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蓉並不否認,只是冷笑:“他見了木華瞻又是怎樣情形?他就不無恥了?”
——他邂逅了她的綠腰舞;她驚豔了他的越人歌。在繡蓉來看,正是天意公允。
事情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另一個巴掌名字叫做鄂容與。
鄂君容與,光聽名字已教她神醉。她曾想象《越人歌》中的越鄂君該當是怎樣的形容舉止,而他,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像“他”。他乘坐着一葉扁舟卻沒有放歌——他又何須放歌?他本身已是那支歌!他眉梢眼角的神采,溫文爾雅的語措,端坐把盞的倜儻風度……無一不是她的所夢所想!“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所以當他伸出雙手遞上自己的邀請時,她怎能拒絕——從江陵去到潯陽算得什麼?就算去到海角天涯她也相隨不輟!
他帶她來的地方叫作“苾園”,他們休憩在苾園的“萍瑞榭”。——昔時楚昭王渡江而得萍實,王大怪使問孔子,答曰,此乃祥瑞,惟霸者能獲之;剖而食之甘甜如蜜。兩人不約而同道破來歷,既而相視一笑。
萍瑞榭四周種了梅樹,寒梅着花待放;臺榭向外延伸到一頃碧水中,池水脈脈,有溝渠與江水相接。楹聯上書寫有李太白的《淥水曲》:
淥水明秋日,南湖採白萍。荷花嬌欲語,愁殺盪舟人。
想必這夏秋時日的水塘定是栽滿了綠荷紅菡萏,而現下的池中只餘了一派幽碧,綠得一些妖異撩人。看來這園的主人不愛那殘荷聽雨的景緻,把滿塘的枯梗黃葉拔了個乾乾淨淨。想到會心處,二人又是一笑。
他的一舉一動、一行一止是如此契合着她的心中所待,一切如此遂意。簡直,他就是上天專爲自己設訂的禮物!真不知上天何時開始如此厚待她?
上天怎會如此厚待她?自卑成習的繡蓉打死不信自己能有這般好的氣運!——果然不出三天,她的“越鄂君”就被人做成了“人彘”!
當有人向她“秘魔傳音”時,她知道自己不能繼續在榻上“躺以待斃”。那夜她尋找傳音的源頭,卻在拂曉的江頭得遇了鄂君,遇得突然,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跟小蔣處得一些時日,她也染上了人生苦短、且顧當下的毛病。
可如繡蓉這般的人兒,每於恩愛樂極之處就不免生出幾絲憂慮來:
比如,他有一個銅扳指,整日價套拇指上、一時一刻也捨不得摘下,還會小心地避開她的觸碰——她覺得裡面暗藏機括…會不會按下就射出絕命毒針?瞧看得久了,在他明淨的眸子裡會捕到半分不甚自然的恐慌……再比如,在他貼身的錦囊裡裝了一粒不起眼的丸藥……
那她——
那晚他突然就找不見了……
哼,果然、果然!
她悲憤難抑、她就該當機立斷的!可是那夜,她翻遍了苾園的角角落落也沒能揪出他。
直到…同樣是天色將曉,一個東西從後面的角門極度艱難地蠕進萍瑞榭……
她腦海裡迸出兩個字:人彘!
——何須糾結反覆?原來她早已沒機會了。心肺脾胃、一時冷氣全透,她的身體就這般軟綿綿地癱了下去:
名花豔色堪摧藏;但,忍可如斯作踐、侵凌?——然後小蔣就進來了!那一霎,她深疑是他所爲!可他的表情一如她的震驚、不像裝出來的:不是小蔣。
發叔說,這正是天理昭彰,只可惜教那淫婦逃過一劫!
繡蓉說,木華瞻死得也大好,果然老天爺公正得緊啊!
苾園萍瑞榭的對過,有一方
觀景亭,它也緊旁流水之側,取名就叫“淥波”。
小蔣來時淥波亭中已有人等候,宋韞亦躬身而退。亭中之人衣着不甚華貴,年紀也比小蔣相彷彿,只鬢髮之中偶雜了幾縷銀絲;身前擺放了白水和綠酒。他坐等他前來,話不出、身未動,卻自有一種莫名的東西沁上小蔣心頭,告訴他就是這個人!
小蔣:“你就是青萍客?”
坐對面的人點頭。
“華瞻姑娘之逝,是不是閣下的手筆?”這是小蔣的第二個問題。只是他才欲問,青萍客先開口了,內容有些意外:
“當我還活着的時候,我有個未婚妻,我視她爲此生的珍愛。”他頓了頓,繼續說:“她叫水中花,迷夢一樣的名字,不是麼?”
在古代“花”“華”二字不甚分別,小蔣下意識地期待起二人的關聯、又生怕二人牽連之甚,他明知華瞻姑娘已逝還是心中惴惴,真是怪哉莫名。“是挺怪的名字。聽起就沒甚誠意。”小蔣說。
“我也說此名不祥,她說‘那你起一個麼,你愛叫我什麼,我便叫什麼。’”青萍客回憶着說。
“我們相戀了,我有意娶她爲妻,但是她的身份跟我的家世算不得門當戶對——卻也不打緊,我來扛着;至於她的過往,她沒有多說,但當時我想,如她這般單純柔弱的女子,定是受了那負心的男子的欺侮——我就想着把那個男人挖出來,交由她任殺任剮。於是我派人去找尋,他居然花了近一個月,回來後還跟我說沒找到!”
小蔣再忍不住了:這個也是好找的麼?你要真想知道就該直接問你那未過門的婆娘纔對!“是你的路子不對頭!”小蔣莞爾。
青萍客繼續:“我也是奇怪,難道鶉首已經不堪一用了麼?”他的語調不高,卻是氣勢逼人。
小蔣突然笑不出了,只因他知道“鶉首”。“鶉首”亦洞隱門十二冥司使之一,冥司使的武功不無深有造詣;而他們更是全江湖中最優秀的細作,找人乃他們的看家本事了——小蔣雖然武功上可與他們敵三、敵四,但此探信尋人一節,實在是甘心情願地俯首服輸:他們要找尋一個人,死活哪可論得、就算是肢解焚屍他們也能給拾回骨節來!
“我一氣之下又派出了六個冥司使,集七人之力,歷兩個月零一天又三個時辰,終於才把我這未婚妻的老底全翻了出來。”他苦笑。
七位冥司尊使、兩個月的時間,這個未婚妻的前男人究竟是躲藏到了海底還是…絕不僅僅是這一個!小蔣卻問道:“你是鐸小公?”因爲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調動超過六名冥司使,即使他傾盡敵國之富——除了他們的“尊上”、鐸小公。
儘管青萍客即爲鐸小公這件事並非他的意料之外,但當鐸小公承認之時,他心中還是不禁一動。
可是鐸小公跟他講此何爲?聽來這支神秘的水中花似乎與他的華瞻姑娘干係不大,小蔣笑:“可別告訴我三年前閣下的死訊傳遍江湖是因爲了這位未婚妻的緣故!”
鐸小公冷着臉道了一句“見笑”。
小蔣安慰他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亦人之常情!只是…不已經揭出老底了麼?如何還又栽了?”
傳言鐸小公聰明絕頂,胸藏千萬條計策殺人於無形。——如何還又栽了?
這是他所不願爲外人道的。
世事成敗一局棋;他年逾總角就開始了布棋設局、一局再一局:
江湖中樁樁風雲變換,他是隱於幕後那隻強不可摧的推手;一連番的風雲變換,終於鑄就鐸小公的不世威名。沒人敢去撼這隻手,是強不可窺的黑暗。
可這些都是
黑暗,是見不得光的,他畢生的事業。
一個騙局緊接着又一個的騙局,規籌並掌控着這些個騙局:欺騙、謀殺、離間、傾覆……
他本身也是見不得光的——
他有着顯赫的家世,卻沒有光彩的出身;
他是母親與情夫,父親與外婦生下的孩子。
他的生命,就是私通與背叛的果實。
他的出世,就夾帶了一個天大的謊言:他本是雙生兒,而父母卻向世界宣稱他是獨子。
這是不是他與生而來的宿命?
也是否正因此,他自小便對謊言與欺騙有着超越常人的敏銳。
也是否正因此,他才能一步一步、年紀輕輕坐定暗道的第一把交椅。
——寧不知,他或許是這普天之下最憎惡暗地交易的人!而這,恐怕是那些永遠大搖大擺地活動在陽光下的人所無法可想的:
在他們是何等地理所當然,而在他卻是恆永地可望而不可即!
如果這是宿命,那麼他恨這個宿命;他鐸小公不愛認命,他要更變這個宿命。
由是,他更加地渴望一份純粹的愛能夠照亮陰暗中的自己。這份渴望之渴,是遠超常人千倍、萬倍的:
一生一世一雙人,不欺、不詐,永不相負。
爲了這個渴望,他玩了這輩子最瘋狂的遊戲:捧出自己的心,交到她的身前。
他也知道他是瘋了。
可是,又如何呢?——便去瘋吧,一生僅此一次。
千萬年的沉寂遭逢一次白駒過隙的生命;
百十年的守候等到一朝曇花一現的愛情。
瘋一次,又如何?
只是……
那窣窣然墜落下的點點光斑,也是虛假和欺騙。
她如果作假,是騙不過他的,虛假的情意是無法在鐸小公的眼眸中逃脫遁形的;她能騙過他,是因爲她本身就是假的,如其名,水中花。
——這實在不啻於丟給溺水之人一根木頭,待他死死抓住之後,才發現那其實是一根鐵杵!
他有千千萬萬種的計策籌措,但這一次,他選擇棄置不顧:這是他平生僅有的一次真愛啊,她可以那來踐踏——可他,又怎麼能夠?
最摯誠的愛,當以最光明的方式作結:
那一日,烈日麗天,熱毒的光正合照破一切的謊言、掃除一切的污穢!
可笑地,望着他仗劍而來是,她竟然一些個不知所措——她還真想能騙他一輩子麼?而後,她笑了。
他說:“鐸某不才,請教南陛下的高招!”
往事如煙塵,鐸小公答了四個字:“她是南罌。”
小蔣:“哦…怪不得你死了,誰沾了南陛下誰就得死,江湖規矩原也如此!”
——這算哪門子搞扯的江湖規矩?
但無一例外,那些跟南罌有過沾染的男人一個個都死了。
南罌此習,大約是自冉入雲起、積養而成的,其後一脈相承,雷打不動:
情動之初一心一意,兩廂偕好;每次又必當有終(死)。
曾有位叫劉儉摩少年劍客因爲劍術卓異、人品清俊被南陛下招致內帷,待至情愛衰弛,南罌既動殺心。劉劍俠的劍術卓異乃是對照了一般武人而言,決不是南陛下……他胸中盤算:南罌之所以對自己的男人必殺之而後快,想是憂心他們日後移情她人。於萬般無奈之下竟然揮劍自宮,以示不渝——
可他,還是死了。
果然朱顏可以隕,而規矩不可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