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沈拓沒急,何秀才父女也沒急,倒是盧繼這個拉縴保媒的有點急,在家揹着手跟拉磨驢似得打轉,怎麼何秀才那就沒了消息呢?

盧娘子沒好聲氣道:“嫁女擇婿又不是小事,這才幾天,你便急成這樣。”

“我這也是爲大郎操心。”盧繼道,“他與我生死至交,我又癡長他多歲,他家中沒什麼人,最親的親戚也不過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姑祖母,我少不得要爲他謀劃一二。”

“你心疼大郎,怎麼不心疼阿圓?”盧娘子偏心何棲,“阿圓就不可人憐?”

盧繼一擊掌:“所以他們纔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啊。”

“何郎君怕是想爲阿圓找個讀書之人。”盧娘子心中也覺沈拓與何棲二人合適。

“難、難。”盧繼在心中盤算一番,放下心,“這人間萬事,哪有心想便能所成的。”又與盧娘子道,“若阿圓與別家小娘子那般出嫁,自匹配得家世清白的讀書人家。只那時,何公如何?老無所依啊。阿圓要是嫁得近,婆家慈愛,也不過十天半月歸家來看老父一眼;要是嫁得遠,一年半載都不得迴轉。娘子,咱們也要爲何公打算啊。”

盧娘子微蹙着眉:“將心比心,爲人父母寧可不要這份打算。”

盧繼笑:“因這方方面面,我夜間思來想去,再沒比與大郎結親更四角俱全的。”

他夫妻二人正說着話,他們家纔不過六歲在院中玩耍的小三郎領着在一個街上挎籃子賣荸薺果的名喚阿貓的進來道:“阿爹,這賣荸薺果的要找你。”盧小三邊說邊看籃子,饞得將手指塞進了嘴裡。

阿貓大方地給了一個荸薺果給小三,道:“盧相師今天怎得沒在街上算命?二橫街的秀才公託我遞話給你,叫你去他家一趟。”又抱怨說,“相師在家中,累我多繞這些許路。”

盧娘子輕啐一口:“你這小伢兒話倒多,我不信秀才公讓你白跑這一趟。”

阿貓笑:“那是,哪有白幫人跑腿的理。”

盧娘子掩嘴輕笑,讓他包一包果子:“那你還要說嘴?”

阿貓剛得了兩個銅板,又在這賣出一包果子,喜得眉開眼笑,嘴裡忙賣好:“我就嘴多,愛胡瞎說,下次再不會。”又睃了盧繼一眼道。“盧相師到秀才公家去,上門做客怎好空手,不如再買一包果子帶去?”

盧繼哈哈大笑:“你倒會做生意。”他理了理衣襟,道,“我算不得客。”

阿貓見推銷不出去,扮個鬼臉,拎着籃子跑了。

何秀才一見盧繼,便喝道:“好你個盧繼,我道你怎麼說盡沈大的好話,原來你二人是拜把的兄弟,敢情爲了兄弟拿話誑騙於我。”

盧繼急着叫屈:“何公何公,舉賢不避親。我雖與沈大情誼非凡,但他若是個泥豬賴狗,無論如我也不會將他說與阿圓。再者要論親近,阿圓還喚我一聲繼叔,我一算命卜卦的,蒙何公不棄,也喚我一聲盧兄弟。”

何秀才冷哼一聲,又見盧繼一臉奸笑,硬聲硬氣地道:“十八寶福寺齋會,人多擁擠,我年老體邁,顧不周全,不知那個沈大有沒有空相護一二?”

“這不得空也得有空。”盧繼喜道,“我作主替大郎應下。”

何秀才冷笑:“你倒大包大攬,別到時沈大郎有差事脫不開身。”

盧繼道:“若是如此,是盧某看錯了大郎,親事作罷,不可誤了阿圓終身。”

何秀才聽他這麼說,這才微點了點頭,阿圓雖算不得嬌養,卻也是寵愛着長大,不是任由人差辱的。

寶福寺是桃溪一個大寺,香火旺盛,香客雲集。寺裡的和尚又是擅經營的,置買了林地,種了無數桃花,二月時節,花開如雲,香沾衣袖,不知多少名人雅士、達官顯貴慕名而來。因此,寶福寺又被稱爲千桃寺。

千桃寺除開佛誕法會,每年三月十九又有齋會,寺內和尚在桃林講佛送素齋,那些有名有姓的貴人能得一席素宴,平頭百姓趕早的得些素包方糕。因是春日時節,桃花盛開,就算不衝着素齋,家家戶戶攜家帶口去千桃寺踏青春遊,年輕小娘子着春裝挎春籃采采春菜,雖不比三月三,卻也熱鬧非凡。

齋會那日難得好天氣,春光明媚,春風微暖。何棲換了一身嫩色的春衫,挽了個墮馬髻,插了一枝桃花桃木簪,又微微描了眉,點了口脂。

何秀才看着姿容逼人的女兒,顯些一口氣上不來,黑着臉冷道:“你平日調製的那些黑粉呢?”

“阿爹,兩家既有心,我再藏頭露尾,倒顯小人嘴臉。”何棲輕笑。自她日漸長大,顯露出驚人的美貌來,何秀才便不令她隨意外出,生怕惹了眼招來禍事。只是何家小門小戶,又沒個僕人雜役,哪能嬌養在深閨?何棲便調製了擦臉的香粉,又拿頭髮擋了臉,十分的美貌也只剩下了三四分。

現在何秀才要見沈家大郎,如不出意外,這門親事也有八分準了。既然如此,她也須拿出誠意來。

道理是這個道理,何秀才還是一甩袖子,老大不開心。女兒不願嫁,他不開心,女兒親事有了眉目,又覺不捨心疼。

沈拓不好大大咧咧上門,帶着沈計與盧繼在桃溪亭相候。沈計手心裡直冒汗,開口道:“阿兄帶上我怕是不妥……”

盧繼笑:“有何不妥,齋會好生熱鬧。要不是我家那幾個猴崽子頑皮得很,我也帶上全家出遊。”

沈計眨了眨眼,明白過來,這是拿齋會遮掩,成了自是皆大歡喜,不成彼此也留了臉面。沈大郎、何家女婚事本就艱難,再傳出不好的名聲,這兩一個不用娶一個不用嫁了。

沈拓遙遙見一輛馬車在人流中緩步而來,何秀才親趕着車,青袍長鬚,一派魏晉之風。他原先倒沒甚感覺,等見着何秀才,卻緊張起來,翻身下馬,拍了拍衣袍,生怕有什麼不妥貼的地方。

心道:以前也見過何秀才幾面,只當他是個落第秀才,今日再見,居然是個文人雅士。自己一個粗夫,雖識得字,卻萬萬做不出文章,品不來佳句。

何秀才見沈拓也是吃了一驚,沈拓身量極高,脊背挺拔如鬆,五官深邃,劍眉入鬢,鼻樑直挺,英氣逼人。又見他朝自己彎腰揖禮,雖有些拘束,卻不卑不亢。心下倒有了幾分滿意。

“沈都頭不必多禮。”何秀才托起沈拓,“都頭事務繁多,老朽怕是給都頭添麻煩了,。”

沈拓忙道:“何公切勿多慮,我是個粗枝大葉的人,難得尋個機會帶二郎出來遊玩散心。”

在一旁裝鵪鶉的沈計連忙上前見禮,一張小臉紅撲撲的。他長得和沈計完全二般模樣,眉目如畫,秀致至極。

何秀才見了十分喜愛,牽了沈計的手,笑着問他讀了什麼書,聽他應答得體,有心想考教一番,到底不是時候,不好多問。

盧繼與沈拓互換了個眼神,面上神色都是一鬆。

離得千桃寺越近,行人越發擁擠。沈拓也棄了馬,令沈計在馬上坐好牽着走,盧繼接了何秀才鞭子,一步三停趕着車,生怕衝撞了行人。

“往年寶福寺齋會,縣裡明府都要親往,都頭不在明府身邊當差可有不妥?”何秀才問。他嫌千桃寺三字輕浮,不愛宣之於口。

沈拓道:“現任明府不偏僧道,寺廟法會道觀道場,他都不親往,說是一視同仁,去便要都去,乾脆都不去,反倒清淨。”

“季明府倒是妙人。”何秀才和盧繼都笑起來,“明府清廉,愛民如子,是桃溪百姓之福。”

“何公有所不知,季明府出身侯門世家,爲官既有手段又有依仗,所缺不過資歷二字。”沈拓道,“三年一過,必調任會回京。”

“這一回去,想必青雲直上。”盧繼感嘆。

“都道朱門奢爛多出紈絝,卻也底蘊不同,非是蓬戶人家可比。”何秀才道。豪門子弟有書不肯念,蓬門貧戶則無書可念,更遑論人脈交情。

沈拓笑:“季明府行事雖有些傲氣,卻是個爲民辦事的。他來之後,桃溪治安好了不少。原先衙內偷奸耍滑、憊懶仗勢的吏役不知換了多少個,勒索敲詐雖不能明令即止,也再沒先前那般明目張膽的。他又背靠侯府,桃溪的富戶豪門也不敢與他嗆聲頂槓,生怕成了出頭椽子,被抓了個典行。”

“時日尚短呢。”何秀才道,“他們往常仗着百萬家財,蓄養着豪奴打手,打點着上下官員,橫行無忌慣了,過不來安份的日子。”

沈拓這話卻不接,面上只是笑笑。依他看,季明府怕是盼着他們犯事,來個殺一儆百,只這樣窩在水底,反倒不好辦。

盧繼道:“我聽陳大說羊李村富戶蘇老爹的死大有蹊蹺,可真?”陳據這種無賴漢,平常乾的就是打聽這些小道私隱。

“這事卻不是我管。”沈拓道,“不過,季明府已派了快班都頭去查證。”

“子孫不孝啊。”盧繼搖頭。“若真因爭產致使老父亡故,禽獸不如。”

何秀才輕撫了一下長鬚,道:“逐利之人,萬事皆可拋。”

盧繼使了個眼色給沈拓,女婿爲半子,岳父是大人,你怎麼也要說幾句好話來聽聽。沈拓半點也沒領會盧繼的意思,還與何秀才說起那些殺妻滅子的各種惡行來,害得盧繼顯些抽畜了眼皮。

何秀才看在眼裡,打趣道:“子爲這是患了眼疾?怕是不好醫。”盧繼字子爲,自打何秀才知道盧繼與沈拓是香火兄弟,便再也不與他稱兄道弟,亂了輩份。

盧繼被逮個正着,厚着臉皮,指着沈拓道:“何公,此子是個木頭,笨嘴拙舌的。”

“都與你一樣舌燦如花倒好?”何秀才冷聲。

何棲從在車內聽着他們說話,心裡只是想笑。偷偷掀開車簾,打量了沈家大郎的背影幾眼。此人極高,身形挺直如出鞘之劍,胡服長靴,沒有帶帽只束了發,收拾得十分乾淨利落,也不知是因爲今日特地所爲,還是平素便是如此。

沈拓警覺身後似有一道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是習武之人,當下便要回頭看個仔細,又驚覺不妥,只微微轉過了臉。

車上素色車簾早已合擾,隨着車輪滾動,如水般得漾開,密密遮擋了車上麗人身形,隔開了那道大膽探究的目光。

笑意就這麼不受控制得爬上了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