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景煊正對着銅鏡比試一條新裙子,韋春齡走了進來。小鉤子看到她,便自覺地跑去外面守着,讓兩個人好換衣服。
韋景煊戀戀不捨地對着鏡子又看了會兒,想要換衣,卻瞥到韋春齡跟石像一般,叉着雙腿,坐在牀沿上發呆。
韋景煊忙問:“你怎麼了?”
韋春齡目光呆滯:“我怕是不好了。”
韋景煊扔掉手裡新裙子,撲到她身邊:“你生病了?”
韋春齡呆呆地看着他:“爹要把我嫁給他的手下。”
“什麼!可是,可是你還小啊!”韋景煊大急,忽然又想起一事,說,“爹要把你嫁給他哪個手下?是不是侯英廷?”
韋春齡驚訝:“你怎麼知道?”
韋景煊有幾次偷聽到韋守中和他母親談起侯英廷的事,說這人雖然出身不好,但很是精明能幹。他曾在劉永福黑旗軍中服役,深受劉將軍賞識,黑旗軍被朝廷裁撤後,他不肯退役,帶一幫軍中兄弟拿了號衣和槍械,繼續在中越邊界活動。因他們一不打劫中國人,二不打劫窮苦人,三不打劫鄰近人,目標主要對準了法國侵略軍,所以得了個“義匪”的稱號。他後來歸順清廷,由大臣蘇元春推薦給韋守中,韋守中把他帶來廣西剿匪。侯英廷在綠林中人緣不錯,很多時候,靠着他的遊說,不費一兵一卒,便成功將盜匪招安。韋守中談起此人便滿嘴誇獎,有一次他對莫靜蘭說:“景煊以後身邊有這人在,我就安心了,就怕留不住他。”
韋春齡談到嫁人之事,韋景煊腦中電光火石一閃,就想到此人,竟然一猜即中。
小鉤子持着盞燈,在外面走廊上放風。她聽到韋景煊的大叫,心中好奇,便把燈放在地上,耳朵貼到門上去聽。
沒聽多久,身後便有人說話:“誰把燈擱地上了?”
小鉤子聽出是莫靜姝的聲音,嚇了一跳,忙大聲說:“夫人來啦!”
莫靜姝皺皺眉:“小鉤子?你鬼鬼祟祟地又在做什麼?小姐和小少爺呢?”
小鉤子結結巴巴地說:“小少爺剛……剛陪老爺喝完酒回來,大……大概睡了。”
“你讓開!”
小鉤子沒辦法,往邊上讓了讓。
莫靜姝進屋,見韋春齡牀頭燈亮着,她人已經鑽到被窩中去了。
兩個孩子在十歲以前,一直是同屋同牀而眠。十歲以後,韋守中要求他們分房。但韋景煊分房頭一天晚上,就做噩夢醒來,見姐姐不在身旁,便大哭大鬧,以後每夜,他趁人不注意,也要溜去韋春齡牀上躺着。兩位莫夫人想盡辦法,也制止不住孩子們的胡鬧,只得先仍讓他們睡一間房,但要求他們各睡自己的牀,且牀與牀間,晚上用簾子隔開。
莫靜姝看過韋春齡後,拉開簾子,過去看韋景煊。韋景煊牀頭燈暗着,他也進被窩睡了。
莫靜姝還未走到他近前,沖鼻就聞到一股酒氣。她伸手搭了搭韋景煊的額頭,抱怨說:“孩子這麼小,讓他喝什麼酒?”韋景煊閉着眼睛,“嗚”了一聲。
莫靜姝替韋景煊掖了掖被子,就走了。
她一走,韋景煊和韋春齡立馬跳下牀,換到自己真正的牀上。
韋景煊想要跟姐姐繼續說話,被韋春齡一揮手:“我今天累了,有什麼明天再說。”他只得作罷。
韋春齡雖然煩惱,但頭着枕即睡。
韋景煊卻翻來覆去,滿腦子充斥着毀掉姐姐姻緣的法子。
他一直以爲他們還小,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和韋春齡會被迫分開。他一想到白天在家看不到姐姐人,聽不到她利落的話語和爽朗的笑聲;晚上做夢驚醒也無法找她安慰,他的心上就好像被人戳了一刀,疼得懵了。
他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艱難地度過了一個晚上。他聽到隔簾傳來韋春齡一聲綿長而慵懶的呻/吟,知道這是她醒來的前兆。
五分鐘後,韋景煊赤腳來到韋春齡牀邊,適逢她從回魂覺中醒來,看到他,便揉着眼睛,想要起來。
韋景煊按住她,自己掀開她被子,鑽了進去。
韋春齡說:“你怎麼冷冰冰的?”
韋景煊縮成一團,把自己的雙腳踩在她大腿上取暖。他說:“我想了三個法子,或者可以助你逃婚。”
韋春齡打了個哈欠,重又閉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說:“說來聽聽。”
“第一個法子,我們找到侯英廷這人的錯處,告訴我媽或者大姨,讓她們勸說爹爹,打消他的念頭。這個法子如果不行,我們用第二個法子,你假裝尋死,逼爹爹放棄這念頭。這個法子如果也不行……喂,你又睡着了?”
“沒有,說下去,第三個法子怎樣?”
“第三個法子,爹爹若實在不肯放棄他的荒唐念頭,那我們只好叫侯英廷自己知難而退。”
韋春齡睜開雙眼:“第三個法子,你再具體說說。”
兩人頭碰頭,正要商討細節,門一開,莫靜姝帶着祝嬤嬤走了進來。
韋景煊連忙鑽出姐姐被子,想要逃走,已經晚了。
莫靜姝這位土司後代腳步迅捷,臂力剛猛,一把拎起韋景煊就打他屁股:“我說過什麼來着?再叫我看見你鑽姐姐的牀,就打爛你的屁股……”
韋景煊殺豬一樣尖叫:“我不敢,我再不敢了!”
祝嬤嬤忙關上門,勸說:“夫人快別打了,嚷嚷出去,對小姐好啊?”
韋春齡也說:“多大點事?一早過來就鬧得雞飛狗跳的。”
莫靜姝放下韋景煊,氣說:“倒還是我的錯囉?說了多少次,怎麼就改不掉?”
韋景煊哭說:“我被窩冷,春兒的暖。”
莫靜姝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們,但外人不知道。你們男女有別,這麼大了還往一個被窩裡鑽,到時候別人議論,你們爹又要怪我。”
她今日一早來找女兒有事,不想和韋景煊多糾纏,把他交給祝嬤嬤帶出去管教。
祝嬤嬤領着韋景煊走了。莫靜姝看他們離開,搖了搖頭,然後對女兒說:“景煊不懂事,你以後多教導着他點。他是男孩子,無所謂。你一個女孩子,怎麼也不知好好愛護自己的名聲?”
韋春齡不耐地說:“行了行了,清者自清,你找我什麼事?”
莫靜姝眯眼看看她。面對韋春齡,她有時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她有兩個女兒,一個性格溫柔美好;一個則硬邦邦的像凍住的麪疙瘩。不過這次她想:“她心情不好,多半是景煊和她說了什麼。”
她問女兒:“景煊剛纔鬼鬼祟祟地跟你說了什麼?”
韋春齡沒好氣地說:“他說爹要把我嫁給他手下一個軍隊統領。”
莫靜姝暗暗點頭,想果然如此。她問:“那他把侯統領的情況跟你說了沒有?”
“說了。”
“你覺得怎樣?”
韋春齡沒料到這麼快就要用上她和韋景煊想好的第一個法子了。她說:“我才十三歲,侯統領比我大十五歲。而且他以前當過土匪,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萬一他以後過得不順心,又跑回去佔山爲王了,難道我也跟着他去當山大王夫人嗎?”
莫靜姝“噗嗤”一笑,隨即斂容:“這是瞎擔心,有你爹在,他怎麼着也不會丟掉飯碗。聽你爹說,侯統領長得一表人才……”
韋春齡回想了下侯英廷的長相,似乎確實當得起“一表人才”這四字。但她對男人的美醜向少在意,醜如劉墉也好,美如和珅也罷,在她眼中都大同小異。她只知道自己正待展翅高飛,若嫁給侯英廷或任何一個人,無異於陷入鳥籠,從此不得自由,所以她纔不要嫁人。
韋春齡毫無所動,冷冷地說:“可他還是個土匪。”
莫靜姝嘆了口氣:“這倒是。其實,我也沒想到你爹會突然提出把你嫁給他。”
韋春齡一聽母親口氣,心裡不由得燃起一絲希望,斬釘截鐵地又加了一句:“總之,我不嫁他!”
莫靜姝打探了女兒的口風后,就跑去和韋守中商量。
韋春齡等待她的再次到來,但左等,右等,也沒見她人影。
韋景煊早上被祝嬤嬤領出去,到下午纔回來。他吃飽了肚皮,又帶了一包餈粑回來給韋春齡。
兩人照舊躲到假山石洞中,韋春齡邊吃餈粑,邊將早上和莫靜姝的對話告訴了弟弟。
韋景煊說:“爹爹把你嫁給那人,是想留住他,單憑一件爹已知道的事實,恐怕不足以動搖他的決心。”
韋春齡滿口芝麻桂花香,她點頭說:“我也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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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韋守中在莫靜蘭房中,脫了衣服讓她給自己貼泰山黑膏藥。剛貼了兩張,就聽到外面“蹬蹬蹬”的腳步聲,韋景煊一下子推門闖了進來。韋守中夫婦看到他一愣。他也怔了怔,隨即說:“大事不好了。”
韋守中皺皺眉:“怎麼了?”
韋景煊說:“春兒不知爲了什麼事,剛剛上吊了。”莫靜蘭將手中膏藥扔到一邊,從牀上跳下來:“什麼!”韋景煊忙說,“不過幸好被小鉤子發現,及時救了下來。”
韋守中也下了牀,穿好衣服,和莫靜蘭、韋景煊一起去看女兒。
那間屋裡已經來了好些人。莫靜姝一臉哀愁地坐在女兒牀邊,握着她一隻手。韋春齡閉眼躺在牀上,雪白的脖子上觸目驚心一道紅痕。
莫靜姝看到韋守中來了,忙站起來。其她人也噤了聲。
韋守中沉着臉看了女兒一眼,問說:“她沒事吧?”
莫靜姝有些哀怨地說:“性命倒是無礙,但我怕她醒來後,不肯甘休。唉,她跟我說她不想嫁……”
韋守中冷冷地打斷她說:“性命保住了就行,派人好好看着她。再有,這事若傳出去半句,我叫那多嘴多舌的人再說不了話!”
說完他把莫靜姝叫到隔壁,狠狠地說了她一頓,斥責她教女無方。
韋景煊把耳朵貼在牆壁上,隱約聽到韋守中的話,心中不平,嘟囔說:“女兒快死了,他一點不心疼,反怪人沒教育好,難道春兒僅是他官場交易的貨物嗎?”莫靜蘭從旁拉拉他袖子,叫他別多話。
韋景煊本還想求莫靜蘭勸說父親,見到他對莫靜姝的陣仗,也就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