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去沈家前, 沈拓擔心何棲害怕,特地道:“姑祖母家中經營着棺材鋪,乍一看頗滲人, 你若是害怕,我幫你遮掩一二。”

何棲見他體貼, 心中熨燙, 笑:“我不怕的, 聽說好的壽棺,放了米麪, 都不生蟲子。”

沈拓笑:“這倒是事實, 三表叔偶爾得了好木頭,打了副棺木, 價太高, 至今都沒賣出去, 擺在那空置着可惜, 夏日也拿來裝米糧。”

曹家那棺木, 曹九對着轉了好幾圈,琢磨着既賣不出去,不如留着以後自己睡,惹來曹沈氏一通罵,立着光禿的眉毛罵:你好重的骨頭?躺什麼好棺木,薄板棺材裝一裝了事。

多年後曹九身去, 到底還是用了這副棺木, 曹沈氏已老得如同風中殘燭, 顫微微爲曹九整理遺容 ,道:你做了一輩子的棺材,穿着三重衣,倒睡了貴人配享的壽棺,也是佔了便宜。

卻不知,曹九生前曾多次讓三子留意,再尋了好木頭來,爲曹沈氏打一副,還道:你阿孃是個小器的,薄了她,陰司地府遇見,她要與我發脾氣。又吩咐道:若是不得,這副棺木就留着給你們阿孃,她背駝,好棺木睡得才舒服。

曹家是好客之家,曹沈氏更是心中得意,暗道大郎夫婦視自己爲至親,親孃那都不曾上門去。晚上強留了沈拓夫婦在家吃飯,又讓許氏帶了婆子去集市買菜蔬,又讓曹大去沽酒,又讓曹三遲些去接了沈計和施翎 。

對何棲笑道:“我知道你二人不放心家中那兩隻猴,一隻憨,一隻頑。”

曹沈氏安排得妥當,沈拓和何棲再無藉口推辭,二人留在曹家敘起家常。曹沈氏本身就不是軟和的脾性,年紀大了又有點左拐,加上腦子偶爾糊塗,拉了何棲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將她的事鉅細無遺問了一遍,何棲也沒什麼好避諱的,一一答了。

大簡氏和小簡氏見何棲面色如常,眼裡嘴角都是淺淺的笑意,猜踱她是真的不在意,雙雙鬆了一口氣。自家婆母也真是的,專挑一般人忌諱的地方問,換作別個,少不得心中生氣。

曹沈氏還在那心疼感慨呢,輕輕撫着何棲的手:“先苦方能後甜,他日自有好的等着你與大郎呢。”

晚間曹家男女分了兩桌吃飯,四世同堂,濟濟一室,好生熱鬧。沈拓少不得又被灌了不少酒,最後還是曹二手下留情,道:“侄兒新婚,衝着新婦的臉面,放你一馬。”轉而找了施翎,兩人吃得爛醉。

沈拓和何棲歸家時,這二人尋了個空地,睡得人事不醒。

大簡氏道:“大郎你帶了媳婦、小郎歸家,這天越晚越凍人。施郎君就讓他在這邊睡下,你幫着把這兩個醉鬼搬到牀上去,讓他們胡亂對付一晚。”

沈拓見施翎實是醉得厲害,與曹家也不必太客氣,留了施翎在這邊過夜。

何棲回去後用爐子煎了香橙陳皮湯,餵了一盞給沈拓醒酒,又拿石蜜另調了一盞給沈計當茶飲吃。

沈計試探着喝了一口,酸甜可口,回味有甘,慢慢飲盡一盞,乖巧回房安睡。

沈拓和何棲洗漱一番,相擁而臥,沈拓溫香軟玉在懷,難免心猿意馬,只是明日出遊,怕累着何棲,生生忍了下來。何棲看他忍得辛苦,魚,水,之,歡,自己也意動,二人情難自禁,到底抱在一起相合交融,雲雨了一番。

次日沈拓起了一大早,也不叫醒何棲,花了半貫錢僱了一條篾篷小扁舟,船伕問道:“都頭要去何地?”

沈拓笑答:“日間我帶了娘子,也不拘去哪,只看看桃溪風景。”

船伕道:“都頭與娘子是雅性的,一年到頭,也不過春時碰見幾個白衣秀才遊河唸詩。現在大冬日的,連片綠葉子都沒,那些個窮措大也躲着不願出來了。”

“我只是得空消遣。”沈拓道,“就算綠枝千條,我也念不來詩。”

船伕被說得笑起來:“都頭與娘子只管隨意,無論早晚小的都在船上相候。”

沈拓謝過後,又扔了幾個銅錢給船伕:“天冷,船家喝杯酒驅驅寒。”

船伕大喜接過,小心放入懷中收好。

何棲難得能出來,興致極高,低挽了頭髮,披了鬥蓬,拿籃子裝了一些毛芋,一小壺酒並幾個胡麻餅。

十冬臘月,梅香隱隱。

桃溪市集倒不如往常這般擁擠忙碌,各家各戶都試圖儉省些銀錢留着過個豐年,農家進城賣柴禾、乾菜的倒多了起來,聚在石馬橋兩端佔了地叫賣,被凍得跳腳也捨不得買碗熱湯暖身。

沈拓領着何棲到了碼頭那,船家生怕他們找不着他,在船頭蹲着,遙遙見了,忙立起身招呼,撐了一竿子,將船身貼岸靠了。

何棲哪坐過這種小舟,沈拓一手拎了籃子,一手扶着她,道:“別擔心,我扶得牢你。”

何棲下意識反手抓了沈拓的手腕,借力跳上船,只感腳下一陣亂晃,整個人像是要往水裡倒去似的,心中一怕,手上越發用力,指甲掐進沈拓肉裡,愣是給掐出幾個月牙印來。

沈拓渾沒半點感覺,見她上了船,自己趕緊上來,護着何棲:“你只管放鬆,有我在,再不會讓你落進水裡。”

何棲輕咽口唾沫,目光落在沈拓臉上,見他神情專注,似是用了全身之力護她分毫,心頭驀得鎮定下來。

小舟晃晃悠悠趨於平靜,船伕也是個妙人,見他們小夫妻和睦有趣,只管在後面拿了船篙當個耳聾眼瞎之人。

船篷低矮,無窗無門,兩端通風。艙內擱了一張小方桌,雖陳舊,卻極乾淨。何棲將籃子放在小方桌上,好奇打量了半天,從船艙望出,石橋流水人家,框成了四方,自成一畫。與她和沈拓,切成了兩方天地。

船家等他們坐點,一點岸邊石板,小舟平穩滑了出去,船移景動,何棲覺得自己也跟着輕飄飄滑了出去。

笑道:“桃溪多水道,我卻是從未坐過船。”

沈拓握住她的手:“你父女相依爲命,平日深居簡出,連街市上都鮮少走動,好好的又怎會想起坐船。桃溪雖說水路多,又連着瀾江,河道卻窄,大船進不來出不去,出行也並不十分依賴船隻。”

“原來桃溪竟和瀾江相連?”何棲追問。

“桃溪又不是死水,既是活水,總有歸流之處。”沈拓拿指尖在小方桌上示意,“只是桃溪多蜿蜒曲折,穿城而出,繞野郊農莊,越到中段水道越窄,最窄的地方,只堪堪容兩隻小舟擦行,過了這段窄道,才又寬闊起來,水深波平直至會水瀾江。”

何棲託了下巴,問道:“瀾江既是水路樞紐,桃溪又與它相連,雖有窄道,爲何不擴開挖掘?通了商舟漕船,出行經商都便利不知多少。”

沈拓的目光滿是讚賞,道:“你倒與明府想到一塊,只是牽扯河渠工程,哪能輕率行事,一個不好,不說有功,反倒有過。桃溪又非貧困之地,歷任明府從來求穩,三年任期一過,自去走他們的青雲道,哪會有這些想頭。”

何棲問過就算,一笑置之,大着膽子掙開沈拓的手,想要去船頭看風景,這才發現他手上被自己掐得都破了皮,當下內疚道:“對不住,疼不疼?”

這種星點的傷,沈拓哪會在意疼不疼,偏偏何棲擔心指甲毒,拿酒沾了手帕,輕輕給他擦了擦。沈拓樂得她拿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對待,笑着看她所爲,直把何棲看得羞惱着將他手偷開。

小舟在水路穿行,兩岸人家鋪了臨水的臺階,有婦人包了頭髮蹲那漿洗衣物,也有人家拿竹條插了柵欄,圈養鴨鵝,天冷,幾隻水鴨依次在臺階上高高低低站了,船隻往來,也不怕人。

何家酒肆臨水支着窗,隱見座中客滿;學堂書聲朗朗;花院紅燈高垂,兩個聲色婦人依了窗,互坐描眉;枯枝疏影,船行處水波瀲灩。

何棲看得有趣,沈拓搬了小木扎出來讓她坐,擡手爲她攏一下斗篷:“水上寒氣重,當心凍到。”又拎了風爐出來,撥了炭火,將毛芋扔進去煨着。

何棲看炭火微紅,笑着說:“火大了,沒煨爛,倒先焦了。”拿了又硬又冷的胡麻餅,烤得脆了,撕了一半給沈拓,“胡餅就酒,也是別有風味。”

沈拓接了焦香的胡餅,喝了一口米酒,轉又遞給何棲,何棲稍呆了呆,暗惱自己沒細想,還是就着酒壺喝了一口。酒下了肚,又笑自己矯情,再親密的事情都做了,喝口酒偏又嫌起不潔來。

想起什麼笑道:“我不喜桃溪的水,總嫌髒,在水中央看着,倒還清澈。”

沈拓卻道:“只看着清,水倒也是髒,常有畜牲死屍漂在河裡,明府曾下令讓差役見了就要撈了去。河中淤泥近年堆積得多,水都淺了,來年怕要徵徭役通河道。”

何棲正聽他說畜牲的死屍,便見水中漂來白花花的一團,許是豬羊之類,也不知泡了多久,鼓脹在水裡,用指尖戳了沈拓道:“大郎,那便有豬羊屍體,不如讓船家幫忙拿事物撈了去。”

沈拓蹲那用竹條撥風爐裡的毛芋,聽說便立起身來,只一眼就將何棲拉起來,擋在了身後,沉聲道:“阿圓,那看着不像豬羊屍體。”

何棲僵了一下,用手扒了沈拓的衣服:“你說,這是……這是……”

這時,船家也插了篙過來,細看了看:“都頭,這看着像浮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