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臘月二十七日後, 衙門散衙, 街集休市, 道上往來者多數爲揣了薪俸歸家過節的幫工, 所得頗豐者面露笑意,了了無幾者愁眉苦臉。

季蔚琇命人殺了幾隻羊, 斬件與略有頭臉的吏役分了,施翎以爲沒自己的份, 蔫蔫躲在沈拓身後流口水。

季長隨早得了季蔚琇的囑咐, 笑道:“施都頭把郎君想得忒小氣。”揀了塊好肉一併給了沈拓,又輕聲道, “沈都頭略等, 與你說幾句話。”

沈拓不明所以,莫非真個要跟自己喝酒?不由頭皮都發了麻。施翎兀自在那高興,拎了籃子,道:“哥哥與長隨說話, 我先歸轉讓嫂嫂燉了羊肉湯, 家中還有一把好茱萸呢。”

沈拓不防沒揪住他,讓他溜了開。

季長隨分完了羊肉,在廊下尋到沈拓,一揖手:“都頭久候。”

沈拓回禮, 問道:“不知長隨留沈某有什麼吩咐?”

季長隨道:“元旦正節, 舉家團圓, 只郎君一人孤身在外,好不孤悽, 朝廷又有條律,外任官員歲節不得歸家探親,書信傳遞又費周折。禹京現不知如何熱鬧,怕是驅儺大典都已備好,全城燈火如晝,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到得元宵更是火樹銀花,一片繁華。偏郎君冷清,桃溪小城,沒個慶典,他又不與下官親密往來,着實無趣得很。”

沈拓聽得不是滋味,道:“明府離鄉背景,佳節思情的確孤清,長隨與我分說,沈某隻是差役,身賤力微,不知如何是好。”

季長隨笑道:“郎君喜愛都頭,都頭又算不得擔着正經差使,雖身份有別,卻也沒結黨之嫌。都頭有心不如來郎君這拜個年,吃酒傳座,如何啊?”

沈拓環胸看他,半晌笑道:“沈某雖不願與長隨吃酒,與明府拜年卻是甘願,不消長隨囑咐,明府不棄,沈某也會攜了施翎舍弟拜會。”

他略拱一拱手告辭走了,季長隨摸了摸腦袋,砸巴了一下他的話音,醒悟過來,跌足拍手,啐道:“這廝無禮得緊。”

沈拓回去後與何棲抱怨道:“季長隨言語不中聽,若非我好性,早一拳讓他開了醬料鋪。”

何棲聽了笑起來:“大郎也不識羞,你算得什麼好性?”

沈拓笑道:“季長隨道自家隨和,我不輸於他,想來也是和氣的人。”

何棲只管笑,又道:“他一慣眼高於頂,眼裡只見明府,餘下都是螻蟻。”

沈拓道:“歷來忠僕難得,他待明府倒是一心一意,明府身邊無親朋故友,不知心中如何思念。”

何棲微嘆:“擡頭共月,形單影隻,對酒無人,明府不易。”又看在院內切串了羊肉,搬了風爐,與沈計一同鬧着炙肉的施翎,“阿翎倒是高興。”

沈拓笑道:“阿翎不同,此地算不得他故里,你我卻算得他親人。”

何棲打開箱籠,將全家做好的新衣一一取出,道:“樟木味重,染得新衣也有異味。”欲言又止,終道,“大郎,婆母前幾日託人子送了兩套新衣來,針腳細密,繡紋精緻。”

齊氏精打細算,託了小子送衣,卻連半個銅子都不給,只抓了把炒豆給他,言道:你只管送過去,都頭娘了自不少你。

那小子不甘不願,與何棲抱怨道:都頭娘子可不要一把豆子打發了我去,大節下的,不過賺個腳力錢,也忒得小氣。

何棲接了衣,又多與他幾個銅錢,笑道:累你一趟,買些果子吃。

跑腿小子數了數,重又高興起來,揖禮道:娘子大方,來年康健,萬事順心。”肚裡又把齊氏咒了一通。

何棲接了新衣展開看了看,衣料厚實,白緞兩上領,很是精心。又見沈計在一邊揹着身,支楞着耳朵,便擡呼他道:小郎,你阿孃與你做了衣衫。

沈計慢慢捱過來,又看何秀才,見他欣慰,不敢說不要衣衫之語,不甘不願地試了試。結果,齊氏不知沈計身量拔高,衣襬短了一截,腰身又肥大,倒似細竹竿套個口袋,很是滑稽。

沈計燒着臉,跟剝什麼似得飛快地剝了衣裳,道:“嫂嫂只讓人送回去,怕不是與我做的。”

何秀才微喝道:“胡說,再不合身也是心意,如何能將禮退去打臉,改了短衣或收在箱中便是。”

說得沈計眼中含淚垂首不語,片刻後才道:“阿公息怒,沈計知錯。”

何棲兩眼跟着一酸,忙笑道:“小郎再試試嫂嫂做得新衣可好?”

沈計這纔回轉過來,何棲手藝自是比不得齊氏,做得卻是合身,又配新鞋、書袋。

沈計笑開顏:“多謝嫂嫂,累嫂嫂費了好些心思。”

“也只你才誇嫂嫂的女紅。”何棲讓他脫下重又疊好,交給他道,“小郎收着,春年再穿。”

沈計謝過後抱了衣衫回屋,放在枕邊,摸了摸,眼望眼盼了除夕元旦。

何棲對何秀才道:“阿爹好好的高聲,小郎眼見掉了眼淚。”

何秀才卻道:“我這些時日看大郎兄弟,齊氏雖……不堪,到底是他們生母,血脈天性難以割捨,大郎雖有怨懟,卻疏闊豁達,小郎心思細膩,自艾情傷,有失君子氣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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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棲道:“人心幾竅,不好分說,小郎雖多思行動卻沒偏差,阿爹未免苛責。”

何秀才道:“小郎讀書人,君子立身,誠孝爲首。”

何棲不欲反駁,戲道:“莫非百種品行,餘者低劣不堪,只揀了這兩樣做好,便是君子了?”

說得何秀才搖頭輕笑,道:“阿圓又自強辯。”

因這節,何棲把沈拓的衣衫收在箱中一時倒忘了,沈拓連看都不看,反問:“她盡做不合時宜的事,可有說不中聽的話?”

何棲見他不願穿,也只收在了箱底,回道:“她又不是親來,不中聽的話哪會過別人的嘴說出來的?”

沈拓還嫌不夠似得,合上箱蓋,笑道:“既如此,別個壞了過節的興頭。”

何棲笑依了,就此揭過再不提及,那兩件衣衫也只陳在箱底,空染樟香,鮮豔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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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當日,舉家起個大早,便連施翎這等貪覺的,也是邊打着哈欠邊掙扎着起身,等捧着海碗吃了米粥並幾個炊餅,這才精神起來。

何棲掩嘴笑,道:“今日再不讓你們閒的,阿翎與小郎去掛桃符,貼鍾魁。大郎幫忙搬了爐子出來架了油鍋,將肉剁了臊子。”

阿娣早洗淨了肉,連同姜蒜並一食案端了出來。沈拓操刀,拭了下刀刃,嫌棄不夠鋒利,又嫌桌案不穩。

何棲道:“只你事多,不過剁肉,但倒挑這些許刺來。”

沈拓辯解道:“阿圓知行家裡手,頭等重要的便是行頭,哪裡將就。”

何棲睨他一眼:“胡吹得法螺。”

沈拓笑:“娘子只管吩咐,你是要精肉的臊子,還是肥肉的臊子?包管精的不見半點肥的,肥的不見半絲精的。”

何棲嫌棄他事多,捉弄道:“那你精、肥各剁了,休讓我找了差錯來。”

阿娣在旁邊眨眼,她雖怕沈拓,還是忍不住縮了脖子,疑惑張口:“娘子,炸丸子雪花肉最好,精的也好,肥肉剁了臊子使什麼?”

何棲撇嘴笑道:“你家郎主使力只使嘴,多分派事與他。事後將精、肥臊子一拌也是一般道理。”

沈拓磨好刀,聽了搖頭:“阿圓只拿我消遣。”

他說歸說,剁起肉來確實又快又好又細,何棲拍手:“大郎不是虛言,可以架了鋪子賣肉去。”

何秀才拿銚子熬漿糊,施翎不夠耐性跑進跑出,只管將問:“何公,可使得了?”又拿手沾了沾,直接塞了嘴裡。

何秀才嘆道:“你與小郎先掛了桃符,幾息便要來看上一回。”

施翎愁眉苦臉:“小郎嘰歪得很,高了不成,低了不成,偏了不成,沒齊整也不成,跟繡花似的,不過兩塊桃板,非要做出道場來。”

何秀才趕他:“小郎個低,怕是夠不上,你倒撇下他來與我搗亂。”

施翎吃着漿糊香甜,又偷了幾口,擡腳出去聽何棲誇沈拓肉剁得好,笑道:“哥哥砍得人胳膊,還剁不來肉臊?”

直把一邊刮魚鱗的阿娣嚇得渾身一抖,真當沈拓手沾人血的。直想:娘子和氣,秀才公也沒架子,只郎主嚇人。聽聞是衙門的差役,說不得打殺過人。

何棲知他頑笑,斥道:“快去掛符,只在這胡說。”

施翎哈哈大笑走了。

沈拓真個剁了兩樣肉臊,笑着看何棲拌了精肥,加了姜蒜細抹攪和成泥,燒熱油鍋,捏了湯圓大小的丸子,一個一個入鍋炸得焦香。施翎在外聞得香味,拋下沈計,也不嫌燙,捏了幾個在手裡,邊吃邊走,尚未走到院門口,全都下了肚,又返身拿了幾個。

沈計氣呼呼進來道:“施大哥不幫忙,還撇下我偷嘴。”

施翎塞一個丸子在他嘴裡:“小人家哪來氣性,與你一個丸子,你我作個同夥。”

沈拓殺了雞,拿滾水燙了褪毛,何棲道:“大郎留幾根尾羽,祭祖要用。”覷着何秀才不察,將一個丸子喂他。

沈拓早看得眼饞,心喜何棲體貼得,嚼了嚼,滿口肉香,獨自在那邊拔着雞毛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