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翌日, 元策啓程前往長安,姜稚衣照他交代,在他走後離開沈府, 搬入姑臧城中一座記於她名下的新宅,取名爲“瑤光園”。
看在元策臨行承諾以後年年除夕都陪她過的份上, 姜稚衣在等他回來的日子裡打理起兩人的新家, 每天張羅着忙進忙出, 從年內忙到年外。
入長安前夜,城外湖心小築。元策與齊延面對面坐在小室內,中間隔了一方棋局。
那日齊延在密信裡提出了與他合作的意願, 說自二皇子聯合河東謀反以來,朝局平衡打破,天子戒心始終難消,故而罷黜前太子之後,拖延至今仍未立新儲, 既然兩人同樣無法再等下去,不如合作改變現狀。
元策此行來長安本就是計劃與齊延合作, 既然不謀而合,倒省去他諸多口舌。
齊延打量着對面的元策:“沈少將軍單刀赴會,好膽識。”
“殿下此言差矣,”元策撐膝而坐,“入不了宮門的武器不過廢銅爛鐵,沈某此行連刀也未曾帶。”
齊延一笑:“可惜從前不曾與沈少將軍相交,否則我當引沈少將軍爲知己。”笑過後收斂神色,“沈少將軍進宮此行註定手無寸鐵, 打算如何脫身?”
元策一扯嘴角:“我手無寸鐵,要殺我的人總得有刀。”
兩人在對視間從彼此眼底看見了共識。
天子驚夢之症久久未愈, 如今神志越發不清醒,不論白天黑夜身邊皆有大批心腹守衛,絕沒有人能夠拿着兵刃接近天子一分一毫,除非——
興武帝此番沒有拿捏到元策明面上的錯處,是以商議對西策略爲由召元策入宮,即便要殺元策也不可在外公然而爲,否則人心難平,帝位難穩,因而興武帝多半將在內殿與元策會面。
齊延:“我與沈少將軍都不願走二哥與河東的老路,令麾下將士及無辜軍民流血犧牲,此局註定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如今沈少將軍在明衝鋒陷陣,我便盡力在暗爲沈少將軍鋪路善後。”
元策掀眼看向齊延:“我如何相信殿下?”
齊延垂眼一笑:“於私,和親一事是我對永盈公主的虧欠,我無力爲她爭取的自由,沈少將軍給了她,我真心盼她餘生自由安寧。”
“於公,我不願見忠臣良將枉死,沈少將軍行軍打仗之能百年難得一遇,是爲良將,在終止和親一事上放棄永盈公主的計劃而選擇自己冒險,是忠誠於愛,最大程度令兩邦免於大規模戰火,是忠誠於仁,此行單槍匹馬不帶一兵一卒,是忠誠於義,在我眼裡,比起口口聲聲忠誠於某個姓氏,這樣的忠誠更有分量。既是忠臣良將,河西可以沒有沈這個姓氏,但不能沒有沈少將軍這個人。”
“自然,這些雖是實話,卻也是空口白話,所以——”齊延朝元策推去一個匣子,“這是我的印信,沈少將軍可檢驗真僞,確認是否與密信上所印一致,想必沈少將軍已將那封密信交給信任之人,倘若我食言,你的人將密信公開,我將自毀前程,待我齊氏皇室大亂,玄策軍亦可踏平長安。”
元策打開匣子,片刻後擡起眼:“成交。”
巍峨高聳的重檐廡殿頂,飛檐金龍盤踞,琉璃碧瓦粲然生輝。
漢白玉天階下,元策一身玄色翻領袍,披着晨曦站在那裡,張開雙臂接受着內侍的排查。
再次站在這座曾經想要與之一同毀滅的宮殿前,元策此刻竟然恍神地在想——
不知姜稚衣將新宅打理得如何了,說要給他闢一個演武場,說要建一座可以看雪的湖心亭,說要栽一片杏花林,想得挺多,忙得過來嗎?別是等他回家一樣也沒做成。
內侍輕輕拍打過元策的周身,確認並無兵械,笑着上前一引:“沈小將軍辛苦,請吧。”
元策回過神,掀袍擡靴,一步步走上天階。每往上一步,嗅見的殺氣便重一分。
上百名金吾衛,其中三十名重□□手。
一把重□□,一支箭就足夠穿透一個身無甲冑的人,三十把,一場攻城戰也用不了這個數量,老皇帝還是給足了他排場。
元策踩上最後一級天階,跨過殿門,餘光在兩側屏風一晃而過,對上龍座之上那雙威壓的眼。
“微臣參見陛下。”元策平靜上前,垂下眼拱手行禮。
興武帝沉沉的目光自上落下,沙啞的嗓音響起:“可知朕召你前來所爲何事?”
“可對西邏的政策本早有定論,朕原不必多此一舉,如今還要再議,你說,此事是誰之過?”
“微臣之過。”
“何過之有?”
元策擡起眼來:“微臣誅西邏使臣,取西邏二王子項上人頭,忤逆聖意,欺君犯上。”
興武帝死死盯住了元策,胸膛起伏着,豎起掌來,重重壓下。
殿門緩緩合攏,屏風轟然倒塌,兵甲嚓嚓聲裡,數十名金吾衛自屏風後狂涌而出,包圍而來。
前排□□手屈膝蹲下,三十把□□對準了包圍圈正中的元策。
“沈元策,朕本以爲……即便你心有反意,也不該是愚蠢到爲了一個女人,”興武帝自龍椅站了起來,被內侍扶着慢慢走下高臺,“爲了一個女人,身無甲冑,手無寸鐵站在這裡任人魚肉,沈家有子如此,不知沈節使在天有靈,作何感想?”
元策負手點頭:“原來陛下好奇這個。”
興武帝站定在包圍圈外,看着他風平浪靜的姿態,眯起眼,打下手勢。
三十名□□手齊齊發箭,下一瞬齊齊啞弦。
一衆□□手轟地一驚,興武帝霍然擡首。
滿殿失神一瞬,只見玄衣少年身形如電閃身而上,一把抽出一名金吾衛腰間橫刀:“既然陛下如此好奇,微臣這就送陛下去問問。”
一衆帶刀金吾衛慌忙拔刀圍上,興武帝被護持着倉皇往後退去。
不過一瞬,元策手起刀落,連殺三人,再奪一柄橫刀,反手握在左掌。
內侍慌張朝外喊道:“來人——快來人——護駕——!”
“陛下不必喊了,一刻鐘之內,無人會靠近您爲我編織的牢籠。”元策彎脣一笑,“不過,現在是您的牢籠了。”
興武帝瞳仁一縮,黃袍大袖下的雙手顫抖着痙攣起來:“你、你與朕的兒子……”
元策手執雙刀,橫刀一抹,刀光層疊,血濺三尺。
耳邊忽而回響起昨夜與齊延的對話——
“父皇對我信任有限,我無法全然控制皇宮,唯能做到——第一,在明日沈夫人被請進宮‘做客’之時保證她的安全,解沈少將軍後顧之憂,第二,架空內殿以外守備一刻鐘的時間,只要沈少將軍在一刻鐘裡殺出內殿,我便可助沈少將軍金蟬脫殼,事後也將保全長安沈府和河西沈府全府上下性命。”
“除了殿下說的,還有一件事需要殿下去做。”
“沈少將軍請說。”
“我在和親使團裡曾拿到金吾衛的重□□,知道如何損毀內裡機巧,令□□手發箭之前察覺不了端倪,我將圖紙交給殿下,請殿下替我解決這批□□,剩下的,一刻鐘,足夠了。”
……
血雨瓢潑,屠殺聲裡,內殿四面隔扇飛濺上一串又一串滾燙的血珠。
一波又一波衝殺的金吾衛應聲倒在血泊,堆疊在地上的屍首越來越多,越來越無處落腳,昔日威嚴的宮殿儼然成了一個狼藉的屠宰場。
元策一身單薄袍衫被鮮血浸透,有旁人的血,也有自己的,鏖戰過後身中數刀,卻仍長身屹立在大殿。
血腥氣四溢瀰漫,像是世間最振奮人心的味道,元策緩緩擡起一張鮮血淋漓的臉,一雙倒映着血色的眼緊緊盯住了上首黃袍加身的人。
興武帝五指慢慢扣緊刀柄,舉起了手邊的橫刀。
*
一刻鐘後,皇宮上下狼煙四起,禁軍出動,朝內殿團團圍攏而來。
齊延立於天階之上,目光牢牢盯住了內殿的大門。
殿門沉沉開啓,大殿之內屍橫遍地,血流如注。
背對殿門的玄衣少年一手握刀,一手拎着天子的頭顱,高高舉起。
殿外衆人驚駭至忘了動作,也忘了發聲。
待命的□□手列於殿前,將箭頭整齊劃一地對準了少年的背影。
齊延眼看着面前與沈元策身形一般無二的少年打出的手勢,輕輕閉上了眼,豎起手掌,往下一壓。
萬箭齊發,穿膛而過,少年直直倒下。
興武十三年,帝於皇宮內殿遭遇刺殺,皇四子以庶長子身份順位登基,是年,爲永寧元年。
史書載,沈元策,字讓之,大燁興武年間河西節度使之子,十五歲入河西玄策軍,十八歲率軍擊退北羯,連戰連勝之下直搗北羯王庭,火燒北羯王陵,自此初有戰神之名,十九歲平定河東叛亂,光復關內,誅首賊,封折衝侯,二十歲刺殺當朝天子,於及冠之年萬箭穿心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