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五章 別有人間行路難,

一個紅袍老者宛如一團火雲飄落在面前,之前兇悍潑辣的女王蜂偎依在他身邊,溫順的像只貓兒。

紅袍老者發紅如火,鬚眉皆赤,體態豐腴,臉色如鐵,不怒而自威。

他的目光宛若實質,在段隨雲臉上掃過,略一點頭:“老夫久不行走江湖,未曾想到小一輩當中竟然出了你這樣出類拔萃的年輕人。”

段隨雲謙謙行禮:“前輩過譽。”

然而紅袍老者話鋒一轉,冷冷道:“只是你未免也太不識趣了!我這徒兒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看她,論身材、論風情無一不是女人中的極品,”一面說着一面摟住女王蜂好一陣揉搓,女王蜂嚶嚀一聲,媚眼如絲,徹底軟倒在他懷中,他則大笑着繼續說道,“這樣的女人,能睡上你一睡,是你的福氣!”

慕清妍垂下眼瞼,武功蓋世又如何,這般人品確實令人鄙薄。

段隨雲素來溫和的面上一冷,眸中露出不屑,淡淡說道:“這般福氣晚輩卻不屑擁有。”

紅袍老者兩眼一瞪,鬚眉皆乍,女王蜂趁勢撒嬌撒癡:“師父,你看,他們便是這樣猖狂!這不是,這不是詆譭您老人家的眼光麼?”

紅袍老者怒道:“你敢再說一遍?!”一股凜冽勁氣撲面刺來,如同刀鋒劍刃。

段隨雲握緊了慕清妍的手,將真氣源源不斷輸送過去,確保她無虞,這方一字一頓答道:“前輩如此爲人着實令晚輩不齒!”

“哈哈哈!”紅袍老者放聲狂笑,“好小子,有膽色!”大手箕張,慕清妍只覺面上一涼,貼的妥妥帖帖的人皮面具已經到了紅袍老者手中。

“啊!”女王蜂一聲驚呼,充滿嫉妒憤恨的目光未曾片刻離開慕清妍真面。

紅袍老者眼瞳縮了一縮,伸出舌頭舔了舔脣:“怪不得看不上我這女弟子,原來身邊帶着這樣一個尤物!小子,老夫跟你打個商量如何?你把這女子拱手讓我,老夫便將這一身絕世武功傳授於你!”

段隨雲又將慕清妍往身後拉了拉,冷冷拒絕:“休想!你縱然武功絕世,但爲人若此,稱呼你一聲前輩,都令人齒冷!”

“好膽!”紅袍老者袍袖一揚,一股強風帶着令人窒息的勁道撲面而來,段隨雲站立不穩一連倒退十幾步,但仍將慕清妍妥善護在身後。

慕清妍輕輕一嘆,這張臉總是惹禍根苗。

似是知道此刻她心中所想,段隨雲溫聲安慰:“不要多想,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紅袍老者一臉獰笑,將女王蜂推到一側,立掌如刀劈向兩人緊緊握住的雙手。

段隨雲臉色大變,立刻翻轉身子將慕清妍抱在懷中,卻以自己背脊迎上了那重若千鈞的一掌。

隨着“啪”的一聲重響,慕清妍只覺得一股溫熱的液體擦着自己耳畔飛濺出去,擡眼去看,段隨雲兩眼發赤,脣邊蜿蜒下一道血痕,見她滿面驚恐他還不忘給她一個撫慰的微笑。

慕清妍心中一痛。

“好小子,再接老夫一掌!”紅袍老者蓄勢待發。

“師父,”女王蜂忽然叫道,“留他一命!”她女王蜂閱男衆矣,但似段隨雲這般俊俏的,還是第一次見。

紅袍老者一陣獰笑:“師父不能滿足你麼?除了這張小白臉,他有哪裡比師父強?”

女王蜂一驚,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了,知道師父已經動了真怒,自己再說一句都會成了這美男子的催命符,弄不好還會把自己搭上。

紅袍老者的手掌裹挾着風雷之聲再度拍下,然而未曾沾到段隨雲的身子,便一聲慘呼,倒退了兩丈餘遠,驚疑不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那隻手掌已經被刺穿了一個大洞,鮮血汩汩流出,透過血色大洞可以看到慕清妍那張絕美而清冷的臉,那雙波光瀲灩如清泉的眸子,已充滿了恨意。

“師父!”女王蜂驚呼一聲撲了過來。

紅袍老者任她給自己包裹傷口,一雙眼睛在慕清妍平平擡着的手腕上逡巡,沉聲道:“你難道是天機閣的人?”

段隨雲已經處在半昏迷狀態,軟軟靠在慕清妍肩頭,仍舊強撐着不肯閉上眼睛,低低的聲音道:“不能放他們走……”

慕清妍方纔在生死一瞬間想到了軒轅澈送給她的禮物,便把手腕對準了紅袍老者,若不是他身法太快,方纔這一袖箭已經洞穿了他的心臟。得了段隨雲的囑咐,她也知道這兩人心性殘忍,若放虎歸山,他日必定傷人,手腕移動,再次瞄準。

看到她眼眸中的果決,紅袍老者臉色一變,立刻將女王蜂拉至身前,擋住了自己身上要害。

慕清妍忽然微微一笑,如大地回春春花初綻,明豔得令人移不開眼,便在紅袍老者驚豔的那一瞬,慕清妍右手手腕一抖,袖箭發出,左手卻在段隨雲衣袖下輕輕一動。

紅袍老者用女王蜂擋了那致命的一支袖箭,看着女弟子瞪着一雙驚恐而不甘的雙眼死去,還未來得及慶幸躲過一劫,便覺得眉心一涼,腦中轟然一響,明媚的綠樹藍天立刻轉黑,僵直的身子跌落塵埃,連一絲抖動都沒有,更來不及發出一聲慨嘆,便已死去。

這是慕清妍戴在左手食指上的奪命戒指造成的結果。戒指中藏有細如毫毛的金針,藉機簧之力射入紅袍老者眉心,一擊致命。

慕清妍並不去看那兩具死屍,生怕一看之下會將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殺機泯滅,就此爲噩夢所纏繞,扶着已經陷入昏迷的段隨雲上了紫騮馬,自己牽馬而行,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還要趕緊找個妥當地方替他治傷!

她開始慶幸自己懂得醫術,否則早已遭逢絕境,根本等不到段隨雲前來相救,更不要說得到軒轅澈饋贈反過來又救了段隨雲。

走出一程,段隨雲甦醒過來,勉強在馬背上坐好,招呼道:“清妍,你上馬,我們這樣走太慢,若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便……”他咳了幾聲,脣邊又溢出血沫。

“你別說話!”慕清妍一皺眉,但知道他說的對,這裡距離女王蜂的老巢必定不遠,她的親朋故舊若知道他們師徒命喪己手必定不會善罷甘休,便上了麒麟獸,緩轡而行。

段隨雲只不過清醒了片刻便又陷入了昏迷,但在昏迷之前他已經把自己牢牢固定在馬背上,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一聲痛哼。

眼前終於露出一片屋宇,到了近前一看卻是一座破敗的龍王廟,慕清妍下了馬,好容易將段隨雲扶進廟中。廟宇年久失修,更沒有香火,自然也不會有照料廟宇的道人。

找了一塊相對乾淨的地方,慕清妍扶着段隨雲臥倒,急忙拿起他的手腕。這才發現他受了極重的內傷,臟腑都有破損。眼眶不由得一熱。

雖然他們以師兄妹稱呼,但實際並不熟絡,他竟爲了她受了這樣的苦!

當下更不耽擱,取出金針,替他疏通脈絡,爲今之計最重要的便是讓他將臟腑內的瘀血吐出來。

十餘針下去,慕清妍已是滿頭大汗,段隨雲的臉色卻是越來越白,身子也越來越冷,蛾眉蹙緊,她緊緊咬住了下脣,此刻她所能做的便只有金針刺穴,此地偏僻當不會有藥堂,他傷得這樣重,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儘管心中憂慮,手中金針卻沒有半分猶豫。

終於,段隨雲眉峰皺起,身子一歪,“哇”的一口血噴了出來,那血色深紅,宛若中毒。慕清妍忙扶住他的身子,段隨雲有了片刻清醒,下意識便要咽回喉間的血,慕清妍忙道:“吐出來!”聲音短促急切帶着不加掩飾的擔心。段隨雲也知道若是忍回了淤血,雖暫時無礙,但已造成內傷,日後發作起來後果不堪設想,再次張口,體內淤血便如血箭一般噴射而去,而他也再次失去了意識。

慕清妍有些不忍地偏了偏頭,地上的血如果要計量的話,絕對已經超過了一盆,實在難以想象,一個人竟可以吐出這樣多的血!忽然又想到歐競天,他數次爲她受傷,所流過的血也已超過了段隨雲數倍……段隨雲吐完血,身子往後重重一倒,便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將段隨雲平平放好,慕清妍從他身上取下金針收起,喚進紫騮馬和麒麟獸守護在旁,擡眼看到供桌前的銅香爐,便把衣袍掖到腰裡,將香爐裡的香灰、塵土倒淨,提着到了廟後,方纔在廟裡隱隱聽到水聲,這裡應當有水源纔是。

走出不遠,果真看到一條小溪,她心中一喜,急忙上前,把香爐洗乾淨,又灌了一爐水,急忙趕回廟中。

段隨雲還未甦醒。她替他擦淨了面上的污血,然後生了一堆火,把銅香爐架在火上,他如今的狀況不能再沾生水。

一面燒着水,撇頭看到廟旁生着一些竹子,從身邊取出軒轅澈所贈的防身匕首,過去削了一截竹子。那匕首十分鋒利,在竹子上穿過便像是切割豆腐一般。做了幾個竹筒,一個竹勺,削了兩雙竹筷,倒也沒費多少力氣。

做好這些,水卻還沒有燒開,於是她又把乾糧取出來,搗碎了放在其中一隻竹筒中,水開了拿竹勺舀進開水,做成糊糊,給段隨雲餵了些,又給他灌了些溫水,這才發現自己也已是飢腸轆轆。

隨便吃了些東西,她開始皺眉思索,段隨雲這樣的傷勢按說是不可能趕路的了,可是此處如此簡陋,又怎能養傷?

“清妍……”段隨雲低低一聲呼喚,又醒了過來。

慕清妍緊皺的雙眉微微鬆弛,忙過去道:“如何?”

段隨雲一邊掙扎着坐起來一邊斷斷續續地道:“我包袱裡有旗花火箭……”

慕清妍忙扶着他坐起來,看他盤膝坐好,知道他是要自己運用內功療傷,依言取了旗花火箭,按他所說的放了,又道:“你自己支應一會兒,我記得溪邊好像生了一些黃芪,我去採一些來,雖然杯水車薪,但也聊勝於無,等你的屬下來了,我們再尋找藥店。”

段隨雲微微點頭,她便從包袱裡拿了一件外衫,提着兩個竹筒一徑去了。

溪邊不光有極少的黃芪,還有大量蒲公英、半枝蓮,但她擔心段隨雲會出狀況,匆匆採了一些,拿外衫包了,又打了兩竹筒水,便匆匆而歸。

剛剛走到廟後,便聽見廟中一聲怪笑:“小子!爺爺可算找到你了!你若肯將你手中的天機閣寶物乖乖交出來,爺爺便將你的極刑減爲只挑斷手筋腳筋,若是膽敢不交——桀桀,爺爺管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也不用急着回覆,多在心裡掂量幾個過子:殺死我那師兄火雲老祖的罪過究竟有多大!我便殺你幾個來回,你也是罪有應得,如今爺爺肯慈悲,你也該感恩戴德了!”

慕清妍聽到那張狂放縱而又狠霸的話,心中一緊,連呼吸都似在這一瞬凝滯了。

“哦?”段隨雲聲音輕緩而平靜,如同潺湲靜緩的溪水,帶着沁人心脾的涼與潤,只是原本朗潤的音色籠上了嘶啞的灰暗,“原來前輩是懼怕與我一戰的。”

聽到他的話,慕清妍狂跳不止的心有了片刻凝定,她知道他不光是跟那怪人周旋,也暗含了點撥自己的意思,她又不敢將手中的東西放下,生怕一些細微動靜便會驚動那怪人。先前那紅袍老者火雲老祖便已能像碾死螞蟻一般輕而易舉將自己兩人置諸死地,這怪人是他師弟,又能差到哪裡,說不定,還有過之。她悄悄地,一分一分移動腳步,縱然有危險,也不能將段隨雲置之不理。

龍王廟廟牆大部分都已坍塌,就算沒塌的也是搖搖欲墜,缺口上都長滿了雜草,她在一處缺口停住了腳步,透過雜草縫隙向廟內張望。

段隨雲仍舊盤膝而坐,看樣子並未停止內功調息,但一雙眼睛卻眼神明亮而沉靜,甚至還帶着一絲淡定從容的笑影,毫不避忌地迎着對面的惡客。

那惡客身材高大而枯瘦,手腳都比一般人長出許多,身上穿着蔥綠緊身衣,披散着亂糟糟的短髮,看上去就像一隻人立而起的竹節蟲。

竹節蟲身子晃晃蕩蕩,沒有半分高手風範,甚至口中還叼着一枝不知名的野花,野花的鮮紅與他周身的碧綠相輝映,竟是說不出的詭異。

他一雙三角眼,眼梢低垂,陰沉的眼光像是隨時準備暴起傷人的毒蛇,高高的鷹鉤鼻,薄薄的大嘴片,面容算得上十分猙獰,偏偏又要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吊兒郎當的樣子,周身上下充滿了令人發憷的違和感。

只看了一眼,慕清妍便覺得這人十分古怪,但又想不出究竟古怪在何處,不禁又看了一眼,這才驚覺,原來這人的古怪便在於沒有眉毛!原本該生眉毛的地方只是兩道微微隆起的肉壟,壟上還有七八個烏黑的肉刺,給他本就猙獰的面容更增加了幾分可怖。

慕清妍心中一跳,覺得手心裡冒出來一股汗。難爲段隨雲面對這樣的怪物還能靜如止水!

“你若不答應,”竹節蟲斜眼瞟了瞟慕清妍的方向,“爺爺便捉了這小丫頭!”

慕清妍霍然一驚,竟不知道何時驚動了這人!

段隨雲卻慢慢闔上了雙眸,淡淡說道:“也好,反正晚輩也無力自保,更何談顧及他人。若前輩將我們一同殺了,我們地下偕伴也不孤單。請動手吧。”

慕清妍見狀,便從斷牆豁口跨了進來,一面走一面將臉在牆上蹭了一蹭,泥灰塵土混着汗水登時將她本來面目遮蔽,她一面從容向段隨雲走去,一面輕輕說道:“前輩索要的東西已經被我藏到妥善地方,若是前輩殺了我們,只怕您會失望而歸。”

段隨雲睜開眼睛,溫和目光在她臉上一掃,脣邊露出一絲讚賞笑意。

她將洗淨的蒲公英、黃芪、半枝蓮一點點喂進他口中,道:“吃一些吧!”

她語聲低柔,微帶求懇,眼波中盡是擔憂。

段隨雲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張口接過,細細咀嚼後緩緩嚥下,原本乾涸枯澀得如同在火上炙烤的喉嚨,彷彿得到了甘霖滋潤,那舒暢的感覺直抵心肺。

竹節蟲怪人冷冷地看着他們一個喂藥一個吃藥,忽然扯開薄薄的脣片陰陰一笑:“你們兩個小娃娃不會是在等救兵吧?老實告訴你們,不用打這歪主意,你小子便是全盛時期,十個八個爺爺也不在乎!何況你招來的必是你的手下,一羣低賤的奴才而已,恐怕未必能及得上你吧?”

“既然如此,前輩何必怕他恢復幾分實力呢?”慕清妍頭也沒回,淡淡說道。

“恢復實力?”竹節蟲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可地爆發出一陣狂笑,就好像幾百只夜梟驟然狂叫,令人毛骨悚然,隨即極慢地、陰冷的、狂傲地道,“好,那麼,爺爺便等着你恢復實力,好來爺爺面前送死!”他伸手虛空一抓,一根竹子攔腰折斷,飛至面前斜刺入土,他一條右腿麪條似的在竹子上一繞,整個身子臥在竹竿上,雙目微閉,就像是在舒適的大牀上躺着似的。

段隨雲看了他一眼,隨即把擔憂的目光投向慕清妍。

慕清妍緊緊抿着脣,淡粉色桃瓣一般的脣此刻因爲抿脣力度過大也已變得蒼白,她根本沒看身上所帶的那些天機閣寶物,因爲縱然竹節蟲在假寐,縱然她本身一點武功也沒有,也仍能清清楚楚的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已被一股宛若有形的氣機給鎖定了,若她有半分異動,只怕還未開動機關,便已喪命在竹節蟲手中。

怎麼辦?

段隨雲目光溫軟,甚至溫潤如玉的臉上還露出輕鬆自如的神色,脣邊笑容清淺,微微點了點頭。

慕清妍緊張的心情立刻舒緩了許多,雖然他一個字也沒說,但她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等。只要是人就會有弱點,便是一根絕世弓弦也不可能一直緊繃,那麼就等這這竹節蟲精神最爲放鬆的那一刻吧!

暮色慢慢降臨,先前慕清妍燃起來的那堆火爆出最後一顆火花,徹底熄滅,龍王廟漸漸籠罩在一層更比一層深的黑暗中,

不知何時天色已變了,黑沉沉的天幕上星月無光,千斤巨石般的烏雲越來越低,慕清妍幾乎已能感覺到大雨到來前那種朦朧的溼意。

竹節蟲身下的竹竿突然傳來“嘎吱”一聲脆響,竹節蟲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前輩,這便耐不住了麼?”一直在默默調息的段隨雲忽然淺淺開口,他目光炯炯,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當中,恍若兩粒黑色寶石,縱然色調相同也掩蓋不住那熠熠寶光。似乎,這怪人不喜歡這樣陰沉的天氣。

“誰說的?!”竹節蟲忽然暴怒,右腿一絞,他棲身的那節竹竿立刻化成碎片,而他的身子也在這一瞬間繃得筆直,全然不是先前那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一道閃電劈裂夜空,竹節蟲猙獰的面容越見恐怖,那張陰森森的臉上狂暴之態隨着閃電暴露在二人面前。

段隨雲悄悄捏了捏慕清妍的手指,脣邊笑意加深,手指一彈,一顆石子飛出,在半空劃出一道紅色細芒。

同一瞬間,龍王廟外十道黑色身影黑蝙蝠般沖天而起,手中雪亮長刃交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劍網,向着竹節蟲當頭罩下。

竹節蟲根本連衣角都沒抖動一下,冷冷看着劍網落下,只是輕微的撇了撇嘴。

慕清妍卻在這一霎那發動了身上所有的機關,而那道劍網則在罩落到竹節蟲頭頂半尺之時陡然消失。

烏沉沉的光芒從四面八方逼向竹節蟲,竹節蟲一聲冷笑,陰森森說道:“雕蟲小技也敢猖狂?”身子一陣旋轉,周身骨節怪異扭動,竟然在那幾乎密不透風的暗器縫隙裡穿進穿出,游魚一般滑溜無比。

只是片刻,輕微的丁零聲後,所有暗器落地,一聲霹雷猛然炸響,緊跟着豆大的雨點也落了下來。雷聲方歇,竹節蟲狂放的笑聲響起:“小傢伙們,爺爺玩兒夠了,你們納命來……”他喉嚨中突然傳來古怪的“咯咯”聲,一句話都沒有說完,便已跌倒在地上,整個細條條的身子扭成了麻花狀,兀自瞪着一雙陰毒的三角眼,似是充滿不甘與難以置信。

慕清妍長長出了一口氣,委頓在地。

段隨雲比她還要虛弱,卻適時地伸手托住了她的背,輕輕問道:“你還好嗎?”

慕清妍平穩了一下心神,纔回答道:“不妨事。你的傷怎樣?”

段隨雲目光明亮,而充滿讚賞:“清妍,你做的很好!”她先前放出來的那些密集的暗器,不過是爲了迷惑竹節蟲,最後那一下,纔是殺招,奪命戒指,一針直刺心臟。

十名黑衣護衛跳進廟中,躬身對段隨雲行禮:“屬下們救援來遲,請壇主降罪!”

段隨雲搖了搖頭,一指慕清妍:“這是我們正在努力尋找的大小姐。”

十名黑衣人又齊刷刷嚮慕清妍行禮:“屬下見過大小姐!屬下救援來遲,使大小姐身陷險境,請大小姐降罪!”

“呃,”慕清妍還真是不習慣這樣的場面,段隨雲鼓勵地握了握她的手,她才道,“各位辛苦了,請起。還要煩勞各位,段公子身受重傷,需要趕快處理。”

“是!”黑衣人答應一聲,一人上前背起段隨雲,另一個人便從廟外趕進來兩輛馬車。

慕清妍卻隨着段隨雲上了同一輛馬車,道:“我懂些醫術可以隨時照料,那輛馬車便準備爐子炭火預備隨時煎藥吧。”

黑衣人答應了,一一照吩咐去做。

他們剛安排妥當,雨勢便見大了,時不時一道亮閃,劈裂黑暗,照明道路。

車伕技巧嫺熟,縱然道路坎坷,又雨夜不便視物,馬車仍舊四平八穩,車廂裡甚至感覺不到一絲顛簸。

車中只有一條短榻,自然要安排給病人。榻前還有一張小小的木桌,是固定在車廂底部的,桌上的燭臺和桌子也是一體的,一支蠟燭光輝清潤而溫暖,在這微寒的雨夜裡顯得格外彌足珍貴。

段隨雲神色倦怠,但仍強撐着不肯睡去,以免慕清妍擔心。慕清妍又給他施了一次針,便讓他好好歇一會兒,吹熄了小桌上的蠟燭,自己也靠着車壁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彷彿有一聲綿長的嘆息,在雷聲的縫隙裡響起,然而那淡淡的聲氣在雷聲轟鳴中似有如無,沒有驚動任何人。

不知過了多久,慕清妍覺得身上一暖,驚醒過來,眼前光暈淡淡,原來車廂壁上還嵌着一顆小小的夜明珠,先前隱在暗格中看不到,此刻大概有人啓動了暗格。車廂裡一切都迷迷濛濛的,既看不真切,又不至於漆黑一團。

眼前有個人影正慢慢縮回手,倒向榻上。

“你怎樣?”慕清妍卻任由那人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滑落,撲過去扶住了他。

段隨雲輕輕咳了一聲,聲音仍舊溫和清淺:“不妨事,想必是躺得時間久了些,手腳都有些不靈便了。”

他說得渾不在意,慕清妍卻輕輕皺眉,伸手在他額頭一摸,觸手溫涼,這才放下心來。

“雖已暮春,但雨夜天亮,還是要小心受寒,”段隨雲說着伸手去夠那件滑落在車廂裡的衣服,他先前上車之後由黑衣人服侍着換了衣物才讓慕清妍上車的,短榻上他蓋着的有一條薄毯,因怕慕清妍牴觸,沒有拿過來,所以只拿了一件備用的衣服,“我已經儘量放輕手腳,不想還是驚醒了你。”他抱歉一笑。

慕清妍也覺得自己身上寒浸浸的,知道自己這個大夫若也病了,便沒人照顧病人,於是自動撿起衣服披上,道:“我會照顧自己的,你放心。”

之後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竟是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忽然馬車猛地停下,兩人猝不及防,身子一陣歪斜,段隨雲險些從短榻上跌落,卻在那一瞬間近乎本能的將慕清妍的頭臉護住。

“殺了人,拍拍屁股就走麼?”一個陰陰惻惻的女人聲音細而尖的響在耳畔。

段隨雲苦笑:“我們似乎捅了馬蜂窩。”

“也不見得!”那女人尖細的聲音立刻接口道,“我們師兄妹三人,你們若有本事將我也殺了,便沒人再找你們麻煩了!不過,千萬不要將我們說成馬蜂,我會不高興的!你不知道我大師兄那個女徒弟是女王蜂麼?若說我們是馬蜂,豈不成了她的子孫奴隸?”

慕清妍向着段隨雲擡了擡自己的手臂,段隨雲卻神色凝重地搖一搖頭,火雲老祖和那竹節蟲都是死在天機閣神兵之下,這女人任由自己這些人走了大半夜,顯然早已做到心中有數,這殺手鐗可一可二,第三次卻一定會失效,像這些人這樣的修爲,雖然不可能做到真正破解神兵,但做到防範還是輕而易舉的。

慕清妍很快也想通了這一點,臉色不由有點發白。

這女人顯然沒有竹節蟲那樣囉嗦,也不像火雲老祖那般一心奪美。她只說了開頭那幾句話,便開始殺人。

那十名黑衣人顯然是段隨雲手下精銳,不然也不會在接到信號後率先趕到,可是在那神秘女人面前,卻如同三歲孩童,不多時便已倒下去四個,其餘六個雙眼通紅,這些人幾經生死是患難與共的弟兄,即便明知不敵,也要拼盡最後一分力,爲死難的弟兄報仇!

“退下。”馬車裡傳出段隨雲平淡的,沒有一絲感情波動的聲音。

六名黑衣人腮幫子鼓了鼓,卻果真沒有再上前一步,而是分散着護在馬車周圍。

段隨雲將車簾挑開,雨已經停了,天空甚至已經露出幾點星光,夜色雖深卻已不是先前的伸手不見五指,然而馬車前一片坦途,周圍只有一些矮草,沒有可以供人藏身的樹木,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傳聞,江湖中有三怪,第一怪是火雲老祖,其人鬚眉頭髮皆呈赤紅色,據傳是早年練功所致,爲人好色,其門下女子,名爲弟子,實爲姬妾;第二位是修竹客,其人形貌酷似竹竿,故而得名,爲人陰險毒辣,心胸狹窄,卻偏要學嬉笑怒罵狂放不羈遊戲人間的高人風範;第三位是……”

“放屁!”那女人的聲音越發尖利,幾乎歇斯底里的叫道,“我纔是第二!”

“哦,好吧,您,姓名不詳,出身不詳,相貌不詳,只知江湖前輩多稱呼您爲金鉤蠍子,晚輩便將前輩暫時列爲第二,但江湖傳聞,實際你的武功比之修竹客是要略遜一籌的,而且入門時間也比他稍稍晚了一刻鐘。”

“胡說八道!”女人暴怒着,聲音尖銳刺耳,“哪個王八羔子說的?你說出來,老孃去要了他的狗命!”

“晚輩還沒有說完,”段隨雲不疾不徐地道,臉上笑容平靜而淡然,如畫的眉目間柔和的光暈給這清冷的夜增添了一抹亮色,“晚輩聽聞,前輩這一代只有師兄妹三人,平素爲了爭奪掌門之位不惜互下殺手,但一遇到外敵,則團結如一體。可是,前輩,您可曾想過,您的大師兄爲何要出手對付晚輩?您的二師兄又爲何單獨替大師兄報仇?”

女人沉默片刻。

段隨雲也輕輕咳了一聲,慕清妍立刻遞過來一盞茶,小桌下有一隻小巧的銅爐,爐裡溫着一壺茶水。段隨雲接過來潤了潤喉嚨,淡淡一笑:“您練的是奼女神功吧?”他說這話時,有意無意避開了慕清妍,但慕清妍卻透過夜明珠的微光看到他耳後浮上一抹淡淡的紅。

奼女神功是什麼功夫?

她知道,道家煉丹術中稱汞爲奼女、鉛爲嬰兒,莫非這女子練的是道家丹汞之術。可是看段隨雲那猶豫再三羞於出口的樣子,又不太像,聯繫到火雲老祖和竹節蟲的爲人,忽然又想到另一種可能,騰地把臉紅了,心中對這師兄妹三人的品行更加鄙薄。

“是又怎麼樣?”金鉤蠍子的聲音尖利如故,情緒卻彷彿已經恢復平靜,冷冷說道,“你不會是說大師兄因怕我武功超過他們兩個,所以見到相貌清秀、武功也不錯的小白臉兒便要殺之而後快吧?小輩!你也看得我們忒小了!你這破身子前些時還值得老孃費一番心思,如今麼,便是跪爬過來舔老孃的腳趾頭,老孃還要考慮考慮!激將法對我沒用,你還是擦乾淨了脖子受死吧!”

段隨雲輕輕嘆了口氣,眉宇間似是憾甚,幽幽說道:“既然前輩已經將晚輩這些人視爲囊中之物,爲何還不敢讓晚輩們見一見金面?”

“哼!”金鉤蠍子十分不快,“把我引出去好施展天機閣的神兵利器麼?別做夢了!若是這些殺器握在別人手中,老孃還忌憚三分,但你們車上兩個一個病一個弱,有什麼值得老孃現身的?”她聲音越來越大,卻不單是說給段隨雲一行人,更是提醒遠處奔馳而來的一隊騎士。

這已是江湖上盡人皆知的傳訊示警,若是識趣的,懂得江湖規矩的,自然會停下腳步,待得人家恩怨了結再行通過。然而這些騎士卻彷彿視這些不成文的規矩如無物,又或者是根本就不懂得江湖規矩,依然縱馬奔馳,而他們又是經過嚴格訓練的高手,雖然數匹馬一起奔馳,聽到耳中卻宛若一聲,極具聲勢。

只是幾個呼吸,馬隊已經到了眼前,慕清妍只一瞥,便立刻將身子往車廂裡縮了縮,背轉身子一動不動。

馬隊中當先的那人一身黑衣,臉上帶着鑌鐵面具,只露出一雙光芒四射冷氣森森的鳳眸,以及塗了鮮血一般的薄薄的脣。這,分明便是歐競天。

歐競天在馬車旁猛地勒住了馬,側頭看了看段隨風,低沉的聲音道:“是你?”

段隨雲淡漠的迎上他冰寒的探究,微微一笑:“尊駕認識在下麼?”

歐競天向車廂內一張,見一個相貌普通的小小少年正瑟縮着望過來,只一眼便低下頭去,往段隨雲身後縮了縮,便也不在意,“你遇到了麻煩?需要幫忙嗎?”看在隨風面上,該出手時也要出手。

未等段隨雲回答,金鉤蠍子已經狂躁的尖叫起來:“小兔崽子!溼裡有你幹裡有你?沒事幹來趟這趟渾水,休怪老孃無情!”一對金鉤在她的話聲中裹挾着中人慾嘔的腥風直擊歐競天面門。

歐競天喝道:“散開!”從身後摘下一張硬弓格擋了一下,隨即藉着金鉤的力道翻身下馬,在馬臀上一拍,駿馬揚蹄奔到安全之處。

金鉤蠍子“咦”了一聲,忽然笑道:“好小子,有兩下子,已經有資格做老孃的入幕之賓!”

歐競天凝立不動,擡起鳳眸冷冷盯着一個方向,他身上衣袂鼓盪,一股冰寒之意以他爲中心輻散開去,最終凝成一條線,電射而出。

段隨雲感覺到身後慕清妍的緊張,便將身子讓開一線,好讓她看清外面情形。

歐競天一記殺招攻出,緊跟着猱身而上,手中一把玄鐵重劍狠狠劈下。

他中門大開,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可是金鉤蠍子若是趁機偷襲,必將迎受這致命一擊。她愛惜自己性命,自然不肯硬拼,一躲閃,便從暗處現出身形。原來她穿的衣服並不反光,幾乎和黑暗融爲一體,若是靜伏不動,根本察覺不到。

歐競天將她逼了出來,鳳眸中流露一絲鄙夷,這女子極善隱伏,擅使毒物,下手狠辣,卻怕死怕得要命,幾乎一瞬間他便已將她看透!

他行動間快如疾風閃電,卻刻意避開地上那四具屍體,金鉤蠍子一邊尖聲叫罵,一邊舞動手中一對鋼叉,方纔她的暗器金鉤發出之後便如泥牛入海,心中也知面前這男子不好對付,不由得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

“這個毒好奇怪哦!”陶小桃戴着一副幾乎透明的手套,雙手握着那對金鉤,滿臉興奮,對一旁的阿智道,“雖然未見得比我的毒藥高明,但是這毒藥配比卻很有意思哦!哈哈,撿到寶啦!”

楚王的逃妃,龍遊,卷二 冰泉冷澀,第六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 ,

阿智悄悄打了個手勢,卻高聲問道:“你是說這人用毒手法一般?”

“豈止一般!”陶小桃也大聲回答,“簡直糟糕透了!在我面前玩這些簡直就是班門弄斧!哈哈!咦?你爲什麼說話這樣大聲?我耳朵又不聾!”

金鉤蠍子聽見他們一唱一和明嘲暗諷,不由得大怒,誠然,她愛使毒,但卻沒有系統學習過任何有關毒藥的著作,也沒有跟使毒高手學習過,純粹是憑着一腔熱血自己摸索,正因如此太過癡迷反倒耽擱了武功進境,所以她的武功在師門之中是最差的。當然了,在同門當中,這毒術足以彌補她武力的不足,雖然仍舊不能奈何火雲老祖,但對付起竹節蟲卻是旗鼓相當,而竹節蟲縱橫江湖罕有敵手,故而她的自信心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膨脹,儘管她極少踏足江湖。殊不知,排除了毒功影響。她的真實實力只比一流高手超出一星半點而已。

引以爲傲幾十年的毒功竟然被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給鄙視了,這叫金鉤蠍子如何不怒?更何況,眼前這個神威凜凜的年輕人根本不在乎她頻頻釋放的毒物,只一味狂風驟雨般攻擊,還真叫她吃不消!

其實若論真實實力,歐競天還是比金鉤蠍子略遜一籌的,但是他一出手那凜冽殺意以及一往無前的勇猛生生將金鉤蠍子的氣勢給逼了下去,兩人戰成了平手。他因爲在溫泉行宮遭了朱家姊妹暗算,臨行時便特意讓崔先生給配了各種解毒丹,是以並不畏懼陶小桃下毒,金鉤蠍子這點道行更加不放在眼中。

但是,金鉤蠍子看到歐競天那一隊屬下嚴陣以待的樣子,以及訓練有素的嚴謹,心中便增添了幾分不安,打鬥時間越長,心中便越是沒底,生怕自己幾十年矗立不倒的威名在這個尋常的夜晚栽在這個無名小輩手中。

歐競天卻越戰越勇,一對鳳目也是越來越亮,近些年來他已不用衝鋒陷陣,罕少親身臨敵,唯有去歲自七月末開始便面臨一場場刺殺、暗算,大有“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之感慨,所以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練功不輟,甚至參研了幾本秘本,如今的他早已非復吳下阿蒙,眼下又遇到這樣的磨練機會豈可輕易放過。

金鉤蠍子幾次抽身要走,卻被歐競天緊緊纏住,不得不返身再戰。如此一來她的氣勢降至最低,加之畢竟上了幾歲年紀,又不如歐競天血氣充足,竟然節節敗退。

歐競天咄咄逼人。

阿智等人只在一旁掠陣也沒有要出手的意思,他們都知道自家主子近來心情鬱結,若不讓他好好釋放一下,只怕悶出病來。

陡然間,歐競天一聲長嘯,金鉤蠍子一聲淒厲慘叫,“砰”的一聲肉身撞擊地面之後,一切歸於平靜,只隱隱聽到歐競天有些粗重的呼吸。

慕清妍目光仔細在歐競天身上打量一遭,見他毫髮無損,只是渾身上下皆被汗水浸透,便收回目光,又往車廂裡縮了縮。段隨雲似乎瞭解到她心中所想,伸手在車廂壁上輕輕一按,暗格啓動,夜明珠隱藏起來,在熹微的晨光中車廂裡顯得格外幽暗。

歐競天站在原地調息片刻,體內真氣運轉一週天,吐出一口濁氣,便覺得周身的毛孔都透着一陣難以言喻的舒爽。看也沒看地上扭曲着死去的金鉤蠍子,颯然一笑,轉身大步來到段隨雲車旁。

夜色悄然退去,薄薄的晨光給四野蒙上一層清爽而朦朧的色彩。

模糊的視野中,段隨雲的相貌與段隨風幾乎一致,卻比段隨風多了幾分說不清的味道,看似溫和實則淡漠,看似親切實則疏離。

車廂裡那個少年勾着頭,整理着短榻上的毯子,大概便是段隨雲的貼身小廝吧?

“段兄,”歐競天拱一拱手,如今有機會是該替隨風兄弟二人調解一下了,“在下……”

“多謝援手,”不待他報上名號,段隨雲便客氣的道謝,“否則段某一身傷病,必然橫屍荒野。這份恩情,小可記下了。”

“其實你和隨風之間本不必如此,”歐競天的脾氣竟出奇的好,以爲憑自己方纔替人解難,段隨雲多少也該能聽進一點話,“當年的事只是一場誤會……”

“小可精神倦怠,”段隨雲再次打斷他的話,揉一揉疲憊的眉宇,聲音也多了幾絲虛弱,“怕是不能跟尊駕詳談。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相逢容後再敘,如何?”

歐競天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鳳眸中閃過一絲憂慮,便要替他以真氣療傷。

段隨雲手腕一抖,從他手中撤出手來,淡淡一笑:“閣下好意,段某心領了。只是尊駕方纔力戰此獠,損耗也極大,前途多兇險,尊駕還是擅自保重的好。不便耽擱尊駕行程,老劉,讓路。”說着懶懶退回車廂,將車簾也放下了。

那叫老劉的車伕立刻將馬車趕至道旁。

歐競天有些愣怔的站在原地,實在沒料到他竟是如此冷漠,半晌才抿了抿脣,一招手,阿智親自將坐騎送了過來,他翻身上馬,向着段隨雲的馬車再次一拱手,也不再多言,縱馬而去。

陶小桃不高興的挑着眉,問阿智:“這個人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要不要給他點教訓?”她早已把自己歸爲阿智等人的自己人,這麼多天跟這些人同路,知道歐競天其人最是冷漠,如今竟這樣低聲下氣替人排憂解難,實在是難得的很,偏偏對方還毫不領情,這簡直是天下最荒謬的事情!

阿智冷冷掃了她一眼:“莫要多事!”

陶小桃一撅嘴,卻不敢再說了,她知道這些人雖然行事不羈,其實卻最講規矩,若是觸犯了他們底線說不定便把自己丟下不管了。她如今已經對自己的實力很清楚了,知道憑自己這點本事若是單獨行走江湖,一個不慎便會萬劫不復。這樣難得的一個歷練機會,若放棄了,那纔是腦袋被驢踢了!

歐競天眉頭微微皺起,昨夜本不欲趕路,何況天降大雨視野模糊,但是他突然感覺心緒不寧,似是有什麼極熟悉極重要的人正面臨危險,所以才帶着阿智他們一路狂奔,心中隱隱帶了幾分期待,希望那人便是慕清妍。

誰知原來竟是段隨雲。段隨風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患難與共的兄弟,所以段隨雲也可勉強算得上於他也很重要的人了。卻不知,這樣的誤解,使他和他心心念念尋找的她擦肩而過。

歐競天等人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掩埋了死難的黑衣人,段隨雲才吩咐上路,沒多久便到了一個岔路口,一名黑衣人下馬檢查一番,回來稟告:“壇主,這條岔路口一條是通往冰泉山的捷徑,一條通往附近的村鎮,捷徑那條也是方纔那些人選擇的。”

段隨雲看了看一直默不作聲的慕清妍,輕輕說道:“走捷徑。”

“不,”慕清妍仍舊垂着頭,卻緩慢而堅定地道,“去附近村鎮,師兄需要調養身體,大家也需要休整一番。”

段隨雲沉默片刻,道:“可是,這樣便和他越來越遠了。”

慕清妍微微苦笑:“自從我決定離開他那刻,便沒有期待過重逢。”

段隨雲又仔細在她臉上看了看,見她並無異狀,略一點頭,吩咐道:“按大小姐說的辦吧,不過我們買齊了藥材便要繼續趕路。”

慕清妍一愣,問道:“爲什麼?”

“你身上的毒等不起。”段隨雲暖暖一笑,開始閉目養神。

慕清妍有些神思不屬,她已經忘了身上的修羅花之毒了。連日來生死懸於一線,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本來她逃離歐競天,也沒有抱着十足的把握能尋到仙靈草,雖說有了母親尚在人世的消息,可是人海茫茫,相逢的機會實在太小。可如今又有不同,竟又意外得了生父的消息,而且隨時都可以回到他身邊,只要解了毒。

脣角輕輕一掀,露出一抹微笑,幾分期待,幾分苦澀,幾分無奈。

西秦越往西走地勢越高,雖然已經暮春,一路卻仍舊是初春景象,而道旁的樹木也與先前大有不同,少見垂柳多見白楊松柏。

段隨雲的傷勢恢復得很快,一來有賴慕清妍日夜不休的照顧和金針刺穴以及湯藥調治,二來他師門內功對於疏通經脈恢復本元極具功效。

看着他的面色一日比一日紅潤,慕清妍懸着的心也終於放下了。

段隨雲看着她拿開替自己把脈的手,溫言道:“清妍,我們已經耽擱了不少時日,已經蹉跎至四月,你的身子實在耗不起,我們還是快些趕路吧。”她這些日子日夜操勞,已明顯憔悴,越發顯得雪白的臉龐窄窄的,一雙清水明眸大得驚人,黑得如同雪裡兩個煤球。

“也好。”慕清妍淡淡一笑。退出段隨雲乘坐的馬車,上了後面的一輛,自從段隨雲恢復了些,她便自己乘坐一輛馬車,只不過時時過來探看。

段隨雲心疼的目光被隔絕在簾內,那兩道濃濃的溫暖最後化成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四月十一,冰泉山下。

“青弟,”在慕清妍的要求下,段隨雲改口稱呼她爲弟弟,“此處風景如何?”

慕清妍擡頭看了看直插雲霄的冰泉山,山腳鬱鬱蔥蔥林木繁茂,還有一道清流,夾岸野花芬芳,越往山上景色越是不同,山腳樹木繁密,樹葉長而闊,越往上樹木越見疏朗,樹葉也變得短而窄,耐寒的松柏之上,只依稀有些不畏寒的矮小灌木,再往上便只有一色雪白晶瑩。

“這般景象卻是在天慶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她不由發出一聲感慨。

“來,”段隨雲笑意深深,拉着她的手道,“到這裡看看……”

慕清妍還在爲方纔看到的景象沉醉,完全沒意識到他這般舉動是過於親密了,跟着他來到一頂帳篷前。

其實自從段隨雲負傷之後,便陸續有三四批屬下追隨而來,都被他零散派出去,身邊只留下二十名精明強幹的,另有兩名女下屬專門負責貼身保護慕清妍。想來這帳篷便是他們搭建的。

段隨雲卻已鬆開她的手,含笑道:“進去看看。”他面容溫潤柔和如上等溫玉,尤其一笑更加令人如醉春風。

慕清妍含了一縷疑惑慢慢掀開帳門。

呈現在眼前是一片縮小了的天慶琴江妙音峽景緻,淡青發白的石頭雕刻成流水狀,那是琴江妙音峽一段平緩江水的縮影,假山石披着墨綠外衣是縮小了的妙音峽,甚至連鬱鬱蔥蔥的樹木、繁複多彩的野花也都具體而微。她本未到過妙音峽,只是在山川地理志上看到過一段簡短的文字描述以及粗糙的插圖,此刻一見果真如同人間仙境,引人入勝。

然而這並不是引人注目的重點,最引人矚目的是江上的一葉扁舟,船頭一個身穿淡藍衣衫的男子長身玉立,脣邊橫着一管玉笛,他眉朗目清,瑤鼻菱脣,面白如玉,一頭墨發當風飄搖大有乘風而去的仙人之姿,而眼波含笑情意深深正凝注着船艙中的身穿粉紫衣衫的女子,女子懷中抱着一捧新採的荷花,荷瓣上尚有露珠滾動,她相貌也只中上之姿,但眉宇間那股寧靜淡泊而飄然出塵的氣質卻將她映襯得如同九天仙子,那一對清凌凌的眼眸正含笑與男子對視。

這二人衣帶當風,飄然若舉,彷彿下一刻便會凌空而起直上九天,讓人不自覺便想起傳說中跨龍乘鳳的蕭史弄玉。

只不過尺餘見方,卻涵蓋所有。

目光一接觸到這對璧人,慕清妍便彷彿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動不能動,身子也開始輕輕顫抖,慢慢地眼裡也蘊滿了淚。

不用猜,她也已知道,那男子便是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容貌多半像了他;女子是自己的母親,雖然相貌不大相像,但這一對眼睛卻似母親的複製品。

良久,她慢慢迴轉身,眼睛裡因爲蓄滿了淚,而更顯得如同浸了水的水晶,聲音也開始顫抖:“師兄……”

“不錯,”段隨雲的目光依舊溫軟卻也含了滿滿的羨慕神往,“這便是師父師母,這是師父在被幽禁的那幾年慢慢一點一點雕刻出來的。他說知道你生辰將至,特地送給你作爲生辰賀禮,”他又帶了幾分歉意,“我知道歐競天便在左近,所以便提前了一天替你過生辰。”

“多謝你,”慕清妍語帶哽咽,“師兄……這是我這十六年來得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段隨雲走上前來,輕輕按動機關,那葉扁舟便飄飄搖搖在江面滑動,而洛攸寧橫在脣邊的玉笛也流淌出清越動人的曲子。

慕清妍戀戀不捨地看着那葉扁舟一個轉折消失在山洞中,笛音也變得飄渺,終至不可復聞,這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師父有一位至交好友是天機閣中人,所以也略通得一些巧藝,他在幽禁中爲了麻痹看守,便日日做些雕刻,全部記錄着他和師母的過往。”

慕清妍沉默不語,雖然段隨雲幾乎未曾提到父親是遭到了怎樣的幽禁,但那滋味總不會太好受,也許支撐着父親捱過一個又一個悽苦日夜的,便是他和母親之間的那些美好的往事。

“師兄,說實話,當得知父母俱在之時,我心裡也是有怨有恨的,我不明白,若不能使我平安快樂長大,他們何必生我,既然生了我,又爲何棄我於不顧!”慕清妍目中淚光閃動,“如今我才知道,他們各自有各自的不得已!”

“你能想通,我替你高興,”段隨雲點了點頭,復又嘆了口氣,“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師父師母情投意合,又怎會不疼愛你這個唯一的女兒?”

“這是我送給你的。”段隨雲又捧出一個小小的木盒雙手託着,微笑着遞給她。

她伸手接過來,在段隨雲鼓勵的目光中輕輕打開。

然而未曾看清裡面的東西,便覺得腳下大地一陣震顫,悶雷一般的聲響不住轟鳴,緊跟着身子也開始搖晃,整個帳篷也兜頭砸了下來。

慕清妍臉色一變,顧不得看那盒子飛撲過去便去搶救父親送給自己的禮物。

而段隨雲則在她移動腳步之前將她牢牢護在懷中,低頭看到她伸出去的帶着顫抖的手指,更不猶豫,衣袖一揮將那尺餘見方的妙音峽微雕帶入她懷中,身子急速後撤,脫離了帳篷範圍。

“怎麼樣?難道是地動?”脫離了危險之地,慕清妍仍舊愛惜的撫摸着那微雕,甚至連目光也未曾離開一寸。

“不,”段隨雲的目光快速在她手上掃了一眼,發現自己送的木盒已經不見,微微帶了些失落,但隨即很好的掩飾起來,仍舊微笑着,“是有人故意來找茬了。”

慕清妍這才擡起頭來,只見自己周圍那二十二名天晟教振遠壇精銳已經布好陣勢將自己和段隨雲護在正中,而外圍則是旗甲鮮明的西秦兵將,迎面一杆大纛旗迎風招展,又一杆丈餘大旗緊隨其後,白緞面黑火焰,上繡一個火紅的“秦”字,還有兩面稍小旗幟護衛左右,左繡“武威”,右繡“晉王”,再後面還有各色將旗,都繡着將官姓氏,卻沒有這三面氣勢奪人。(纛,音dao讀第四聲,軍中大旗)

烏壓壓的大軍已將自己這些人團團包圍,矛尖鐵戟在日光下閃耀着凜凜殺氣,雖然總軍過萬,戰馬過千,但此刻矗立如山寧靜如夜,並不聞馬嘶人言。

“這便是西秦五皇子,武威大將軍晉王秦真。”段隨雲低聲解釋道。

“那麼,他爲何要圍攻我們?”慕清妍不解。

“只看他們圍而不攻,可知他們本不是衝着我們來的。冰泉山多寶,每年來的江湖人數不勝數,西秦朝廷也並不過問,這一次倒是事有蹊蹺了。”段隨雲也露出思索神色。

“你們,”一匹戰馬奔至近前,馬上那人居高臨下,甚是倨傲,“哪一個是天慶的楚王?我家王爺有請!”

這人衣着打扮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親兵,卻這般目空一切,可見晉王秦真縱橫西秦,甚少遇到挫折,連帶手下人也都個個自命不凡起來。

“這位軍爺,”段隨雲仍舊一派謙謙君子做派,溫和有禮,卻不卑不亢,“您弄錯了,我們只不過是來冰泉山尋寶的,我們是飛鷹幫的,這裡有朝廷頒發的關憑路引。”說着示意下屬將證物呈上。

那親兵接過來轉身迴歸本隊,交給晉王。

兇名在外的晉王其實容貌甚是俊美,劍眉朗目鼻直口正,膚色也很白,絲毫不像經常風裡來雨裡去的將軍,年紀也很輕,只有三十歲不到年紀,臉上帶着淡淡微笑,一副自信而親和的樣子。

這一次他親自放馬過來,微笑着俯身看了看段隨雲和慕清妍,語氣和藹:“二位是來求藥的麼?”

段隨雲點一點頭,道:“草民舍弟身中奇毒,聽聞仙靈草能解百毒,故而冒險來尋。”

慕清妍低了頭不說話。一年之期將盡,她眉宇間已經籠上了一層青氣,中毒之象一望可知。

“看公子人品並不像是有龍陽之好的,”秦真眉目深沉,溫和的笑容下是冰冷的審視,“這位,”他在馬背上俯身,兩肩垂着的純白狐狸尾幾乎掃到了慕清妍臉上,頭頂上的三根孔雀翎在陽光下閃耀着五彩光芒,他身上的盔甲也騰起一片濛濛金光,越發顯得天神一般,但眉目間的輕浮倨傲又使他落入塵埃,“莫不是位女嬌娘吧?”

“這位將軍說笑了。”段隨雲面上神色不變,卻帶着慕清妍向後滑出兩步,一副未曾認出秦真身份的樣子。

秦真卻仍不肯罷休,手中馬鞭向前一伸就要去挑慕清妍下巴。

慕清妍秀眉一皺,清泉一般的眸子閃過一片不加掩飾的厭惡。

段隨雲託着她的腰再次後退,含笑道:“將軍要捉拿的人說不準就在附近,可是將軍如此在不相干的人身上遷延時辰,只怕會錯失良機。”

秦真眉梢一挑,俊朗的雙目中精光一閃,慢慢說道:“本王聽聞,那歐競天的嫡王妃身中修羅花之毒,也是要到冰泉山求取仙靈草的,而那位王妃也是這般只有十五六歲,據說美豔無雙,歐競天那樣冷酷無情的一個人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先後派了十批人過來探聽仙靈草的訊息是否屬實,若是這位王妃落在了本王手中,”他的笑容越發深了,眼睛裡的冷意和玩味也更濃,“你說會怎樣?”

慕清妍垂下眼睛,不發一言。

段隨雲仍舊笑得溫和:“大人物的事,我們這些升斗小民如何猜測得出?但是,那位王妃不應該和楚王在一起麼?”他故作驚訝,“難道您以爲舍弟是個女子,而小可則是天慶鼎鼎有名的楚王?”

“你麼,”秦真雙脣一抿,抿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弧,“當然不是。本王雖未曾真正與那歐競天謀面,但對他的一切早已爛熟於胸。歐競天的形容舉止與你大相徑庭。但你身邊這位,本王還真不認爲她是個男人。”說着肆無忌憚的目光便在慕清妍胸口一遍遍地侵擾。

慕清妍神色不動,臉色卻有些發青。

段隨雲微微一點頭:“看來這位王爺若是不看到舍弟的真面目是絕不肯善罷甘休了?”

“不錯。”秦真坐直了身子,眼裡卻是勝利在望的篤定。他身後不動如鬆的親衛隊甚至齊齊向前邁了幾步,那整齊劃一的動作自帶了一番震懾人心的力度,何況那落地有如一聲的鏗鏘令地皮都顫了一顫。這便是先聲奪人,不管這兩人是否自己要找的人,這般一來,也已處在下風。

“青弟,不要怕,”段隨雲聲音格外溫柔,輕聲安慰着,伸出手慢慢撫上慕清妍面頰,“給他看看……”

纖長如玉的手指微涼而潤滑的感覺一觸到臉上,慕清妍立刻向旁邊退了退,但隨即便看到了段隨雲滿含歉意的眼波,便又收住腳,低垂了眼瞼。

段隨雲的手輕柔地在她臉上揉了一週,慢慢揭下一層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蒼白瘦削的面孔,然後旁邊一讓,“王爺請看——”

“這……”秦真瞪大了雙眼,握緊馬鞭的手青筋隆起,怎麼會這樣!眼前的是一張如玉少年的面孔,眉目與段隨雲極爲相似,只是沒了眉宇間的那股英氣,顯得更爲陰柔,而且有着掩飾不住的病態,他又在她脖頸上仔細看了看,她衣領豎起,但縫隙裡仍可以清晰看到一個明顯的突起——喉結。他惱怒地朝身後瞪了一眼,猛地一提戰馬絲繮,馬蹄將地上地衣苔蘚踏得支離破碎。

“王爺……”段隨雲將慕清妍護在身後,“還有事麼?”

“哼!”秦真冷冷瞥了他一眼,調轉馬頭帶着一萬精兵呼嘯而去。

“師兄,”慕清妍皺眉望着秦真遠去的身影,沉吟道,“我總覺得這次西秦之行不會太順利。”多虧前幾天段隨雲多了個心眼兒,讓她戴了兩層面具,內裡的面具是段隨雲送的,雖不如軒轅澈送的精巧,但也是精品。

段隨雲伸手拂去她肩頭一片苔蘚,淡淡一笑:“放心吧,師兄總會護你周全的。”他的目光微帶可惜,秦真縱馬踏過的地面一片狼藉。

“嗯,無論如何,”慕清妍展顏一笑,“這個生辰總歸是永遠難忘了,多謝你,師兄。”

段隨雲卻不自覺露出一抹苦笑。

兩名侍女陪着慕清妍到一旁休息,她愛惜地從懷中取出微雕一遍又一遍仔細欣賞,時不時問幾句有關父親的消息。

段隨雲吩咐手下教衆重新搭建了了帳篷,這才發現原來帳篷坍塌並不完全因爲秦真兵馬來勢奪人,而是因爲事先用弓箭射斷了牽繫帳篷的牛皮索。

西秦天色與天慶大不相同,暮色不是逐漸降臨,而是太陽一落山,便如同一塊漆黑幕布遮蔽了整個天空,根本沒有日暮到黃昏的過度,直接便到了沉沉黑夜。

上弦月孤清的光鋪灑下來,天地間倒也不算黑暗,何況還有零落的星辰閃爍。

他們一行人一共搭建了九頂帳篷,布成八卦陣,將慕清妍護在正中,帳篷和帳篷之間都燃着一堆篝火。

慕清妍因爲心情特別好,所以晚上也睡得格外香甜,半夜口渴醒來,喝了半杯冷水,就此睏意全消,隨手披了一件外衫,起身要到外面走走。她剛一動身,兩名侍女就立刻起來了,恭恭敬敬問道:“大小姐要去哪裡?”

慕清妍溫聲道:“你們先睡吧。我不困,隨便走走,去去便回。”

芹兒立刻倒了一杯熱茶遞過來:“西秦春晚,夜裡還很涼,大小姐暖暖身子再走不遲。”

慕清妍含笑接了。

萊兒便檢查一遍自己身邊的武器和暗器,然後走到帳篷邊等候。

慕清妍知道她們是爲自己的安全負責,也不再推拒,倘萬一有個什麼,還是自己會拖累她們。

出了帳篷沒走幾步,遠遠地便看到一個淡青色的影子沐着月光,提着一盞燈籠,彎着身子在地上仔細尋找着什麼,如水月色中,他身姿越發顯得夭矯如仙,飄飄然有出塵之態,倒與父親有幾分神似。

慕清妍一面看着一面慢慢走了過去。

“師兄,你在找什麼?”

“哦?”段隨雲不防備她此時出來,倒十分意外,先是看了看她身上衣衫是否單薄,然後又略帶責備的看了芹兒萊兒一眼,這纔回答,“不見了一件要緊東西,所以趕緊找一找。明日還要上山,你怎麼還不歇着?你身子弱,不該熬夜的。”

慕清妍笑了笑:“本來睡着的,突然醒了,又走了困,索性出來走走。師兄在找什麼?反正我也睡不着,和你一同找找也好,畢竟人多了找到的機會也會更大一些。”

段隨雲一邊和她說話,雙眼卻仍舊一寸寸在地面搜索,口中答道:“不必了。夜深露重,你要當心受寒。”

“嗯。”慕清妍答應着,卻已彎下腰,仔細在地面查看。

段隨雲輕輕嘆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燈籠遞給芹兒,走過來摸了摸她身上的衣衫,又捏了捏她的指尖,發覺微涼,便皺了眉道:“你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是什麼情況?如今距離你毒發之期只還剩一個月,我……”

慕清妍覺得他的舉動太過親密,不動聲色地向旁邊讓了讓,彎腰撿起地上一顆珍珠,舉起來,盈盈笑道:“是不是這個?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的身子自己心裡有數,更何況我本人還是一個大夫,我知道該怎麼做的。”

段隨雲的手定在半空,慢慢握緊手掌,似乎要抓住那一縷看不見的溫柔,和屬於她的那渺遠清幽冷淡的香氣,最終卻滿把都是空。那抹失落似乎從未出現,他的臉上立刻出現了慣常有的和緩笑容,輕輕搖頭:“不是。還是我自己找吧。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好吧,”慕清妍不再堅持,“師兄也早點休息,不要太累了。”

段隨雲答應一聲,又囑咐芹兒萊兒好生照應,便催促着她們趕緊回去。

慕清妍轉身走了不到十步,便聽到段隨雲驚喜交加的聲音:“找到了!”她認識段隨雲以來,即便面臨生死,也從未見他換過臉上那一成不變清潤溫和的表情,此刻聽到他語氣中的興奮,不由回過頭來。就見段隨雲向着她,深深笑着,舉起了手。

他迎着月光,雨過天青色的衣袂隨風獵獵,飄然若舉,挺拔如三春垂楊,峻潔如風中翠竹,溫潤如清溪美玉。

那隻揚起的手掌,也如羊脂玉雕成一般,帶着令人迷醉的色彩。

掌心中一粒並不圓潤的珠子暗沉無光,在那完美的手掌中,平淡無奇。

“師兄,這是……”慕清妍真的不明白,段隨雲深夜不睡爲的竟是這樣一粒珠子,但能讓他煞費心神的東西必會是凡品麼?

“這是黑魚內丹,”段隨雲笑得如朗月清風,眼角眉梢帶着遮掩不住的喜悅寬慰,“黑魚是西秦黑江特產,別處都沒有的,據說一粒黑魚內丹要耗費三百年光陰。”

慕清妍當然知道。宋國公府的藏書包羅萬象,她閒極無聊,無所不讀,而且越是左道旁門越是有興趣,有關黑魚的傳聞也是看到過的。黑魚只生活在黑水河西秦黑江一段,爲數不超過三百條,每一條都有百年以上壽命,是西秦乃至全九州大陸百姓都極愛惜的神魚。據說一百五十年以上的黑魚纔會結出內丹,二百年以上的便具有與人類同等的智慧,三百歲幾乎便已通神。

而且黑魚內丹也極有特色,初結內丹其大如鬥,其圓如球,七色炫彩奪人二目,隨着年齡的增加,內丹慢慢變小,顏色也依次變少變淡,成色最好的內丹形狀不規則,色澤暗淡,看起來平庸無奇,便和普通的石子沒有什麼分別。就如段隨雲掌心這顆一般。

黑魚內丹對於溫養身體、固本培元具有極好的功效,可避百毒,——當然,中毒之前佩戴黑魚內丹自然可以百毒不侵,中毒之後卻不管多麼厲害的毒藥都可以保證中毒者不會立刻致死,並慢慢將深入臟腑的毒素逼至肌骨,再至肉裡,後至髮膚,最終消弭,只是耗時漫長並且過程痛苦也就是了。

黑魚內丹成色越好其功效便越顯著。而初初結成的內丹大概只有觀賞價值。三百年以上的黑魚幾乎絕跡,所以這絕佳內丹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據說黑市裡一粒三百歲黑魚的內丹叫價數十萬兩黃金,還是有價無市。

不過販賣黑魚內丹是冒着極大風險的,一旦被朝廷得知可是戶滅九族的罪名。因爲,誰都知道,黑魚是全九州的神魚,只可供奉,不可獵殺。

看着她充滿震驚和不可思議的眉目,段隨雲笑得更加深刻:“青弟,這是三年前我來西秦,偶然落水——我那時不會水,直接沉到了江底,被打撈上來的時候懷中竟藏了這樣一粒黑魚內丹。救我的漁翁言道,歷來黑魚內丹只贈有緣人,便是龍子鳳孫沒有緣分也是得不來的,所以我便收了。後來本想轉贈給恩師,可是恩師卻不肯要。如今我把它送給你,算是你的生辰禮物,”他擡頭看了看天,“已經過了子時,已算是四月十二了,這禮物送的時辰剛剛好。”

慕清妍心中震動,他雖說得輕描淡寫,但她知道他必是歷盡兇險才得了這小小的內丹,——黑魚雖被奉爲神魚,卻並非善類,其性兇殘,是奉行弱肉強食的一種族羣,其族羣內母魚數量極少,爲了爭奪配偶,成年公黑魚相互廝殺,不死不休,最終勝利者才能抱得美魚歸,而母黑魚受孕之後便不能進食,所以產下幼魚後已是飢餓難耐,便會就近捕食幼魚,這也是黑魚數量始終不能增加的原因之一。

大概再過幾百年,一千年,這種莫名其妙的魚類便會絕跡了吧。

她實在不能理解,各國爲什麼要把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魚類視爲“神魚”,難道只因爲它們渾身都是寶麼?

“不……”她沒有猶豫,立刻拒絕,“這東西得來不易,且是天定緣分,我怎好奪人所愛?”

“你需要它,”段隨雲抿了抿脣,垂下眼瞼遮蔽了眼底的受傷,拉過她的手將珠子按進她掌心,快速鬆開手,“一知道你中了修羅花之毒,我便傳回消息讓人送來,只是出了些小小意外,所以才送來的晚了些。有了它即便我們不能及時找到仙靈草,大概也能抑制一些毒性發作。”

慕清妍把黑魚內丹託在掌心裡仔細端詳了半晌,忽然一笑:“好,師兄盛情,小妹便領了。如今有了這件寶物,那仙靈草不要也罷。我們還是……”

“不,”段隨雲斬釘截鐵地道,臉上帶上了平常所沒有的凝重,“黑魚內丹能解百毒畢竟只是傳說,況且就算傳說是真的,它雖然會逐步驅除你體內的毒素,但是畢竟速度極慢,過程也極痛苦,總沒有仙靈草對症下藥來得快。你也不希望恩師和師母看到你受苦吧?”

慕清妍默默思量半晌,終於點頭道:“好,師兄言之有理,就按你說的辦。”

見她改變主意,段隨雲這才鬆了一口氣,含了溫和笑意道:“青弟,你也倦了,回去歇着吧。”

慕清妍點了點頭,答應一聲,慢慢轉身。

四野靜悄悄的,只有不知名的草蟲低低的唧唧啾啾,耳邊傳來一聲極低的明顯刻意壓抑的吸氣聲,慕清妍立刻轉回身,便看到段隨雲急忙將一隻左手背到身後。她這纔想起來,方纔自見面起,他就沒有給自己看到過他的左手。思及他是那種泰山崩於前也不會色變的人,心中一沉,更不思索,快步走過去道:“把你的左手給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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