也實在過意不去,也沒什麼能拿的出手的東西,山裡糧食少,就算一點心意吧!”說着殷殷勸着老婦人吃餅。
老婦人臉色微微一變,堅決推辭不肯吃,實在推脫不得了,便道:“你也說了,山裡糧食稀少,還是等我兒子回來我們一起吃的好!”
歐競天也不勸了,勾脣一笑:“只怕等令郎回來這餅已經壞了!”
慕清妍也將筷子放下,幽幽一嘆:“老媽媽,你下毒的手法也太過拙劣了,而且你演戲也太假了些。”
“哼!”老婦人原本一直眯着似乎怎麼也睜不開的眼睛猛然睜大,爆射出兩道寒光,一甩手扔了手裡那張白麪大餅,抄手拿起炕邊斜倚着的一根木棍,在地上重重一頓,木棍上的僞裝剝落,露出一條烏鋼柺杖,冷笑道:“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兩個小輩,今日老身要替子報仇了!”
慕清妍淡淡看了歐競天一眼,見他微微點頭,便道:“原來你是那人的母親。你可知,子女養不教父母之過?令郎一生頗不自愛,想必從小到大,老媽媽都疏於管教吧?或者,其實你纔是他一生效仿的榜樣?”
“小妮子!”老婦人斜了她一眼,冷笑,“牙尖嘴利對你可沒什麼好處!若想死的不那麼難看,最好閉緊嘴巴,少說話!”
“三手婆婆,”歐競天慢條斯理叫破老婦人的身份,“你可知道令郎是怎麼死的?”
三手婆婆兩眼噴火:“都是這小賤人!”她提起柺杖一點慕清妍,“若非她使詐,我兒子怎麼會死?小賤人,一命抵一命!納命來!”
慕清妍端坐不動:“婆婆,您既然知道令郎是怎麼死的,便不該對我一點了解也沒有才是。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該知道我通醫術、會使毒,那麼在我面前用毒該萬分小心纔是。更何況,你也不可能不知道我身邊這位是誰,在他面前賣弄陰謀詭計,不覺得有些班門弄斧的嫌疑麼?”她向着擺滿了野獸屍體的暗間瞟了一眼,微露不忍,“可惜了這裡一戶人家的性命……”
老婦人冷笑:“你以爲就憑這幾句話便可以將我嚇住?哼!三手婆婆可不是嚇大的!”高舉柺杖劈頭就砸,“納命來!”
歐競天伸筷子將柺杖架開,微笑道:“妍兒,我給你拖延了這麼多時間,怎的,你的藥量還是下的不夠啊!”
慕清妍蹙眉,微嗔:“我也是手生啊!哪料到這老媽媽也是浸淫毒術的老手!”
“我已提醒過你了啊!”歐競天反手擲出兩根筷子,襲向三手婆婆要穴,一邊好整以暇和慕清妍對話。
“好吧,”慕清妍無奈點頭,“是我不夠熟練。”
“你們!”見這二人竟然將自己這成名垂五十年的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三手婆婆當做練手的對象,三手婆婆焉能不氣,臉上每一道皺紋似乎都在顫抖,陡然一聲厲喝,招數更加凌厲,拍飛了兩根筷子,迅猛無倫的拐法潑水不進攻向歐競天。
歐競天一邊虛與委蛇,一邊笑着對慕清妍道:“下次可要記住了,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要一擊致命,須知除惡便是行善!”他雖然臉上帶笑,周身的氣息卻是肅殺的,無端端便令人想起奪命的閻羅。
三手婆婆氣勢已泄,知道今晚必定討不到便宜,便想瞅空子逃了。
誰知她身子剛一晃,慕清妍立即喝道:“退!”
歐競天脣角微揚,身子一飄退回慕清妍身側,三手婆婆一晃神,只見慕清妍伸出一根蔥白的手指指着自己,緩緩數道:“一、二、三!三手婆婆,你不覺得身子有些發麻麼?”
三手婆婆下意識一提真氣,果然覺得好似不太順暢,眉毛一掀,當即醒悟強敵當前還是性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冷冷一哼,抽身便走,忽覺眉心一涼,然後世界崩塌,意識消散……
歐競天冷冷負手,看着三手婆婆眉心慢慢沁出一點血珠,那血珠慢慢變大,最後化成一線血流順着三手婆婆那蒼老的面容蜿蜒流下,微帶不屑:“以暗器成名的三手婆婆到頭來竟死於暗器之下!”
“騎者善墮,”慕清妍卻有些意興闌珊,不管怎麼樣殺人總不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悅的事情,“大概說的就是她了。”又環顧牆壁上密密麻麻的牛毛細針,皺眉道:“人都說上了年紀的人,心態會平和很多,很多老人身上甚至還有佛性,可是爲何這爲老人家身上還有這樣重的戾氣呢?今日若不是有你在,只怕我手中的暗器和毒藥再厲害,也難免一死。”
歐競天眼中冷意瞬間斂去,換了柔和眉目,走過來道:“所以不必爲這種人的死而發什麼感慨。”
“我不是可惜她,”慕清妍搖頭,轉過臉去,不看那具漸漸冷卻的屍體,“想想還要在這間屋子裡住一晚,總是有些彆扭。”
歐競天一拍手,暗衛現出身來,迅速將三手婆婆的屍體處理了,把牆壁上和傢俱上無所不在的牛毛細針清除,又撒了驅毒藥粉,在那件停放野獸屍體的屋子裡找到了真正的屋主,不敢擅自做主。
歐競天微微閉了閉眼,無聲一嘆:“在院子裡深深挖坑好生埋了,做好防護準備,莫讓野獸傷了他們的屍身,再怎麼說他們也是因我們而死,我們總不能太過涼薄。”
暗衛領命退下。
慕清妍看着土炕上已經全部換過的被褥,眼角抽了抽,隨即明白過來,其實以歐競天這麼多年的歷練,未必需要做這麼多準備,從腥風血雨死人堆裡走出來的人,難道還會在乎身邊多一些血腥氣,還會忌諱所睡的房間剛剛死過人?一切不過都是爲了她。
想到這裡,眉目間的鬱氣全部消散,換了柔和。
這些變化自然也看在歐競天眼中,他口中雖不說,眼底卻蘊滿了笑意,親自端來熱水,要給慕清妍燙腳,將她按在椅子上,蹲身下去便要替她出去鞋襪。
慕清妍臉一紅,急忙縮腳,訥訥道:“你……怎麼可以……我自己來!”
歐競天微微挑眉,微帶不悅:“有什麼不對麼?當日你雙腿不良於行,我也曾給你洗過腳!”
慕清妍呼吸略見急促:“那怎麼能一樣……”那時候雙腿雙腳沒有半分知覺啊!此時……兩人之間的氣氛過於曖昧尷尬,她有些適應不了。
歐競天捉住她的腳,麻利的替她除掉鞋襪,將那對纖纖玉足按進水裡,認真地道:“爲自己心愛的女子做任何事,我都是心甘情願的。”雖說兩人曾有過數次合體之緣,而且也不止一次替她洗過腳,可是卻從沒有像這次一樣,心中有莫名情愫悸動。
手中的腳踝圓潤細膩,腳掌小巧而纖長,形狀美好如蓮瓣,並非尋常所見的裹足後變得畸形的三寸金蓮,線條自然而流暢。他微帶薄繭的手緩緩劃過她腳上肌膚,敏感的察覺到那雙玉足因爲他的碰觸而起了幾不可察的戰慄,心裡也似有一團火被點燃了。
他極力壓抑着,不想唐突了佳人。
很快,手指碰到了腳底,慕清妍下意識一縮腳,輕輕抽了一口氣。
歐競天心底的火立刻熄滅了,捧起慕清妍一隻腳放在膝頭,果見腳底板磨起了兩個水泡,眉頭微微一動,把手一伸:“針!”
慕清妍見歐競天毫不顧忌的將自己的腳捧在懷裡,腳上的水淋淋漓漓已經將他看起來樸實無華實際卻價值不菲的衣袍沾溼,有些愣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歐競天聲音微微提高:“不把水泡挑破擠出膿水,明日會更加辛苦。”
“哦。”慕清妍只覺得兩腮火燒一般,急忙從身邊取出針囊,拿了一根針遞過去。
“忍一忍,會有一點痛。”歐競天的語聲極輕,像是春夜拂過花叢的一抹風,不知不覺中令花瓣美麗綻放,他的動作卻比聲音更加輕柔,用乾布拭乾腳上的水,快速挑破水泡擠淨膿水,從身邊帶着的玉瓶中挑出少量藥膏抹在傷口處,又替她把乾淨襪子套好,依樣處理另一隻腳。
慕清妍只覺得一股清涼之意從腳底散開,原本的磨礪的生疼漸漸消散,倦意涌來,竟靠在椅背上慢慢睡着了。
歐競天替她處理乾淨,看她清麗無雙的面容上寫滿了疲憊,眼裡滿是心疼,彎腰將她輕輕抱起,放到炕上,蓋好被子,自己也草草洗了腳,將殘水端到外面潑了,揹着手仰望夜空。
西天有一彎下弦月,因爲有云,月光很是朦朧,星光也相應暗淡,像極了不明朗的前路。但是再補明朗又能怎樣?有誰能阻止得了他前進的步伐?
有敢阻攔者,必殺!
他漆黑的眉目在深沉的夜色中仍舊奪人眼目,那周身的肅殺之氣更是令人膽寒。數日來相伴慕清妍,他已很少將自己的殺氣外泄,他的殺氣是無數人命堆積出來的,不是什麼人都能承受得了的。而且,自從身上的毒解了之後,他的暴戾之氣也慢慢消散。何況,和她同行,心中多半都是平和溫暖的。
所以,若有誰將主意打到她頭上,便休怪他歐競天手段酷烈!
薄肆的紅脣挑起一個嗜血的弧度,綺麗的鳳眸中滿是危險的寒芒。
輕輕打了個手勢,一個暗衛飄身落下,單膝着地,他的裝束與赫連扶蘇送來的暗衛截然不同,衣角上還繡着“楚”字暗紋。
“都帶來了麼?”歐競天淡淡問道,此時他已收起了身上的殺氣,只是氣息還是有些冷。
暗衛爲他氣勢所懾,一時難以開口,只是雙手恭敬的將一疊卷宗捧過頭頂。
歐競天淡淡瞥了他一眼,伸手接過,轉身回房,卻在邁過門檻的一瞬道:“回去,找你統領領罰。”他語氣平淡,卻帶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寒意。
暗衛一凜,恭敬叩首:“是。”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但要成爲一個優秀的暗衛就要做到嚴格執行主子一切命令,不明白的回去問統領也就是了。
歐競天回到屋中,挑亮了蠟燭,在燈下翻閱卷宗,並提筆在某些地方批示。
不知過了多久,沒有批閱完的卷宗終於變成薄薄幾頁,眼前的蠟燭也只剩了短短一截,他停下筆揉了揉眉心。山中春夜還是有些涼,正準備起身披件衣服,身上一暖,慕清妍的聲音傳來:“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因爲剛剛醒來,還帶着一絲黯啞。她也是睡到半夜習慣性往旁邊一靠,卻靠了個空,從睡夢中驚醒,才發現歐競天正在燈下翻閱卷宗,於是輕手輕腳起來,替他披一件衣服。
歐競天點了點頭:“就睡了。”反手握了握她的手,覺得微微有些涼,忙將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衣拿下來給她披上,又推她,“你快去睡!你身子弱,休息不好怎麼行?”
慕清妍無奈搖頭:“你身子便是再強壯,這樣熬下去也不是辦法,早些睡吧。”
歐競天舒展了下腰肢,坐了這麼久也確實有些累了,但是看看還沒有看完的卷宗,不由得無可奈何苦笑了一下:“沒辦法……”
慕清妍隨手拿起來一目十行的看完,微笑道:“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你若信我,我替你批示可好?”
歐競天本來已經眯起的鳳眸立刻睜大,絢爛的光影閃爍,猶自不肯相信:“當真?”
慕清妍似笑非笑瞟他一眼:“怎麼?不信我?”
歐競天將她身上的衣服裹緊,自己走到炕邊踢掉鞋子,鑽進了猶帶着慕清妍體溫的被窩,不多時便鼻息沉沉,睡熟了。
慕清妍走到炕邊,仔細看了看熟睡中的歐競天,他鳳眸綺麗的線條下卻是濃濃的青影,她又怎不知,這一路行來,他所耗費的精力和心思?只是爲了找一條對她來說更爲安全的道路。同時還要兼顧天慶那邊的情況。
雖然有戰神之譽,他畢竟只是一個血肉之軀的凡人。
這一路儘管衣食無憂,也貌似舉重若輕的解決了所有麻煩,但他卻明顯消瘦了。
此時此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心疼。
靜默良久,轉身走到桌旁,又將方纔粗略看過的卷宗仔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才仔細批示……
次日起來,歐競天看過慕清妍批示的卷宗,眉目間閃過一絲喜色,道:“妍兒,以後你和我一同處理這些事如何?你是女子,到底比我心細些。”
慕清妍無可不可地道:“可以,你若信我便成。”
歐競天挑眉:“不信你還能信誰?”
自此之後,歐競天接到的各方信息都與慕清妍一同查閱,往往將一疊卷宗分爲兩份,兩人分頭批示,然後再交換,並且會就彼此的不同意見稍作討論。
原本慕清妍一路走來很少能夠安睡,往往睡到半夜便會因爲擔心父母而驚醒,再想睡就比較困難了。但自從和歐競天一起處理每日送來的各類消息,睡得也晚了,用來憂慮的心思也少了些,反而比以前睡得踏實了些。而且因爲常和歐競天一起交換意見,眼界也比之前開闊了不少。
這一日,批示完最後一本文書,慕清妍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慢慢說道:“平日和陶小桃閒談,她說若是有丐幫、炭幫、鹽幫、漕幫什麼的就好了,那樣一來,消息來源更多不說,一旦傳遞消息也會更爲迅捷。我思量着,也是這麼個理。只是這些,我實在不在行。”
歐競天微微一笑:“你說的這些,早年隨風一直在做,不過沒有這些名目罷了。其實你以爲百翎閣何以會有‘天下小’之譽?衆所周知,消息靈通的所在無外乎茶樓酒肆和秦樓楚館,但是除此之外車船店腳牙各行各業凡是有人口流動之處俱是消息傳播之地。百翎閣的消息來源不光包括以上我提到的這些,甚至連街頭不起眼的乞丐、走街串巷的貨郎,門口曬太陽的老人都可能是他們的眼線。百翎閣傳承百年,我們纔開始不到十年,當然沒有人家完善。”
“嗯,”慕清妍點了點頭,“我也只是順口一提。你既然已經早有準備自然更好。”
歐競天鳳眸晶亮:“妍兒,你對我越來越關心了!”
慕清妍粉面微紅,轉開眼光,眸子裡卻又涌上了一層擔憂:“快到瓊瑤宮了,我這心裡也越來越不安……”
再次登上冰泉峰,比之前要順利了許多,早早在山下備齊了所需物品,歐競天也招來了他安排在西秦境內的暗衛,總人數在一百左右,不包括始終隱藏的那一批。
慕清妍再次來到冰泉峰,頗多感慨,這一次,跟着赫連扶蘇派來的嚮導,比上次要省力省事省時得多,從山下到瓊瑤宮前只花了三天時間。
望着前方遙遙在望的整齊的石子路,歐競天眸色深沉,淡淡的道:“危險纔剛剛開始……”
這一次他們並沒有穿越玄冰洞,一路上山也再未遇過刺殺,平靜地詭異。
慕清妍輕輕點頭,清凌凌的眸子裡也染上了一層無奈。
“我記得,上一次,我們帶的從人侍衛都是從這裡掉下去的,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轉臉問歐競天,昨夜他們一直批閱卷宗到深夜,還沒來得及討論這些事情,慶都風雲變幻,也着實令人耗費心神。
“回去之後我問過,”歐競天沉聲道,“不過是地底一層宮室而已。除了沒有行動自由,什麼都不缺,只要不試圖逃離也不會受到攻擊。”他從身邊取出一張圖,淡淡一笑:“上一次陶小桃也落了下去,她是個聰明人。”
慕清妍湊過來在圖上看了一眼,也笑了:“我一直都沒有小看陶小桃,不想卻還是低估了她!未來大巫國的女王果真不同凡響!”
正交談間,一陣淡淡香風飄來,那紫玉雕琢的皇后裝扮的宮裝麗人再次出現,只不過,這一次並沒有像上一次那般自如開口說話,只是擺出了迎客姿勢,她身後跟着兩名勁裝女子,慕清妍擡眼一看,正是萊兒芹兒。
萊兒芹兒對着慕清妍和歐競天飄飄萬福:“恭迎楚王、大小姐!”
慕清妍目光沉了沉,聲音也冷了下去:“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萊兒擡起頭,有些訝異的眨了眨眼:“大小姐不知道麼?教主在這裡啊!”
“是啊!”芹兒笑嘻嘻的道,“本來聽說大小姐來了,教主是準備親自來迎接的,只不過臨時出了點事難以分身,又想着,我們姊妹怎麼也和大小姐有過一段主僕情分,所以便讓我們來迎接了。”
二女齊聲道:“請!”
歐競天和慕清妍對視一眼,彼此一笑,攜手向前走去。
盯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萊兒瞳孔縮了一縮,一股恨意一閃而逝,神態更加謙恭。
芹兒卻看着他們身後隨行的一百餘名暗衛,嬌笑道:“楚王殿下和大小姐自然是暢通無阻的,但是,這些位……”暗衛們都面無表情,亦步亦趨的跟着歐競天和慕清妍,她掩口笑道,“休怪奴家沒有提醒,一踏上石子路,性命便丟了一多半哦!”
歐競天淡淡投過來一瞥,芹兒爲那鳳眸中的寒意所懾,笑容漸漸僵在臉上,甚至還身不由主倒退了一步,回想起當日在桃花集一招未出便受重傷,昔日患處更是隱隱作痛,雖然自忖那之後更加刻苦練功,但是目前看來,連人家外放的一點氣勢都難以抵擋,那點能耐在戰神眼中還是不夠瞧啊!
萊兒惱恨的瞪了芹兒一眼,拉着她向前一步,恭敬躬身:“大小姐,芹兒所言非虛,教主言明只請楚王和大小姐入內,您也知道,瓊瑤宮不比別處,擅入者,生死懸於一線……”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睛卻越瞪越大,那一百名暗衛已經踏上了石子路,個個龍精虎猛、龍行虎步精神奕奕,哪有半點受到攻擊的跡象?狐疑的將目光轉向那精緻如同真人的紫玉宮裝麗人。
芹兒更是驚呼出聲:“這怎麼可能!”
萊兒到底更老道些,目光更加陰冷,脣邊一抹嗜血的笑意:“怕什麼,送死的人都不怕,我們砍人的還嫌手痠不成?”
萊兒芹兒在前面引路,歐競天慕清妍一行人在中間,那紫玉宮裝麗人走在最末。
第一重宮殿已經重新換了匾額,上題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惜顏殿。
慕清妍轉臉看了看歐競天,表示不理解,歐競天淡淡搖頭示意:既來之則安之,總會有人給我們答疑解惑的。
走進惜顏殿便看到衆多的披甲武士,先前來瓊瑤宮,最大的感覺便是沒有人氣兒的天上宮闕,此時卻恍若進了凡塵皇家宮宇。
那些披甲武士都統一穿着黑色鎧甲,內襯黑色戰袍,手中執戟,面色冷肅。
慕清妍忽然抿脣一笑,看了歐競天一眼:“王爺,你若在他們中間一站,便泯然衆矣!”
歐競天鳳眸一掃已經識穿了某些人的用意,知道他素來穿黑衣,便命這些武士全都穿成黑色,藉以貶低他的身份,不由得微微冷笑:“拙劣!”當真走到那些五十中間。
慕清妍眨了眨眼,明亮的眸子泛出異彩,縱然穿着同色,但那種卓犖之姿是任何人都學不來的。更何況,與他比肩站立的武士爲他威勢所迫,鼻尖冒寒,身子也開始左右搖擺,哪還有本分威風可言?
歐競天漆黑冷冽的鳳眸在身側左右武士臉上淡淡一掃,昂然走出隊列,回到慕清妍身側,薄脣掀起一抹如有若無的笑意:“如何?”
萊兒只覺得一口氣堵在了胸口,一揮手,暗處走出執法隊,將那兩名丟人現眼的武士拉下去無聲無息處決了。眉頭卻已糾結起來,能被教主帶到這裡來的又豈是泛泛之輩?怎的也禁不起歐競天一個眼神?
芹兒有些不以爲然地看着她,悄聲道:“姐姐,你這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便是我們,對着他也難免心生畏懼……”
萊兒狠狠瞪了她一眼,斥道:“你懂什麼!”
芹兒悄悄退後一步,在她看不見的角度撇了撇嘴。
第二重宮殿名曰:回魂殿。
歐競天也不免微微皺眉,這名字越發詭異了。
慕清妍心中一跳,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還真來了麼?”一個慵懶而又嬌柔的女聲在前邊不遠處道。
緊跟着是段隨雲溫和如玉的聲音:“是,夫人有約,他們又怎敢不來?”
“是麼?”那女子一聲淺笑,“你說話越來越中聽了呢。”
歐競天和慕清妍同時擡眼看去,只見高高的臺階上走出一名白衣女子,頭梳望仙髻,身段婀娜,看年紀在三十多歲,保養良好,皮膚水嫩有光澤,雖不算十分美貌,卻也有一種介乎仙子與妖姬之間的氣韻,令人過目難忘。
段隨雲仍舊是一身雨過天青色衣袍,只是袍子上的翠竹換成了白色祥雲,溫潤如玉的面孔上含着得體的謙和的微笑,看向慕清妍的目光仍舊是脈脈含情的。
慕清妍的眸子卻清冷如山泉,不沾塵埃未染溫度,只是平靜的與段隨雲對視,看他卻又似沒有看到他。
段隨雲臉上的笑容在接觸到這樣的目光時微微一凝,隨即轉臉對那白衣女子道:“夫人,這便是慕清妍和天慶楚王歐競天,想必您已經見過他們的畫像了。”
白衣女子一揚眉,彎月一般的眉飛揚起明銳的弧度,眉下雙眸便如月下湖水瀲灩生光,紅脣含笑,眼眸中卻沒有一絲笑意,淡淡點頭:“是啊,一個是本夫人的外甥女,一個是外甥女婿,怎麼會不認識呢!”
慕清妍秀眉微蹙,揚首問:“你便是湘夫人了?你和家母是姊妹?”
白衣女子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瞟了她一眼,淺淺一笑:“是啊,賢甥女,快喊一聲姨母來聽聽!”話雖然說的客氣,神態卻有一種施捨般的憐憫。
慕清妍斂衽輕輕一禮,態度凝定,“請夫人恕罪,慕清妍素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夫人屢次對我下殺手,和我之間何來親戚情分?夫人邀我前來想必也不是爲了這些虛情假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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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夫人這才認真打量了她兩眼,仍舊是慵懶的聲氣:“喲,倒沒看出來,你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兒,脾氣卻硬。隨雲啊,以後她若嫁了你,可有你的苦頭吃喲!”
“姨母說笑了,”段隨雲微微躬身,“清妍年輕不懂事。”
歐競天冷冷睃了段隨雲一眼:“這位公子,又在那裡異想天開了?你這癔症也該好生請個大夫瞧瞧纔是!”
段隨雲流光溢彩的眸子染上了幾分暗色,臺階底下並肩站立的男女看起來便如一雙璧人,慕清妍更是任歐競天牽着她的手,這等親暱舉動便是在她假裝被他藥物所控的時候也不曾有過。一閃而逝的陰狠之色令她的眸子頓時失去了往日令人目炫神迷的魅力。
“是不是想見見你的母親我的好姐姐?”湘夫人懶洋洋地道,“這事倒也不難,不過在見她之前,我還想請你們先見一見另一個人,”轉首對段隨雲道,“賢侄,把你師父請出來吧?”
段隨雲脣邊含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又是微微一躬:“是。”飄身進入宮殿深處,不多時牽着一箇中年男子走了出來。
一見那中年男子,慕清妍只覺得眼睛一酸,眼淚便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
歐競天將她攬在懷中,輕柔的替她擦去眼淚,低聲道:“此時此地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
慕清妍點了點頭,用力吸吸鼻子,仔細看那中年男子。
男子一身素白長衣,衣袂飄揚行走如行雲流水,有一種飄然出塵的仙人之姿。長眉宛然,眼眸如星,只可惜星光黯淡,鼻如懸膽,脣似塗朱,留着三縷墨然,意態儒雅而悠閒。
歐競天看看他又看看懷中的慕清妍,輕輕一嘆:“你的容貌果真更與你父親相像些。”
湘夫人遠遠地向洛攸寧伸出了一隻手,那隻手纖長柔美,長長的指甲上塗着鮮豔的蔻丹,被日光一照光彩奪目。
洛攸寧伸手握住,姿態閒雅風流而又自然寫意。
慕清妍目光一冷。
歐競天卻一聲輕笑。
湘夫人的手遞出去,身子也軟軟靠了過去,卻對慕清妍道:“乖囡,如今你父親已是本夫人的入幕之賓,你思量着,是該稱呼本夫人一聲母親呢,還是……”
“……母豬!”開口的不是慕清妍不是歐競天而是款款柔情將她抱在懷中的洛攸寧!
“你!”湘夫人原本慵懶自若的神色一變,眉目染上了幾分煞氣,眼尾一個凌厲的眼風掃向段隨雲,“你不是說他已經中招了?”
段隨雲腳步不動聲色向後一退。
洛攸寧卻已淡淡開口:“別忘了,他是我一手教出來的,你以爲自從發現他心術不正,我還不防着他?”
段隨雲苦澀一笑,眼中卻有一道陰狠冷冽的光閃過,再開口時,也沒了素日的溫潤:“師父!往我敬你若天神!你竟防我如防虎!”
洛攸寧淡淡掃了他一眼,脣角一揚,淡淡嘲諷:“怎麼?難道我還防錯了?若非我早有防範,你那陰毒的攝魂大法早已傷了我的神智!你段公子也不比口口聲聲喊我師父,我洛攸寧福薄,承受不起!”
段隨雲垂下頭去,一點晶瑩隨之掉落。
“我說,”湘夫人已經恢復了冷靜,聲音依舊慵懶,甚至帶上了絲絲嫵媚,“洛哥哥,你倒是演的好戲!怎麼,爲了救我那姐姐,你還真是捨得犧牲啊!”
洛攸寧神色平淡,語氣卻堅定:“爲了她,我自然什麼都捨得!”
“唉!”湘夫人幽幽一嘆,“說起來你們相處的時間並不長,怎麼你會對她用情如此之深呢?我那姐姐到底有何特異之處?若論相貌,我們是孿生姐妹,自然不差什麼;若論性情,只怕姐姐也算不上溫柔吧?若論才情,我自認並不輸她分毫,我們族中的推演預言,我甚至比她還要強勝三分、若論風情,呵呵,你不覺得我比她更有女人味?”
洛攸寧眼眸淡淡掃過她的臉,眸底現出一絲緬懷,然而湘夫人知道,他並不是被自己打動了,甚至那目光空洞的雖然在看自己,卻更像是透過自己看別人!
“你!”湘夫人氣的胸膛劇烈起伏,她身材窈窕而豐潤,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能將少婦最成熟的風韻闡釋得淋漓盡致,哪怕是在生氣,也別有一番動人的氣韻,滿殿的披甲武士雖然仍舊凝立不動,眼睛裡卻都起了一團火。
近在咫尺的洛攸寧卻冷得像一塊冰,硬得像一塊石頭,根本絲毫不爲所動,只是平靜地問:“她在哪裡?”
歐競天忽然一聲冷叱,飛身而起,格開段隨雲偷襲洛攸寧後背的一掌,鳳眸中滿是不屑,連話也懶得說一句。
段隨雲一擊不中飄身後退。
洛攸寧身子站得筆直,方纔段隨雲的掌緣已經碰到了他背心的衣衫,可他卻仍舊恍若不知,看樣子,若非歐競天來援,他就要生生受這一掌。
見段隨雲退後,歐競天也不追擊,返身回到慕清妍身側,低低地道:“放心,有我在,不會讓岳父受傷的。”
慕清妍點點頭,癡癡地望着洛攸寧,這便是父親,從出生便從未見過的父親!比微雕上的多了二十來歲年紀,多了人世滄桑,不變的卻是對母親的那一腔癡情……
洛攸寧目光轉到慕清妍身上,微微點頭,露出慈愛的笑容:“妍兒,你很好。”
慕清妍上前一步,“父親!”
“莫急,”洛攸寧輕輕一擺手,“來日方長,你我父女重逢,便不會那麼容易再分開了。賢婿,你過來。”
慕清妍臉一紅,歐競天卻滿面含笑邁步走了上去。
洛攸寧擡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歐競天一聲悶哼,脣邊沁出血來,眉毛一揚,鳳眸中閃過疑問。
洛攸寧冷冷一哼:“你別以爲你之前對我女兒做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這一掌不過是小懲大誡!”
慕清妍見歐競天身子晃動,忙上前攙扶,嗔道:“父親,如今大敵當前,您怎麼還記掛着舊事?”
“傻丫頭!”洛攸寧微笑搖頭,眼光中卻滿是寵溺,擡手摸了摸她的發頂,“看來你們如今相處得不錯。”
歐競天運氣內息運行一週天,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臉上露出一絲驚喜,雙膝跪倒大禮參拜:“小婿多謝岳父成全!”
洛攸寧神色依舊平靜:“你是謝我祝你一臂之力呢,還是謝什麼?”
歐競天擡眼溫柔地看了慕清妍一眼,薄脣含笑:“自然是謝岳父肯將愛女下嫁。”
洛攸寧點了點頭:“妍兒中意你,我們自然也便沒什麼好反對的。給你些好處,我女兒也便多一分安全保障。起來吧。”
“是。”歐競天恭敬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來,將慕清妍摟在懷中,低緩輕柔的在她耳邊道:“你可聽到了?”
慕清妍臉色緋紅,卻並未推開他。
一旁的段隨雲見此情形,神色越發沉黯,原本溫潤如玉的氣度蕩然無存。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三十九章 隴水秦雲阻歸音,
洛攸寧再次問湘夫人,這一次似乎微微有些不耐煩:“不要浪費時辰,快說吧,你到底將她關在何處?”
“啊喲!你弄痛人家啦!”湘夫人蹙眉呼痛,彷彿洛攸寧便是那欺凌弱女的惡霸,見洛攸寧絲毫不爲所動,歐競天臉上甚至露出幾分鄙夷唾棄,她也裝不下去了,冷冷一哼,“怎麼你與我虛與委蛇這麼久,此事倒沉不住氣了?想見她自然容易得很,只是你確定真的要見?歲月無情,別怪我沒有提醒你,我那姐姐可不像我如今仍舊光彩照人,她麼,落到我手裡,你可想而知,是會吃些苦頭的,本來高高在上的高潔聖女如今可是在泥濘中掙扎的醜八怪了!”
“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洛攸寧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淡漠無比,“也永遠比你美上千倍萬倍,比你高潔千倍萬倍!”
湘夫人神色陰狠,冷冷一哼:“你們都是有眼無珠的東西,全都該死!”
“我們該死……”洛攸寧嘲諷的笑道,“你那一心戀慕你的丈夫,鬼蜮原本的舵把子也該死?你天性涼薄,朝夕相處的族人都能殺得雞犬不留?生身父母都能親下毒手,同胞姊妹也百般陷害,這世上還有什麼惡事你做不出來?單憑你的所作所爲,又怎能讓人高看你一眼?”
“你胡說!”湘夫人瞪圓了眼睛,暴怒,“是他們!都是他們的錯!是他們有眼無珠!當年我們出生時天現異象,族中長老說我族將有百年不世出的奇才現世,定能將家族發揚光大,一改近年來的頹勢。明明我和她同一時辰出生,只不過我比她晚出孃胎那麼一丁點兒時辰,憑什麼他們都認定她是那個奇才,而我不是?!後來我們長大,同樣的師父教導,明明我的課業都比她好,憑什麼聖女退位時要讓她去?好容易她因爲動了凡心要從聖女位上退下來了,憑什麼他們反而在族中選了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黃毛丫頭,也不肯選我?我受夠了!”
“她從來什麼也不做,反而什麼好事都是她的!族人敬重,父母疼愛,師傅偏心!想當聖女就當,不想當了還能遇見一個世上最優秀的男子!而你,明明我和她一樣的相貌,卻還能一眼認出是我不是她!你若肯糊塗一次,也便沒了這些年的恩怨糾葛,之前的那些不公平我也都認了!可你不該不接受我,反而將我羞辱一番!”
“不錯,鬼蜮的舵把子的確將我視若珍寶,可他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怎麼配得上我如花美眷?我嫁了他沒多久,他便因練功走火沒了男人的能力,我才二十出頭就要守活寡!爲什麼?老天對我這麼不公平,我爲什麼好做好人!我要報復!所以我討好他,一步步將鬼蜮守在掌中,然後回去,問那些老傢伙要怎樣,誰知他們已經將族中典籍和少年人全部轉移,將我好一番辱罵,自求速死,如此這般,我爲什麼還要網開一面?我那爹孃更是當場與我斷絕骨血關係,他們這般絕情,我爲何還要有義?”
“寧可我負天下人,”湘夫人張狂大笑,冷酷、陰毒,彷彿煉獄中的女惡魔,齒縫中迸出來的字眼兒更是帶着冰凍入骨的殺意,“不可天下人負我!”
洛攸寧看她的眼神鄙薄而憐憫:“我不想知道你心中所想,你的過往,那都與我無關。我只想知道,她在哪裡?”
湘夫人瞬間恢復了平靜,淡淡瞥了他一眼,微微冷笑:“世人說我涼薄,你和我也不差什麼!放開我,我帶你們去!到時候,別後悔!”
洛攸寧擡手在她背上拍了幾下,鬆開了她。
段隨雲瞳孔一縮,嘶聲問道:“這是什麼功夫?”
“截拳,”洛攸寧淡淡回答,負手走在湘夫人身後,頭也沒回,“可以截斷人身穴道,若無我親自解救,一個時辰之後筋脈寸裂而亡。”
段隨雲聲音苦澀而滿含怨毒:“你從來不曾跟我提過!”
“只怕我若跟你提了,”洛攸寧轉過臉來輕輕一笑,“你轉眼便會將這功夫施展在我身上。你天資聰穎,本已準備將全身所學盡數傳了給你,可是卻發現你心思深沉,一個小小的天晟教根本無法滿足你的慾望,你想要的,只怕是這天下吧?”
段隨雲瞳孔一縮,勾脣一笑,幾分冷厲幾分怨毒:“不錯!我的父親身世成謎,只有我知道,他其實是東魯最有繼承皇位權利的皇子!所以我也是東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區區一個東魯我還不放在眼中,南蒙、天慶、西秦朝政腐朽官場敗壞,正需要一個有道明君一統天下重整乾坤!放眼天下,我自認,有這般能耐的,也只有我一人!歐競天的確是一代戰神,我用兵不得不承認,的確比不上他,但他可做元帥,可爲大將,卻絕對坐不上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天下英豪,唯我與他,其餘人都不值一提!”
歐競天冷哼一聲:“好大的口氣!”轉臉看了看懷中的慕清妍,“不過他有一句話說的也不錯,我的確對那個位置沒有絲毫興趣。”
慕清妍清澈的眸子轉向段隨雲,目光中含了些微憐憫,她所認識的段隨雲已經不在了,眼前這人這般的陌生……
“我與歐競天不可能共存,”段隨雲冷冷說道,“原本我還打算將他收歸麾下,做我逐鹿天下的一大助力。可是相比於他,我更想得到慕清妍!天下雖好,但當我掌控天下之時,沒有人與我並肩指點山河,這錦繡江山便也失了光彩。”
歐競天執起慕清妍的手,眸光冷冽,語氣卻帶着不屑:“抱歉,她是我的女人,你搶不走!”
“若非你用不光彩的手段佔有了她,她怎麼會是你的女人?”段隨雲陰森森地道,“你莫忘了,當初你是怎樣對她的!”
“這個不勞你提醒,”歐競天輕輕撫了撫慕清妍的手背,示意她不需在意,“以前是我有眼無珠,但好在我迷途知返。而她,也原諒了我接受了我。”
“那是前塵往事,”慕清妍還是沒能忍耐得住,秀眉微蹙,有些不耐煩,“段公子莫忘了,之前我之所以遭受那麼多苦楚,也有你的推波助瀾!”之前不想說,是不想撕破這層溫情的表皮,撕破皮固然能看到受傷的原因,但也會痛。
“你……”段隨雲身子微微一震,神色更加暗了,“你是怎樣知道的?他告訴你的?”
慕清妍擡頭看看天空,她的眸子清如泉深如潭:“你以爲我還是當初十五歲那個空有滿腹詩書卻不通世事的無知少女麼?假象再怎麼可以亂真,也是假的。我有自己的判斷力。多說無益,段公子,你如今到底是什麼態度我已經很清楚了,我能對你說的,也只有抱歉而已,我從未肖想過什麼榮華富貴,你的雄韜偉略我也不能理解,所以,我不會與你一同指點山河。在我心中,當日那個溫潤如玉細緻體貼的師兄,已經死了,殺他的人,是你。若有可能,我想替他報仇。”最後一句話說的寒意森森,誰能想象得出手無縛雞之力的她竟能說出這樣殺機畢露的話來?
歐競天鳳眸中閃過一片讚賞之意。
段隨雲的臉色變了幾變,最終化成一抹苦笑:“好,我等着。你也不必把話說的這樣絕情,我始終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好小子,有志氣!”湘夫人忽然讚道,“我看好你!你如今啊,還真跟我當年有些像呢!”
“段公子沒什麼可說的了吧?”慕清妍聲音冷冽如冬日山泉,“如果沒有,我們可以去見我母親了沒有?你莫忘了,你曾陷害我的父親,此仇似乎也是不共戴天的,你儘可以想方設法把我搶過去,或者我也會溫柔待你,不過某一日說不定會親手送你下地獄!”
湘夫人瞟了慕清妍幾眼,脣邊露出一抹興味:“嘖嘖嘖,小丫頭,夠狠的啊!”
“拜姨母所賜,”慕清妍淡淡的道,“你與我母一奶同胞,我身體裡有一半的血液和你是相同的,雖然不及您涼薄,但我也從未承認過自己是什麼好人,敢於傷害我在意的人,我不介意親下殺手!”
段隨雲垂目不語,遠遠綴在後面,不知在想些什麼。
湘夫人雖然筋脈被截斷,武功不能施展,但行走起來還是如扶風擺柳,婀娜多姿,而且她身子輕盈,走路極快。
洛攸寧負手在後面跟隨,意態瀟灑閒適。
歐競天攜着慕清妍走在其後,他們後面便是段隨雲了,段隨雲之後纔是歐競天帶來的一百暗衛,瓊瑤宮中段隨雲的手下和鬼蜮中人都凝立不動,彷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湘夫人白衣飄飄,翩然走進百禽園,院中各色寶石雕琢的各類飛禽依舊在陽光下光彩奪目。洛攸寧在那些飛禽上掃了一眼,衣袖一揮,一股無形的風掃過去,栩栩如生的百禽立刻化爲烏有,若非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色彩豔麗的寶石碎末,直教人懷疑方纔看到的美麗雕像都是幻覺。
慕清妍卻已在寶石粉末中看到數點閃爍着詭異光芒的利刃和暗器,當然那些東西也已毀了,只不過還勉強保持着原型而已。
段隨雲眸子又是一縮。這一招“毀天滅地”他以前也曾見洛攸寧施展過,當年他苦求了多日,洛攸寧也不曾吐口要傳授給他。
歐競天在慕清妍耳邊輕輕讚道:“岳父功力非凡,這一招舉重若輕,若是換做我,只怕還要二十年苦功才能做得到,卻未必能像他這般將想毀的毀了想留的留下。”
慕清妍抿脣一笑,心中充滿了驕傲和對父親的崇敬。
湘夫人卻冷冷一哼,她本打算在這裡扳回一局,卻不料從未來過這裡的洛攸寧只是用眼睛輕輕一搭便已發覺了所有佈置,知道不能盡數破解乾脆動用蠻力毀滅。
“請吧,”腰肢款款擺動,湘夫人已經來到殿門口,殿門左右守衛的披甲武士齊齊躬身施禮,她略一擺手,武士退下,迎上來一隊妙齡宮女,宮女簇擁中又一個翩翩少年,傅粉塗朱,脣紅齒白,見她來了笑得如花綻放,她將身子軟軟靠近那少年郎懷中,呢噥道,“哎呀,好累!”
“奴來替夫人揉肩。”少年郎聲音軟糯,果真替湘夫人開始揉捏肩膀,有些畏怯的偷偷瞄了洛攸寧等人一眼,低低問道:“夫人,他們都是什麼人?怎的這樣……嚇煞人了!”
歐競天抖了抖,覺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面容不改,眼眸中卻又多了幾分警惕,他素來看不起自甘下賤的小倌,但以他對鬼蜮詭計多端的瞭解,若無特別用處,湘夫人怎會明目張膽與一個男寵當中親熱?擡眼去看洛攸寧,卻見洛攸寧雖然負手閒閒而立,卻全身真氣流轉,沒有空門。
慕清妍蹙眉,別過臉去。這樣一個人!她真以和這種人流着相同的血爲恥!
段隨雲遠遠站着,忽略他陰鷙的五官,仍舊是淡雅如竹的一個人。
半晌,湘夫人推開那少年,問道:“我那好姐姐今日可還好麼?我帶着她的老相好兒來看她了。”
少年嬌笑,手中一方玫瑰紅的手帕香氣襲人:“好得很呢!有奴伺候,夫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您既然要見,那麼奴來帶路。”
洛攸寧淡淡瞥了那少年一眼:“年輕人自甘墮落已給先人蒙羞,再這般使用下三濫的毒術,便更加令人不齒了。”
那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這男子雖然上了幾歲年紀,但不難看出年輕之時的絕代風華,便是現在看起來仍舊令人稱羨。他後面那男子雖然線條稍顯冷硬,但凜然如天神一般,細看起來眉目也俊逸非凡,那通身的氣派更是令人難以企及,這纔是真男兒吧?再往後,段隨雲是早已見過的,不過每見一次都令他妒火中燒,那人的淡雅挺拔也是他學也學不來的!
“哼!”他掩去眼中的恨意,腰肢一扭,當先帶路,“你們可莫惹惱了本公子,否則你們要救的人就沒得救了!”
湘夫人靠着一根柱子站着,好似渾身的骨頭都已軟了,懶懶笑着:“各位恕罪,我乏得很,不能奉陪了。”立刻有兩名宮女走過來,擡了一條春凳,湘夫人側躺上去,俏生生打了個哈欠,半合上眼竟似要睡了。
洛攸寧擡手虛虛一點,擡着春凳的兩名宮女立刻僵在了原地,“還是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否則我們怎能心安?”
湘夫人懶懶睜開眼睛,雙眸惺忪:“怕什麼?我中了你的截拳,還敢耍花招不成?”
洛攸寧淡淡一笑:“你若是個君子我自然不怕,但很可惜,你不是。”
湘夫人惱怒地一翻白眼,賭氣似的坐起來,把頭一甩:“好吧好吧!一個半死的人有什麼好看的!本夫人只不過是不想看她那副死樣子罷了!若不是爲了她手中的那幾本寶書,我早不耐煩留着她了!”
那少年聽說她也要去便停下腳步,微微躬身,攙着她一同向前走去。
整個大殿空空蕩蕩的,擺設簡單得很,走到一道宮門前,少年伸手在牆壁上一摸,宮門打開,隨行的宮女走出一個進去掌起燈,其餘的便退下了,少年扶着湘夫人當先進去。
進門之後是一道階梯,階梯斜斜向下,左右皆無依恃,黑洞洞深不見底,若是一腳踏空,說不得便會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階梯的扶手上已被宮女點上了蠟燭,照得一條蜿蜒的階梯如同一條懸空的長龍。
歐競天打了個手勢,暗衛們都留在了外面。
走了約摸半個時辰,階梯寬闊延展開來,是一個巨大的平臺,目測也有十間房子大小,平臺邊緣有一個一丈高一人寬的鐵籠子,鐵籠一半在平臺上,一半卻是懸空的。籠子裡有一個消瘦的人影盤膝打坐,燈光照射下,那人頭髮散亂,卻明顯可以看出是個女子。
洛攸寧一眼便已認出那人是誰,一向平淡無波的臉上驟現怒容,擡手一掌狠狠拍在湘夫人後背,湘夫人應聲倒地,噗的噴出一口鮮血。
少年忙奔上去,將她扶起來,轉身以蘭花指指着洛攸寧道:“你、你、你好大的膽子!”
“不錯,你們好大的膽子!”洛攸寧冷冷的道,胸口微微起伏。
慕清妍一見籠子裡的女子便要撲過去,卻被歐競天一把拉住:“妍兒,莫衝動,仔細有詐!”
慕清妍撲到歐競天懷中,無聲飲泣。
歐競天輕輕拍着她的背,柔聲道:“莫傷心,她很快便能脫離苦海了。”
“你來了?”籠中女子緩緩擡起頭來,聲音略帶沙啞卻也溫柔好聽,散發下的一張臉蒼白的沒有半分血色,雖然眉目與湘夫人相差無幾,但周身的氣度截然不同,雖然滿身髒污,她卻像是泥塘中亭亭的白蓮。
“瀟瀟……”洛攸寧聲音有些哽咽,只喚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見過咱們的女兒了沒有?”慕雲瀟聲音平靜溫和,“我離開時她才三歲,但也十分玉雪可愛,容貌和你像極了。”提到女兒她眉目間更加慈和。
“娘……”慕清妍終於忍不住哽咽出聲。
慕雲瀟挪動了一下身子,眉間流露一絲痛色,脣邊卻已含笑:“妍兒?你長大了?可惜娘卻不能見一見你……”
“女兒來接您回家……”慕清妍的淚怎麼也止不住了。
洛攸寧雙眼通紅瞪向剛剛拭淨脣邊血跡的湘夫人:“你都對她做了什麼?”
湘夫人咳了一聲,脣角又溢出血絲,笑得卻妖嬈:“做了什麼?如你所見,她眼睛瞎了,四肢被牽魂絲鎖住了,每日早午晚三次,都會有人來織布!”
“織……布……”慕清妍渾身一冷,她已明白過來,燈光中閃耀着幽暗的光的便是從母親身體裡穿過的牽魂絲,她都不能想象那麼多絲線生生穿透肌骨時母親該有多麼的痛!所謂的織布大概便是命人扯動這些絲線吧?難怪,這裡有股濃重的血腥氣,難怪,母親面色那樣難看!
“啪!”洛攸寧袖子一甩,湘夫人仰面跌倒,又噴了一大口血出來,那少年來不及避讓,一頭一臉全是血跡。
“放了她!”洛攸寧冷聲道。
“放了她?”湘夫人勉強爬起來,從那少年手中吃了顆藥丸,好容易才止住了吐血,冷笑道,“我放了她你能放了我嗎?你能放,你身後的女兒女婿能答應嗎?放了她我是一死,不放她還是一死,我爲什麼要放她?我們一同出生一同去死,也還真有緣分啊,我的,姐姐!”最後一句話卻是對慕雲瀟說的。
“湘湘,”慕雲瀟聲音平穩寧靜,“我早說過,你所要的我是不會給你的。我也不會陪你一起去死,我在這裡十幾年,好容易和丈夫女兒一家團聚,怎麼捨得這樣就死?”
湘夫人目光陰鷙狠辣如狼,咬着牙道:“你不想死又如何?你身上的牽魂絲除了我沒人能解得開!”
“是麼?”慕雲瀟淡淡的道,“你這些年做的惡已經夠多了。”
“怎麼?”湘夫人惡毒的嘲諷,“還想超度我?你以爲你真的是天降佛女?收起你的慈悲心腸吧!”
“唉,湘湘,我忍你很久了,”慕雲瀟緩緩說道,“一開始我是不敢相信我的胞妹真的會對我下毒手……可是,終究是我錯了……”她深深嘆息,有些後悔的樣子,“早知道,該聽長老們的話的……”
“聽他們的話?”湘夫人目光閃了閃,“他們果真傳了你我不知道的東西!”
“湘湘,”慕雲瀟繼續道,“你不該殺那麼多人,不該謀算我的女兒。以前我不能對你動手,是因爲,即便你死了,我也仍舊出不去,可是如今不同了,”她笑得開心,“我的丈夫、女兒、女婿來接我了!”
“你以爲就憑你還能翻出什麼風浪來?”湘夫人鄙夷的道,“那些典籍我也不要了!咱們一起去死吧!”說着推開那少年向着鐵籠撲了過去,一面扭頭,滿面猙獰的道,“洛攸寧,你來啊!跟過來啊!你往前踏一步她便早死一刻!我比她先死也無所謂,先別說牽魂絲你們解不開,但是這連環套月的鎖鏈你們也打不開!哈哈哈哈!”
“夫人,對不住了……”那少年忽然在她背後幽幽地道。
“你……”湘夫人身子一僵,撲到一半便跌在地上,艱難扭回頭死死盯着那個塗朱傅粉的華衣少年,“是你……我這般疼你,給你吃供你穿,還有奴婢給你驅使,你竟然背叛我?”
少年慢慢拿手帕擦掉臉上的脂粉,慢慢說道:“夫人,作爲一個玩物,你的確待我夠好,”他嗓音一改之前的尖細,雖然還是略顯陰柔卻已不那麼刺耳,“可是你忘了,我不是玩物,我是個活生生的人!我有我的抱負,我不甘心只做一個男寵!”
“所以你便和那賤人合謀算計我?”湘夫人憤憤一指慕雲瀟,忽然張狂大笑,笑得兩眼淚光閃閃,“果真,我纔是世上最可憐的那個!我做了那麼多,最終什麼都沒得到!好,好,好!你們都是好樣的!姐姐,你纔是最狠的那個!你忍辱負重十五年,雖然行動間都離不開這個籠子,卻已將手伸遍了整個鬼蜮吧?你給我種的什麼術?”
“不是術,是蠱,”慕雲瀟平靜地道,“當年我以做聖女的便利看了很多雜書,我們一族雖然善於推演,卻根本不想外間傳言的那般真的擁有和天神溝通的神通,只不過以爲我們族中的典籍多涉及天下秘辛罷了。其實我們的消息網比百翎閣還要密集,只可惜你當年……我當日在藏珍樓看到一本養蠱的書,粗略知道了培植蠱蟲的方法,卻一直沒有試過。”
“我被你囚禁起來,眼睛也瞎了,本來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可是有一天,有個孩子來看我,他說想要替死在你手中的他的父母報仇。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確信這孩子可信,便教他養蠱,只可惜我本來也不甚精通,經過十年,才養成了一種蠱,那便是主奴連心蠱。你身體裡種着主蠱,你的心腹下屬都中了奴蠱,經過我的改良,你們不會心意相通,卻會生死相同,你生他們生,你死,他們死。”說到這裡,慕雲瀟閉緊嘴巴,不肯再說了。
“果真,”湘夫人笑的淒涼,“若論心思深沉,我還是不如你,若論狠辣,我也還是不如你啊!程晗,”她招手喚那華服少年,“你從小在鬼蜮長大,甚至可以說我是看着你長大的,我怎不知道何時殺了你的父母?”
程晗神色冷漠:“我是從小就在鬼蜮之中,我也沒有父母,你殺的是我的養父養母,他們雖然沒有生我,卻比親生父母待我還要好,他們不過是普通的百姓,只因你的手下說我資質不錯要我強行加入鬼蜮,爹孃不從,正巧你經過,爹孃百般懇求,你卻只說了一個字:殺!”他閉了閉眼,流下兩道清淚,“這世上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樣冷心冷肺,當年我五歲,什麼都懂了,眼睜睜看着爹孃送死,卻不能出聲,你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痛苦?後來我處心積慮接近你,爲的便是有朝一日親手殺了你!鬼蜮上下都臣服於你,想要報仇勢必登天還難,所以我只能找人合作。她,堂堂一代聖女,怎能沒有一點殺人手段?所以我去找了她!”
程晗一步步走到湘夫人身邊,慢慢將她抱在懷裡,動作極其溫柔,脣邊甚至也帶着溫柔的笑:“你可以走了,從此這陰暗的鬼蜮,殺人如麻的鬼蜮,也不存在了!”他從靴筒裡拔出一柄匕首,緩緩插入湘夫人心口,看着她面容痛苦的扭曲,笑得也越發快意!
“你也可以死了!”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點燈的宮女,忽然縱身上前,一腳將程晗和他懷中的湘夫人踢下平臺,許久之後耳邊才傳來人體落地的“砰啪”聲。
那宮女手腳麻利地一閃身便鑽進了鐵籠中,手中寒光一閃,一把尖刀戳嚮慕雲瀟心窩。
慕清妍已經被這一連串的突發事件驚得呆住了,歐競天和洛攸寧卻早已發覺不對,歐競天護住慕清妍,洛攸寧飛身上前,一甩袖子,勁風掃落那宮女手中利刃,揚手間一根髮絲甩了出去,從宮女左邊太陽穴穿進從右邊太陽穴穿出,那宮女一聲悶哼倒地身亡。
洛攸寧雙手把住鐵籠欄杆,只覺得掌心裡全是冷汗,急切的道:“瀟瀟,怎樣才能救你出來?此地不可久留,說不定還有什麼機關!”
慕雲瀟稍微動一下身子都覺得似在承受凌遲酷刑,但“看”着近在咫尺的在腦中記了十八年的男子容顏,還是忍不住露出溫馨的笑容:“攸寧,能見到你,真好……”
“瀟瀟,”洛攸寧聲音急切,“你快說啊!”
慕雲瀟淡淡一笑:“湘湘沒有撒謊,除了她,這世上沒有人能解開牽魂絲……”
“什麼?”洛攸寧身子晃了晃,脣邊沁出一絲鮮紅。
慕清妍也撲了過來,不停地搖頭:“不,這不可能!”近在咫尺卻不能團聚?老天不會這樣殘忍的!不會!她回頭喚歐競天,“潤澤,你來,救救我娘!”
觸到她慌亂而急切的眼神,歐競天心頭顫了一顫,淡淡回頭看了一眼,慢慢走過來,低低地道:“我……我也沒有辦法……”
“用這個成不成?”慕清妍手指顫抖着,從懷裡摸出軒轅澈所贈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們割斷牽魂絲,然後請崔先生想辦法將斷裂的牽魂絲取出來!”
“沒用的,”歐競天無奈搖頭,掰開她的手指將匕首拿到手中,輕輕一掰,匕首斷折,“匕首已經被人掉包了。”
慕清妍只覺得眼前一黑,站立不穩跌倒在歐競天懷中。
洛攸寧盤膝坐好,伸手握住了慕雲瀟的手,淡淡的道:“妍兒,潤澤,你們出去吧。讓我和你娘單獨待一會兒。”
“爹!”慕清妍顫抖着拉住了洛攸寧的袍子,淚水涔涔而下,“不要放棄!求你了!”
“妍兒,冷靜點!”歐競天緊緊抱住了她。
“怎麼冷靜啊!”慕清妍透過淚眼看着歐競天,“歐競天,那是我娘!”
歐競天面色一暗,低低地道:“也是我娘。”
“妍兒,”慕雲瀟緩緩開口,“別哭。有潤澤替我們疼你,娘很放心。已經十幾年了,娘早想解脫了。”
“還有一個人可以替她解除困境,你們怎麼沒想到?”遠遠地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
慕清妍猛然回頭,擦乾臉上的淚水,恨恨的道:“段隨雲,是你!是你換走了我的匕首!”
段隨雲無所謂的一笑:“是有怎樣?即便我沒有換走你的匕首,憑藉那個東西你們也是無法擺脫困境的。解開牽魂絲,我知道該怎麼做。”
“條件呢?”慕清妍漸漸冷靜下來,冷冷注視着那個她曾經以爲“溫潤如玉”的人。
“你知道的。”段隨雲意態悠閒,目光含笑。
“不可能!”
“好,我答應你!”
兩個女子的聲音同時響起。
歐競天臉色難看,雙手緊握成拳,骨節咯吱吱作響。
慕清妍對他嫣然一笑,柔聲道:“潤澤,你放心,我不會背叛你!”
歐競天臉色越發難看,咬牙切齒的道:“慕清妍,你還當不當我是男人?”
慕清妍神色悽然:“潤澤,我待你的心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今生能遇到你,我很知足。可是這是唯一的機會,你也知道,這個地方很快就保不住了,我不能看着爹孃離我而去,我好容易找到他們,甚至還沒有好好說一會兒話……”
“妍姐姐,別說了,聽着怪讓人難受的!”一個略帶沙啞一聽便是變聲期少年的聲音突然傳來,階梯上頭燈光大亮,一個大眼睛的少年蹦蹦跳跳走了下來,經過段隨雲身邊時屁股一扭,幾乎把他撞個趔趄。
少年手中提着一盞燈籠,裡面安的大概是夜明珠,但是亮度勝過夜明珠數倍,照得他整個人如同駕光而來。
這少年頭上梳着高高的髮髻,隨着身子的跳躍墨發飛揚,長長的睫毛末端是金黃色的如同染了一層陽光,大大的眼睛圓溜溜烏亮亮,越發襯得皮膚白皙。
他一個筋斗翻下來,穩穩站在慕清妍身前,伸手比了比,有些驕傲卻孩子氣十足地道:“妍姐姐,我個子超過你了哦!”
慕清妍雖然滿心愁苦,但此時見了他也不免微笑道:“澈兒,是你?你果真長大了。”原本圓圓的娃娃臉變長了些,下巴稍嫌單薄,眼睛裡的神彩卻更勝往昔。
歐競天不動聲色將慕清妍攬在懷中,淡淡瞟了軒轅澈一眼,用更極愛平淡的語氣道:“你若不能幫忙還是趁早走開,不要打擾我們一家團聚的寶貴時辰!”
軒轅澈不屑地哼了一聲,斜了他一眼:“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來這裡做什麼?添亂麼?我可不想某些人,平常的時候八面威風,關鍵時刻卻無用武之地!”
慕清妍卻不管他們的脣槍舌劍,一把拉住軒轅澈,滿含激動:“澈兒,你有辦法解開牽魂絲是不是?你快些,姐姐多謝你了!那是我的親生母親!”
話音剛落腳下一陣顫動,衆人齊齊變色。
軒轅澈嘻嘻一笑:“妍姐姐,你別拉着我啊,這樣我沒法幹活兒!何況有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慕清妍忙鬆開他。
軒轅澈彬彬有禮的對洛攸寧道:“前輩,請往後邊讓一讓。”洛攸寧戀戀不捨地鬆開慕雲瀟的手,站起身來,稍稍退後幾步,卻仍舊目不轉睛的看着慕雲瀟。
軒轅澈走到鐵籠前伸手在鐵籠上一抹,連環套月的鎖鏈便開了,他邁步進去,嘴角微微一撇,“哄小孩子的玩意兒罷了!”當看到慕雲瀟身上穿身而過的牽魂絲時,臉上才略微露出一些思索的神色。
此時平臺震動愈發劇烈,甚至都出現了細細的裂紋。
慕清妍神情焦灼,緊咬着脣,貝齒下的脣瓣泛着不正常的蒼白。
歐競天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輕聲道:“別擔心,相信軒轅澈!”
軒轅澈閉目思索片刻,再睜開眼睛,眸子亮晶晶的,含了些微笑意,低聲咕噥道:“有點意思!”又對慕雲瀟道,“前輩,可能有點痛,您忍一忍!”雙手在慕雲瀟身上連點數下,咻咻之聲不斷,慕雲瀟神色不動,臉色卻越來越白。
不過片刻之功,慕雲瀟神色一鬆,脣邊的笑意也更爲真實,在軒轅澈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因爲常年累月難以活動,她的腿都有些變形,走路極爲吃力。
洛攸寧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將她打橫抱起,也不向軒轅澈道謝,拉着他快速出了鐵籠,招呼歐競天等人:“快走!”
歐競天有樣學樣,也把慕清妍抱在懷中,快步跟在洛攸寧身後。
慕清妍回頭招呼早已甩開洛攸寧的軒轅澈:“澈兒,快走!”
軒轅澈衝她一笑,不在意的揮揮手:“不妨,我先看看,這裡的設計有點意思,再不看就可惜了!”
頭頂上已經有碎磚爛瓦掉落,撲簌簌的灰塵開始遮擋視線。
歐競天低頭對慕清妍道:“不用擔心那小子,他機靈着呢!”
慕清妍也想到這一點,擡頭又去找段隨雲,可是哪裡還有他的蹤跡?
似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歐競天淡淡的道:“有帳不怕算,他躲不過公道!”
來到百禽園中,底下的震動便已經感覺不到。殿外守候的披甲武士也已不見,一問守在外面的暗衛才知道,鬼蜮的幾大舵主忽然莫名其妙死去,手下羣龍無首,人心惶惶都各找生路去了。至於段隨雲的人,方纔已經隨着段隨雲呼嘯而去,他們也曾試圖阻攔,可惜沒有成功。
又在殿外等了一會兒,軒轅澈才慢慢吞吞走了上來,一邊走一邊皺眉思索,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我明白了!”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四十章 山迴路轉不見君,
慕清妍本來正在給慕雲瀟檢查身體,聞言轉頭微笑道:“澈兒,你出來了?想必收穫頗豐吧?”
“嘿嘿,”搔了搔後腦勺,軒轅澈蹦過來,道,“馬馬虎虎吧!”
慕清妍擡頭對洛攸寧道:“爹,娘身子虛弱,這裡缺少藥材,我們還是儘快下山的好。”
洛攸寧能重獲慕雲瀟心中已經極爲滿足,聞言點了點頭。
歐競天命人把隨身帶着的貂裘取過來一件給慕雲瀟披上,便帶着衆人下山。
軒轅澈眨了眨眼,笑道:“又更近的道路你們不走,卻是爲了什麼?”
慕清妍不解的問:“怎麼會還有近路?我們第一次來大費周章,自是不必細說,但這一次來有了赫連給的圖,已經走了捷徑。”
軒轅澈神秘一笑:“我方纔已經在這座瓊瑤宮中溜達了一趟,你們之前去過的停靈館我也進去了,那裡有一條密道可以直接下山。”
慕清妍心中一動:“莫非是通往怡然谷的道路?可是不對啊,我明明記得,我上次墜落之後,那條路便已經被巨石封死了。”
“那算什麼路啊!”軒轅澈一撇嘴,“那充其量不過是個陷阱罷了,妍姐姐你上次是走運而已!”
“原來如此……”歐競天微微沉吟,對慕清妍道,“當日你跟我講述怡然谷中西樓母女之事我便覺得頗爲蹊蹺,這一次正好可以探個究竟。”
慕清妍也點了點頭:“怡然谷中有很多藥材,若是可以的話,我還真希望娘能留在那裡養病。”
於是一行人跟在軒轅澈身後直奔目的地。
那個高大的亭子還在,四周沒有半點損壞過的痕跡。
軒轅澈道:“我進來時已經重新啓動了所有的機關樞紐,那位姓段的,估計會吃些苦頭的!”一面說着一面衝慕清妍擠了擠眼。
歐競天身子微微一側,擋住了慕清妍的目光,淡淡的道:“岐城花魁是否真的美豔如花?軒轅公子怎麼捨得離開了?”
軒轅澈翻了翻眼皮:“什麼狗屁花魁!”他沒好氣的道,“還不是你算計我?你個小氣鬼!”當日他收到消息說是岐城有一個極爲熱鬧的花魁大賽,而且有一位花魁還和慕清妍容貌極爲相似,他這才動了心思,誰知去了之後便麻煩不斷,脫身不得,而那些花魁,嗯,的確算得上是花魁,醜花之魁!一個個膀大腰圓,腳如旱船!狀元紅牡丹一張血盆大口可以吞下一隻海碗!榜眼紫杜鵑兩隻銅鈴大眼可以嚇破小兒膽!探花綠芙蓉兩隻招風耳可以氣死老母豬!
歐競天淡淡一笑,阿仁這一趟差事辦得着實不錯,回去以後該當好好獎賞。
慕清妍微笑搖頭,救出了母親,閤家團聚,她心情甚好。
進入亭子下到停靈館。
軒轅澈繞着那兩具水晶棺轉了轉,咂咂嘴:“這位於善發還真是天真吶!只怕臨死才發現懷裡抱着的是假人兒吧?你瞧瞧這苦大仇深的樣兒!”
歐競天的目光也慢慢掃過那兩具水晶棺,直到此時他仍然看不出西樓春和凌望月的屍體有何不對之處。
慕清妍第二十次給慕雲瀟把脈,催促道:“澈兒,我們還是不要過多耽擱了。”
軒轅澈點頭:“好嘞!”也不知他碰了哪裡,西樓春的水晶棺平平移開,地面軋軋作響,現出一個地道口來,湊過去一股氣流撲面而來,顯然是與外界相通的。
軒轅澈又在凌望月的水晶關山搗鼓了半晌,才拍拍手道:“好了,所有的危險都已排除了,我們下去吧!”當先鑽進了地道。
洛攸寧看了歐競天一眼,抱着慕雲瀟緊隨其後。
歐競天伸手抄在慕清妍腰間就要將她抱起來,慕清妍忙一推他:“我自己能走!”
歐競天嘆了口氣:“你省些力氣,還要替岳母醫病呢!”說着不由分說將慕清妍打橫抱起,快步跟上。同時吩咐暗衛:“這裡不必留人,都下去吧!”
這條路上雖然沒有燈火,卻十分平坦,又有軒轅澈提着燈籠引路,所以很快便到了盡頭。盡頭是一道石門,軒轅澈將燈籠交給一個暗衛,伸手在一個不起眼的石頭上拍了一下,又轉動幾圈,石門軋軋開啓,一線天光照射進來。
那天光卻並不刺眼,一眼可以看到巨大的陰影之外斜斜的日光,原來出口在背陰之處。
舉目望去,外面不過是個小小的山谷,荒草叢生,四無人跡。一百餘人出來,地方便顯得狹小侷促。
洛攸寧的注意力全在懷中慕雲瀟身上,心無旁騖。
歐競天略一皺眉,對慕清妍道:“你也想到了吧?”
慕清妍面色如水:“西樓玉果真騙了我。”最起碼沒有全部說實話,瓊瑤宮表面看來寧靜祥和,但地底下機關遍佈,但看百禽園即可見一斑。
“西樓春是天機閣的叛徒,”軒轅澈臉上仍舊笑嘻嘻的,說出來的話卻冰冷,“他雖然是天機閣那一代中的佼佼者,但因爲勾結外人意圖奪取閣中機密,所以被閣主廢了武功逐出天機閣,命他發誓衆生不得製造有殺傷力的機巧之物,更不得將全身天機閣絕學傳給任何人。當日他帶着凌望月來到這裡,天機閣曾派了一名監察弟子過來住了三年,這三年他修建了瓊瑤宮,因爲安分守己,悔過良好,監察弟子便返回了天機閣,伺候天機閣諸事繁雜,對他也便屬於監管了。但是,很明顯,此人野心不死,竟在地底修建了這許多能瞬間奪人性命的機關暗道。”
慕清妍低低一嘆,當日和西樓明珠相處甚好,那姑娘的確不是裝病。
歐競天在她耳邊低聲道:“有什麼好難過的,人生在世是什麼人什麼事都可能遇到的。人世險惡,越是看來無害的,反而更加值得警惕,比如段隨雲。”
慕清妍又好氣又好笑,白了他一眼,轉首對軒轅澈道:“既然西樓春野心不小,便不可能偏安一隅,但當日我所見到的怡然谷雖然並不十分巨大,但……”忽然她想到了什麼,面色微微一變,“難道他們用了陣法,遮掩了怡然谷的本來面貌?”
“妍姐姐果真聰明!”軒轅澈讚道,瞥了歐競天一眼,“比某些人強太多了!這裡的確佈置了陣法,看起來地方小小的,但是隻要——”他悠閒地往前走了幾步,伸足一踢,踢走了一塊桌面大小的石頭,“移動一些物事,陣法變不攻自破了。”又指揮着暗衛們砍樹搬石頭。
不過片刻,眼前豁然開朗,遮擋視野的高山絕壁倏然消失,呈現在面前的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和櫛次鱗比的各類建築。
還不等他們上前,嗖嗖兩聲兩名灰衣青年飛身落地,警惕地按着腰間的長刀,滿臉戒備地喝問:“來者何人?天機閣重地,擅入者,死!”
軒轅澈嘴一撇,翻了翻白眼兒,把手攏在耳邊大聲喊道:“你說啥喲?風太大,沒聽見!”
其中一個青年眉毛一豎就要拔刀,卻被另一個穩重些的伸手攔住,一拱手道:“各位,並非我師兄弟囂張,實在是各位所闖的乃是我師門禁地,師門明令擅闖禁地者殺無赦,念在衆位不是我天機閣中人,想來也非有意擅闖,不如這樣,我們師兄弟地位低微無權處置此事,便請各位跟家師解釋,如何?”
“哎喲!好多的蚊子喲!”軒轅澈伸出兩隻手掌噼噼啪啪作打蚊子狀,“這兒的蚊子可真奇怪,不咬人,就嗡嗡嗡!還是說我眼神兒不好看差了,這不是蚊子是蒼蠅?啊喲,呸!好惡心!”
這麼一來那穩重青年這知道這些人並非無意闖入誤打誤撞破了他們門戶的禁忌大陣了,拉着師弟退後兩步,冷聲道:“朋友,你們到底什麼來路?明人不做暗事,何必藏頭露尾?”
軒轅澈抱着肩膀,嘿嘿一笑:“早早兒把你們的獠牙露出來,好多着呢!別告訴我你方纔不是打着穩軍計的主意,想把我們穩住然後再攻我們一個出其不意!”
穩重青年臉色一變,隨即冷哼道:“是有怎樣?你們無故闖入我天機閣禁地,還如此囂張跋扈,死有餘辜!”
“嘖嘖嘖,”軒轅澈撇着嘴,“一張紙畫個鼻子——你們好大的臉喲!天機閣?憑你們也配!”
那位師弟早已按捺不住,唰的拔出刀來,便要衝過來砍人,卻被他師兄一拉,沉着臉吩咐:“去請師門長輩來,敵人勢大非你我所能力敵!”
師弟憤憤瞪了衆人一眼,看到那一百名面無表情卻氣勢奪人的暗衛,也知道憑自己這點斤兩根本不夠瞧,所以帶好刀,轉身便跑。
軒轅澈搖頭,拉長了語調道:“你們傳訊就單憑兩條腿?你們當家的也太膿包了吧?西樓春教出來的弟子徒孫這樣不成器,還肖想取天機閣而代之,簡直是白日做夢!”
“小兒無禮!”一個威嚴的老人聲音遠遠傳來。
衆人擡頭一看,不遠處走來一羣人,人數不多不少剛好和他們相當,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六十上下的白鬚老者,他身後是十餘個與他年紀仿上仿下的老者,氣度端嚴,再往後是一羣弟子,男女老少皆有,一個個殺氣騰騰。
慕清妍已經在這個間隙中找了些草藥,用暗衛隨身帶着的器皿搗爛了給慕雲瀟敷在傷處。
歐競天則命人圍成人牆將他們一家三口緊緊護住。
慕雲瀟拉着慕清妍的手道:“妍兒,娘離開時你還小,沒想到再次見面你不光長大了,還學會了這樣高超的醫術,剛敷完藥便已經感覺不那麼痛了。”
“都是師父教的好,”慕清妍小心地替母親清理傷口,慢慢答道,“潤澤是天慶的楚王,他身邊有一位神醫。潤澤,您還記得嗎?就是當年天慶的九皇子,淑妃的兒子。”
慕雲瀟點了點頭:“我記得。他們母子很可憐的……我們族中典籍衆多,也有天眼族的記載,我那時便知道皇帝沒安好心,也曾悄悄和淑妃隱晦的提起過,怎奈她不肯相信。原來潤澤便是璟天?我還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瘦瘦小小的,看人的眼光卻鷹似的隼利,那麼小的孩子卻已經知道保護他母妃了。可惜後來竟出了那樣的事……那日是湘湘助我逃出皇宮的,我本以爲她是好心,誰知竟借我的名義做了那樣的事,可憐淑妃……”
慕清妍輕輕一嘆,低聲道:“潤澤也很苦……對了,他自己改了名字,將璟字改成了競字,竟要與天相爭。”
“有什麼不好呢?”慕雲瀟微笑,“他對你做的那些事我也知道了,難爲你了,孩子。也虧得他醒悟的早,否則,我和你爹總不會放過他的!”
“我其實能夠理解他,”慕清妍給母親處理好了傷口,給她換上乾淨衣服,開始給她慢慢梳理糾結的長髮,“他這麼多年來夾縫中求生存,需要和各種人虛與委蛇,在我之前他對女人向來是來者不拒,卻絕不癡戀,甚至手段冷酷,這樣也便讓想用美人計陷害他的人無從下手,也不敢下手。而且他以往性子暴烈,更多的是因爲皇帝和太后給他下了毒。前不久他的毒才徹底清除。”
“你這傻丫頭,”洛攸寧摸了摸她的頭髮,有些寵溺,卻又無奈一嘆,“這樣護着他,大約是離不開他了吧?”
“爹!”慕清妍嗔怪的喊了一聲,臉頰卻像燒了一把火。
“老兒有病!”軒轅澈向來不肯吃口頭虧,反脣相譏。
那老者冷冷瞪了他一眼,卻並不繼續與他口舌之爭,頗有威嚴的道:“老朽那是天機閣主西樓昭,爾等何人?”
軒轅澈冷哼一聲:“你也說了你是個老朽,腆着臉給自己戴高帽,好不知羞!”
老者大怒,眼神閃了兩閃,忽道:“你大約也聽聞江湖上有個天機閣,但你小小年紀哪裡有這般見識?我天機閣不與無知小兒計較,念在你們闖入禁地乃是無心之失,本閣主有好生之德,放你們一條生路,如若你們能夠闖過天機閣十大絕殺大陣,本閣主便放你們自由離去,如何?”
“不如何!”軒轅澈收了原來的嬉笑,從懷中取出一面令牌,高高舉起,“天機閣閣主令在此,天機閣弟子跪接!”
西樓昭神色一變,一抹陰鷙在臉上閃過,隨即換了不屑的笑容:“你這黃口小兒,如此胡鬧,少不得老夫要替你的長輩教訓教訓你了!”
“西樓昭,”軒轅澈淡淡收起令牌,緩緩說道,“西樓春長子,現年六十有五,師承西樓春,善做神機弩,”他下頜微微一揚,指着西樓昭身後的老者們道,“西樓哲,西樓春次子,善陣法。封四,西樓春唯一的徒弟,善雕琢。西樓晟,西樓春侄子……”他一一點出西樓昭身後老者們的身份和擅長,這麼一來不只是西樓昭,連他身後的師兄弟、子女徒弟也都變了臉色。
西樓昭皺眉喝問:“小兒,你是何人!”
軒轅澈微微冷笑:“論輩分,你祖父和我是一個輩分,你張口小兒閉口小兒,可知已犯了不敬長輩之罪?”
“你!”西樓昭伸手指着軒轅澈,手指都氣得微微顫抖,“你這小兒好生無禮!”
“西樓昭,”軒轅澈睨視着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小爺,我,乃是當代閣主軒轅鴻業的兒子,內定的未來天機閣主,你說,我該是什麼輩分?”
“啊?”西樓昭一驚,若這少年所言屬實,那麼自己還真的比他捱了兩倍,轉念又一想,他所言屬實又能如何,“我們天機閣與你們已經一刀兩斷,本就是兩個姓氏,輩分之言實屬虛妄!軒轅公子,”雖然如此他言辭之中已經帶了不少客氣,“不知你此次來到我天機閣所爲何事?”
“哎喲喲,”軒轅澈吐吐舌頭,轉頭對着身後的歐競天等人道,“你們聽聽,這世上臉皮厚的人多了,可是當着本主兒還說自己名真言順貨真價實的,還真不多見啊,你們說是不是?”
西樓春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不由得惱羞成怒:“你到底有何來意,不妨明說,這般明嘲暗諷便是你天機閣的作風不成?”
“嗬,這回又承認自己不是天機閣了?”軒轅澈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真是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老貨!”
西樓昭一甩袖子喝道:“十二弟子,佈陣!擅闖山門者殺無赦!”
轟然一聲答應,他身後的弟子忙忙行動起來,很快布成一個陣勢將衆人圍在中央。
軒轅澈倒背雙手,一副教訓晚輩的樣子:“我說,西樓昭啊,你的本事不行啊,這陣法錯漏百出,只要把西南角上那位往西北角逼上幾步,這陣法便不攻自破了。”他一邊說一邊搖頭嘆氣,分明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要做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着實有些滑稽可笑。
西樓昭身子晃了晃,哇的一聲噴了一口血出來,險些暈倒,他身後的長老弟子們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有勸慰的,也有辱罵軒轅澈的。
這時慕清妍已經走到了歐競天身邊,一眼看到了人羣之中的西樓玉和西樓明珠母女,同時那母女二人也已看到了她,西樓明珠臉上一喜,張口就要呼喚,被西樓玉反手捂住嘴巴。
西樓玉把女兒拍暈交給身邊的人,排衆而出揚聲道:“慕姑娘,楚王妃,您就這樣看着你的救命恩人受辱不成?”
慕清妍微微蹙眉,歐競天握了握她的手,道:“不必理會。”
點了點頭,慕清妍道:“既然她點了我的名字,我若不出去給個交代,只怕不妥。”說着向前走了幾步,並肩與軒轅澈站立,道:“西樓前輩別來無恙?當日我受傷誤入怡然谷多謝前輩收留。”
西樓玉心中一喜,根據她的瞭解,慕清妍對軒轅澈有救命之恩,若是慕清妍肯在軒轅澈面前說幾句好話,說不定西樓一族便不會有闔族滅絕的大禍,身爲西樓族人她又怎不知西樓家有着怎樣的野心,又怎不知西樓家與天機閣實力懸殊?
“可是前輩收留晚輩便是爲的替令愛治病,”慕清妍聲音清脆而微涼,“至於晚輩,有無仙靈草其實區別並不甚大,因爲當時晚輩身上還佩戴着黑魚內丹,雖然功效緩慢,但只要捱得住苦痛,終有一日修羅花之毒也會解除。前輩不過是拿仙靈草做個人情罷了。何況,前輩爲了我能給令愛治病,花費了不少心力來編造故事,只此一條,便足以與前輩提供仙靈草之恩相抵消。”說罷她退後幾步重新站在歐競天身邊,不再說話。這已經屬於天機閣內部的矛盾,她與軒轅澈交情再好,也不能插手。
西樓玉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軒轅澈冷笑道:“你敢說你當時沒打算將妍姐姐滅口以免泄露你怡然谷的秘密?你給妍姐姐的輪椅根本就暗藏玄機!若不是姐夫發現的及時,交給我做了改動,只怕妍姐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中了你的暗算!”
一聲“姐夫”叫得歐競天心花怒放,伸手攬住了慕清妍的肩頭。
慕清妍心中一動:“你是什麼時候發覺那輛四輪小車不妥的?”
“便是在桃花集你用它攻擊我的時候,”歐競天脣邊還帶着笑,聲音柔軟,“你可知道當時我也替你捏了兩把汗?你的殺招雖然攻敵有效,可是對於使用者你來說也是必死無疑的,所以我帶走你的同時,也命人將那四輪小車快馬加鞭送去給軒轅澈研究,他做了改動才又送回來,我也纔敢放心讓你繼續用了。”
慕清妍心中暖暖的,滿滿都是感動,不自覺地向着歐競天身邊靠了靠。
軒轅澈指責完畢,道:“得啦,別說廢話了,小爺這次來,是要問你們一句話,你們是想活還是想死?”
西樓昭被人服侍着吃了粒藥,恢復了些精神,命西樓玉退下,問道:“此話怎講?”
“若是想活,”軒轅澈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薄薄的暮色中亮閃閃冷森森,“你們便發下毒誓,自此之後所有族人弟子不得再學習機關鍛造之術,不得再生出稱雄江湖的野心,若有違誓言闔族滅絕!不過呢,”他話鋒一轉,方纔的凌厲變成了戲謔,“你們從祖上開始便把發誓當做放屁,便是你們發誓了,小爺也不會相信!”
西樓昭身子一晃幾乎又噴出一口血來。
軒轅澈又道:“也罷了,再信你們一回也好,把你們族中有文字記載的天機秘術全部拿過來一把火燒了,從此以後再不許著書立說!然後我會在你們居住範圍之外設置陣法,你們若肯安分守己,世世代代在此隱居,便能保得萬事安寧,而你們與段隨雲、天慶燕王之間的勾結之罪,小爺也做主赦免了!”
西樓昭臉色劇變,他們與段隨雲暗中來往,與天慶燕王歐璟珉私相授受皆是極大的機密,族中除了他只有兩位長老知情,他又是怎麼知道的?他狐疑的望了望身後的長老們。
軒轅澈不屑地冷笑:“不用看了,紙裡始終是包不住火的,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以上是給你們的第一條路。第二條路便是隨我回歸天機閣,天機閣自會妥善安排你們闔族上下。”
西樓春沉默片刻道:“若我們兩者都不選呢?”
“兩者都不選?”軒轅澈似乎並無驚訝,淡淡說道,“那麼我便要替天機閣剷除叛徒餘孽了!”
“就憑你?”西樓昭不屑,“我們雖然根基尚淺不是整個天機閣的對手,但是就單憑你一人就想把我怡然谷踏爲平地,也是異想天開!”
“哦?是嗎?”軒轅澈歪着腦袋看了看歐競天,“姐夫,他看不起我也就算了,怎麼連你也看不起了?”又對西樓昭道,“你可知道他是誰?給你個提示,你的寶貝侄女方纔管我妍姐姐叫什麼來的?”
西樓昭在歐競天臉上打量幾眼,忽然呼吸亂了亂,臉色也變得驚疑不定:“閣下,莫非便是……便是天慶楚王殿下?”
歐競天漠然點頭,卻並沒有和他交談的意思,彷彿那會降低了自己身份一般。
西樓昭閉了閉眼,臉上一片死灰,低喃道:“天哪,莫非老天要亡我西樓一族?”
“這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啊!”軒轅澈涼涼的道,“還是你以爲單憑我姐夫和我兩個人聯手仍舊不是你們的對手?”
西樓昭睜開眼睛,眼中滿是狠戾:“罷罷罷!便是天機閣主親臨又能怎樣?你楚王便是有通天本領,此時此刻身邊也不過一百多人,我西樓一族兩千餘人難道便沒有一戰之力?何況段公子和閻王殿下也未必便會袖手旁觀!”
“你這老兒倒是挺會白日做夢的,”軒轅澈譏嘲道,“那麼,我請問你,爲什麼到了如今你的援兵還沒來?你以爲楚王叱吒風雲是說書先生嘴上跑馬?沒有完全準備我們腦袋進水了孤身犯險?跟你交個實底,燕王已經被慶都我姐夫的人牢牢牽制住自顧尚且不暇哪有餘力管你?至於段隨雲他在我改動過的瓊瑤宮中損兵折將,只怕如今正想着如何保存實力呢,豈肯爲了你再消耗自己?怡然谷外我已經派人布好陣法,你也別打着打不過便逃的主意,要麼就從這兩個條件中選一個,要麼就乖乖等死吧!”
西樓昭又是一口血狂涌而出,身子直挺挺往後便倒。
“族長!”
“爹!”
“師父!”
“大伯!”
亂哄哄的呼叫聲中,一個悲憤的聲音道:“咱們拼啦!左右都是一個死,拼一拼還有一線生機!”便有人提着兵器呼嘯而至。
軒轅澈搖了搖頭,往後一退,對歐競天道:“爲什麼他們便不信我們天機閣會給他們一條生路呢?”
“以己度人大抵都是如此。”念在軒轅澈態度良好,歐競天也便溫和地接了一句話。
“那麼,姐夫,交給你啦,打架我可不擅長。”
歐競天好氣又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小滑頭。”
“都給我退回來!”西樓昭好容易醒來,忙嘶啞着嗓子大喊,“一羣蠢貨!”
那些都要衝到歐競天面前的怡然谷弟子不甘的退了回去。
歐競天端然凝立,連袍角也都未曾因爲逼至眼前的刀光劍影而有絲毫顫動。他身後的暗衛們也都個個氣定神閒。
西樓春臉如死灰,啞着嗓子道:“我們不能這樣白白送死!”擡頭對軒轅澈道,“公子,我們願意接受第一個條件!”他眼眸沉黯,招手喚過兩名弟子,“派人去把藏書樓所有藏書都取來!”
不多時,兩方人對峙的中間地帶便堆滿了薄薄厚厚的各種書籍,西樓昭顫抖着手,親自點火,火光騰起的一剎那,他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大火一直燒到半夜時分,才漸漸熄滅。這中間,怡然谷西樓族人全都守在火旁,人人神情悲憤。
而歐競天這一邊卻顯得悠然自得,暗衛們在軒轅澈帶領下去尋了許多吃食回來,便就地埋鍋造飯。
酒足飯飽,大火也快熄滅了,軒轅澈打着飽嗝兒道:“都散了吧!明日咱們再詳談!啊——好睏!”
西樓昭眼神閃了閃,道:“各位原來辛苦便請到我們家中暫住一晚,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怎嘛?打算先把我們穩住然後分而治之?”軒轅澈撇着嘴翻着白眼道,“對不住,我們不上這個惡當!若是你們等不及的話,咱們現在把事情全部處理乾淨也行!”
西樓昭無奈一嘆:“好吧,處理完了,各位便請速速離開!”
“把你們所有長老都集中起來,我要毀掉你們腦中所記的天機閣秘術!”
這一句冷冽的話拋出來,西樓族人人人色變,劍拔弩張的氣氛再次出現。
西樓昭鬍鬚顫抖:“軒轅澈,你莫要欺人太甚!”
毀掉天機閣秘術?怎麼毀?那些技藝已經深入腦海,是無法抹殺的。要徹底消除,除非,把人殺了!
西樓一族都爆發出滔天怒意,若非有西樓昭壓制着,只怕當場便要喊打喊殺了。
軒轅澈巋然不動:“我知道,你們想向來敝帚自珍,雖然是自己的兒子女兒徒弟,也未必都將那些秘術盡數傳授了,你只要把你和經過你父親親自指點的人交給我,由我帶回天機閣便可,怎麼樣?條件足夠優厚的了吧?”
西樓昭沉思半晌,轉回身和族中長老又商議半晌,才答道:“事關重大,西樓闔族生死存亡之事也不容輕忽,這樣吧,今日天色已晚,況且主位遠道而來也極爲疲乏,明日午時我再給出答覆如何?”
軒轅澈目光炯炯盯着他直到看得他心中發毛不由自主轉開視線了才點一點頭:“也好。”
“那麼便由老朽安排諸位的宿處如何?”西樓昭打蛇隨棍上。
軒轅澈一擺手:“這個便不勞煩了,我們搭個帳篷睡一睡也就成了。”
西樓昭也不勉強,帶着族人潮水般退去。
軒轅澈返身對歐競天道:“姐夫,剩下的事交給你啦,我年紀小,困得很!”說着哈欠連連,連眼淚都流出來了,趴在一個暗衛身上呼呼大睡。
歐競天無奈一笑,吩咐暗衛們搭設帳篷,安排好巡夜事宜。
洛攸寧自然是和慕雲瀟同一個帳篷的,早有知情識趣的女暗衛準備了熱水巾帕乾淨衣服等物送來,要服侍慕雲瀟沐浴。
歐競天和慕清妍本來也在帳篷裡陪着說話,見狀,歐競天一拉慕清妍,同時揮退了暗衛,道:“爹孃久別重逢必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們先出去走一走。”也不等慕清妍表示不滿,便已經拉了她出來,順手把帳篷門掩得嚴嚴實實。
慕清妍這纔來得及反抗:“娘身子衰弱,我得服侍……”話說了一半便看到歐競天略顯曖昧的神色,也回過神來,臉上不由得一紅。
歐競天輕輕替她揉着肩膀,道:“你也乏了吧?早點歇着吧。”
慕清妍舒服地閉上了眼睛,脣邊猶自帶着一抹滿足的笑意:“十八年來,這是人生最爲圓滿的一日了。”
“這便知足了?”歐競天含笑打趣,“人生之圓滿,到此時不過十之一二而已。”一彎腰將慕清妍打橫抱起,進了自己的帳篷。
慕清妍大羞,低喝道:“你做什麼?”
“睡覺啊!”歐競天無辜地道,“這麼晚了還不睡,等什麼?難不成你我一路朝夕相對同處一室,到如今你反而想要和我分房而睡了?”
慕清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又羞又窘。
歐競天把她放在臨時睡榻上,替她除掉了鞋襪,輕輕替她疏鬆了筋骨,這才挨着她躺下,拉被子蓋好,滿足的嘆了一口氣。
慕清妍額頭抵在他胸膛上,耳中聽着他強有力的心跳,呼吸間盡是屬於他的那種似近而遠似凌厲而淡漠的味道,心田一片安寧祥和,很快便睡着了。
歐競天輕輕把下巴擱在她雲鬢中,她的發像她的人一般並不柔軟,可是偏偏勝過了世間最柔軟的絲,繞住了他的心。
懷中的女子身子柔軟,呼吸平穩,睡容安恬。低頭在那光潔的額頭落下輕柔的一吻,他輕輕起身,點亮蠟燭,開始處理公務。
清晨起來,慕清妍一摸身邊的被褥,從那涼涼的觸感上便知道歐競天差不多又沒睡,睜開眼睛便看到那人背對着她奮筆疾書的身影。過了一會兒,似是有什麼煩難事困擾了他,提着的筆久久未曾落下。
她輕手輕腳起來,穿好衣服,從榻邊用幾層棉布包着的水壺中倒了般盞溫熱的茶水,走到他身邊,輕聲問:“遇到什麼難題了?”
歐競天放下筆,揉了揉糾結的眉心,淡淡一笑:“沒事。你睡得可好?”
慕清妍把茶水遞過去,伸手便要去拿那份令歐競天也猶疑不定的文書,卻被歐競天手疾眼快收了起來,平靜的笑道:“沒什麼,不用擔心。你還是想想該如何給岳母調養身體是正經。你也說過依然谷有很多天才地寶,等一會兒邊讓軒轅澈陪你去採藥如何?還有半日時光,應該夠用了吧?”
慕清妍有些狐疑,他做事一向不瞞着自己,這次卻是怎的了?但出於對他的信任也沒有多問,何況也真的擔心母親的身體,便點了點頭:“也好。你不跟我們一起去麼?”
歐競天指了指手頭還沒有批示完畢的卷宗,無奈的一攤手:“在其位謀其政,我走不開啊!”
慕清妍嘆了口氣,命人準備早飯,又道:“你也別太勞累了,等我回來和你一起看,如何?”
歐競天點頭:“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我又不在慶都,很多事情無法直接接觸,只好多做幾種準備,若在平日,是不需要這般勞神的。你且去吧,也快完了。”
簡單吃過早飯,過去和父母交代幾句,慕清妍便和軒轅澈帶着幾個暗衛出去採藥。
洛攸寧緩緩踱進歐競天的帳篷,歐競天立刻放下筆站起來,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岳父。”
洛攸寧略微點頭:“次間事了,你準備去哪裡?”
歐競天正色道:“岳父,妍兒心中一直有一個心結,雖然我和她有婚書,名字也已寫進皇室玉牒,但是當日和我行禮的並不是她,何況當日她嫁給我並不是心甘情願的,所以次間事了之後,小婿想請岳父岳母給主持一場婚禮。”
洛攸寧淡然的臉上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雖然不過是個形式,但妍兒畢竟年紀還小,這般也算不委屈了她。好,我應了你。此外,我還需要你助我將天晟教重新收回來。”
“小婿有一事不明,”歐競天臉上的確有些疑惑,“按理說段隨雲根基尚淺,沒有理由能將天晟教完全掌控啊!”
“世事難料,”洛攸寧神色一暗,“他自幼心機深沉,這個我是知道的,所以有些事刻意瞞着他。但他一直以來雖然刻意隱藏心事,卻也循規蹈矩,何況這麼些年來我一直在幽禁之中,很多事是難以掌控和知曉的,所以我也並不知道,這期間他有了一段奇遇,學會了一門邪功,能夠控人心智。”
“什麼?”歐競天瞿然變色,猛然想起當日慕清妍落在段隨雲手中的事,脊背一陣發寒。
“怎麼,知道怕了?”洛攸寧淡淡瞥了他一眼,“放心吧,他對妍兒有情也不是假的,他當日沒有捨得對妍兒下手。只是用的幻神香,不然憑你們的定神散怎麼能破解得了?他這門邪功對人身傷害極大,中了邪術的人壽元受損,支撐不了五年,而且無法可解。”
歐競天道吸了一口涼氣,心中一陣陣的後怕。
洛攸寧深深嘆了口氣:“目前我還沒有想到這種邪功的破解辦法。受術之人,比之死士還要忠心,所以到時收回天晟教難免是一場惡仗。”
“岳父放心,”歐競天鄭重承諾,“小婿麾下所能調動之人但憑岳父差遣!”
洛攸寧滿意的點了點頭,又有些意興闌珊:“其實,人間權勢富貴不過過眼雲煙,天晟教收回來便交給妍兒吧,以後是繼續還是遣散,便看你們的意思了。我和你岳母打算退歸林下,閒時遊山玩水,悶了便到熱鬧之處走走。”
“妍兒不會要的,”歐競天淡淡一笑,“小婿也不會要。小婿並沒有逐鹿天下的野心。”
“誰說我不要的?”慕清妍揹着藥簍走了進來,大聲而堅定地道,“天晟教若真的收回來了,我要!”
“妍兒……”歐競天微微皺眉,隨即看到了她身後的軒轅澈,臉色一變,“出了什麼事?”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四十一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軒轅澈出去的時候生龍活虎,回來的時候卻面如金紙,氣息奄奄,被兩個暗衛擡了進來。
慕清妍指揮着暗衛將軒轅澈平放在榻上,快速從藥簍裡撿了幾味藥,命暗衛拿去搗碎,一邊沉聲道:“我們中了暗算。這裡的機關埋伏自然難不住澈兒,但是,他來了!”
“段隨雲?”歐競天眉毛一掀。
慕清妍點了點頭,心中的厭惡毫不掩飾:“我沒想到他這個人睚眥必報,竟然出手卑鄙偷襲,重傷了澈兒,當然,他也吃了澈兒的大虧。他能如此猖獗不外乎倚仗天晟教龐大的財力,和百翎閣靈通的消息,所以要和他對抗便必須將天晟教收歸己用!”
“妍兒,你素來不是爭強好勝的性子……”歐競天的眉頭越皺越緊。
“你還在試探我?”慕清妍微帶不悅,眸光清冷語氣更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我決定了的事情很難更改的!他是什麼人你我都清楚,有他一日,我們都會如履薄冰。自然我不是那救苦救難的神佛,也不願做救苦救難的神佛,所以我不說我會替天行道之類的話,我只希望我和我在乎的人毫髮無損平安康健!至於是否有人會因此受惠或者因此遭受損失,我也顧及不了那麼多了!”
洛攸寧目中露出讚賞之意:“起先我和你娘還擔心你會吃虧,看來還是我們多慮了。”
歐競天眼中的笑意幾乎要流了出來,道:“你既然決定了,我便全力支持你!”其實,他擔心的從來不是自己,而是她。因爲他知道,無論從哪方面來講,段隨雲都是這世間罕見的男子,他的獨特魅力不是人人都能無視的,何況他們之間還有過一段十分親密的交往,他擔心,她的心會偏移。
慕清妍瞟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你放心,以前我是把他當師兄,以後便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了!”
歐競天訕訕地笑,他的女人,就是太聰明瞭。
午時,西樓昭果真帶着族中長老來到了營地,不過半夜半日,他的精氣神彷彿全部消失了一般,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軒轅澈吃過藥恢復了些精神,坐在椅子裡接待了他,這一次他的嬉鬧徹底收了起來,小臉兒繃得緊緊的,加上重傷之後本來便面色煞白,更多了幾分煞氣。
“西樓昭,你想必已經知道姓段的那人鎩羽而歸了吧?若想耍花招,儘管來,小爺陪着就是!大不了,小爺滅了你的怡然谷!反正小爺也不是沒開過殺戒,沒壓力!”
西樓昭頹然道:“軒轅公子,我們答應你昨日提出的條件了。希望你能信守諾言,保我族人平安。”
軒轅澈翻了翻眼皮:“什麼保你族人平安?我答應過嗎?我只答應只要他們肯安分守己便不理會他們!難道有人來殺他們我還要給他們當保鏢?怎麼想來的!還是你對小爺的陣法沒信心?”
“不敢不敢,”縱然有滿腹不滿,西樓昭卻也不敢發作,“族中子弟自此之後只能困居怡然谷。”
“困居?”軒轅澈眉毛一掀,“放屁!小爺可沒困你們!”
“好吧,”西樓昭到得如今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只得道,“是隱居。”
“行了,”軒轅澈不耐煩地一擺手,“你們出谷去吧,到了外面自然有人接應,會直接送你們到天機閣。”
西樓昭帶着一衆長老蹣跚而去。
慕清妍搖了搖頭:“澈兒,你的傷只怕還要養兩天再能挪動。”
軒轅澈看了看歐競天,一撇嘴:“你瞧瞧我姐夫那樣子,像是有人在他屁股後頭燒火似的,他那裡還坐得住?”
歐競天臉色一沉。
“啊喲喲,妍姐姐你看,姐夫要打我呢!我可是受傷了!”軒轅澈開始耍無賴。
慕清妍轉臉看了看一臉鬱卒的歐競天,淺笑道:“別理他。”
歐競天聽得舒服,連個眼神也懶得給軒轅澈,轉身便走出了帳篷。
慕清妍一邊給軒轅澈上藥,一邊勸道:“你在他手上吃的虧還不夠?怎的還要惹他?”
“妍姐姐,”軒轅澈苦着臉道,“你不是我的靠山麼?”
“我?靠山?”慕清妍啞然失笑,“你啊,說你行事老成,偏偏又十分孩子氣。看在我的面上,他便不會過分難爲你,難道還不會讓你吃些小苦頭?”
軒轅澈一陣泄氣:“我知道了,天底下,誰都能惹,偏偏我這位姐夫不能惹!”
“這次你一個人來的?怎麼不見成大叔?”慕清妍有意轉開了話題。
軒轅澈神色一暗,聲音也有些沉重:“成大叔,死了。”
“什麼?”慕清妍有些不敢相信,“他怎麼會?”
“是爲了保護我……”軒轅澈的聲音有些沙啞,“天機閣也並不是風平浪靜的。祖父本不打算將閣主之位傳給父親,因爲我父親在這一輩中才能平庸,只是因爲我能夠將來順利接掌閣主之位,纔不得已力排衆議將大位傳給父親。我那些叔伯們自然不肯罷休,所以……”
成不才死於一場針對軒轅澈的暗殺。
“祖父大怒,對天機閣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清洗,將所有罵名背在了自己身上,”軒轅澈慢慢說着,眼圈也紅了,“我原本對他沒有什麼好感,從小他對我就並不疼愛,每日只是逼着學這學那,稍有不如意便狠狠責罰……可是,如今我才知道,他是出於對我的愛護……”
慕清妍拍了拍他的肩,取出金針給他施針,讓他放鬆心情好好睡上一覺。
帳篷外,歐競天負手而立,仰望天空,天空蔚藍如洗,沒有一絲雲,熱辣辣的太陽撒下一片令人炫目的光,叫人不敢直視。
慕清妍走過去,站在他身邊,輕輕問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是時候去向岳父岳母提親了。”
慕清妍有着一瞬的錯愕,臉頰慢慢紅了,嗔道:“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說笑?”
歐競天轉過頭來,深沉的眼眸中一片情深:“妍兒,我不是說笑。我們之前的一段婚姻是我強加給你的,這一次,不是。”
慕清妍被他看得手足無措,轉開眼,低低地道:“有這個必要麼?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何必多此一舉,橫豎我知道你的心也便是了。”
“不,這怎麼成?”歐競天握起她的手,“我已經讓你受了太多的苦,再不能讓你受委屈了。”
慕清妍一笑,兩靨嬌紅,聲如蚊蚋:“那也由得你。”
“擇日不如撞日,便是今日,可好?”歐競天眼神灼灼,整個人都似被塗了一層亮色。
慕清妍擡起頭來,迎上他深情如許的眸,輕輕點了點頭:“好,”她不會矯情的嬌羞的一跺腳跑開去,這件事是他的也是她的,她沒裡有躲避,“只是,你要做好準備了,爹孃不會輕易把我嫁給你的,他們之所以放心讓我和你獨處一室,是因爲知道了對我許下的諾言,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可以不計較……”以前的事,畢竟世間沒有哪個父母會容忍自己唯一的女兒受苦。
歐競天重重點頭:“放心好了,我知道該怎麼做。”
當晚,歐競天單獨進了洛攸寧和慕雲瀟的帳篷,洛攸寧親自打斷了慕雲瀟的雙腿關節,再重新接好,由慕清妍敷了藥,這樣慕雲瀟已經變形的腿纔有望恢復行走。此刻,洛攸寧正在給慕雲瀟揉腿,一面輕柔的講述兩人分別以來的經歷見聞。
見歐競天來了,洛攸寧連頭都沒擡,繼續手裡的按摩。
歐競天一掀袍子雙膝跪倒。他即便見了興慶帝也從來不跪,興慶帝因爲他功高至偉,順水推舟賜他見君不跪的殊榮。當日初見他們,他跟着行禮因爲那是慕清妍的父母,他理應給予相應的尊重,今日這一跪則要心誠的多。
跪倒還不算,他恭恭敬敬三叩首。
慕雲瀟撲哧一笑:“寧哥,我怎麼覺着有點怪怪的,好像咱倆是人形牌位呢!”
洛攸寧也忍不住莞爾:“本來挺嚴肅的事情,怎麼叫你一說這麼讓人忍俊不禁了?”
慕雲瀟收了笑容,目光有點哀憐地看了看歐競天:“璟天,你還記得我吧?我住進皇宮之時,你已經七歲了。”
“是,”歐競天端端正正跪在地上,一本正經回答,“岳母當初……”
“等一等,”慕雲瀟擺手打斷了他,“便不要這樣親熱的稱呼,之前沒有理會完全是給妍兒面子。”
“是,前輩,”歐競天並不着惱,也無怒色,一臉的平靜,“前輩當初曾多次對晚輩母子施以援手,晚輩至死不忘。”
“好一個至死不忘!”慕雲瀟冷笑,稍稍提高了聲音,“你的至死不忘便是百般折辱我的女兒?”
“前輩恕罪!”歐競天拜伏於地,“晚輩無可解釋,當初的確是晚輩不對,請前輩責罰!”
“好,張開嘴!”慕雲瀟伸指一彈,一顆烏黑的藥丸飛了出來。
歐競天張嘴接了,咕咚一聲嚥下去,面不改色。
慕雲瀟微微一笑:“好,不愧是威震四方的戰神,果然有些膽色。你吃下去的,是我研製出來的摧心蠱,並不會立刻要你的命,但是若沒有我定時給你吃解藥,每年中秋萬家團圓之日你都會七竅流血,心如刀割。”
歐競天平靜地勾了勾脣角:“是,晚輩知道了。”
“嗯,”慕雲瀟舒服的躺下去,不滿地對洛攸寧道,“怎麼停下來了?”
洛攸寧無奈的搖搖頭,繼續給她揉腿。
歐競天仍舊端端正正跪着,身子沒有一絲搖動。
過了半晌,慕雲瀟奇怪地道:“你怎麼還不走?”
“晚輩此來爲的是求娶令愛,”歐競天恭敬答道,“心願未曾達成,不敢離去。”
慕雲瀟微微一挑眉,面沉如水:“你如今已是殘廢之身,憑什麼求娶我如花似玉的女兒?吃了摧心蠱便是有我的解藥,至多也不過支撐十年八載便會短命死了,你若娶了我的女兒,十年八年之後讓她做望門寡不成?還是你以爲你做了我的女婿我便可以網開一面,徹底將摧心蠱給你拔除了?”
歐競天淡淡笑道:“晚輩求娶之心在前,前輩懲罰在後,並非晚輩居心不良。晚輩求娶令愛也不是因爲當初冤枉了她使她吃了太多苦,而要補償;晚輩求娶,是因爲她是晚輩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晚輩的身份前輩也知道,所以我並不能保證跟着我她永遠錦衣玉食,永遠生活無憂,永遠平安,但我能夠保證給她我最好的一切,給她我的心。”
慕雲瀟目光沉靜的看着他:“人言天慶楚王惜字如金,穩重冷酷,如今看來,也是個油嘴滑舌的小滑頭!”
“隨便前輩怎麼看,”歐競天無所謂的笑笑,“總之,這就是晚輩的心裡話。晚輩也跟妍兒說過,我不對她做任何承諾,我對她究竟如何,自然有時間來判定!”
“寧哥,”慕雲瀟託着腮,有些爲難的看着洛攸寧,“貌似挺真誠的,咱們該怎麼辦?”
洛攸寧輕輕一笑:“這件事由你做主,我已讓他幫我奪回天晟教了,不能再提什麼苛刻條件了。”
慕雲瀟嘆了口氣:“好吧。璟天,你母妃的仇你打算怎麼報?”
歐競天呆了一呆,沒想到慕雲瀟會拋出這麼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想了想答道:“那個人畢竟是我的父親,我總不能親手殺他。但他是爲了江山謀算我的母親,所以我便擾亂他的江山,讓他所有希望落空。他既然那麼喜歡那個位置,那就做個名正言順的孤家寡人好了!”
慕雲瀟點了點頭:“但是,攪亂江山對你有什麼好?對天下蒼生有什麼好?爲了一己私怨弄得天下烏煙瘴氣,你便心中無愧嗎?”
“愧?”歐競天淡淡冷笑,“便是沒有我,這天下便不會亂了不成?九州大陸正值多事之秋,便是沒有我的推波助瀾,亦會是烽煙不斷。”
“我只是一介凡人,做不到解救黎民百姓於水火,我所能做的便是盡我所能盡的最大努力,庇佑我所能庇佑的一方黎庶。救得了,是我的僥倖,救不了,我也沒有辦法。何況,世上之事不破不立,若是有短暫的戰事便能換來長期的長治久安,流血犧牲也便值得了。”
“五國分裂割據,帶來的是永無休止的明爭暗奪,倘若有明君可以一統天下,重整乾坤,說不定便會帶來一個朗朗盛世。”
“說完了麼?”慕雲瀟待他說完,靜默片刻,問道。
歐競天點了點頭:“晚輩雖然存了私心要報仇,可也不至於做那等屠戮無辜的惡人。”
“聽聞你暗中培植了曲直、炎上、稼穡、從革、潤下五部,每部千餘人,各有所長,其中曲直部善醫道,炎上部精擅爲官之道,”洛攸寧忽然曼聲道,“稼穡部善於暗殺,從革部衝鋒陷陣可以一敵百,潤下部善於滲透和刺探機密。但五年前,這五部突然詭秘失蹤。請問,他們去了哪裡?”
歐競天越聽越心驚,洛攸寧脫困短短短時日怎的竟將自己的底細摸得這樣清楚?他自忖,除了幾個心腹人,再沒有人得知此事,那麼洛攸寧又是從何得知的?
他臉上的表情變幻都一一落在洛攸寧眼中,他淡淡一笑:“你也不必吃驚,百翎閣天下小,但是你忘了你岳母曾經提到過的那件事了?”
歐競天恍然大悟,點頭道:“是。只是此事極爲隱秘……”
“天下沒有揭不破的秘密,”洛攸寧拈鬚微笑,“這麼多年我雖然在幽禁之中,但是天晟教一舉一動也盡皆看在眼中,無他,所有隱秘之事都不能做到天衣無縫,只要有跡可循,我的人自然會通過秘密渠道將訊息傳遞給我。所以我一旦脫困,便迅即將天晟教收歸掌中,”說到這裡他神色略微有些暗淡,似是不勝感慨,“所以我落入別人的算計中也不算意外。”
“是,晚輩明白了,”歐競天頷首,仔細想了想道,“不過,晚輩在做的這件事遠未成功,現在還言之尚早,恕晚輩不能和盤托出。”
慕雲瀟和洛攸寧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微笑:“你不說我們便猜不出來了麼?”
“晚輩只是想憑藉自己的力量,獨立完成此事,”歐競天正色道,“前輩們一旦知道了,勢必想要助我,哪怕僅僅是爲了妍兒,可是我卻以爲只有自己親自完成才更有誠意。”
慕雲瀟和洛攸寧又互相看看,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深深的讚賞之意,洛攸寧道:“如此,我們便不管了。成功之日,莫忘了我們夫妻也便是了。”
“是,晚輩不敢忘。”歐競天這也算是給了承諾,烏黑明銳的鳳眸中異彩連連,那是自信是篤定,是豪情萬丈百折不回。
“你們的婚事,我們同意了。什麼時候舉行婚禮?”洛攸寧含笑問道,“我們不會在你們身邊停留太多時日,如今的天下是你們年輕一輩的天下,我們雖然還不算太老,卻已經沒了年輕時的銳氣,何況這麼多年來一直不得相見,正該好好彌補一番。”
歐競天沉吟道:“此事還請岳父岳母做主,小婿一切照辦也就是了。”婚事一旦獲允,他立即乖覺地改了稱呼。
慕雲瀟滿意的點點頭:“如此甚好。也不用什麼打的排場,我們便選一個山清水秀之地,民風淳樸之處,替他們完婚便好,你以爲呢?”
“甚好,”洛攸寧表示贊同,“給他們完婚之後,我們便等着抱孫子了!”
歐競天也陪着笑,這何嘗不是他的願望?以前兩次三番鬧出有兒女的事來,不過是一層障眼法,自從有了她,他何嘗願意再碰觸別的女人?連逢場作戲都不願有。
又在怡然谷住了三日,慕雲瀟和軒轅澈恢復情況都不錯,衆人便決定離開怡然谷了,谷名“怡然”卻並不安樂,西樓族人因爲老族長和長老們都被帶走,心中多有不忿,幾次三番派人來暗殺,雖然都慘敗而回,但衆人也都已不勝其煩。
最後軒轅澈找來新任族長,嚴詞厲色斥責一番,若是再有膽大妄爲者,西樓一族便等着他的怒火洗禮吧!
這樣一來,果真安靜了下來。
慕清妍正在整理着纔來的藥草,忽然一個白衣女子翩然而來,身邊跟着一頭模樣兇狠的大黑狗。
暗衛們一臉戒備的護衛在她身邊,有的甚至在掌心裡扣了淬毒的暗器,準備一旦發現不妥便即將那黑狗擊斃。
白衣女子面容清麗,二十多歲年紀,神色卻稚拙憨愚,怯生生靠了過來。
歐競天只搭了一眼,便道:“她輕功不弱,內力卻不強,不必如此緊張。”
慕清妍擡頭看到女那女子,微微一笑:“原來是珠珠?”招手喚道,“珠珠,來這裡!”
白衣女子西樓明珠臉上露出喜不自勝的顏色,身子一晃,已經飄落在慕清妍身側,但轉瞬那喜色便已褪去,換了憂傷神情:“姐姐,你又要走了?外公和祖父都走了,娘這幾天把我關起來不讓我出來找你,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到底是怎麼了?我們不是很好麼,爲什麼……”她一面說着,大大的眼睛裡含了淚,“大家都說你們是壞人,是來……是來殺人的,是真的嗎?姐姐……”
“不是真的,”慕清妍輕輕嘆了口氣,拉着西樓明珠坐下,“珠珠,這世上有很多事是解釋不清的。我們對你們的族人沒有敵意。怎麼說呢,是你們的族人覺得生活在這裡不夠滿意,想要得到更多,比如顯赫的身份地位啦,令人豔羨的名聲啦,之類的,所以他們聯合了很多大官,來對付他——”她一指歐競天,又指了指軒轅澈,“還有他。珠珠,若是你要捱打,你會怎麼樣?”
“自然要還手了,”西樓明珠理所當然的回答,“打不過就要逃。不過也要看打我的是誰,爲的是什麼。”她搔了搔頭皮,又補充道。
“原因就是我所說的身份、地位、名聲,或者還有別的,”慕清妍繼續解釋,“如果是用正當手段謀取,自然是無可厚非的,可他們偏偏要從別人手中奪取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你說,對嗎?”
“自然不對……”西樓明珠嘟着嘴搖頭。
“是啊,無緣無故被人打了,能不反抗嗎?”
“當然要反抗了。”
“也就是說,你們的族人幫助別人搶他們的東西他們反抗是對的了?”
“嗯。”
“那麼,他們出手對付你們的族人,有錯嗎?”
“沒錯……”西樓明珠神色黯然,有些委屈的撇撇嘴,“大家安安樂樂過日子有什麼不好?爲什麼要到外面去?我聽說外面常常打仗,一打仗就會死好多好多人……我跟他們講道理,他們就說我傻……姐姐,能不能帶我走,我不想留在這裡……”
慕清妍拍了拍她的肩頭,無奈嘆息:“珠珠,這個我不能答應你。留在這裡,你身邊有你的母親,有你一出生便生活在一起的族人,他們雖然有時會對你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可是遇到什麼不好的事情,他們也會全心全意維護你,但是一旦離開這裡,你就要面對完全陌生的人和事,有人對你好未必會是出自真心的,也可能還會有人卑鄙的利用你、傷害你。當然,你若是跟着我,我自會盡我所能保護你,但是,”她搖了搖頭,“外面波譎雲詭,很多時候,我只怕連自保能力都沒有。而你只怕也難以分辨人心善惡美醜。歸根結底,一句話,我不能帶你走。”
西樓明珠小嘴兒一扁,幾乎就要哭了出來。
慕清妍看着不忍,放緩語氣輕輕地道:“珠珠,你在這裡是快樂的小公主,可以自由奔跑,自由玩耍,可是到了外面——外面對女孩子要求很多,比如要笑不露齒,不能奔跑,甚至走路連腳都不能露出裙子,若有人呼喚回頭的時候要緩慢,不能讓耳墜有大的擺動更不能碰到臉頰。類似這樣的規矩多的不數不勝數。”
“哇!”西樓明珠眼睛瞪得大大的,此時眼中淚珠未去,顯得有幾分滑稽,“真的嗎?”
慕清妍笑道:“我有必要騙你麼?你看看我,這便是守着規矩的例子。只不過我從小便是身處在這種環境中,一切早已深入骨髓。”
西樓明珠上下打量慕清妍,以往只覺得她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十分優雅好看,但此刻才明白她身子坐得筆直、雙手交握胸前、笑不露齒、說話間耳墜只輕輕搖晃,再回想她的行走姿態,瞭然點頭:“哦,我知道了。”
慕清妍鬆了一口氣,若是西樓明珠不顧一切跟她走了纔是麻煩,註定要和西樓一族結怨了。
西樓明珠卻已經雀躍起來,拉着慕清妍站起來:“姐姐,我上次跟你說過我們的月亮湖漂亮極了!上次沒機會帶你去,這次一定不能錯過!你知道嗎,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的眼睛和月亮湖一樣漂亮呢!走吧!我帶你去!”說着一手提起裙角,招呼黑狗一聲,撒腿便跑。
慕清妍被她扯得一個趔趄,卻無從怨怪,只得叮囑道:“慢些跑,我怎麼跟得上你的腳步?”
“哦,我忘了,”西樓明珠吐吐舌頭,“姐姐是不會武功的。”放緩步子,卻仍舊保持着小跑狀態,一邊伸手指點,“就在那邊!”
歐競天負手看着她們漸漸遠去,吩咐身邊暗衛:“跟上去,若是西樓明珠無甚異動便不必現身,若是她敢對妍兒不利,”他眼中寒芒一閃,聲音冰寒,“殺無赦!”
暗衛答應一聲,飛快掠去。
“姐姐,你看!”一刻鐘後,西樓明珠停了下來,面容興奮,指着面前的一泊湖水,“是不是很美?”
慕清妍被她拉着跑了一路,已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按著胸口喘息半晌,擡眼望去。
只見眼前一個方圓五六畝的湖泊,湖中蓮葉田田,菡萏彼此相連,粉的嫣然,白的皎潔,花間偶爾有羽毛鮮亮的鴛鴦穿梭,岸邊幽蘭叢生,還有些不知名的野花爭奇鬥豔,垂柳依依照水剪影,湖光山色,果真美不勝收。風吹過波紋盪漾,水中山樹倒影也隨之搖曳,便如一幅會動的畫卷。
適才奔跑帶來的疲憊一掃而光,贊同道:“的確很美。”
“姐姐,你來這邊!”西樓明珠拉着她沿着湖岸跑,岸邊大柳樹掩映下有一塊巨石,顯然經過數年無數人的撫摸,石面十分光滑平整,西樓明珠拉着她小心翼翼從石下繞過去,巨石下還有些小石塊環繞,西樓明珠拉着她繞到巨石臨水的那一面,嘻嘻一笑:“姐姐你看!”
慕清妍轉首看去,只見巨石中間是空的,裡面簡單放着一張短榻,榻前是一張矮几,不由得失笑:“這便是你欣賞美景的地方了?”
西樓明珠得意一笑:“是啊!躺在這裡看景色最好不過了,若是怕蚊子咬,拿艾草薰一薰也就是了,再不然掛一層紗帳,也遮擋不了視線。姐姐不試一試嗎?躺着看和站着看,月亮湖的景色是不一樣的!”
見她如此興奮,慕清妍也不好推拒,便鑽進大石腹中,躺在了短榻上,西樓明珠跟着進去坐在榻尾,不停的問:“怎麼樣?怎麼樣?”
側躺着看去,便看到支撐着亭亭荷葉的葉柄,荷葉下嬉戲的水鳥,貼着水面遊弋的小魚,偶爾有水珠濺起,珍珠也似,淬了荷葉的碧綠荷花的嬌豔,清新的讓人忍不住想要去擷取。
“那邊有菱角,我去採些過來!”西樓明珠雙腳一蹬,整個人離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一道白線在滿湖碧綠粉白中穿過,驚起水鳥無數,原本安靜的月亮湖立刻熱鬧了起來。
慕清妍的眼瞳卻微微一縮,立刻站起身來,想要離開巨石。可惜,已經晚了,喀拉一聲響,巨石門口落下鐵欄杆,每根欄杆都粗如兒臂。她自嘲一笑,慢慢退回去,端端正正坐在了短榻上,既來之則安之。
已經掠出去的西樓明珠手裡拎着一顆菱角,又掠了回來,此時她臉上滿是憤怒,伸手指着慕清妍:“你撒謊!你騙我!”
慕清妍淡淡一笑,反問:“我有什麼必要撒謊騙你?”
西樓明珠氣鼓鼓的冷笑道:“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還是拿我當好糊弄的小孩子!其實就算我只有八歲,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從小我就知道天機閣本應是我們家的!是軒轅家長期霸佔不還!我們想要拿回來有什麼不對?怡然谷的確很美,也很適合人居住,可是,我們就不應該擁有更廣闊的天地嗎?難道我們滿身才學本領,就活該埋沒在這荒山野嶺之中?”
“原來是我一直低估了你。”慕清妍幽幽一嘆。
“是啊,你不光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我所有的族人,低估了我的長輩們!”西樓明珠原本稚嫩的臉上露出濃重的憎惡和狠辣,“外面那個世道已經髒污腐朽不堪,我的長輩族人扶持明主另立乾坤有什麼不對?難道走和你們不一樣的道路便是惡人了?你們未免也太不講理了!”
慕清妍沉默。
“怎麼,沒話說了?”西樓明珠眼中爆射出兩道寒光,“我們一定要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同時開創我們期待已久的盛世!要阻止我們,就要付出血的代價!念在你曾經替我治病,我不殺你。但也絕不放你!有你在手上,歐競天會乖乖聽我們的話的!段公子已經答應了我,”她臉上露出夢幻般的笑容,“一旦他登基爲帝,便封我爲皇后,西樓一族世世代代享受帝王般的尊榮。”
慕清妍用憐憫的目光看了看她,然後閉上了眼睛,仍舊不答話。
“你不說話就行了?”西樓明珠有些張狂的笑着,“我娘說了,段公子其實真心喜歡的人是你,他雖然答應了立我爲後,但有你在一日,他的心都不會偏向除你之外的任何一人!說不定到時候還會哄我做貴妃,把皇后的位子讓給你!我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絕對不可以!即便是他信守承諾讓我當了皇后,只怕因爲我心智不全,也不會真正地將後宮權力交給我,而你,自然會成爲我之下的後宮第一人,也是後宮的實際掌權人,那樣一來我的皇后之位還有什麼意義?”
慕清妍張開眼睛,嘲諷的看了她一眼。她真的沒有想到,西樓明珠的真面目竟然是這樣的。難道西樓一族全部都有陶小桃所說的那種“迫害妄想症”?還是說他們全部都是瘋子,爲了權力地位可以不惜一切?
“別這樣看着我!”西樓明珠怒喝,“我娘跟我講過我們西樓家族的輝煌,想當年我們也曾經坐擁一國,若不是出了叛臣賊子,我如今便是高貴的公主,接受臣民的跪拜和讚頌。即便我們的國家已經亡了,我身體裡的血仍舊是高貴的。而你呢,你算什麼東西?你不過是個下賤的私生女罷了!段公子是眼睛裡進了沙子纔會看上你!”
慕清妍微微一笑,那一點笑容冰涼而清透,一霎那晃了西樓明珠的眼,她一手擋在眼前一手用力揮舞,一邊斥罵:“笑什麼笑?你便使用這樣的笑容來勾引段公子的吧?難怪我娘總說你是紅顏禍水、狐狸精!”
“咻!”一支利箭飛來,擦着西樓明珠的臉龐飛過,她發出一聲尖叫,捂住了自己的臉,尖聲叫道:“誰?!”又從身邊摸出一面小鏡子,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臉,見臉上連一點油皮都沒擦破才放下心來。
“這一箭不過是個提醒,”一個冰冷而低沉的男子聲音傳來,“你若再口出不遜,下一箭便是你的心口!”
西樓明珠循着聲音望去,只見不遠處的高坡上站着一個黑衣男子,他墨發飛揚,衣袂鼓盪,彷彿陡然從天而降。五官英俊而深刻,一雙綺麗的鳳眸黑不見底,沉沉濃濃滿是冷厲,像是一把出了鞘的稀世名劍,令人不敢直視。
歐競天。
西樓明珠再看到他眼神的那一瞬,心便顫了顫。似乎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再看死人?但轉眼看到了受困的慕清妍,底氣又足了些:“歐競天,休要拿大話壓人!我西樓明珠也不是被嚇大的!你若再敢輕舉妄動,你的女人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你儘可以試試。”歐競天冷冷地道,脣邊一抹笑意冷酷嗜血。
西樓明珠突然覺得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有些慌亂的左右望望,母親明明說了回來接應她,怎得到了現在還不現身?
“不用找了,”歐競天鳳眸中一線冷芒直逼西樓明珠,“你若傷她一根毫毛,本王便要你闔族來陪葬!”
“你!”西樓明珠眼中明顯掠過一絲慌亂,“你不能!軒轅澈明明答應了我們,不會爲難我們家族的!”
歐競天嘲諷一笑:“你也說了,那是軒轅澈答應的,與本王何干?”
“這……”西樓明珠握了握拳,這才發現掌心裡滿滿都是汗水。
“珠珠……”西樓玉的聲音傳來,衰弱、低微,不仔細聽幾乎聽不到。
“娘!”西樓明珠聞聲望去,只見歐競天身後突然出現了一羣人,他手下的暗衛壓着西樓一族的主要成員,當先一人正是西樓玉,西樓玉頭髮披散,面容微頓,脣角甚至還帶着已經乾涸了的血跡。
“娘!”西樓明珠身子一動就要撲過去!
“別動!”一個暗衛把手中的刀向下壓了壓,西樓玉保養良好的白皙的脖子上立刻出現了一道血槽,鮮血汩汩冒出。
“好,我不動,你不要傷害我娘!”西樓明珠的聲音開始顫抖,“你把刀拿開些!”
歐競天擺弄着手中的黃金弓箭,睨視着她:“把本王的愛妃,放了!”
“好,我……我放!”西樓明珠手都在顫抖,明明已經爛熟於心的機關卻幾次失手打不開,終於開啓了鐵柵欄,撲進去扶着慕清妍走了出來,道:“我已經放了她,你快放了我娘!”
歐競天將黃金弓箭交給身邊的暗衛,邁步走了過來,每走一步都有懾人的威壓散發,西樓明珠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額頭有冰冷的汗珠滾落。
歐競天目光中帶着絲絲嘲諷,走到近前,向着慕清妍伸出一隻手:“妍兒,過來。”
慕清妍微笑着伸出手。
西樓明珠忽然脊背一挺,帶着慕清妍飛速向後掠出,轉瞬已經站在了一張亭亭如傘的荷葉上,冷聲道:“歐競天,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一接回你的女人你立刻就會殺了我!歷來皇室中人便親情淡漠,這個你不該不知道,但你不會以爲我是個例外吧?”她呵呵一笑,有些癲狂,“我是我娘最疼愛的女兒不假,但卻不是西樓家唯一的繼承人,段公子對我的重視程度也不是很大,我成爲皇后之後他對我也難免敷衍,但我若成爲西樓一門唯一的傳人,結果便會不同了!他需要我的幫助!所以,”她聲音涼薄表情森然,“你想殺儘管殺,我不會在意的!”
歐競天眼中寒意更盛:“果真,西樓家族全部都是瘋子!”
“珠珠!”西樓玉絕望地睜大了眼,這是她一手帶大的女兒嗎?這是她膽小羞怯的女兒嗎?
“娘,”西樓明珠喚得溫情脈脈,“你放心,段公子容登大寶之後,我會請她給你一等夫人的封誥,給你風光大葬。”
“珠珠……”西樓玉眼淚滾滾而下,“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怎麼會這樣?”西樓明珠眉毛一豎,面容猙獰,“娘,我的好母親!我十二歲那年遭逢意外,你敢說你把我放逐到荒原,不是打算讓我在那裡自生自滅?你恐怕想不到,所謂的意外,是我一手策劃的吧?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智力再怎麼受損也不至於倒退到八歲吧?當年我一見段公子便知道他是我一生的良人,我知道了他的抱負他的理想,便決定全心全意支持他,所以請求他封了我的神智,因爲只有這樣,我才能自由出入藏書樓而不被注意,一個八歲智力的孩子再聰明也沒人會認爲她可以學習精奧的天機秘術吧?”
“你……”西樓玉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她可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心思竟然這樣深沉。
“你也知道,我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所以從那時開始我便將所有典籍都翻閱了,掌管藏書樓的長老只認爲我貪玩,因爲有許多不認識的字我還常常拿去問他,然後招來一頓笑罵。這些也不必提了。單說你把我扔到荒原,若非我僥倖不死還馴服了頭狼,只怕你仍舊會想方設法將我除掉吧?你口口聲聲疼愛我,疼在哪裡?愛在哪裡?”
西樓玉面色慘淡,無言以對。
“我中了毒,你從未想過要替我解開,無非是想研究我身上的毒然後爲己所用罷了!又恐怕別人說你涼薄自私,進而使了人心,所以纔在人前人後演戲。你想演,好啊,我陪着!段公子答應要我做他的皇后,你便沒有想到什麼嗎?段公子有多仰仗西樓家,竟要娶一個心智不全的女子爲後?是因爲我和他早在十二年前便已經達成了協議!西樓一族能爲他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沒有關係,”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西樓滿門絕學都已經在這裡了,我再替他訓練能人也便是了。”
“我身體裡的毒被慕清妍解了,你只怕失望多餘高興吧?你研究那麼多年的毒在人家眼中不過是個兒戲,所以對你來說多年的耗費心血所得不過是個雞肋!”西樓明珠仰天大笑,“有你這樣一個母親,我果真好福氣啊!從小到大西樓滿門沒有給過我溫情,拋棄這個姓氏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負擔!從此以後,我們兩清!”說罷,騰身而起,半空之中纖腰一擰,手一鬆,慕清妍筆直向月亮湖落去。
與此同時,歐競天也如同離弦的箭一般飛速射出接住了慕清妍,足尖在荷葉上一點,踏波而回。
“沒事吧?”歐競天連眼尾的餘光都吝嗇給西樓明珠,只是關切的問慕清妍。
慕清妍搖了搖頭,抿脣一笑:“放心吧,我也不是任人欺負的小白兔,她也在我手上吃了暗虧。”
歐競天這才擡眼看了看西樓明珠消失的方向,鳳眸中寒意凜冽,“敢於傷害你的人,雖遠必誅!”西樓明珠從小在這裡長大最是熟悉地形,不管是躲起來了還是就此逃離了怡然谷,都不是眼下可以追查的事了。
慕清妍微微一笑:“放心好了,我也不是沒有自保的手段,你何必巴巴的跟了來?”
歐競天臉一沉:“你知不知道你這種想法最是要命?”
“好啦,”慕清妍也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在別人的底盤上亂走的確很危險,忙承認錯誤,“下不爲例。”
歐競天臉色這才緩和了些。
慕清妍看了看狼狽的西樓族人,問道:“你準備怎樣處置他們?”
歐競天薄脣一勾露出一個冷酷而嗜血的笑容,豎掌爲刀,狠狠一劈。
西樓族人人人露出絕望神色,他們雖然困居怡然谷,但天慶楚王殘酷嗜殺的傳聞也知之甚深。
“不要,”慕清妍眉頭一皺,“我求個情可好?”
歐競天微帶不悅:“你若是沒有合理的理由,你的人情我也不賣!”
慕清妍一拉他的衣袖,令他俯首在他耳邊密密說了一番話。
歐競天黑沉沉的眸子一亮,微微頷首:“也罷,先饒了他們這一遭。來人——帶下去!”
“澈兒怎麼不見?”慕清妍看着西樓一族都已走遠,這才問道。
歐競天淡淡答道:“他本來是要來看熱鬧的,但是聽說西樓家藏書樓之下還有一間密室,有些藏書即便是天機閣也都已失傳,所以趕過去看看。”
“原來如此。我們回去吧,整理好行禮也該出發了。”
兩人並肩漸漸遠去。身後原本平靜的月亮湖中突然起了一陣小小波動,一雙明銳而詭秘的眼眸在一片碧綠中露出來,幽幽然,鬼火一般。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四十二章 洞房花燭小登科,
“哎喲!你們兩個捨得回來啦?”軒轅澈看見歐競天和慕清妍並肩而行,誇張的擠眉弄眼。
慕清妍淡淡一笑:“聽說你在藏書樓那邊收穫頗豐?”
“嘿嘿,”軒轅澈這纔對着歐競天深深一揖,“多謝姐夫指點,否則這些孤本真的要在這裡不見天日了。”
歐競天表情淡漠:“舉手之勞罷了。”
軒轅澈又竄到慕清妍身邊,問:“妍姐姐,姐夫每日這樣繃着一張臉你不覺得枯燥無味嗎?”
慕清妍好笑:“你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
軒轅澈一吐舌頭,忙道:“姐夫英明神武天下無雙……”
歐競天一腳將他踢開。
洛攸寧派了人來,道:“洛夫人身子不適,怕是今日不能啓程了。”慕清妍臉色微微一變,忙向父母所在的帳篷奔去,不多時出來臉色平靜,眼神卻有些古怪,道:“今日不能走,便再多留一晚。”
歐競天點頭,吩咐人將所有物品搬到怡然谷中,西樓族人聚居之處,隨便找房子安頓下來。
那些被抓的西樓族人已經被分開看管起來,其餘族人見勢對己不利,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很快,夜晚來臨了。
軒轅澈獨佔了一個小院,挑燈整理蒐羅來的典籍。左邊的院落中住的是慕清妍和歐競天,想必兩人晚上有些小活動,早早熄燈睡下了。右邊的院落中住的是洛攸寧慕雲瀟夫婦,慕雲瀟身子不好,從入夜開始便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送水送藥。
除此之外,一切平靜。
三更過盡,窗紙上仍印着軒轅澈翻閱典籍的身影,只偶爾伸個懶腰。
一條白色身影,鬼影一般突然出現,警惕地觀察許久才悄悄潛入軒轅澈的小院,躡手躡腳走到東北角,在東北角的狗窩上踢了一腳,狗窩裡的大黑狗騰身躍起,一頭撞破了軒轅澈身側的窗戶。
“哎喲!臭狗!”軒轅澈一聲大叫和那黑狗糾纏到一處。
白色身影迅捷如狸貓,跳進去把桌上的典籍一股腦兜進隨身帶着的口袋裡,轉身便跑。
一轉身的功夫,院子裡燈火通明。
軒轅澈在她背後涼涼的道:“既來之則安之吧,西樓明珠。”
西樓明珠已經在明亮的燈火下看到了秀美絕倫雅緻無雙的慕清妍,和她身側凜然如天神降世的歐競天。他們周圍是嚴陣以待的一百暗衛。
事到如今,西樓明珠反而笑了:“我本來知道這是一場針對我的陷阱,可我還是來了。”愛惜地撫了撫手中袋子裡的典籍了,微微有些出神,爲了那個人,做什麼她都是心甘情願的。
暗衛們左右一分,西樓玉蹣跚走出,黯然看着自己的女兒:“珠珠,在你心中,段公子比誰都重要?”
“是!”西樓明珠昂首回答沒有半分猶豫半點遲疑。
“好,很好。”西樓玉慘然一笑,嘴角有墨汁般的血沁出,身子一傾,頹然倒地。
“娘!”西樓明珠大驚之下,撲了過去。
暗衛們護擁着慕清妍歐競天退了幾步,卻沒有人上前阻攔。
西樓明珠將西樓玉抱在懷中,不斷搖晃:“娘,你醒醒!我不想你死啊!”
西樓玉只覺得疼痛和黑暗鋪天蓋地巨石般壓了過來,卻仍舉起重若千鈞的手臂,輕柔的撫了撫女兒的鬢髮:“珠珠,你猜錯了,娘不是不疼你,那年帶你去荒原也不是爲了丟掉你,是你爹約我在那裡見面的啊!可是我沒想到會弄丟了你……你回來以後中了毒,娘翻遍醫書爲你驅毒,也不是假的,娘從未想過研製什麼毒藥……”
西樓明珠眼中滾落悔恨的淚水:“娘……我知道了,是我錯了……”
“你是我最疼愛的女兒……”西樓玉艱難的擡着手撫摸女兒的臉龐,擦去她的淚水,“不要哭……娘不希望你參與族中的權力之爭,不希望你做什麼皇后,娘只希望你一生平安喜樂……”勉強將最後一句話說完,西樓玉手臂屋裡垂落,頭一歪,死了。
“娘!”西樓明珠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也暈了過去。
“姐夫,這可怎麼辦?”軒轅澈竄過來問。
“這似乎是你們天機閣的家事吧?”歐競天涼涼的道,“你自己看着辦好了。”
“啊?”軒轅澈瞪大了眼,這叫什麼事!弄出這麼一個爛攤子來,他反而不管了?這是報復呢,還是報復呢?
怡然谷的事情告一段落,西樓明珠最終被軒轅澈派人廢去武功帶回了天機閣,怡然谷中仍舊按照舊日約定,在谷外設置陣法,然後衆人一起離開。
出了怡然谷,才發覺天氣依然是炎炎暑日。
洛攸寧心疼慕雲瀟滿身傷痛,生怕她再中了暑,一力堅持要在途中暫住,一來給慕雲瀟調養身體,二來也可以辦妥慕清妍和歐競天的婚事。
慕雲瀟也曾提出讓慕清妍跟回父姓,言道:“當年我迫不得已下嫁朱四公子朱友康,妍兒也便跟着姓了十五年朱,被人喚作朱清妍。之後改稱慕清妍,到底是你的女兒,理應跟你姓。”
洛攸寧淡然一笑:“這有什麼?自從有了她,我不曾盡過一日做父親的責任,除了冠以一個毫無意義的姓氏,我又做了什麼?倒是你,我失蹤之後便爲女兒的身份費勁籌謀,我想若無你的一力斡旋,宋國公府未必肯悉心教導妍兒,畢竟朱四公子在她五歲那年便已去世了。所謂人一走茶就涼,朱四公子因爲你的事已經在朱府處境尷尬了,何況他一走,只剩了妍兒孤身一人。”
“一切都已過去了,”慕雲瀟卻不想再舊事重提,“往事不堪回首。當日我若知道朱府韜光養晦之下是怎樣一副真面孔,朱四公子再好,我也不會下嫁。雖然我爲妍兒謀了個教養,卻沒給她安樂平穩的同年、少年。每每想起她所受的苦,我這心裡……”
慕清妍一直在旁邊靜靜聽着,聞言展顏一笑:“爹孃何必在爲過去的事縈懷?不管女兒姓什麼,哪怕還是姓朱,難道便不是你們的女兒了?”
慕雲瀟和洛攸寧互相看看相視一笑:“我們竟還不如女兒看得透!”
慕清妍又道:“過去所受的傷都已經結了痂,甚至有些已經平復看不出來了,我們又何必在特意去碰觸呢?揭瘡疤很愉快麼?我們的好日子纔剛剛開始,一家人好容易團聚了,不應該想些高興的事嘛?”
洛攸寧指着慕雲瀟笑道:“說你呢!”
慕雲瀟把他的手指打掉,嗔道:“纔不是,說的就是你!”
說笑了一回,洛攸寧轉首又問慕清妍:“我們已經決定給你和潤澤重新舉辦一場婚禮,潤澤那邊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我們選定日子了,我和你娘商量過了,決定讓你自己來選。”
慕清妍的臉騰地紅了,又覺得有些好笑:“婚姻大事自然有父母做主,女兒自己選成了什麼了?”
慕雲瀟奇道:“自己的婚姻大事爲什麼要交給別人做主?即便是親生父母,難道便沒有做錯決定的時候?當年你的外祖母一定要讓我做聖女,若不是我膽大,自己選定了丈夫,如今等我的只怕只有兩個結果,一是在聖女位上碌碌一生,二是被湘湘迫害致死。自己的人生若是能夠掌控在自己手中,無論是苦是甜是好是壞幸或不幸,都是自己的選擇,怨不得別人。倘若自己的人生是別人給選的,那麼,好了怎麼都好說,一旦有些許不如意,難免生出悔恨怨望,或者遺憾。我們不想你的人生留下遺憾,所以才把這樣一件大事交給你自己做決定。”
慕清妍眼中一陣潮溼,卻微笑道:“娘這一番話和女兒的一個朋友說的很有些相像呢。她說,在她的家鄉,男女之間從交往到定情到成婚全部是自主的,父母的意見只供參考。”
“人世間有很多機遇和挑戰,只有跟從本心,到頭來纔會無怨無悔。女兒覺得她說的很對。歐競天這人其實最初不是我自己選的,”她想起最初的那些傷痛,頗有些感慨,“或者說我和他走到一起,完全是命運的安排。後來,我有很多機會可以離開他,可我最終還是留下了,”想到歐競天爲她付出的一切,她不有的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他一直以來都很霸道,揚言我一日是他的女人,這一生都別想逃開。可我偏要和他對着幹,我逃了很多回,躲了很多回,但是每一次都被他找到帶回身邊,到頭來我發現其實我逃不掉的是自己的心,我的心不知何時已經丟在了他那裡,所以才一次次回到他身邊。對我好的人不只他一個,還有段隨雲,還有南蒙的太子赫連扶蘇……可他們都不是女兒想要的人,歸根結底,他也是我自己選的。爹,娘,丈夫我自己選了,成婚的日子,請你們選,好不好?”
慕雲瀟吸了吸鼻子,對洛攸寧道:“我怎麼鼻子有點發酸呢?”
洛攸寧無聲的將女兒拉進懷裡,在背上輕輕拍了拍:“乖女兒,放心好了,你今後的人生,親朋友愛一樣都不會缺少!”
西秦本多山,山上並不十分炎熱,但爲了尋覓一處山清水秀之地,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終於,這一日派出去的暗衛回報說風水寶地找到了。
衆人到了一看,果真風景如畫——
也是一處山村,山勢並不高,屬於鳳鳴山的一部分,山上鬱鬱蔥蔥樹木繁盛,林間點綴着或粉或紫的花樹,一道清泉從山頂瀉下,匯成一條小溪蜿蜒曲折繞村而過,村中疏疏落落十幾戶山民。
小溪水中飄蕩着各色落花,連水似乎都被染香了。
所以小溪名曰:香溪。
溪邊叢叢簇簇生長着茂盛的六月葵,嫩黃的花瓣像是碎金子灑了一地。各色蝴蝶在花叢中穿來穿去。
慕雲瀟一見便拍板定了下來。
當下歐競天便派人去賃了民居,每戶人家都給了一百兩紋銀,請他們暫時搬出去住幾日,並且不要透露這裡的消息。
一百兩紋銀對山民來說已經是天文數字,焉能不喜?還生怕歐競天等人後悔,千恩萬謝的接了銀子,便要走。
歐競天卻喚來去辦此事的暗衛,冷冷盯了他幾眼,淡淡問道:“你以爲此事辦得可穩妥?”
暗衛垂頭,身上卻一陣陣發寒:“屬下知錯。”
歐競天一擺手:“去吧。”
暗衛轉身回去,命人又將那每戶一百兩紋銀收了回來,改成二兩銀子,並且許諾:“我們只在這裡停留五日,五日後你們回來,一百兩紋銀分毫不少的給你們,但前提是這五日之中不能花這二兩銀子,更加不能泄露我們在這裡的事,五日後你們回來,我們確認你們沒有違揹我們的要求,每戶再發一百兩紋銀!”
山民們本來見收回了到手的銀子,心情一下子由高峰跌倒了谷底,但聽到後來又雀躍起來,不過是短短五日,好捱!便紛紛答應了,各自收拾行李投親的投親訪友的訪友。
不到半日,小山村便沒了山民,有的只是歐競天等人極其暗衛。
暗衛們火速準備起來,小小的山村變成了紅色的海洋。
到處充盈着喜氣。
十五戶山民村居被分成兩部分,村東算是慕清妍的孃家,村西便是歐競天家。
兩日後,六月初二是個黃道吉日,宜嫁娶。便是歐競天正式迎娶慕清妍的日子。
燙金的合婚庚帖早已準備妥帖,一式兩份,一份迎親當日由男方選了老成持重之人送到女方手中。另一份由歐競天妥善保管。
兩日時間匆匆而過。
轉瞬已是六月初二。
慕雲瀟也換了一身喜慶衣衫,雖然仍舊目不能視物,但也是一臉喜氣洋洋,摸索着站在慕清妍身後,激動之下,暗淡的眸子中隱隱有淚光閃動:“妍兒,你長這麼大,除了小時候,娘沒有給你梳過一次頭,如今你就要出嫁了,做母親的……”她打散了慕清妍滿頭青絲,手中執着象牙梳,“不能給你親自挽發,便給你梳梳頭,聊表寸心吧!”說着一下下輕柔而仔細的將慕清妍的滿頭青絲理順,這才把梳子交給歐競天一早派人找來的十全婆婆手中。
十全婆婆口中唱着吉祥歌兒,慢慢替慕清妍挽了個八寶如意髻,“願新娘子和新姑爺百年好合如意美滿!”這才端端正正戴好鳳冠。
換了另一位十全婆婆過來給慕清妍上妝,這位十全婆婆上下看了慕清妍十幾遍,嘖嘖讚道:“新娘子好相貌,天仙似的,用了脂粉反而不好看……”
慕雲瀟嗔道:“你這婆子好甜的嘴!哪有新娘子素面朝天上花轎的?還是說你的手藝不行?”
婆子告罪一聲:“老婆子只是看新娘子太標緻了,我活了快六十歲了,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新娘子!”
慕雲瀟笑罵一聲,又催道:“趕緊上妝!耽擱下去,誤了吉時就不好了。我那女婿可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
“是了是了,夫人莫急!”十全婆婆陪着笑,仔仔細細給慕清妍畫眉、撲粉、點胭脂,一直忙碌了一個時辰纔算收拾妥當,自己仔細端詳半晌,滿意的點了點頭。
慕雲瀟一直在旁邊安安靜靜的坐着,臉上也一直帶着笑,可那笑容不知怎的越來越僵,到得後來竟像是要哭似的。
終於,上妝完畢,兩位十全婆婆又幫着慕清妍換了大紅嫁衣,披上五彩霞帔。扶着慕雲瀟的手給她遮上游龍戲鳳的大紅蓋頭。
慕雲瀟含淚笑道:“雖然看不見,但也知道我的妍兒必是世上最美的新嫁娘……”
慕清妍也忍不住一陣心酸,卻勉強笑道:“母親何必傷心?女兒又不是遠嫁天邊。再說了,不論嫁到哪裡,嫁給誰,女兒也還是您的女兒啊!”
“唉,當孃的心哪!”慕雲瀟擦了擦眼淚,自嘲的一笑,“等哪日你也做了母親便能體會了。”
十全婆婆又在慕清妍懷中塞了兩個紅彤彤的大蘋果,叮囑道:“新娘子拿好了,蘋果蘋果,平安結果!”
午時一刻,吉時到。
鼓樂聲聲,嗩吶歡快,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大門口。
慕雲瀟握住慕清妍的手臂,手指忍不住微微顫抖,“妍兒,至於到了夫家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媳婦,娘就不教你了,因爲娘自己也不知道。娘只願你和潤澤相親相愛互相扶持,白頭到老。”
慕清妍眼中也含了淚,恭恭敬敬跪下叩首:“女兒拜謝母親生育之恩!”
洛攸寧在門外咳了一聲,道:“又不是生離死別,何必這樣悽悽慘慘哭個不休?若是實在捨不得,女兒我們不嫁了,自己養在身邊便是!”
慕雲瀟破涕爲笑:“你不知道這便是所謂的哭嫁?”伸手拉了慕清妍起來,“你沒有兄弟姐妹,便讓你父親親自送你出閣!”
洛攸寧一擺手:“你們先繼續哭嫁,我得到前頭去接待新姑爺了,總不能把新姑爺一個人晾在那裡吧?”一面說着一面慌慌張張走了。
慕雲瀟忍不住笑道:“別看你爹嘴硬,你出嫁他也是捨不得的,我們好容易一家團聚了,卻眨眼就把你送給了別人,這心裡呀,還真不是滋味兒呢!”
一句話沒說完,洛攸寧已經和一身大紅喜服的歐競天並肩走了進來,確切的說,歐競天並沒有和洛攸寧並肩,而是落後一步,給了自己的岳父足夠的尊重。
閨房外鋪着鮮紅的地氈,歐競天便在門口站定,一向淡然冷漠的臉上隱隱也有些激動。
洛攸寧看了他一眼,邁步進去,道:“妍兒,你沒有兄弟姐妹,便由父親親自送你出閣,然後由你的夫婿親自揹你出門!”
慕清妍剛要答話,一旁的十全婆婆伸手一捅她:“揭蓋頭前新娘子不能說話!”她也只得閉口不言。
洛攸寧扶着慕清妍走到門外,歐競天已經紮好了馬步,洛攸寧一笑,將慕清妍送到他背上,在他肩頭輕輕一拍:“從此以後,她便是你的責任了!”
“小婿以生命來護她愛她!”歐競天的話擲地有聲。
鼓樂聲再次響起,歐競天背起慕清妍大步向外走去。
花轎不是八擡大轎,而是普通的二人擡,但是裡裡外外全部都是喜慶的紅綢,慕清妍進去之後只覺得一陣清涼,原本因爲穿着厚重的喜服帶來的悶熱一掃而光,透過蓋頭底下的縫隙看到,原來轎子裡擺着一個大大的冰盆,脣角不自覺彎起,歐競天竟然有這樣細膩的心思……
其實從村這頭到村那頭走得再慢也不過一刻鐘的時辰,可是歐競天卻命人繞着村子走了三遍,纔來到村西頭的新房。
歐競天從轎子裡接出慕清妍,將紅綢遞到她手中,陪着她一同跨火盆、過鞍山,鞭炮聲中走進喜堂。兩位喜娘左右扶着慕清妍在中堂站定,便退了下去。
贊禮高唱:“新婚夫婦一拜天地——”
“等一等!”伴隨着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聲大喝也傳了來。
慕清妍身子繃緊,抿緊了脣,不知是誰來攪鬧喜堂。
歐競天神色不變,鳳眸中卻涌起一層寒意,慢慢轉過身子,卻見一匹高頭大馬在院外停駐,滿臉疲憊的赫連扶蘇帶着幾分狼狽翻身下馬,他身上萌了厚厚一層灰塵,幾乎看不清衣衫的本來顏色,頭臉也灰撲撲的。
歐競天眼瞳微微一縮,淡淡的道:“賀客?惡客?”
“自然是賀客!”赫連扶蘇掩去眼眸中的一抹痛色,換了溫文笑容,他天生一副妖媚面容,笑起來更是令人目眩神迷,舉了舉手中的長條木盒,“賀禮在此!我和清清怎麼說也算是舊相識,她成婚我自然不能缺席。”
歐競天的神色卻並沒有因此而緩和,反而眸中多了幾分凌厲:“赫連太子便是不在意自己的名聲,也該爲他人着想!”
赫連扶蘇狹長妖豔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暗淡,隨即點頭笑道:“是,清妍沒有兄長,我便算是她的兄長了,小妹,祝你和妹夫百年好合!”
慕清妍無聲的福了一福。
歐競天淡淡掃了這位便宜大舅子一眼,不再理會,轉身對贊禮點了點頭。
贊禮再次高呼:“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等一等!”一個略帶沙啞的變聲期少年的聲音叫道,“賀客來也!”
軒轅澈雙手各拎着一隻裹着紅綢的方盒跳了進來,嘻嘻一笑:“姐姐姐夫!先收了小弟的賀禮再拜堂不遲!”
歐競天面色不善的看了他一眼,命人將賀禮接過送進內堂。
軒轅澈吐吐舌頭站在了赫連扶蘇身邊。
贊禮捏了捏喉嚨,踮起腳尖往院外張望,生怕再有人來。
歐競天冷冷一個眼神飄過來,他忙站穩身子,第三次高呼:“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歐競天扶着慕清妍轉身向外,對着青天下拜。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歐競天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歐競天今生只此一妻。我會盡我所能給她一片樂土。”
慕清妍身子微微一震,這也是她心中所想,歐競天會真的做到,他有別的女人她心中的確會不安樂,可是他若真的有了,她也沒有理由反對不是麼?幾千年來,世上男子皆可三妻四妾,不是麼?陶小桃所說的那種一生一世一雙人,大概只存在幻想中吧?
歐競天伸過手來在她掌心輕輕一握,低聲道:“信我!”
慕清妍緩緩點頭,怎能不信?
站起身重回喜堂正中。
贊禮又叫:“二拜高堂!”
洛攸寧和慕雲瀟已經端端正正坐好,一臉喜氣看着底下的一雙新人。
歐競天對慕清妍道:“我母親早逝,那個父親又不如無。所以你的父母便是我的高堂。”
兩人齊齊拜了下去。
贊禮高唱:“夫妻交拜——”
歐慕二人相對拜了下去。
“禮成,送入洞房!”
細樂聲中,歐競天手中執着紅綢牽着慕清妍走進了新房。
新房中一對龍鳳紅燭高燒,所有陳設全部披紅,整個房間一片紅彤彤。
喜娘扶着慕清妍在新牀上坐下,將一根裹着紅綢的新秤桿遞給歐競天,笑道:“請新郎官兒揭蓋頭!”
歐競天一向線條冷硬的臉上露出柔和的笑容,眼角眉梢盡是喜色,接過秤桿輕輕挑落蓋頭,慕清妍被精心裝扮過的容顏出現在眼前,可是他的臉卻在此時僵住了,眉頭也忍不住微微一皺。
喜娘在一旁笑嘻嘻的道:“新娘子真漂亮!新郎官兒都看傻了!”又捧過子孫餑餑長壽麪,“新娘子吃點東西,一會兒還要出去敬酒呢!”
慕清妍依言吃了兩口,蹙眉道:“生的!”
歐競天眼中這才露出些笑意,問道:“生麼?”
“生啊!”慕清妍放下筷子,嗔道,“爲什麼是……”忽然醒悟過來,臉上一紅,垂下頭去。
喜娘已經拜了下去:“恭喜新郎官兒!新郎新娘夫妻和順,三年抱倆!”
“賞!”歐競天從衣袖中摸出兩封紅包。
喜娘千恩萬謝,拿着紅包退了出去。
歐競天親自斟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慕清妍,道:“娘子,該喝合巹酒了!”
慕清妍看着那隻杯子,卻不接,問:“爲什麼方纔看見我那樣不高興?”
歐競天在她身邊坐下,捧住她的臉,批評道:“眉毛畫得太黑,眼尾的花鈿太豔,臉上的粉太厚,胭脂太濃,口脂太深!我不喜歡戴了一張假面的你!”
慕清妍站起身來,端起銅鏡仔細打量,那位十全婆婆手藝的確不錯,並未弄巧成拙,反而是錦上添花,不由得嗔道:“當初你手下的婆子給我畫的濃妝也沒見你這麼多意見!”
歐競天一把將她拉進懷中,點了點她的鼻子:“這怎麼相同?”走過去把面巾沾溼,擦掉了她臉上的妝飾,這才滿意的點點頭,“舒服多了!”湊過去在她額頭落下一吻,低喃,“吻的是你,不是你臉上的脂粉。”
慕清妍靜靜伏在他胸口,輕輕地道:“潤澤,我們真的是夫妻了……”
歐競天卻帶笑反駁:“不,還差一點……”
慕清妍明白過來,在他胸口輕輕捶了一拳:“你這人!”
歐競天朗聲大笑,再次將酒杯遞了過來。
兩人吃了交杯酒,慕清妍在妝臺前坐下,道:“這鳳冠好重啊!”
歐競天走到她背後,將鳳冠取下,在八寶如意髻上簪了一朵紅花,道:“這樣輕便了否?”
慕清妍在鏡中對他一笑。
忽然窗櫺上傳來“叩叩”聲響,有暗衛在外面道:“段隨雲帶人來攪鬧婚禮,已經被軒轅公子阻在村外。”
慕清妍垂眸不語,歐競天淡淡的道:“不必理會。”
“你不怕他闖進來?”慕清妍有些淡淡的擔憂,“畢竟我們帶在身邊的人他都已瞭若指掌,不可能不是有備而來。”
歐競天淡淡一笑:“外面的便宜大舅子小舅子總不是擺設。”
慕清妍忍不住撲哧一笑:“原來你早已算好了!”
“爲了成功抱得美人歸,”歐競天將她打橫抱起,轉身向新牀走去,“爲了有一個平靜的新婚洞房花燭夜,怎能不多動動腦筋?”
慕清妍的心砰砰跳起來,雙手撐在他胸前:“不是還要去敬酒麼?”
歐競天懊惱的一皺眉:“是啊,我都忘了,別人可以怠慢,岳父岳母總不能怠慢了!”輕輕將她放下地,牽着她的手回到喜堂。
筵席已經開了,歐競天的暗衛們也都入了席,赫連扶蘇和軒轅澈兩人佔了一桌,赫連扶蘇已經簡單梳洗過,換了一身衣服,恢復了以往風流蘊藉的模樣。只是這兩人的表情怎麼看怎麼有些僵硬,看到歐競天出來甚至還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歐競天和慕清妍先到洛攸寧和慕雲瀟桌前承奉片刻,然後便到赫連扶蘇和軒轅澈桌前。
赫連扶蘇皺眉看了歐競天一眼,並不理他,端起酒杯對慕清妍道:“妹妹,今後若是某人對你不好,只管來找哥哥,有一處地方,哥哥始終虛位以待!”說畢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慕清妍道了一聲“多謝”,執着酒壺又來到軒轅澈身邊,軒轅澈伸手一捂酒杯,苦着臉道:“妍姐姐,我方纔受了點傷,不宜飲酒……”
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慕清妍搖了搖頭,微笑道:“怎麼受的傷?”
軒轅澈撇了撇嘴:“我今日才知道,小舅子也是不好當的!我這位姐夫真狠心!把他自己的人都喊回來充當賓客,叫我去頂缸,那個段隨雲是好相與的麼?”
歐競天眉毛一掀:“你這是在挑撥我們夫妻感情麼?”
眼看着慕清妍粉面含笑,看着歐競天的眼睛裡也是柔情一片,赫連扶蘇神色晦暗,無聲一嘆,有些人註定要錯過……
“哎喲喲喲,不敢不敢!”軒轅澈忙換了討好地笑容,“姐夫也是好意,最起碼我報了前幾日的一箭之仇啊!這杯酒我敬姐夫!”說着搶過慕清妍手中的酒壺,滿滿斟了一杯酒雙手奉與歐競天。
歐競天也不客氣,接過來一飲而盡。
軒轅澈又扯了扯慕清妍的衣袖,低聲道:“妍姐姐,他讓我送這個給你,說是當做給你的新婚賀禮。”把手一張,掌心裡一顆不規則的黑色珠子。黑魚內丹。
慕清妍淡淡一瞥,微笑道:“我不需要。你拿去吧,或者送人,或者丟掉,都隨你。我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牽扯。”
歐競天眼中臉上笑意滿滿,拉着她的手道:“各位,我便不一一敬酒了,大家暢飲,不醉不歸!”
暗衛們轟然答應一聲,觥籌交錯,開懷痛飲。
歐競天又對赫連扶蘇和軒轅澈道:“你們二位也請自便,我們失陪了。”轉身又跟洛攸寧和慕雲瀟敘了一會兒閒話。
不知不覺中,天已經黑透了,院子裡酒席不散,衆人談興正濃。
洛攸寧一推酒杯,道:“你們小兩口也該歇着了,我們年紀大了,不能陪着了。”說着站起身來,扶着慕雲瀟回他們住處去了。
歐競天遙遙舉杯向赫連扶蘇和軒轅澈示意,便宜舅子不是好當的,這裡交給你們了,我要去洞房了。
赫連扶蘇一臉晦暗,軒轅澈一臉鬱卒,都擺了擺手,表示知道了。
歐競天滿意的點點頭牽着慕清妍回新房,溫聲道:“忙碌一整日,累了吧?餓不餓?我叫廚房單做了些吃食,還是用一些吧?”
慕清妍瞟了他一眼,有些好笑:“見慣了你霸道睥睨的樣子,如今這樣還真不太習慣……”
“嗯?”歐競天眉梢一挑,“難不成你希望我每日對着你的時候都繃着一張臉?何況,我平素對別人兇一些,對你可從來都是體貼溫柔的!”
慕清妍不由得失笑:“是,王爺!”
兩人說說笑笑回到新房,桌上已經擺了四樣小菜,一碟酥油卷,兩碗粳米飯,還有一盆櫻桃火腿湯。
歐競天深吸一口氣,笑道:“方纔還不覺得,此刻一聞到飯菜香氣,還真有些餓了。”拉着慕清妍坐下,親自給她佈菜。
慕清妍看着自己碗中瞬間堆成小山一樣的菜,好笑的一挑眉:“這可叫人怎麼吃?再說了,這廚子的手藝還真的比不上你!”也不甘示弱,在歐競天碗中堆起了高高一層菜。
歐競天不以爲意地道:“這有什麼?只要你喜歡,日日下廚我也甘願!”
飯畢,殘席撤下,兩人重新淨面洗手,脫下了莊重的喜服,換上輕便透氣的常服,慕清妍是一身緋色明玉紗衣裙,腰間配着嫩黃腰帶,腰帶上繡着春桃新柳,顏色嬌豔,越發顯得纖腰盈盈不足一握。
歐競天也穿了一身緋色衣衫,圓襟廣袖,南綃質地,南綃自帶流雲暗紋,因此並不適合刺繡,只在襟口、袖口縷了金線,燭光搖曳中別有一番動人之處。原本他平素不苟言笑,也常穿黑,長年累月帶一身肅殺冷峭之意,卻不料換了這一身紅衣,反而添了幾分柔和雅緻。連臉上的線條都似乎換了柔緩的弧度。
“來!”歐競天攬着慕清妍的腰來到窗前,新手推開窗,前面吃酒的呼呼喝喝聲聽在耳中已經有些朦朧,仰望夜空,繁星點點,幾縷微雲飄渺隨風,襯得這夜色也如夢似幻。
半空中有螢火蟲飛舞,照亮了花樹上繁花片片。
草叢中有夏蟲在吟唱,仔細聽來,竟比人世間最美妙的樂曲還要動聽。
慕清妍緩緩閉上眼睛,輕柔的風拂面而來,人世溫暖,歲月靜好。
不知何時,她已經躺在了歐競天的臂彎中,歐競天眉目含笑,原本凜然如天神般的英姿化作似水柔情,纏纏綿綿向她包裹而來。
眼前景物一換,已經重新回到新房中,身後的窗子自動關嚴,屋角不知何時擺放了冰盆,是以溫度宜人。
歐競天輕輕將她放倒在新牀上,——這是名副其實的新牀,歐競天嫌原本山民家的牀不乾淨,特意命人趕工新做了一張,還能聞到清新的松木香氣。
慕清妍的心開始躍動,雙頰也越來越熱,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彷彿他們真的是一對即將第一次擁有夫妻之實的新婚夫婦。
歐競天慢慢俯下身子,屬於他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心跳不知不覺又快了幾分。
“妍兒……”歐競天眼眸熾熱,而聲音微帶黯啞,“從今往後,你真的是我的妻子了……”手一招,大紅幔帳應手而落。
“是……”慕清妍低低迴應,“你已經將我碎裂的心修補好了,從此以後我再不會想着如何從你身邊逃離……”
春宵苦短,彼此情濃。
次日天光大亮,慕清妍才疲憊的睜開了眼睛,揉了揉痠痛的腰肢,輕手輕腳起身下地。
歐競天伸臂將她重新抱回懷中:“我們難得有這樣清閒的日子,多睡一會兒!”
慕清妍皺眉:“天色已經這般時候,已經很遲了,再不起來可不是要被人笑死了?再說,還要去給爹孃請安呢。”
歐競天拉開帳子,指了指外面:“你也說了,天都這般時候了,請什麼安?”
慕清妍探頭一看,隱約可見一輪紅日當頭,正是晌午時分,不由得又羞又窘:“都是你!”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又說了幾句閒話,外邊便有人來請:“王爺,王妃,該用午膳了。”
歐競天這才起身掛好帳幔,洗漱已畢,親自扶着慕清妍來到妝臺邊,按她坐下,笑道:“爲夫親自給娘子畫眉,如何?”
慕清妍好笑的看着他:“難不成,這個你也會?”
歐競天不甚在意:“雖然不曾做過,總不能也沒見過吧?”提起眉筆依着慕清妍的眉型簡單勾勒幾筆,仔細端詳端詳,不甚滿意,“你的眉毛本來極黑,這樣倒顯得畫蛇添足了。”又拿巾帕蘸了水擦乾淨。
慕清妍推他,笑道:“好了,我自己來!”
歐競天卻不依:“我看你素面甚好,不必妝點了!我替你挽發!”手腳麻利地挽了牡丹髻,鬢邊簪上一朵紅絹牡丹,挽了一根赤金鑲紅寶石蝴蝶樣步搖,滿意的點點頭,“簡單又不失莊重,很好。”轉身又去挑選衣服,拿起一件不滿意又放下,再拿起一件,再放下……屋子裡裝着新衣服的箱籠就有四五個,幾乎都被他翻遍了。
慕清妍只覺得好笑:“隨便什麼都好,又沒有外人。”
“好了!”歐競天終於找出一套石榴紅滾黑邊,繡鳳穿牡丹圖樣的阮煙羅衣裙。
慕清妍換上,輕輕一個轉身,衣衫上的鳳凰彷彿要振翅高飛,牡丹也似迎風搖曳。
再看歐競天,換了一身黑色刻絲泥金如意段長袍,滾着紅邊,繡紅色八寶團龍紋,再次顯出端方凝重而凜然生威的氣勢來。
慕清妍看了看他頭上蓬亂的頭髮,撲哧一笑:“衣服倒是極好的,但你就打算這樣出去不成?”
歐競天理所當然做在妝臺前,指了指妝臺上的梳子,道:“也該娘子替爲夫挽發了吧?”
慕清妍打開他的頭髮,細細梳理,讚道:“你的頭髮比女子的頭髮還要好,既黑且亮……”
“和這個比呢?”歐競天從懷中摸出一個荷包,從荷包裡掏出一縷頭髮,“這個是不是更黑,更亮?”
慕清妍略一遲疑,手上的動作也緩了下來:“這是……”
“這是當日你從溫泉行宮逃走後,我在你我的寢殿內一根一根收集起來的,”歐競天平靜地道,“從那以後,日日夜夜,它們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
慕清妍手一頓,眼睛有些酸澀,說話時也帶了些鼻音:“你真傻……”
“是啊,自從遇到你,我便不停地做傻事,你啊,就是我的劫數……”歐競天說着突然從頭上扯落一縷頭髮,和手中慕清妍的頭髮,交纏在一起打了一個結。
“啊!”慕清妍一聲低呼,急忙伸手去揉,“痛不痛?”
“沒什麼?”歐競天面不改色,甚至還得意地揚了揚手中的頭髮,“你看,你我纔是結髮夫妻……”
慕清妍含淚點了點頭,急忙把頭髮替他綰好,戴上束髮金冠,理好了紅色飄帶,道:“該出去了。”
“別讓他跑了!”
“快追!”
“莫要驚擾了王爺王妃!”
外面忽然傳來暗衛們的低聲呼喝。
歐競天方纔有些孩子氣的表情一掃而光,臉色一沉,綺麗的鳳眸中閃過一道寒芒。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四十三章 曾經滄海難爲水,
歐競天牽着慕清妍的手,慢慢走到門外,淡淡問道:“什麼事?”
一名暗衛飄落在地,單膝跪倒,道:“有一個神秘刺客……”一語未竟,掌中寒芒一閃,直刺歐競天心口。
歐競天將慕清妍輕輕拉到身後,自己巋然不動,臉上甚至還有淡淡嘲諷。
“王爺小心!”一聲急喝,一名暗衛猛地竄了過來,硬生生以手臂格擋了那一柄短刀。
“噗——”隨着利刃入肉聲響,鮮血飛濺。
擋刀的暗衛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然而神色依舊是悍勇的,也不顧手臂上鮮血長流,跳起來便去擒拿那刺客。
刺客見刺殺歐競天不成,也不遲疑,抽身便走。
歐競天目光沉沉,盯着那追殺刺客的暗衛。
慕清妍從他背後轉出來,也看着那不顧自身安危追殺刺客的暗衛,低聲問道:“怎麼只有他一人出現?”
“大約是因爲,”歐競天脣邊的嘲諷意味更濃,“跟別人比起來,他格外忠心些。”
聽了這句話,追殺刺客的暗衛的背脊忽然微微一僵,也不追殺刺客了,斜刺裡竄了出去。
歐競天仍舊負手而立,面容沉靜,而眸光嘲諷。
眼看得兩名假冒暗衛的刺客已經分別竄上了東西大牆,只要輕輕一躍便可逃之夭夭,但是,他們剛剛站穩,便又齊齊摔倒在地,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歐競天輕輕打了個響指,房坡上輕輕飄落兩名暗衛,齊齊向着他和慕清妍一禮,然後拖着兩名刺客便走。
慕清妍的目光一閃,問道:“他們穿的都是同樣的衣飾,你怎樣分辨出來真假的?”
“我的暗衛從來不單獨行動,昨日赫連扶蘇的暗衛我已全部退回給他了,”歐競天面容多了幾分溫存,俯首看着慕清妍,“你應該已經猜到了,我在西秦埋了許多暗樁,這一次負責咱們安全的,是阿智一手訓練出來的,行事最是嚴謹不過,能不說話便不說話,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慕清妍點了點頭。
兩人攜手並肩穿村而過,來見洛攸寧和慕雲瀟。
因爲天氣熱,洛攸寧把飯桌擺到了院子裡大槐樹下,正和慕雲瀟相對吃飯。
見歐競天和慕清妍來了,兩人相視一笑,指了指身邊的座位。
歐競天和慕清妍上前行禮。
洛攸寧一擺手:“咱們不鬧那些虛文,快坐下吃飯,你們以後也不必想着每日過來給我們早請安晚請安,只要早些讓我們含飴弄孫便是最大的孝道了。”
慕雲瀟贊同的點頭:“正是。”
慕清妍一陣無語,難道母親當年做聖女也是這般不着調來着?還有父親,他可是一教之主,似這般,究竟是如何服衆的?
歐競天已經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低低的笑道:“人有千面,而在親人面前才最真實。”
慕雲瀟已經伸手拉着慕清妍坐下,一眼便看到了她脖子上遮掩不住的紅痕,含笑皺眉,悄悄說道:“你們年輕,也該節制着點,夫妻之事,不可過多,否則也會傷身的。”
慕清妍的臉唰的紅了,嗔道:“娘!”
慕雲瀟聲音雖然低,卻瞞不過武功高強的洛攸寧和歐競天兩人的耳朵,洛攸寧有些尷尬的咳了說一聲,歐競天伸出去夾菜的手頓了頓。
慕雲瀟忽然一聲長嘆,摸了摸女兒的頭道:“妍兒,你大概會覺得你娘這樣子很不成話吧?其實我年輕時也不是這樣的,我那時……”她目光有些飄渺,回憶起來,往事彷彿已經隔了千年,“我那時很虔誠的信奉着天神,相信有朝一日我會得到天神的感召,請求天神賜福給信奉他的子民……”她又自嘲的一笑,“可是長大後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幼稚可笑!”
“所謂的能夠和天神溝通,不過是族人的一廂情願,或者因爲某位先祖做一個與天神見面的美夢,從此這個夢境也便成了後人執着的追求。我們的族人精通卦理不錯,善於推演也是有的,只是那並不是什麼天神的指點,而是根據人的生辰八字做的推論,或者根據種種細微之處對於大的方向的猜測。準或不準都在五五之數。”
“但因爲我們的消息來源多而細密,所以長久以來正確的推斷佔了多數,而卦理大體只要能夠自圓其說,都是不錯的,所以年深日久也便披上了神聖的外衣。我長大之後,對這種盲目或者說近乎愚昧的膜拜徹底厭倦了,本來不想做這個所謂的聖女的。”
“可是上至族中長老,下至親生父母都堅決不許我推拒,並且以我的名義廣結善緣,我那時年輕,爲盛名所累,不得已,才做了那個位子。身處高位,便也能常常看到常人角度所不能見的人間疾苦,於是建善堂、修橋、補路,冬施棉夏舍單,遇天災人禍設粥棚、請先生義診……我做了歷代聖女都會做的事。可是我發現,我做得再多,也沒用。”
洛攸寧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把一碗湯遞了過來。
慕雲瀟喝了一口湯,微微苦笑:“爲什麼建善堂?因爲天下有太多的流離失所的孤兒。可爲何天下會有這般多的孤兒?誰不是父母的心頭肉?是因爲家貧,無力撫養,是因爲父母病弱無錢診治不得已賣兒賣女……爲什麼會造成這麼多家破人亡?是因爲朝廷苛捐雜稅太多,是因爲惡霸富戶欺凌太甚!便是由金山有銀山,年年施捨,也救不過來這天地之大!一日朝廷律法不公、吏治不明,這天下便一日不會安寧。”
“我記得,我剛當聖女那一年,天慶泰安行省發生農夫暴動,數以萬計的農夫扛着鋤頭、鐮刀、鐵鍬衝擊當地官府,殺惡霸除富豪。朝廷震怒,發下十萬精兵,一日剪滅,流血百里,半個泰安行省不聞雞鳴狗吠之聲……”慕雲瀟閉上眼睛,睫毛下洇出晶瑩淚光,“沒有親見過的人,根本不知道當時情形有多麼慘烈!而那一年泰安行省的稅收仍和往年一般!”
“暴動過後,田地荒蕪,又逢天災,赤地千里,百姓哪裡有錢來交稅?紛紛外逃,甚至還有易子而食的事情發生……”慕雲瀟聲音越來越低,慢慢開始哽咽,“我那年也去了泰安行省,親眼看到一戶百姓,年邁的老人爲了不拖累兒孫,一頭扎進了開水鍋裡……這樣一來,再孝順的兒孫也不得不吃了他……鄉鄰們私下議論:其實老人的肉並不好吃,肉太老,筋,咬不動,不如小孩子的肉吃起來鮮嫩……”
“娘,別說了!”慕清妍早已淚流滿面。
歐競天輕輕將她攬進懷中,慢慢沉聲道:“總會有一個沒有戰爭、沒有貧窮、沒有飢餓、沒有一切醜惡的世界的……”
“難道這個世道便不能改變了?”
慕雲瀟擦了擦臉上的淚,深深吸一口氣:“也不是不能改變,只要上位者能以己度人便可。”
“以己度人?”慕清妍慢慢咀嚼這四個字,然後冷然一笑,“怎麼可能?但凡以爲自己有些身份地位的,那個不是恨不能將所有人都踩在腳下?別人越是不好過,他纔會越痛快!”
“好了,不要說這些了,”洛攸寧皺眉出聲打斷,“好端端的一頓飯,都攪了!”
“是啊,都是我不好,”慕雲瀟也笑了,“說這些做什麼?我從那時起厭倦了聖女生涯,便常常出來遊蕩,也因此認識了你爹。聖女在任上是不能成婚的,必須等到族人找到另一位適合的聖女人選,纔可以離任。我費了好大的周章,又和湘湘謀劃許久,才主動提出離任,並且物色好了下一任聖女人選。誰知,”她自嘲一笑,“也因此落入了湘湘彀中,早知如此我乾脆推舉她就完了!皆大歡喜,也沒了這後來的許多波折。”
“好了,別說了,”洛攸寧溫顏打斷了她,“誰也沒有預知能力。我們今後看人看仔細些也就是了。”
慕雲瀟看女兒神色鬱郁,便將自己當年的奇聞異事選了兩件來說,直到看見慕清妍露出些笑容,才叫人把飯菜重新熱熱一起吃飯。
這裡剛剛吃完,赫連扶蘇和軒轅澈便聯袂而來,赫連扶蘇換了一套淡藍衣衫,行走間如行雲流水,意態風流,和他比起來,旁邊同樣相貌俊逸儀表不俗的軒轅澈便生澀得像個孩子。
大概自己也覺察到了這一點,一向以大人自居的軒轅澈和赫連扶蘇總保持着一箭之地,只是因爲見到了慕清妍才快走了幾步。
慕清妍拉着歐競天起身相迎。
赫連扶蘇在看到慕清妍的那一瞬,眼中劃過一絲驚豔,隨即目光掠過她白皙的頸項,便暗了一暗,又見她主動拉起了歐競天,看向歐競天時眉目間的情意深濃而甜蜜,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痛,臉上卻是風情萬種的笑容。
軒轅澈最見不得他這副樣子,低聲咕噥:“騷包!”
赫連扶蘇狹長的桃花眼輕輕一瞟,輕紅的脣邊一抹逗弄的笑容:“既然看不起,爲何在無人處卻要偷偷學我?還是說,其實那些美人都是喜歡我這種樣子的,所以你心生羨慕?”
軒轅澈惱怒的一瞪眼:“胡說!”
“呵呵,”赫連扶蘇揚眉一笑,“是不是你自己的樣子,常常讓人家美人們摸着臉蛋兒說:哎喲,誰家的瓷娃娃喲,好嫩的臉哪!”
軒轅澈鼻孔朝天,訝異的眼神卻出賣了他。
赫連扶蘇散漫一笑:“因爲你時常一大人自居,行爲舉止卻還是個孩子。”
軒轅澈又露出不恥下問的神色,赫連扶蘇卻不肯再說了,下頜一揚:“你妍姐姐已經在等着我們了。你若真心想學,便與我同行,凡是我會的,必定不吝賜教。”
軒轅澈眨了眨眼,撇嘴一笑:“你這頭狐狸修爲還不夠,不就是想趁機拐了我去,好替你做點事嗎?我看我還是跟我姐夫學學比較好,他的男人味比你濃!”
赫連扶蘇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的問:“你確定?”
“這個……”軒轅澈擡眼看到了歐競天,那雙鳳眸啊,綺麗無雙,那眼眸中的黑與冷與利卻令人望而生畏,自己遭他算計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想一想還真是心裡沒底,卻還是嘴硬,“這個,再說吧!天下男人多得是,我爲什麼偏要學你?這副騷包樣,很好看麼?”
慕清妍已經拉着歐競天迎了出來,笑道:“赫連,澈兒,這幾日多承你們相助,只可惜我無以爲報,實在慚愧的很。”
赫連扶蘇擺一擺手,笑意清淺:“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客套?”
“你怎麼搶我的話說?”軒轅澈氣鼓鼓一扯赫連扶蘇衣袖。
赫連扶蘇手臂輕輕移動,衣袖流雲般從軒轅澈掌中滑走,擡手一掠鬢髮,偏頭一笑風流無雙,連明麗的日色都似暗了暗。
軒轅澈磨了磨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而對慕清妍道:“妍姐姐,我們是來告辭的。我不管這個大騷包如何,反正我是要回天機閣了,你和姐夫保重吧,有機會我會去慶都找你們的,到時候姐姐可要帶我好好逛一逛慶都啊!”
慕清妍點頭應允:“這是自然。赫連,你也要走?”
赫連扶蘇無奈的點了點頭:“你知道,我從來不是我自己。這一次我是自請參加董太后的葬禮而來,也不能遷延太久,否則父皇那裡也不好交代。昨日接到密信說是皇祖母病情又加重了,催着我回去……”其實童太后常年生病,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她從小將赫連扶蘇帶大,情分是非比尋常的,只要一說病重,便將赫連扶蘇拿捏得死死的。
歐競天勾脣一笑:“聽說近來南蒙爲了太子妃人選吵了個天翻地覆,不知是童太后的侄孫女蕊仙郡主佔了上風,還是蘇皇后的內侄女更得赫連太子青眼呢?”
赫連扶蘇眉心糾結,長長嘆了口氣:“若是可以我自己選,兩個我都不想要。怎奈,世事不如人意者常八九。”
“要我說,”軒轅澈看赫連扶蘇即便發愁的樣子也是令人眼前一亮的,不由得牙酸,“兩個都娶回去,一樣都封了太子妃,前半夜擁着姓童的,下半夜抱着姓蘇的,但看誰先生了兒子誰便地位更高些,豈不兩全其美?”說完得意洋洋對着赫連扶蘇一擠眼。
赫連扶蘇也並不動怒,反而擊掌稱善:“妙哉,回國之後我可以問一問父皇,看看此法可行否。軒轅少主,是否也同往南蒙一遊?南蒙仕女與天慶不同,更爲嬌柔多情,想必比那位向少主自薦枕蓆的嬌鸞姑娘更有情趣……”
“住口住口!”軒轅澈像是腳底紮了刺一蹦三尺高伸手就要去捂赫連扶蘇的嘴,嬌鸞自薦枕蓆是他平生大辱,那位嬌鸞姑娘其人既不嬌嫩,也不如鸞鳳般美麗,是個皮膚粗黑獅鼻闊口,方頭大耳的村姑,而且還是個傻子,不光是個傻子,而且口吃,說話時鼻子以下嘴脣以上常常垂着兩道晶黃的鼻涕。每每想起那一日嬌鸞躲過了暗衛們鑽進了他的被窩,他就想吐。後來當值的暗衛都被重責了五十大板,暗衛們也很委屈,他們的職責是保護少主的安全,可是那嬌鸞分明沒有半點殺傷力啊!
赫連扶蘇得意地一挑眉。
軒轅澈眉毛耷拉下來,沒精打采地道:“好吧,我認錯!”
赫連扶蘇也不得寸進尺,轉頭嚮慕清妍鄭重道:“我還是那句話,若是某人待你不好,你只管到南蒙找我,我那裡有一個位子始終爲你留着。”
歐競天微微冷笑:“只怕此事也由不得赫連太子做主吧?據我所知,赫連太子在朝中掣肘頗多……”
赫連扶蘇神色暗了暗,歐競天所說不錯,他的確常常爲人左右,很多事都做不了主,但是爲了她,他眉毛一揚,反脣相譏,“正因爲我事事都順着他們,所以一旦提出什麼要求他們也不好反駁。”
“是麼?”歐競天只淡淡一笑,只是眼眸中卻滿是不信。
赫連扶蘇聳聳肩:“所以,我們只盼着清妍不會有那麼一日,否則我便是頭破血流也會盡力一爭!”
歐競天伸手將慕清妍攬進懷中,眸色深沉如淵,一字字擲地有聲:“只要我在,永不會有那一日!”
“但願吧,”赫連扶蘇也不和他爭競,一拱手,“就此告辭,後會有期。”一扯軒轅澈,過去和洛攸寧和慕雲瀟告別,然後一前一後飄然而去。
慕清妍靠在歐競天胸前看着他們越走越遠,心中涌起淡淡的不捨:“這一別真不知何時會再見。”
歐競天眸子微微一縮,語氣裡有些微寒意:“他們大婚總不會不請我們的!”
“還在爲赫連的話生氣?”慕清妍有些好笑的看着他,“怎的這樣小氣?他也不過那麼隨口一說。”
歐競天低頭伸指颳了刮她的鼻子:“若是有人覬覦我,你會心情很愉快麼?”
慕清妍眨了眨眼:“誰敢?不怕我下毒麼?”
歐競天哈哈大笑,因了她這句話心情大好。
慕雲瀟在院中道:“你們兩個,注意一點,光天化日之下,成何體統!”
慕清妍這才醒悟一時忘情,自己還在歐競天懷中,不由得大窘,忙伸手一推,自己逃也似奔回屋中,看到屋裡行禮已經捆紮停當,疑道:“這是做什麼?”
洛攸寧淡淡一笑:“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我們總不能在西秦停留太久。”
慕清妍低低一嘆,她也知道歸期就在這一兩天,但是真到面對之時還是極爲不捨,這般平靜而悠閒的時日實在太短暫了!
慕雲瀟走進門來,拍了拍她的肩頭:“妍兒,珍惜眼前吧!你爹要重新收回天晟教,娘要輔助他,所以不得不跟你分別,等安定下來我們就去看你,若是你有了好消息,爹孃便住下來不走了。”
慕清妍也顧不得慕雲瀟言語中的打趣,心中滿滿都是離愁。
洛攸寧微笑道:“何必如此?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何況又不是相見無期。”
慕清妍知道他們雖然嘴上這樣說,只怕心裡也是捨不得的,只是如今情形也不容他們蟄居,勉強一笑:“是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們巴不得一身輕鬆,好去自己玩樂呢!好吧好吧,我來替你們收拾行李!”
這一日日暮時分,洛攸寧帶着慕雲瀟不辭而別。
其實,慕清妍就和歐競天站在不遠處的高坡上,看着他們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暮靄中。
慕清妍鼻子一酸,靠在歐競天懷裡,淚水無聲滑落。
歐競天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放心吧,我會派人暗中相助,很快爹就會把天晟教收回掌中,到時候有的是時間和我們相聚。”
“段隨雲的邪功很厲害的吧?”慕清妍喃喃地道,“我曾經跟娘說要學她的養蠱秘術,她不肯傳給我,說是養蠱人都沒有好結局,若不是迫不得已,她也不會碰。”
“是啊,”歐競天語氣蒼涼,“養蠱人都逃不過孤、貧、夭三劫,娘是爲你好。”
慕清妍擡起頭來,眸子晶亮:“這麼說,你認識養蠱人?”
歐競天搖了搖頭:“也不能這麼說。養蠱人通常都很神秘,一般不會光明正大承認自己養蠱。你知道,西秦草田族人善於養蠱,可是這個族羣已經幾近滅絕。”
“爲什麼?”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西秦帝王怎能容忍身邊有這樣一羣可以不動聲色置人於死地的族羣存在?百年來不斷剿殺,所以當年繁盛的一個大族,如今人丁凋零,極難一見。”
慕清妍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秦真被貶到了何處?是否草田族舊址?”
歐競天皺眉細細想了許久,搖頭道:“不確定,你倒提醒了我,我這就派人去查!已經有了一個會邪功攝魂大法的段隨雲,斷不能再有一個身邊有養蠱高手的秦真!”
計議已定,分派人手。然後收拾行囊,準備回慶都了。
董太后的喪禮早已完畢,楚王夫婦總不能一直臥病,這期間宮裡宮外已經派了好幾撥人去探病,都被段隨風打發了,實在打發不走的還有歐競天和慕清妍的替身。但是替身長得再像終究不是本人。
這一次他們改換裝束,爲了弄出大病新愈的樣子,一路疾行,不過十日便已回到慶都。
段隨風見他們回來自然是高興的,先道了喜,又簡單將近來輕度所發生的事,以及各皇子、公主府的動向講述一遍,歐競天二人做到心中有數。
剛剛講完,便有管家來報:“皇上派了徐公公前來探病。”
三人相視一笑。
段隨風道:“我先去外面接待,你們準備一下。”一拍手,房中歐慕兩人的替身走了出來,看起來臉色蠟黃,形容憔悴,精神萎靡。
段隨風轉身出去,便有霜姿雪致上來替歐慕二人照着替身的樣子該換裝束,塗黃臉面,一一僞裝。
收拾妥當之後,替身退下,霜姿雪致又把煎好的藥在屋子裡灑了些,花梨木大牀上只垂下一層紗帳,歐競天和慕清妍在紗帳內睡下,屋子一角擺着風輪,風輪前一個大大的冰盆,屋子裡溫度適宜,雖然歐競天和慕清妍身上都蓋着薄被,牀上也垂着紗帳,但並不氣悶。
“徐公公請,只怕王爺和王妃剛用過藥,還不曾睡下。”段隨風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緊跟着是太監那種特別的尖細的聲音:“誰不知皇上最疼愛楚王殿下?這不,才翻閱奏摺,想起來今兒還沒命人來探過病,所以趕緊着叫咱家來走一遭,還賜了這些個補藥。”
“公公,在下不便進內,這兩位是王爺和王妃的貼身婢女,便由她們陪同公公進去吧,在下失陪了。”段隨風在門外止步,謙和有禮卻並不卑下。
這位徐公公大約也是知道段隨風在歐競天面前與別人不同的,所以笑道:“知道知道,麻煩段公子了,回頭咱家請段公子吃茶!”
段隨風遜謝兩句,轉身出了擷月樓。
霜姿雪致將徐公公迎進外堂,奉茶畢,道:“王爺王妃已經知道公公來了,不過因爲剛吃了藥,屋子裡盡是藥氣,所以請公公略等片刻。”
徐公公打個哈哈道:“不妨事。咱家這兩日沒有來,不知王爺和王妃病體如何?”
霜姿道:“還是老樣子,不過精神倒似好了些。王爺每每想起太后娘娘大行,未能親自相送,總是不能釋懷,只怕也是因此才……”
徐公公忙道:“這也怪不得王爺和王妃不是?皇上也體恤王爺和王妃,都病了,還不忘盡孝。”
雪致又給徐公公續了茶:“公公請用茶。前天和昨天公公沒來,王爺還提起說今日打發人進宮去尋公公,想着皇上聖壽要到了,可是正趕上太后娘娘不滿百日,這壽禮……”
“哎喲,”徐公公一拍自己腦袋,“倒是咱家糊塗了!皇上今日早朝才說了,今年的聖壽不辦了,若是到時候王爺和王妃能起得來,便在宮裡簡簡單單辦一個家宴。”
霜姿作勢到裡面轉了一圈,問道:“王爺、王妃,徐公公可以進來了嗎?”
歐競天咳了一聲,啞聲道:“請。”
徐公公卻不等霜姿去打簾子,自己掀簾子進來,先行了個禮,悄悄擡頭覷着眼兒往紗帳裡瞄,然後纔開口:“奴才給王爺王妃請安!願王爺王妃早日康復。”
歐競天一招手,霜姿上前掛起半幅紗帳,扶着他半坐起來,在身後墊了一個軟枕,然後退下,垂手侍立。
歐競天經過化妝,兩頰深陷,越發顯得眼神幽深,眉目突出,微微一點頭:“勞動徐公公了。”又示意霜姿看座。
徐公公連忙擺手,陪笑道:“王爺面前哪有奴才的座位?”
歐競天低聲道:“王妃吃了藥已經睡着了。公公回去回稟父皇,過一兩日,本王和王妃便能進宮向父皇請安了。”
徐公公忙低頭答應了,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紙卷,往上一遞,藉着這個機會仔細看了看歐競天的臉色,見歐競天銳利的眼眸掃了過來,忙收回目光,脊背更彎了幾分。前幾次來,楚王夫婦還是隻能勉強起身,如今可以掀開紗帳,可見果真是好多了。
“多謝父皇張榜替本王夫婦遍尋天下名醫,前日來的一位神醫開的藥本王和王妃吃了頗有效驗,公公回宮替本王拜謝父皇。”歐競天靜了靜,慢慢說道。
徐公公忙答應了。暗自跟自己得到的消息相對照,那位神醫也是皇上派來的,醫術的確不俗,送回去的消息卻說楚王夫婦中毒已深,只怕支撐不了多久了,那麼如今楚王目光炯炯的樣子是迴光返照不成?他心下狐疑,卻不敢在臉上帶出分毫,又說了幾句奉承的話,告辭回宮。
他剛一走,歐競天立刻下牀,將紗帳掛起,脫了外衫,道:“這個老貨!”
慕清妍也慢慢起來,皺眉道:“方纔段公子沒和我們說這位神醫的事啊!”
“他前天已經送了消息給我,那時你已經睡了,我便沒有叫醒你,”歐競天淡淡的答,“所謂神醫也不過是一道催命符罷了!”
慕清妍一嘆:“難道權力真的比親情重要麼?”
“皇室之中哪裡有親情可言!”歐競天冷笑,“他這般迫不及待要致我於死地,無非是怕他壽元將盡,這天下遲早會落入我的掌中罷了!何況在他諸多兒女中,我是最難掌控的那一個,也是最恨他的那一個!若不在死前除掉我,只怕他會死不瞑目!”
慕清妍猶豫了一霎,輕輕地道:“那麼,我們就此死遁不也很好?”
歐競天轉身看着她,露出一絲苦笑:“你以爲可能嗎?別說他絕不會放過我,我也是不會放過他的!前些時我還想着,只要給他足夠的教訓也便是了,他總是我的生身父親,難道真的要弒父不成?可是如今看來,哪怕我假死,他也會用不下百種方法驗明正身,然後將我挫骨揚灰,確信我絕不會死而復生威脅他和他繼承人的江山了,纔會罷休。既然父不父,那麼……”
他沒說把話說完,但慕清妍已經聽出了言語中的殺意,不由得又是一陣默然。
歐競天握住她的雙肩,有些無奈有些疲憊:“妍兒,這樣的我,是不是令你感到心寒?”
“不,”慕清妍擡頭對上他深沉的眸子,“我知道,你雖然表面看起來冷硬,其實心腸還是很柔軟的,若非被逼到絕境,也不會對他這般。其實,你們一直都是敵人,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我不是那等迂腐的讀書人,更加不會有那種迂腐的念頭,難道刀斧臨頭了,我們還要將脖子洗乾淨了湊上去不成?”
歐競天哈哈一笑,眼中陰霾盡去:“我便是喜歡你這一點,爲人最是通透!”
“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病癒’呢?”
歐競天立刻回答:“我已經命人放出風去,咱倆便是楚王自己人請回來的神醫,這兩位神醫可比皇帝的神醫醫術高太多了,然而同行是冤家,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父皇的神醫技不如人無顏再見江東父老,一時想不開自尋死路也是有的……”
慕清妍想了想,鄭重道:“做你的敵人太可怕了!”
歐競天在她鼻子上點了點:“你以前那些小花招其實根本拿不出手的!只不過我事情多一時顧不過來罷了,而且,段隨雲那人心思也的確太深沉了些,是個勁敵。”
慕清妍點了點頭:“他的事你跟段公子說過了沒有,他們畢竟是親兄弟。”
“隨風那裡你不必擔心,他比我們更瞭解段隨雲。這些時候,你以爲楚王府真的是風平浪靜的?段隨雲已經幾次對他下手了。東魯皇室爭得很厲害,他們之中是有一個要回去繼承皇位的。姨父姨母當然屬意隨風,可是段隨雲怎麼甘心?他一直都覬覦東魯皇位,只不過爲名聲計,一直做出長兄應有的謙和風範,倒顯得隨風處處落於下乘,可是他在我手上一直吃虧,合作無間的鬼蜮又遭覆滅,天晟教也眼看不保,難免會出昏招。”
“莫要小看了他,”慕清妍嘆了口氣,“他隱藏的太深!”
“知道了,”歐競天一笑,“我會和隨風處處小心的。姨父姨母那裡也已經去了信。”
“你們做到心裡有數便好,”慕清妍起身走到風輪前,笑道:“這是誰想出來的?果真風涼!”
歐競天一把拉開她:“莫要貪涼受了風寒。”
夏天的衣服本來便單薄,他用力又過猛,一下子把慕清妍的衣襟扯開,露出一抹凝脂般的肌膚,一痕玲瓏鎖骨,那裡依稀還殘存着昨晚歡愛後的痕跡,喉頭一緊,眼眸一縮,薄肆的紅脣勾起一抹魅惑的笑意:“妍兒,天不早了,咱們是不是該做些該做的事?昨晚你可有些束手束腳呢,今日換個花樣可好?”
慕清妍臉色騰地飛紅,瞟一眼早已退到外間紗幕之後的霜姿雪致,向後挪動腳步,低聲斥道:“天還亮着呢!成何體統!”
“天若黑了便可以了?”歐競天鳳眸一眯,步步緊逼,“你放心,他們巴不得這王府裡更熱鬧些,所以,你我要加倍努力才行。”信手一揮,屋子裡所有的簾幕層層落下,光線瞬間黯淡。
慕清妍步步後退,脊背一涼,已經貼到了牆壁上。
“如今天不亮了吧?”歐競天雙臂撐在牆壁上,將慕清妍禁錮在雙壁之間,俯首凝望,脣邊一抹溫存而曖昧的笑容在模糊的光影裡看起來分外令人心動神搖。
耳邊傳來霜姿雪致退到門外輕輕關門的聲音,緊跟着是她們揮退擷月樓所有侍應人等的低語,然後整個擷月樓範圍內再無人聲。
慕清妍只覺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雙頰越來越熱,呼吸越來越緊,想要退,卻已無處可退。四面八方都是歐競天的氣息。
歐競天的頭俯得更低,溫熱的呼吸噴到臉上,慕清妍的喉嚨一干,呼吸也緊了緊,然後便看到眼前兩片紅潤的脣不斷擴大,那一張百看不厭地俊顏也越來越近,近距離之下看到他的肌膚緊緻得幾乎看不到毛孔,真不知這個長年累月風裡來雨裡去刀光劍影裡穿梭血雨腥風中縱橫的人是怎樣保養的……
“妍兒,”歐競天的聲音微帶黯啞,似乎還帶着壓抑的灼熱,“你走神兒了。你說,該怎麼罰你?嗯?”隨着這個拖長了的黏膩的尾音,他的脣已經落在了她耳側,舌尖輕輕一勾,耳上戴的珍珠墜子啪嗒落地,圓潤的比珍珠更有光澤的耳垂變這樣落入了他口中。
耳垂被那人輾轉吮吻,慕清妍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全身的骨頭都在這一瞬軟了,就此站立不穩整個人跌進那個等待已久的懷中。
歐競天低低一笑,她的身子永遠這般敏感。脣舌離開耳垂,一路蜿蜒前進,吻上她的脣,她的脣和他的心一般,火熱,微微張啓,似是無言的邀請,他自然毫不客氣,叩關而入,攻城略地。
喘息聲漸漸急促,慕清妍眼波柔媚,瀲灩光影裡倒映着他霸烈而深沉的柔情。
“妍兒……”他一聲纏綿入骨的低喚,下一刻已經將軟做一灘春水的嬌軟身子打橫抱起,輕輕一擡腿,已經到了花梨木大牀前,然後將懷中嬌軟的人兒輕輕放下,一揮手,紗帳落下,風輪卻轉得更急了些。
許是有些心急了,等不得衣衫褪盡,便有“嗤啦”聲響傳來,破碎的衣衫隨着這清脆的裂帛聲響,飄出帳外。
朦朧的寢房內,朦朧而夢幻般的紗帳中,英偉的身子輕輕覆下,換來女子一聲婉轉而入骨的低喚輕吟。
一室春暖,一宵情濃。
偶爾有雪白的臂膊探出帳外,帶着微微的戰慄,隨後另一隻小麥色健壯有力卻不見虯結肌肉的臂膀伸出,十指相扣,有晶瑩的汗水滴落,然後這一雙臂膀微顫着慢慢縮回……
又偶爾,有一縷汗溼的烏髮逶迤瀉下,然後又在婉媚的嬌呼聲中或者男子壓抑的喘息聲中靈活的游魚般,一閃,消失在紗帳之內。
花梨木的雕花大牀不斷搖晃,發出輕微的吱扭聲響,彷彿一曲夜的讚歌。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低低的咆哮過後,花梨木雕花大牀的搖晃漸漸趨於平穩終至於再無半絲動靜。
許久,一片黑暗中,慕清妍靜靜躺在歐競天懷中,兩人身上的汗意漸漸消退,她摸着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疤,問道:“過去的歲月很艱難吧?這一道傷當時有多深?”
歐競天並沒有躲避她的撫摸,想了想道:“這是我第一年到黃沙關,去收服巨人族留下的傷痕,大約深有一寸三分,當時沒有軍醫,我只胡亂包紮了,後來回到關上,因爲失血過多暈迷,嬤嬤用盡了我們身邊最後一點銀子,請了關上最有名的大夫,那大夫說若是再深半分我以後只怕會子孫上艱難些。”
慕清妍默了一默,只覺得心驚,還有綿綿密密的,心疼。
“不過因爲我那時年幼,便能這般悍勇,巨人族都信奉強者,先前還因爲盡數被擒是因爲中了我的計策,但當他們知道,我那道傷痕是因爲和他們族中最悍勇的勇士比武所留,並且一直到安排他們駐紮進黃沙關才暈倒,所以徹底服了我,”歐競天回憶起往事,卻十分平靜,脣邊甚至還帶着淺淺的笑意,“那是我收服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支軍隊!我之前收服的童子軍根本不具備戰力,只能偶爾搞個偷襲。便是因此,我在黃沙關站穩了腳跟。”
慕清妍的手緩緩上移,落在他肋邊,摩挲半晌,道:“這裡骨折過?還不止一次?”
“嗯,是的,你的醫術似乎更上層樓了?”歐競天微笑,“摩訶人叩關,我帶兵迎敵,那時甲冑不好,朝廷沒有撥款,黃沙關的稅收多半用來改善民生,我也沒錢換好的,被敵人用長槍掃了一下。”
他說得輕描淡寫,慕清妍的手卻輕輕一顫:“那時你幾歲?”
“大概是九歲吧,”歐競天不確定地道,“記不太清了,十二歲之前摩訶人不斷叩關,我們大仗小仗打了也有千餘回,直到我十二歲那年,摩訶人內訌,才消停了一年多。我記得我還殺了那個傷了我的摩訶人。對了,摩訶人那時都管我叫小魔頭呢!”
可以想象,一個年僅九歲的男童,血戰沙場,屢屢建立即便是成人也難以建立的功勳,誰人不驚?哪個不怕?
“後來,摩訶人退去,我回到黃沙關,剛剛接骨便遇到了刺客,於是,肋骨又斷了。但,好在不久之後,崔先生遊歷經過黃沙關,爲我留了下來,我纔不至於留下殘疾。”
“他是不是怕你反出天慶,所以不斷派人刺殺你?”
“他的想法我從不猜測,”歐競天淡淡嘲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就是了。”
慕清妍又靜了靜,問道:“便沒有灰心喪氣過?或者乾脆引外來之兵?爲什麼他調你去哪裡你便保哪裡一境平安?”
歐競天聲音極緩極緩:“我和他的仇恨會用我自己的方法來泯滅。妍兒,我是個凡人,我的確想過,不若投靠別的國家,借兵來報仇。可是,我是個從八歲起便在戰爭前沿生活的人,我知道戰爭真正帶來的到底是什麼。世人皆知,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這萬骨不光是普通士兵,還有那些士兵的家人,一個士兵死去可能就代表一個家庭也隨之破碎,還有那些生活在戰爭前沿的百姓,他們本可以平平安安過一生,卻因爲從天而降的戰火,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不管是正義之師還是侵略之師,帶來的後果其實都是一樣的,戰火過後,原本的沃土會變成一片白地,繁華的城鎮會變成廢墟,民生凋敝。將軍百戰死,凱旋之日也是榮華富貴到手之時,即便是普通士兵也會有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撫卹,可是平民百姓呢?他們得到的是什麼?是貧窮,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是啃草根吃樹皮,是一家幾口只有一條褲子,是顛沛流離易子而食!”
“當我和隨風和嬤嬤九死一生終於抵達黃沙關時,我曾發誓,我會讓他一百倍的代價來償還自己的罪孽!可是,僅僅兩年我便拋棄了誓言。不曾親見過戰爭的慘烈,永不知普通百姓會爲上位者一怒付出怎樣的代價。”
歐競天一字一字,句句沉痛。
“我和娘一樣,也曾親眼見過易子而食的人間慘劇。這慘劇,都是那高居寶座之上,一語翻覆乾坤的帝王造成的!我每到一境,必保一境安寧,不是爲了他,不是爲了天慶江山永固,只是爲了少見一些人間疾苦。不能普渡十方,只盡我所能而已。”
“江山已破碎,我無力庇護所有,但願目之所及可以安靖。”
“可曾想過取而代之?”慕清妍又是靜默許久,終於問出心中所想。
“沒有。因爲,我不想做個獨夫,”歐競天答得乾脆,“做個孤家寡人很愉快麼?再說,我對這片土地已經厭倦了,除非有人能夠一統九州,重整乾坤,否則這天下永無戰火平息之日。然而,我卻沒有那個本事,也不會不自量力的去爭。”
“不過,我可以預見,隨風會是一個好皇帝,東魯會在他的治下漸趨穩定,然後繁榮昌盛。或者二三十年後,他可以考慮慢慢蠶食天慶,到時,我若有餘力,一定會幫他。”
“這麼說來,你一直積極地在各國安插眼線,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段公子?”
“是啊。段隨雲有句話說得對,我可爲將可爲帥,卻沒有治理天下的才能,我也不耐煩治理天下。但隨風不同,他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但看我這王府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條,我邊關事務也滴水不漏,便可窺見一斑。何況,帝王術,他從小便讀。也許,幾世之後,這九州大陸真的會被隨風的子孫一統呢!”
“怎麼覺得你這樣超脫呢?”
“哈哈,”歐競天朗聲大笑,“和你一起做一對逍遙的神仙眷侶,不好麼?”
笑聲未竟,陡然聽到一聲巨響,彷彿開山大炮炸裂萬仞高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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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終,明天開始第三卷,故事也走向尾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