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雲層很厚,看不到一顆星星,就連月亮也若隱若現,漆黑的夜幕爲高大森嚴的宮城平添了幾分陰森感。
時間已過子時,守衛宮城的侍衛已經換過兩班,後宮佳人們也早已沉入夢鄉,只有守夜的侍人婢女還在強打着精神,時刻準備應付主子突如其來的吩咐。
位於正殿之後用於接見外臣的偏殿仍然燈火通明,韓武沉着臉坐在桌後。桌案之上擺着四封來自洛陽的八百里加急信件,其中有副使馮仲寫的,也有埋在洛陽的探子發回的急報,無一例外都以韓非爲主角。
接連五日,接連五日,幾乎日日都有諸如此類的情報送到韓武手上,從一開始的怒不可遏到現在,韓武心裡已經只剩下麻木。
公仲跪坐在臺階下方,冥思苦想着勸說韓武的說辭,但同樣的內容重複太多遍,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了。
國內流言四起可以說是別有用心之人刻意謀劃,參觀甘城大營也可以解釋爲唐國炫耀武力,但這些書信上所描繪的其他事,公仲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才能說得通。
難道方離真的準備助韓非執掌韓國?
“你還在懷疑什麼?”韓武陰森森地說道,“和唐國文武以上下級相稱,不僅能堂堂正正去到甘城大營,還和荀彧一起參觀唐國的三省六部各級官衙,他方離這是在幹什麼?是在教韓非如何治理一個國家!”
“主公,這一切都只是唐國單方面所爲,韓非公子並未表示過接受啊!”公仲說,“或許只是因爲韓非公子身負緩和韓唐關係的使命,纔不敢公然拒絕方離的好意。”
“休要再替韓非解釋!”韓武盛怒地一揮手,“他方離對我韓國不屑一顧,唯獨對韓非青睞有加,就憑到現在爲止韓非連一封解釋的信未曾寫過,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聽這話的意思似乎是要定下韓非意圖謀反的罪名,公仲大驚失色,想要替韓非繼續解釋,卻一擡頭就撞進了韓武深不見底的眼睛裡。
“公仲。”韓武一手摁在展開的信紙上,身體前傾,一眨不眨地盯着公仲的雙眼,“你還要繼續爲韓非辯護嗎?”
公仲渾身一抖,瞬間從頭到腳涼透心扉,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
他突然明白韓武爲什麼永遠聽不進自己的話了,或許對於這些從洛陽傳回來的情報,韓武其實也並不完全相信,但同時也不打算懷疑。
對於韓非這個世家血親,韓武一直是心懷忌憚的,就連這次不得已派他出使唐國,也暗地裡囑咐過副使馮仲和深埋在洛陽的探子要時刻緊盯韓非的行蹤。
或許韓武從一開始,就等待着有對韓非不利的情報傳回來了。
不是相信,而是不想懷疑。
見公仲似乎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韓武陰沉地笑了:“公仲,你還沒回答寡人的問題,還要繼續爲韓非辯護嗎?”
公仲渾身一顫,吞吞吐吐地道:“臣,不敢...”
“不敢就好,說明你還是忠於寡人的。”韓武的表情瞬間緩和下來,換上了如沐春風的微笑,“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你之前和韓非走得太近,現在能及時醒悟就好。”
“可是主公。”公仲努力地從乾澀的喉嚨中擠出聲音,“方離離間...不,方離做出這樣的事,背後必有所圖,主公不得不防啊。”
“能有什麼打算,無非是想跟寡人玩個障眼法罷了。”韓武不屑地冷笑一聲,“秘密調兵前線,同時派人去秦國和趙國求援,寡人這次就來個一石二鳥!”
偏殿的燈光終於熄滅,同時,都城東門的下的側門緩緩打開,十幾個輕裝簡行的黑衣騎士策馬急性,一轉眼就消失在了通往洛陽的小路上。
洛陽城中,天色已經大亮,白白嫩嫩的嬰兒早早就被奶孃抱出房間,由方離爲其親自剪去頭頂細軟的胎髮。
本來剃髮是有專門的侍人負責,但這是大唐第一個嫡出的公子,爲表重視,也爲了爲自己的孩子祈福,方離還是選擇了親自動手。
剛滿月的小娃兒渾身細細嫩嫩,一大早被吵醒也不哭不鬧,只是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着父親在自己頭頂忙活。
剃完頭,方離把剃刀遞給候在一邊的內侍,又在早就準備好的水盆裡清洗滿手的毛髮,見小傢伙被奶孃抱着送到羋月的懷裡,不出一刻鐘又沉沉睡去,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小子倒是心大,也不怕寡人傷了他,不錯,像條漢子!”
羋月笑着摸摸小娃兒的頭:“兒子隨父親,主公是百戰百勝的英雄,仲兒當然也不能墮了您的名頭。”
終於“病癒歸來”的由償也皺着老臉笑嘻嘻站在下首,時不時附和着方離打趣兩句,恭維恭維小公子。
“仲”是方離爲新生兒取的乳名,彼時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講究乳名賤取,所以方離也就入鄉隨俗,爲嫡子取乳名爲“仲”,表示是第二個兒子。
如今孩子已經滿月,也該取個大名昭告天下了。
夜幕降臨之時,方離與羋月出現在正堂中,早已等候在院裡的文武百官同時一揖到底,口中高呼道:“臣等見過主公、夫人、小公子!”
小小的方仲第一次出現在衆人面前,雖然只是個纔剛滿月的嬰兒,卻已經有了幾分大唐儲君的氣度,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底下一排排頭頂,半點沒有怯場的意思。
方離對這個兒子更是滿意,一把將方仲從羋月懷中抱過來,高高舉在頭頂,在羋月訝然的眼神下高聲宣佈了孩子的大名:方驥!
驥者,良駒也,方離給兒子取名爲“驥”,意爲希望唐國能馬踏天下,一統中原。
衆文武心知肚明,胸中都涌出一股蓬勃之氣,齊齊又拜。
才滿月的嬰兒不宜在外待得太久,命名禮過後,羋月便又抱着方驥回了後院,留下方離和諸多大臣一起飲酒作樂。
唐國衆臣推杯換盞,文武之間毫無芥蒂,方離也時不時走下臺階與衆人共飲,一副明君賢臣相知相得的景象。
平原君趙勝坐在下首,看着方離志得意滿的樣子,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趙雍。
趙雍生於危難之中,繼位的時候正值趙國由盛轉衰之時,國內軍備廢弛,四周虎狼環伺,趙國危如累卵。
就在各國都以爲趙國氣數已盡的時候,趙雍登上了國君的位置,選賢任能,胡服騎射,以身作則推行各項改革制度,短短十幾年就把趙國重新帶回了一流強國的位置,是實實在在的中興之主,也是趙勝起誓要效忠一生的明君。
但觀方離等人的氣象,一點也不亞於新生趙國冉冉升起的時候,唐國和趙國隔得實在太近,趙勝心中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層陰影。
同樣身爲他國使臣,韓非的心境就沒那麼輕鬆了。
這些天方離對他的籠絡毫不掩飾,但監視卻從未放鬆過,雖然掩飾得很好,但韓非還是發現自己的書信每次傳出後就跟石沉大海一樣半點回音都沒有。
韓非早已料到方離等人玩的戲碼,對韓國很不放心卻又無能爲力,只能暗暗祈禱韓武不要中計,同時繼續與方離等人虛與委蛇,希望從中探聽到什麼對韓國有用的消息。
酒宴持續到半夜才結束,散席之後,賈詡趁夜悄悄從後門進了唐公府,直奔方離的書房。
方離把由償送來的醒酒湯一飲而盡,已經有些迷迷糊糊的瞳孔瞬間清晰起來,看着面前表情嚴肅的賈詡問:“如何,是韓武有動靜了?”
“回稟主公,正是。”賈詡拱手道,“內衛傳回消息,韓武得知消息後震怒,已經昭告羣臣韓非有不臣之心,想必洛陽的韓國釘子不日便會有行動。”
“昭告百官?這麼大動靜。”方離揉揉鼻樑努力保持清醒,“韓武怎麼會這麼做?”
“恐怕是爲了掩人耳目。”賈詡走到地圖邊,指向唐韓交界處的受鐸,“臣還接到消息,韓軍近來調動頻繁,隱隱有往受鐸集結的跡象。”
“受鐸,汾水對岸的那個受鐸?”方離一愣,急忙看向賈詡所指的位置,“受鐸是我軍攻韓的必經之地,莫非韓武已經看穿了文若的計策?”
荀彧的計謀是用韓非拖住韓武調兵遣將的腳步,讓韓武認爲唐軍不會這麼快伐韓,把時間用在除掉韓非和想方設法尋覓援軍上,打他個時間差。
可如果韓武此時就在受鐸集結大軍,不管他是否要除掉韓非,荀彧的計劃就失敗了大半,唐軍還是不得不和準備周全的韓軍硬碰硬。
賈詡接過內侍遞過來的燭火,稍稍移動到汾水處:“主公莫急,韓武調兵應該只是爲了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方離一拳砸在地圖上,低吼道,“不管他是真看穿了文若的計謀還是什麼別的,一旦讓韓軍在受鐸成功集結,寡人的謀劃就沒有了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