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清觀出來, 永恩侯像一腳腳踩在棉絮上,魂不守舍地上了回城的馬車。
在馬車裡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可能。
先帝在位時, 之所以將一位宗室女封爲公主送去西邏和親,是因當年西邏與北羯夾擊着大燁的西北, 兩族時時襲擾大燁邊境, 以至大燁邊境線上大小戰事常年不斷, 面對雙重的軍事重壓,只能採取懷柔政策。
但如今,沈元策歷時三年帶兵重創北羯, 離經叛道到將北羯王族的祖墳都給燒了,北面的威脅已經不復存在。
既然沒有腹背受敵的危機,西邏與大燁的姻親也還維持着穩固,哪裡來的道理再派一位和親公主去西邏呢?
什麼宿世,什麼今生, 怕不是賣弄玄虛?
永恩侯在馬車裡搖了搖頭,還是覺得不可信, 一路皺眉深思着回城去,到了城門外,忽然聽見外頭一陣騷動,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永恩侯移開車窗朝外望去,見城門口一羣金吾衛正在清道,讓所有的行人馬車通通靠邊,不知有什麼要緊人物要進城或者出城。
一名金吾衛遠遠瞧見永恩侯府的馬車,匆匆上前, 朝永恩侯行了個禮:“侯爺,勞您在城門口稍候, 西邏使團此刻正要出城返西。”
正月時節,與大燁交好的各邦使節陸續進京朝貢,西邏人自然也在其中。聽說此行西邏王有個兒子也親自來了長安,說要趁此機會好好領略中原文化。就今日,宮裡還在設宴款待那位西邏王子,許多王公貴族都列席其中。
永恩侯驚訝道:“西邏使團纔來幾日,今日這宮宴都沒結束,怎麼這就回去了?”
“回侯爺的話,西邏王后突然病危,八百里急報剛剛送進宮中,西邏王子不得不提前返西了。”
像一道驚雷劈下,永恩侯一陣頭暈眼花地扶住了窗沿。
當今的西邏王后,正是十幾年前大燁送去的和親公主。
如今兩邦關係穩固,原本的確不必再派一位公主過去和親,但若是上一任和親公主突然亡故……
前腳剛卜的卦,後腳便出了這樣的消息,當真是命數,還是有人刻意設計?
該不會是沈元策得知西邏王后病危的消息,提早買通了太清觀的道長來哄騙他,好讓他點頭答應跟沈家的親事吧?
畢竟衣衣若可能嫁去西邏這等蠻荒之地,此生有去無回,嫁給沈元策都成了上乘之選!
“那急報是什麼時辰送到長安的?”永恩侯向金吾衛確認道。
三刻鐘前,他早已從太清觀離開。也就是說,張道長批命時,那八百里急報根本不曾抵達長安,在那之前,全長安無人會知道西邏王后病危的消息,不光沈元策,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買通道長。
難道大燁當真要再送出一位和親公主,難道這苦命之事當真會落到他家稚衣頭上……
若沒有這卦象,這麼多宗室女,怎麼想這事也不可能輪到一位外姓郡主。
馬車靠邊讓道,永恩侯揣着顆七上八下的心,驚疑不定地坐在車內。
直到踏踏馬蹄聲震響,一隊身着西域服飾的人馬從城中飛馳而出,如狂風過境般疾行向西。
永恩侯迎着飛沙走石探出窗外,眯縫着眼望向馬上那位西邏王子牛高馬大,虎背熊腰,彷彿一條腿就能把他家稚衣壓成肉泥的模樣——
“快——!”永恩侯顫抖着深深提起一口氣,擡手按住心口,朝門外車伕道,“快去沈府!”
沈府東院,穆新鴻向元策回報完西邏來的急報,緊皺着眉頭道:“西邏王后病危,這姻親雖不至於立馬破裂,但爲防西面異動,您必然要比計劃提早離開長安了。”
“眼下鍾家的貪污案如何判處還在爭論之中,看來是有人想要保下鍾家,在朝堂上推波助瀾,恐怕當真如您所料,聖上不會判處康樂伯死罪,咱們要爲大公子報仇還得另尋他法……”
“郡主這隱患又隨時可能要了沈家上下、還有玄策軍這麼多弟兄的性命,現如今永恩侯不肯鬆口應下您與郡主的親事,您這八字合得也不順利……”
因西邏突如其來的變故,這一樁樁事變得越發緊迫,穆新鴻一個頭兩個大,甚至想問出一句,當真只有迎娶郡主這一條路嗎?殺是殺不得……實在不行,你倆能私奔不?
元策雙手交握,擱在書案上,摩挲着指腹靜坐了會兒:“把合好的八字改寫成吉婚,拿給我。”
雖然少將軍不信這些,但郡主如今視少將軍若寶,倘若知道這姻緣克少將軍,很可能自己就先不肯嫁了,這八字合出來的結果自然需要令她安心。
穆新鴻立馬去辦,片刻後,拿了一封新的批命書回來。
元策接過來收入衣襟,起身走出府門,掀袍上馬,朝永恩侯府揚鞭而去。
打馬至半途,迎面正遇上侯府的馬車緊趕慢趕着駛來。
狹路相逢,元策一勒繮繩,對面馬車也籲地停下。
車伕回頭朝裡說了句什麼,永恩侯移門探身出來。
元策翻身下馬上前,開門見山:“侯爺,我想與您談談——”
永恩侯一豎掌:“不必談了,這門親事,我同意了!”
兩刻鐘後,瑤光閣,永恩侯領着元策到了姜稚衣寢間門口,見隔扇闔攏着,擡手叩了叩門。
很快有人輕手輕腳移開門,裡頭穀雨一看門外兩人,意外道:“侯爺,沈少將軍。”
永恩侯:“衣衣呢,還躺在牀上裝病?”
“已經沒在裝……”穀雨一頓,“本來也沒在裝的,侯爺,郡主昨夜爲親事輾轉反側,一夜無眠,的確沒歇好,這會兒真的在午睡呢。”
穀雨立馬讓開門,請兩人進。
兩人跨過門檻,同時放輕了步子。永恩侯壓着靴尖看了眼元策,朝他瞥去個尚算滿意的眼神。
走到榻邊,發現姜稚衣當真睡熟了,不過眉頭緊鎖,看來睡夢中也還在操心親事,不如叫醒了,讓她聽過好消息再睡。
永恩侯彎下腰,輕拍了拍她的肩頭:“衣衣?”
姜稚衣像驚了一跳,人微微一顫,緩緩睜開眼皮,第一眼看見近處的舅父,第二眼看見稍遠一些的元策,目光一動,嚇到了似的,一下子從榻上爬起來往後縮去,一把拉高了被衾。
永恩侯也是一滯,愣愣回頭看了看元策,又看回姜稚衣:“怎麼了,衣衣?”
姜稚衣怔怔望着元策,歪着頭像在辨認什麼,目光一點點越漸震驚,驀地拿手一指他:“……舅父,他怎麼在我寢間!”
元策眼睛一眯,盯住了她驚異而警惕的眼神。
永恩侯:“舅父帶他過來的,舅父同意你們的親事了,讓他來與你報個喜。”
“親事?”姜稚衣半張着嘴,愣着神看了永恩侯好一會兒,又看向元策,低聲喃喃,“親事……”
元策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攥握成拳,僵持片刻,試探着擡起靴尖,慢慢走上前去。
走到榻沿,俯下身湊近了些看她:“睡糊塗了?”
姜稚衣遲鈍着,低下頭晃了晃暈沉的腦袋,像從什麼遙遠的、支離破碎的記憶裡抽離出來,重新擡起眼,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臉,眼底的陌生漸漸如潮水般退去:“……阿策哥哥?”
元策攥起的拳頭一點點鬆開,直起身來,擡手扯了下衣襟:“嗯。”
“怎麼了這是?睡得連口口聲聲非他不嫁的夫婿都不認得了?”永恩侯發笑。
姜稚衣對着元策眨了眨眼,回想起來,她方纔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裡她與阿策哥哥因爲一隻蛐蛐結下樑子,恨透了彼此,根本沒有絲毫你儂我儂的情意,夢裡那種討厭他、也被他討厭的感覺實在太真實了,真實到她差點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下一瞬,姜稚衣眼眶一紅,帶着哭腔撲上前來:“……嚇死我了!”
腰上一緊,元策低頭看了眼牢牢抱住他的姜稚衣,又看了眼被擠撞開去,傻在一旁的永恩侯。
“怎麼了?”元策輕咳一聲,看着永恩侯,慢慢擡高手,撫了撫懷裡人的發頂。
姜稚衣聲淚俱下,旁若無“舅”地哭訴:“我做了個噩夢,夢到你一點也不喜歡我,好討厭我……你對我好凶,一看見我就沒好話,你說我脾氣這麼大,肯定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
過分了,兄長。演紈絝就演紈絝,也不必演得這麼像,對姑娘家說這麼不中聽的話。
元策剛要開口,瞥見一旁永恩侯悻悻的眼神,張了嘴一頓。
永恩侯一臉“女大不中留”的嘆息,恨恨甩袖離去。
寢間只剩兩人,元策攬過姜稚衣的背脊輕拍了拍:“這不就要嫁出去了?”
姜稚衣淚眼朦朧地擡起眼來:“可是那個夢好真實,我都差點以爲夢裡纔是真的呢……”
……看來她的記憶當真在漸漸擺正,在這個危險的節骨眼,漸漸擺正。
元策垂下眼瞼,看着那雙純澈的眼睛,冷不丁的,穆新鴻提醒的聲音又響在耳邊。
看了她好一會兒,元策在榻沿坐下,拿指腹擦掉她臉頰的淚,默了默道:“夢都是相反的,我在你夢裡多討厭你,你醒來時,我便多心悅你。”
姜稚衣一愣,實在是第一次聽他說這麼好聽的話,眼睛都亮了亮:“當真?”
“當真。”
姜稚衣破涕爲笑:“那你夢裡對我這麼兇,其實一定好喜歡好喜歡我!”
“行了,一個夢而已,別想了,你舅父都走了。”
一看旁邊舅父早已不在,姜稚衣纔回過神似的,驚訝道:“舅父怎麼忽然肯答應我們了?”
元策搖頭。他只知永恩侯在此之前去了一趟太清觀,看樣子,這段姻緣裡的女命不錯。這些道士倒還不算一無是處,省去他諸多口舌。
元策一掀眼皮:“可能合完八字,我真是你命裡的吉星,天定的貴人。”
“我就說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姜稚衣笑着摟過他脖頸,“還好舅父鬆口得快,沒耽擱太久,那你趕緊請媒人和主婚人來提親下聘,喜服也做起來,我們是不是還能趕在你去河西之前完婚?”
“來不及了,我要回河西了。”
“……什麼?”姜稚衣笑意一滯,“什麼時候要回,怎麼這麼突然?”
“西邏王后病危,一會兒聖上應該會召我入宮。”
姜稚衣臉色一變:“不會又要打仗了吧……”
“我去河西,就是爲了不打仗。”
姜稚衣明白了。他是要坐鎮河西,威懾西面,這樣即便姻親破裂,西邏也不敢輕舉妄動。
元策:“有我在,姑臧城固若金湯,無人敢犯。”
“我知道你不會有事,可我……”姜稚衣耷拉着眉眼嘆氣,“我捨不得你……”
“我說這話,不是爲了讓你知道,我不會有事。”
姜稚衣擡起眼來:“?”
“是爲了讓你跟我去河西,”元策彎脣一笑,“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