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沈拓從施翎的衣物中翻出一隻玉青色的瓷瓶, 觸手溫潤,顯不是尋常之物。

施翎趴在牀上, 左臂一道幾寸長的血口, 皮肉翻卷,殷紅的血泊泊而出。沈拓皺眉:“可有傷到筋骨?”

施翎慘白着臉:“不曾傷到筋骨。”他笑道,“哥哥高看了我, 傷到筯骨我哪敢隨意走動,還與哥哥動手。”

沈拓冷笑:“我倒不知你這般惜命,只當你銅澆鐵鑄。”他邊說邊扣緊施翎上臂, 將藥敷上, 這藥清涼靈效,過得片刻傷口流血微止, 沈拓又剪一段細布爲他包好, 問道, “怎受得傷和?”

施翎微嘆一氣:“原先只道一個郎中的生死下落, 裡面雖有些隱秘,能有什麼兇險?明府給了我一個錦囊,囑咐到了禹京再打開來看, 我順着指引前去查探, 一時粗疏, 露了形跡, 引來追殺。他們不是尋常刺客打手,應是私養的門客,我一人難敵四手, 將計就計硬挨一刀,落入水中,死遁逃生。”

沈拓艱難問道:“郎中……不在世了罷?”

施翎點頭:“說是意外落水,我疑心另有原故,不待深查便招來殺手。”

沈拓道:“可知郎中進京是爲哪位貴人治病惹來殺身大禍?”

施翎沉呤片刻,道:“明府特地交待,此事不能外泄,哥哥原諒則個,恕弟弟不能告訴。”

沈拓也不勉強,道:“如此隱秘,定然貴不可及。”

施翎又道:“明府似是知曉郎中並非意外身亡,遣我查探,更似驗證心中猜想。”

沈拓又問:“你詐死逃出生天,那些個追殺的可是信了?”

施翎道:“他們做事精細,我落入水中,他們緊跟着入水查探,又派人守了兩岸,若不是……”他看了沈拓一眼,“若不是季世子路過驚動了他們,我怕不能脫險。”

沈拓吃驚:“季世子?明府的兄長?他也插手其中?”

施翎不解道:“我也不知曉,他許是恰巧路過。”

沈拓卻不信,道:“天下哪來得這些許的恰巧。”

施翎疑惑道:“季世子都不曾露面,不過車駕經過,我也不過躲在水草處聽得動靜聲音。”

沈拓道:“明府可還另有交待?”

施翎道:“明府讓我只作不知,權當不曾去過禹京。”又喜滋滋道,“雖驚險,卻賺了好大一筆錢財,足有百兩之數,又有一塊玉佩,看着便不是凡物,哥哥代我交給嫂嫂。”

沈拓似笑非笑:“你向天借的膽,自己交與你嫂嫂。”

施翎哭喪着臉:“嫂嫂本就生氣,我拿銀子出來給她,更不饒我,我實是不敢。”

沈拓怒道:“你既知曉,還辦出這等糊塗事。”

施翎道:“錢財實是意外,便是半文也無,明府知遇之恩,我哪能不報?倒比白挨一刀強些。”

沈拓奇道:“怎又撞見表兄他們?”

施翎笑起來:“我逃了追殺,哪敢再在禹京逗留?一氣跑到了宜州,又想着遠行在外,不好兩手空空迴轉,宜州比別處又熟些,便想買些土產作禮,誰知遇着了曹表兄。他留着絡腮糊,粗布麻衣,打扮得好似落拓匪徒,從後頭與我招呼,我驚弓的鳥,吃他一嚇,險些折了他的手。”

沈拓道:“你傷了臂膀,倒有閒心買土儀特產?”

施翎紅着臉道:“想着帶了手儀,好似走了親戚回來。”

沈拓笑道:“我與你嫂嫂莫非蠢笨如豬?被你這樣哄了去?”見施翎倦困,精神不濟,便起身道,“這幾日在家中好生將養,我讓你嫂嫂燉些湯藥與你吃。”

施翎雖困頓,仍道:“哥哥替我與嫂嫂求情,讓她消氣。”

何棲守在外面,夜風水般清涼,天上月缺似鉤,教人無端惆悵。施翎算不得無根的浮萍,他只是被連根拔起,抖了泥,移來此地,看着也是鮮枝綠葉,卻不知是否紮根生芽,風催雨潤,許是就此成活,許是枝枯葉黃。

聽得身後響動,見沈後出來,問道:“阿翎傷勢如何?”

沈拓道:“雖看着嚇人,倒不曾傷到要害。”將何棲微涼的手握在掌中,“阿圓不必太過擔心,他也知錯,直道沒了下次。”

何棲道:“我只擔心他無聲無息在外丟了性命,屆時連……”想想這話不吉,硬生生吞了回去。

沈拓笑道:“早些阿翎還嚷着要做遊俠義士,現在可還有提及?年歲日長,那些少年俠氣不過一時豪情。”

何棲細思,確實如此,剛識得施翎時,施翎恨不得酒劍江湖落拓行,提及劍客俠士,滿目傾盼,現下也知曉歸家眷戀。笑道:“他這遭吃了些苦頭,盼着長些記性。”又道,“雖有傷藥,明日還是叫個郎中來開些藥方,流了這些血,血氣兩虧,很是傷身。”

沈拓道:“明日我請郎中來。”看看夜色,“阿圓先去睡,萬事先放一邊。”

何棲隨他牽着自己回屋,忽道:“大郎少時可有想過做個義士,竹杖芒鞋,四海爲家?”

沈拓笑道:“卻沒這些想頭,只渾渾噩噩度日,怨世道不公,遇事也不理論,只知逞兇鬥狠。”握緊何棲的手,“後來阿計生病,遇着郎中,郎中娘子好心,不忍看我踏錯丟命,拿話勸我,我這才驚覺過來。再等遇着阿圓……”

“遇着我如何?”何棲立住腳步問道。

沈拓看淺淡的夜色凝在何棲的臉,隻眼眸清亮如星,隱有笑意。

他答道:“我無論去得哪裡,不必回頭,都知家中有等侯之人,不比斷線的風箏,隨風吹得無處可尋。”

何棲笑起來,輕拉着他的手:“你哪比得風穩得輕巧。”

沈拓道:“不管比得何物,只要系在阿圓身邊便好。”

沈拓與何棲一夜溫存,隔日又早早起身,打發了沈拓去請郎中,抓了藥燉了滋補的藥湯。

何秀才宿醉,驚問:“家中哪個生病?”

沈拓與何棲應知瞞不過,避重就輕道:“阿翎外出辦差受了傷,他偏逞強瞞了我們。”

施翎外出,何秀才沒少唸叨,頗多埋怨,聞他受傷,那點子氣頓時煙消雲散,連問道:“傷得可重?”

何棲道:“他臥牀休息,阿爹親去拷問他,好將他拘在牀上,不讓他野馬似地撒蹄亂跑。”又使眼色與沈計,不讓他告知何秀才,以免他擔心。

何秀才道:“我去看看阿翎,這般不愛惜身體。”

沈計在旁惶惶垂頭,內疚忐忑,道:“嫂嫂,我可是小人行事?”

何棲將藥包倒入銚子中,吃驚:“怎是小人行事?”

沈計悔道:“我既疑阿兄與施大哥之間的情意,又不曾上去阻止他們打鬥,反臨陣縮逃,去求嫂嫂。”

何棲笑起來:“君子如何,小人如何?我是一概不論的,我只問本心如何?再者,打架鬥狠又非吃飯繡花,誰知會不會錯了手?便是繡花還能紮了手指。來找嫂嫂更是明智之舉,力所不及之時,自要另行設法。今日小事便算,往後遇着大事莫非稀裡糊塗,硬着頭皮上去應對纔是道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遇事機變纔是正理。”

沈計聽後這才換上笑顏,高高興興抱着書袋去學堂唸書民,道:“等我回來,我念書給施大哥,與他消遣。”

何棲悶笑,心道:你這哪是爲他排遣,你壓根是要悶死他。

施翎被勒令臥牀,一個早嘆了一串的氣,他雙腿毫髮無傷,卻不能下地,直躺得渾身發癢。與提水進來的阿娣道:“阿娣,我席子多日不曾睡,許是長了蟻蟲,咬得人躺不住。”

阿娣將茶壺換了桌上的注子,回頭道:“施郎君雖不在家中,席子卻是時不時擦曬,怎會生蟻蟲?”

施翎無言以對,又見她取走了注子,笑道:“裡面不曾有酒,換了它作甚?我便是要吃,也不拿它溫酒。”

阿娣笑道:“娘子說,收了你屋中的酒具,免得觸動肚中的酒蟲,躺着無事饞起酒來。”想想又續道,“娘子說了,施郎中十天半月不得沾酒。”

施翎仰天一嘆:“苦也,我再不魯莽行事。阿娣你與嫂嫂說……”

阿娣回頭,板着臉,一板一眼道:“娘子還說,讓我休被你花言巧語哄騙了。娘子還讓我守了門,不讓施郎君偷溜出去。”

施翎驚道:“你倒成了牢頭?”

阿娣正色:“施郎君要出門,先將我打殺了。”

施翎笑道:“哪裡學來江湖白話,你一個黃毛丫頭,又是喊打又是喊殺。”

阿娣不理他,擡手要將門掩上,施翎又喊:“阿娣,天這般熱,關了門,莫不是要將我蒸熟了下酒?”

何秀才過來聽他生龍活虎鬧騰,將心放了一半,施翎見了他,再不敢造次,翻身要坐起,被何秀才攔了。

“阿圓說你辦案受了傷,傷在何處,與我看看。”

施翎恐滲出的血驚到何秀才,笑道:“何公,傷口腌臢得很,污了何公的眼睛,不看也罷。”

何秀才嘆道:“我視阿翎如子侄,施小郎卻不曾視我如親。”

施翎急道:“我心中視何公如父,不敢半點不敬。”

何秀才又道:“那便是我年老無用,阿翎受傷也不教我知曉。”

施翎求饒道:“何公再說下去,我縱死都無葬身之處。”脫了衣服將受傷的左臂露出來,雖有季蔚琇贈的好藥,但他傷口深長,過得一夜,滲了的血染又將包紮的白布染紅了半邊。

何秀才一生幾次死別,見不得這般鮮血淋淋的傷處,面色灰暗,暗啞道:“阿翎,你非孤身之人,在外出生入死,須記家中有人記掛。”

一句話說得施翎淚下,道:“何公,我在外也念着早日歸來,想吃嫂嫂的飯菜,想與何公下棋,也念着哥哥與阿計。”

何秀才撫須,道:“阿翎不曾有字,我贈兩字與你:知還。”

此處爲家,四海天涯亦應知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