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李答風坐在先前齊延坐過的位子上聽完姜稚衣的決定,確認道:“郡主是說——你想假意答應和親?”
姜稚衣點頭:“陛下不願與西邏開戰,不希望阿策哥哥再立軍功, 功高蓋主。與上次那封聖旨一樣,和親也是陛下順勢的試探, 倘若阿策哥哥接受, 陛下便沒理由發難, 倘若他拒絕,陛下如今草木皆兵,必認定他好戰喜功是爲謀反, 要趁他羽翼還未更加豐滿置他死地。而我在長安,阿策哥哥只有束手就擒。所以我必須先答應和親,離開長安。”
李答風點了點頭:“那麼郡主的意思是,等和親隊伍西行,經過河西, 你與少將軍會合再起兵?”
姜稚衣搖頭:“也不是,陛下定然設想過阿策哥哥攔截和親隊伍的可能, 所以我走得出長安,但我舅父和沈夫人都走不出長安。陛下知我重情,不可能拋下舅父。沈元策從前與繼母也感情甚篤,陛下不知沈元策換了人,同樣會牢牢看住沈夫人。”
“退一萬步說,就算阿策哥哥誰都不管,可當初河東也不敢師出無名,借旱災才起兵, 如今一個年少輕狂爲‘色’起兵,置母親生死於不顧, 打破兩邦和盟引戰的將軍會有人追隨和支持嗎?失道者寡助,到時候天下軍民,滿朝文武都會討伐玄策軍,眼下玄策軍又剛剛行軍數千裡打了個來回,精銳盡傷,尚未緩轉過來,陛下就是算準了,河西若在這個節骨眼起兵,朝廷在人心和兵力上都佔據優勢。那這樣一場仗,會有多少無辜的人犧牲?”
李答風皺起眉來:“既然不起兵,郡主還是要嫁進西邏,何來‘假意答應和親’一說?”
“這便是我與李軍醫商議的目的,我想問問,李軍醫手中可有假死的藥方?”
李答風目光一閃:“郡主想在西邏以假死之法脫身?”
姜稚衣鄭重點下頭去:“若我以和親公主的身份在西邏意外身死,便是西邏的罪過,接下來兩邦關係的主動權便掌握在我大燁手中,大燁無論選擇是和是戰,都可站在上風,至於我,阿策哥哥定能想辦法接應我。”
她知道元策不可能放棄她,即便她答應和親,他仍然毀天滅地都要爲她拼死搏殺,那麼不到最後一刻,她也不能放棄,哪怕是垂死,都要掙扎。
“郡主的計劃確實可行,只除了一點——這假死的藥方對身體必有損傷,而且一旦接應出了岔子,拖延太久,郡主很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有李軍醫在,身體有損,日後慢慢調養就是,僅僅是出意外才醒不過來,比起我舅父,沈夫人,那麼多玄策軍將士必死的結局,這已經是最划算的計劃了,不是嗎?”
李答風篤定搖頭:“即便如此,少將軍也不會同意。”
姜稚衣輕輕一笑:“李軍醫是這世上最好的醫士,只要你說這藥方不損傷身體,也無性命之憂,你的少將軍便會信你。”
……難怪他的少夫人鋪墊了這麼多緣由來說服他,原來在這兒等着他。
他以爲他今生只是攤上了一個不怕死的瘋子,沒想到是兩個。
中秋過後,朝會再議大燁與西邏和親一事。
清晨,瑤光閣內,姜稚衣站在妝臺前,輕輕打開了那隻盛裝嫁衣的衣匣。
火紅的雲錦嫁衣織金繡彩,一針一線繡成的龍鳳紋樣栩栩如真,絲絲縷縷光華流轉。
身後,永恩侯和寶嘉眼看她小心翼翼觸摸上嫁衣的繡紋,不忍地別開頭去。
中秋團圓夜,她已將計劃告訴舅父和寶嘉阿姊,在李答風絕不會傷到郡主一分一毫的承諾下,舅父別無萬全之策,只能答應下來。
“驚蟄,替我穿上嫁衣吧。”姜稚衣輕聲說。
“此去過後,世間再無永盈郡主,這最後一面總要轟烈些,讓滿朝文武都記住這一刻。”
鳳冠霞帔件件上身,姜稚衣坐在妝鏡前,點上花鈿,抿上脣脂,望着鏡中人的模樣,問道:“寶嘉阿姊,我好看嗎?”
寶嘉從鏡中看她眉若遠山,鼻似瓊瑤,朱脣貝齒,般般入畫,一雙秋水盈盈的眼底盛着笑意。
“好看,阿姊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新娘子。”寶嘉忍着淚答。
姜稚衣笑起來,對鏡靜靜看了會兒,斂色起身,端着手朝外走去。
皇宮,金鑾殿之上,以裴相爲首的一多半朝臣竭力反對和親,剩下的朝臣裡,有人看清聖心,決定順從聖意,與裴相等人爭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有人知曉這件事的根本是天子與河西的矛盾,決定明哲保身,緘默不言,有人當着牆頭草,風吹兩邊倒。
底下爭論不休,興武帝以手掌額,看似十分頭疼。
齊延站在一衆朝臣的最前方,爲原本應當毫無疑問的決策需要一議再議而閉上了眼睛。
忽聽內侍扯起一嗓子:“永盈郡主到——!”
整座大殿瞬間鴉雀無聲,興武帝擡起眼來,一衆朝臣跟着驀然轉身回頭。
秋日金輝下,少女一襲如火嫁衣燦若紅霞,曳地的裙裾逶迤着一步步走上莊嚴肅穆的漢白玉天階,頭頂金鳳冠寶石璀璨,流蘇垂墜,肩頭七色霞帔流光溢彩,宛若神妃仙子般明豔熱烈。
驚豔震動一剎,所有人好像都明白了少女的來意,下一剎,眼前場景忽轉,像看見大漠黃沙,駝鈴陣陣,少女坐在西行的喜轎中,吹着塞外的風霜,做着世間最蒼涼的新娘。
像一面畫面美好的銅鏡突然被打碎,金輝變殘陽,嫁衣變血衣,一時間,縱然是爲討好天子而贊同和親的人,心底也只剩下無盡的嘆息。
前方一身紫袍的裴相滿腔哀慟,幾要捶胸頓足,恨此身立於廟堂,無能殺至西邏,將分化他大燁的西邏二王子斬於劍下。
齊延盯着一步步走入大殿的新娘,咬緊牙關,齒根震顫。
這些年來,他從未後悔過走上這條路。起初只是想自保,想在宮裡說得上話,讓自己和母親不再受欺凌,後來走在這條路上,慢慢發現大燁有許多弊政,有許多皇祖父和父皇都做錯了的事,卻無人敢說,無人敢改,於是他拿起劍,更加努力地披荊斬棘,想要劈開那些腐朽的枯枝,讓新葉生長。
這一路走來,有過痛苦,有過黯然,卻從未有過回頭的時刻。
但在這一刻,當他第一次回頭看去,看見這條路的開端——
倘若在這條路的開端他沒有放棄這個姑娘,那麼她絕不會捲入天子和河西的鬥爭,絕不會在今日成爲兩邦博弈的犧牲品。
又或者如果他可以快一步,再快一步,只差一步……
齊延緊緊攥住雙拳,眼看姜稚衣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走到殿前,雙手交疊合攀於身前,行下肅拜大禮:“臣女與沈少將軍婚契已解,今願以自由之身,承德清公主之志,爲大燁遠赴西邏,以結兩邦之好。”
興武十二年八月,帝冊封永盈郡主爲永盈公主,令下嫁西邏,以鴻臚寺卿爲首,一衆僕婢侍衛,計三百餘人,於當月出使西域。
三個半月後,河西與西邏交界,虎陽關附近沙漠綠洲。
黃昏時分,鴻臚寺卿周正安張羅着一衆侍衛快快忙活起來,搭帳取暖。
寒冬臘月,西北之地霜雪覆蓋,行路艱難,每每太陽落山之前便需要停下歇腳,以免凍壞公主。
周正安出使之初,本以爲永盈公主必然嬌氣萬分,一路定要挑剔抱怨,卻不想時至今日車行三月多,無論馬車陷入雪地,還是大風颳壞帳篷,舟車勞頓,風沙肆虐之下,公主從未怨過一句,反倒安慰手忙腳亂的僕婢侍衛,需要拿主意決策之時也從不將責任推給他們,總說有什麼事她擔着。
遇到炭火不足的時候,公主聽說有人夜裡凍得起了熱,還將自己帳子裡的炭火分出來。
起先大家奉聖命走這麼一趟苦差事,誰都心不甘情不願,照顧公主也是擔心公主出了岔子丟掉小命,到後來人人打心底裡着緊公主,那是一眼也不能看公主受凍。
所幸公主身邊那位醫士醫術高超,公主有什麼頭疼腦熱,醫士一出手,總能很快藥到病除。
而且這河西地界許是與公主投緣,聽說今年是河西十數年來最暖的一個冬天。
天色漸暗,主帳裡炭火燒得正旺,姜稚衣擁着被衾,捧着熱茶坐在榻上,由驚蟄替她摁着額角,聽外頭人聲嘈雜,腳步紛亂,忙活着今夜的晚膳。
“驚蟄,再有一日,咱們就要出河西了吧。”姜稚衣出神着問。
姜稚衣肯定地點了點頭:“算他聽話。”
八月裡,她與元策相隔近兩千裡,又因時局緊張,通信危險,所以不曾彼此傳遞消息,但她相信她和元策如今的默契,他定然明白她答應和親的用心。
好在河西的確沒有傳出異動,元策也像認下了這個決定,風平浪靜之下,一切彷彿皆大歡喜。
後來她一路西行,直到進入河西地界,終於讓李答風找機會將密信送去姑臧,說明她的計劃,好讓元策千萬別輕舉妄動。
她這一路如此寬和待下,除了確實不忍這些人跟着她這倒黴公主受苦,也有別的目的——
只有拿住人心,她進入西邏以後的計劃纔好實施。
姜稚衣想到這裡輕輕嘆了口氣。
明明身在河西,可她是和親的公主,他是戍邊的將軍,兩人咫尺天涯不能見,比起先分隔兩千裡還難受。
而且離那個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計劃越近,她就越是不安。
姜稚衣喝着熱茶,想着想着起了些睏意。
шшш ★ttκΛ n ★co 周圍安靜得只有北風呼號的聲音,讓人好像身處在一座寒冬裡的、閉塞的暖窖,眼皮一點點眯了起來。
正當此時,姜稚衣忽然猛一個激靈驚醒。方纔外邊不還熱熱鬧鬧在張羅晚膳嗎?
姜稚衣愣愣擡起頭來:“驚蟄,外頭怎麼沒聲兒了?”
驚蟄側耳聽了聽:“許是大家怕吵着您歇息,放輕了聲吧。”
“那也不至於輕成這樣,你快去看看,可別是出了什麼事,遇到盜匪來劫親了吧!”姜稚衣擔心地說。
姜稚衣直起身子目送驚蟄出帳,卻在這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關頭,重新燃起方纔瞌睡的勁兒。
姜稚衣眼皮打着架,心底忽然涌上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都緊張成這樣了,怎麼還是忍不住犯困,她這是……
姜稚衣迷迷糊糊看了眼手裡捧着的熱茶,恍惚間回想起方纔驚蟄奇怪的反應。
若外頭沒了動靜,驚蟄應當比她先感到奇怪纔是。可驚蟄方纔卻是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
難道……
姜稚衣還沒來得及想到最終的那個答案,下一剎,茶盞咣噹一下掉落,身子一軟往前栽去,被迎面閃身而來的人一把接住,倒進他溫熱堅實的胸膛。
沉沉昏睡之際,一道三個多月以來,夜夜都能夢見的熟悉聲音在頭頂冷哼着響起——
“當初李家一家老小流放邊關,是我救了他們的命,李答風能被你策反,背叛我嗎?”
“就算他背叛我,你覺得我元策能甘心爲他人做嫁衣,讓你穿着這身喜服從我河西的關隘走進西邏?”
“公主金尊玉貴,只需要在意自己的裙角髒不髒,這瘋子,臣來當。”
姜稚衣拼命想要說話,拼命想要阻止他,氣力卻一點點消逝殆盡,只流下滾燙的熱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