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施翎重將厚厚的蓑衣披好, 一頂斗笠掩去眉目,斜風寒雨反襯得屋內昏燈溫暖, 即便慘慘將熄, 卻是停泊可歸之處。

於他,更是知還不得還之所。

施翎再不敢多加停留,生怕兄嫂何公的目光勾住他的腳步, 燭火那點桔光亂了他心志。當即收好何棲沈拓所贈的銀兩,挎好短刀,掛好酒葫蘆, 又讓趙宜抱好熟睡的阿果。

院外沈拓套好車, 連同了那匹黑馬一同交與了施翎。

“哥哥請回。”

沈拓將握緊的手背在身後,低聲道:“好兄弟, 暫去鄉野避過風頭, 家裡的船隻你總認得, 衆位兄弟也是可信之人, 設法帶口信來。”

施翎將馬鞭握在手裡,道:“哥哥與嫂嫂珍重,他日歸來, 再與哥哥痛飲三百杯。”他一揮鞭子, 鞭哨破開黑暗雨幕, 擊碎落雨千點, 一馬一車轉瞬便隱入茫茫雨夜中。

沈拓睜着雙目,前方伸手不見五指,他卻仿似可見到馬車一角, 依稀聽得馬蹄踏過泥道。

天涯路遠,可有歸期?海闊山高,可有歸處?

何棲拿了一把傘立在院門中,衣襬拖在泥水裡,沈拓站了半晌這纔回過身,與何棲道:“也罷,阿翎自在慣了,拘他在一地,反不如他的意。”

何棲別過臉,欲展顏淚卻先至,道:“大郎何必自欺,阿翎不過以前散漫,我們日夜叨擾只令他改過來,他無依浮萍,視我們至親,一一收了臭脾氣。好比野雀成了家燕,養得熟了,倒又將他撇在荒山野地,令他獨自過活。”

沈拓道:“阿圓,且先寬心,阿翎比你我還強些。困於一地,不比四海爲家來得安全。”

何棲苦笑:“話雖如此,難免心存僥倖。”施翎所經之事,自是越隱秘越好,人心叵測誰知會有什麼變故,暗自又隱着昱王,恩威難測,遠走高飛纔是上選。

沈拓挽了何棲的手二人相攜回房,阿息挺着肚子,睡得無知無覺,也只小兒高臥不思離苦。

何秀才避開女兒女婿,枯坐了一夜,數雨聲淅淅,生而爲人,歷幾度春秋四季寒暑,更兼遍嘗八苦。病骨老身無能爲力,也只寂寂長夜寥告先人,護他一二,保他周全,祈他安康,盼他喜樂,望他還歸。

沈拓等到天亮,拿涼水潑面換了身衣物,打傘去了桃溪縣衙,季長隨面有倦色,抱怨道:“沈郎君來得忒早。”

沈拓道:“沈某心有疑惑,只得上門尋明府解惑。”

季長隨這才笑道:“沈郎君來得巧,我家明府正好得空。沈郎君不在衙中任職,不似往常日日得見,我家明府早幾日還曾提及沈郎君呢。”

沈拓耐心聽他念叨,隨他步入後院,季蔚琇月白長袍,袍角暗繡草紋,黑髮高束插一支碧色玉簪,見他求見揮退季長隨道:“去沏了新茶來。”

沈拓揖禮告聲罪,撩衣坐下。

季蔚琇看他臉色灰敗隱有怒意,便問道:“施翎可回了桃溪?”

沈拓不答反問:“明府那日可是有意讓阿翎知曉芨州州府犯事?”

季蔚琇笑道:“沈郎君可是在怪責於我?”

沈拓道:“望請明府告知。”

季蔚琇道:“確實湊巧,不過……”他續道,“過後我仍會告知施翎,沈郎君既過問,我無意隱瞞:我確實心存利用盼施翎能搭手相幫。”

沈拓雙目赤紅,怒而起身:“明府算無遺策,只把人心置於何地?”

季蔚琇道:“沈郎君應知施翎的心性,他若得知太守出事,京畿重地哪怕龍潭虎穴他怕也要去闖一闖,反倒送他一條性命,不如趁早相告,反有圖謀之處。”

沈拓道:“阿翎不過邊縣一個都頭,明府不開口相告,他又從何得知太守犯事,既不知又怎會涉足其中?”

季蔚琇反問:“沈郎君這般看輕阿翎?只拿他當小兒哄騙?”

沈拓痛失知交兄弟難免遷怒,道:“他縱無知也比丟命逃亡強些。”

季蔚琇搖頭,問道:“沈郎君與施翎異身而處,不知又當如何?”

沈拓一愣,想道:我自量力而行,我自以家小爲重,我自擇而取之,我自……然而,他若是施翎,怕與他一般,單騎千里不顧風沙雪霜拼死也要留恩人一絲血脈。只不過,他早非孤膽少年,落拓隨心,他已有妻兒家小、身有牽絆,滿腔熱血只餘微溫,縱有豪義也是力求兩全,哪肯一席歡談交付生死。

沈拓思此,灰心苦笑,告辭道:“是沈某衝動擾明府清淨。”

季蔚琇道:“施翎義薄雲天,沈郎君亦是俠義之士。季雛鳴在此與沈郎君一諾:除非沈家德行敗壞,行事爲人所不齒,有侯府一日,必有沈家一日。”

沈拓聞聽此言非但不喜,反添苦意,失神落魄道:“我爲兄不能護阿翎周全,反倒要承他血肉之情,明府承諾,沈某不願接。”

季蔚琇道:“沈郎君迂腐了,沈家勢大才易得施翎行跡。”

沈拓一愣,揖禮拜別,心中道:也是也是,既有分開時,自有重逢日。阿翎在外流離,缺銀少食,家中船隻若是遍及幾州,許能分憂。

施翎一去如滴水放海,再無消息。沈拓與何棲暗自留意芨州太守一案,押解途經涸州時,趙太守許是畏罪,許是護其同黨,許是爲保趙宜阿果,一把火燒了驛站,朝野震怒,聖人又問責昱王辦事不力,太子拖着病體爲弟求情,各州各府張貼通緝畫影。

沈拓去看佈告,只趙宜一人畫影,施翎到底遁形隱跡,偷得一線生機,昱王不知出於什麼目的隱而不報。

何棲何秀才在家坐立難安,等沈拓回來告與佈告情形,二人均是暗舒一口氣。何秀才羞慚,爲着施翎之安,倒置趙宜之危爲輕,稚子何辜,自己也是枉讀詩書。

何棲則輕快道:“趙郎君尚歲小,他本大家貴子如玉似珠,在外顛沛流離想來容顏大改,縱是對面,許不相識,何況粗陋畫影。”

沈拓深以爲然,接過阿息拋了拋,道:“好兒郎,快些長大,等你叔父歸來。”

家中也只沈計被瞞在鼓中,施翎曾道:阿計將來是要做官的,與我一個案犯,少些瓜葛纔是。求沈拓幫忙掩過,沈拓無法只得告知沈計施翎家中生有變故,不得不不辭而別。

沈計抱怨幾句不再提及,縣裡貼了告示,何棲見沈計貼身小廝鬼鬼祟祟出門打探,便與沈拓道:“阿計那邊,怕是不曾瞞過去。”

沈拓點頭道:“你我也只作不知。”

暑去寒來,阿息跌跌撞撞見長,今日還在蹣跚學步,隔日便追着小丫環搖擺小跑;昨日似還在榻上翻爬,今日已爬高爬低翻箱倒櫃。

沈家水運早在桃溪一家獨大,又在宜州佔去一席之地。何家舊宅迎得舊主,鋪新瓦刷紅漆,院中挖渠引水,又植各色花木,上一屋主不識風雅,倒將一些古畫盡折與了沈家,雖非名家傳世之作,卻也經得賞玩。

何棲理罷賬本,在院中看阿娣與阿息玩鬧,阿息張着手咯咯笑着去追阿娣,他人雖小,力卻不小,跑得又快,阿娣又是小心的,不敢與他當真,幾下便讓阿媳揪住了衣帶,撲到阿娣懷裡,一指屋頂:“阿娣,去那去那。”

阿娣搖着手:“阿息饒了我罷,我又不曾生得翅膀,如何到屋頂去。”

阿息固執道:“阿爹也不曾生得翅膀,阿爹便能上去。”

阿娣笑道:“我又不是郎主,會輕身功夫。”

阿息一嘟嘴撇下阿娣,巴嗒巴嗒跑向何棲,眨了黑溜溜的雙眸,道:“阿孃帶我去。”

何棲不由想起他幼時施翎抱着飛上躥下,累得喘不過氣來,思及都引人發笑,摸摸他的頭道:“阿孃也不會,等你阿爹回來。”

阿息不依,嘟囔道:“阿孃哄我,阿爹去了禹京,也不知幾時歸來,誰知要等幾日。”

何棲嗤笑:“這般沒耐性,白叫你沈歸了。”

阿息賴在何棲身上:“阿孃幫我搬了梯子,我上去捉了鳥雀來。”

何棲一點他的鼻子,輕斥道:“胡鬧,摔下來斷了腿如何是好,你阿爹也不是毛糙皮猴,你叔父更是穩重,只你上躥下跳一刻也不得安閒。”

阿息苦悶道:“阿爹不在家,好生無趣,外祖父只知找和尚下棋,小叔只知,只知唸書寫字。”

何棲失笑:“莫非陪你鬧纔是有趣。”用手帕拭去他額間的汗,道,“可惜你施叔父不曾轉家,他倒能陪玩鬧。”

年年重九,黃花堆金,登高遠眺插遍茱萸,唯少一人。

阿息不知母親爲何忽然惆悵,依在她身上夠她垂在地上衣帶,咕咕嘰嘰說些捉弄了人的得意事,忽聞守門的僕婦面帶笑意,匆匆跑來報信。

“娘子,門子來報信,郎主今日歸轉,車都到門外了。”

何棲還不及說話,阿息已經歡天喜地蹦了起來,扯了她的手連拖帶拽往外拉,阿娣急着上前幫何棲理了理衣衫,綴在後頭道:“阿息慢點,慢點,仔細摔跤。”

何棲由着他拽着自己,花木初發,新枝嫩葉,迴廊迎春綠葉垂枝,剪碎暖陽如金。阿息急着見沈拓,她心中自有絲絲牽念,聽得門院那人聲影動,沈拓踏步流星進院,本來冷硬的面容見着她,忽得柔軟了下來。

何棲也不上前,隻立在原處望着他笑。

沈拓大步過來一把扛起嘰喳的阿息,又從懷裡拿出一枝螺鈿雀枝釵來,低眉斂目道:“回的匆忙,也不曾好好挑揀,阿圓可還喜歡。”

何棲眨了眨雙眸,偏過頭,沈拓便將雀釵插在她的發間,年月令她的眉目越加溫婉,那些青澀褪盡,好似枝頭熟透的果子,豐盈飽滿。

她擡首笑道:“我只等你歸來呢。”

沈拓藉着爲她理落在頰上的髮絲,掩不住的喜悅:“既應了你,哪敢晚回。”

何棲掩脣只露出笑眼,道:“我與好事與大郎說。”

沈拓吃驚:“我也有好事與阿圓說。”

二人對視一眼,何棲攤開他的手心,寫了一字,沈拓亦回寫一字,寫罷攥過何棲的手牢牢握在手掌中。

真好,此生別無他求。春來,許有歸期。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正篇到這就完結了,還會幾篇小番外交待一下陳據等人的事,哦,應該還會寫寫施翎。

其實等昱王上位,要很久後了,要等皇帝掛掉,再等太子上位,再等太子掛掉。

正篇其實真要寫的話也有內容可以寫,但我覺得會太瑣碎了,事業有成,夫妻恩愛,膝下有兒,故友有了消息,還要什麼呢?是吧是吧是吧?

有小天使留言說開個系列文,其實是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有三本的:鄉村到市井再到都城,主角農女到小家碧玉再到侯門貴女。有大致的設定,但是整體的故事走向還有點模糊,想留着再打磨打磨,等有了自己滿意的走向再寫。

順便推銷一下我準備下本要開的文:靈異查案,架空古代背景,女主風情萬種,男主死鴨子嘴臉,案件故事或溫馨或唏噓。

不說廢話,麼麼噠,明天等我更個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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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