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卓昭節斷斷續續、又是羞愧又是忐忑的說完裝病的經過與目的後,寧搖碧沉默不語。
卓昭節絕望的想,果然他生氣了!
仔細想一想,換作了自己也未必高興罷?之前卓芳禮也好、遊氏也罷,哪怕是卓昭粹,哪一個不是對寧搖碧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可有朝一日需要利用寧搖碧了,連個主動上門請求也不肯……還要故作姿態的引寧搖碧前來……站在大夫人的角度,或者說站在卓家的角度,他們是爲了自保,並且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保護好卓昭節的體面,已經很不容易了。
但若從寧搖碧這邊來想的話……怎麼想怎麼委屈呀……
卓昭節等了片刻,見寧搖碧不說話,心頭黯然,低聲道:“你不要怪我家裡長輩……他們……嗯,他們也是……也是沒辦法罷?皇后娘娘忽然擡舉起了真定郡王,我不是說真定郡王不好,其實我也覺得真定郡王比延昌郡王好,至少趙大娘子比之延昌郡王妃來要爽朗些……但祖父到底是一直站在了延昌郡王這邊的,忽然這樣……其實長輩們籌劃這回的事情到底也是爲了我……”
她咬緊了脣,正琢磨着該怎麼措辭,寧搖碧忽然謹慎的問:“你要說的……就這件?”
卓昭節點一點頭。
就見寧搖碧長長的鬆了口氣,面上陰霾忽然轉眼去盡,恢復了原本的熱情明朗,道:“這麼點兒事情你也值得提?”
卓昭節瞪大了眼睛,想了想,問:“你……你原本以爲我要說的是旁的事情?”
“……我以爲你要告訴我,你不想嫁給我來着。”寧搖碧有點訕訕的轉開了目光,小聲嘟囔道,“方纔看你聽我說話就心不在焉,我當你另外心有所屬了呢……”
“……”卓昭節無語了片刻,忽然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眼眶不由自主就紅了,她忙別開臉,帶着絲哽咽問,“所以你三番兩次阻止我說下去,原來是怕這個?那後來怎麼就同意了呢?”
寧搖碧摸了摸下巴,尷尬的道:“你一定要說,我有什麼辦法?”
卓昭節也默然了,半晌才道:“你不在乎嗎?”
“你裝病的事情?”寧搖碧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家長輩……嗯,長輩的這個主意,容我說句實話,你可別生氣……這又不是多麼高明的主意,你以爲我看不出來?”
“……”卓昭節一噎。
寧搖碧繼續道:“你在江南長大,依我看遊家雖然也有那麼幾房人,但爭鬥的事情到底少,也難怪對這些事情不上心……這種主意,我敢打賭這長安沒會過意來的,估計也就是坊間那些人了!”
卓昭節再噎!
她喃喃道,“我……我一直以爲大伯母很厲害來着……”
“這主意是大伯母出的嗎?”寧搖碧很自然的把周氏當成自己長輩稱呼,露出一絲戲謔的笑意道,“我知道她,周太妃的侄女,你不要以爲她不厲害,其實她這一手就是投石問路,目的在於試探我對你的上心程度,畢竟宮裡傳了那樣的消息出來,除了之前持中不言的那些人外,無論唐三還是唐四,兩邊的人如今都被盯得緊,這個時候她根本沒法有什麼舉動,雖然叫你在這眼節骨上病一場,這用心瞞不過人,但場面上卻也不好說什麼的,誰還能拘着不許你病倒嗎?照着卓家的處境,她肯叫你裝病,而不是叫你私下來尋我,已經是很好的伯母了。”
……不對啊,應該我來寬慰他,跟他解釋,說大伯母是個好人啊,怎麼現在反過來,他來安慰我了?
卓昭節呆呆的看着他,吃吃的道:“的確大伯母是極好的。”
“與寧家大房那一位比,咱們這個大伯母纔是真正的長輩呢,既考慮家族,又不肯因此虧待了晚輩。”寧搖碧語氣溫和的道,“所以就不要計較了,如今雨過天青,叫她聽見了反而傷心。”
卓昭節茫然的道:“是。”更加不對了!應該是我擔心他對大伯母存上了怨懟開導他啊!爲什麼現在成了他來開導我不要記恨大伯母?我什麼時候埋怨過大伯母了?小七娘凌亂了……
“所以這種小事就不要提了。”寧搖碧看了看隨從還在涼亭外,雖然有些人盯住了亭子裡,但被他狠狠瞪了一眼,都識趣的轉開了頭,就不老實的撫上了卓昭節放在兩人之間長案上的手,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裡取出一物,道,“你看這個鐲子好看不好看?”
卓昭節低頭一看,寧搖碧手裡卻拿了一隻殷紅如血的玉鐲,襯着他拿鐲子的手指猶如羊脂美玉,格外鮮豔奪目,在這春暮的輝光裡簡直是萬衆矚目,她詫異道:“上好的血玉?”
“這是祖母壓箱底的鐲子,專門給你預備的!”寧搖碧直接將自己光明正大從長公主妝奩裡取走鐲子的行徑選了個卓昭節最無法拒絕的說辭,面不改色的道,“戴上叫我看看。”
卓昭節信以爲真,頰上頓時火燒一片——既然是紀陽長公主壓箱底的東西,專門給自己的,那就是說這是作爲認可的信物了?
她含羞帶怯的任寧搖碧替自己戴上,春暉之中,皓腕血鐲,簡單的紅與白,卻給人以豔麗到驚心動魄之感。
薰風從南來,吹起一片盛夏的浩大繁華。
敏平侯府接旨之後的第四日,北上求醫的一行人可算是到了。
雖然真定郡王親自傳了寧、卓兩家賜婚的聖旨,暗示聖意是讓兩派握手言和,而真定郡王也有這個寬宏大量——這個消息,意味着聖人至少在近期不會拿延昌郡王這邊怎麼樣,只要他們夠乖巧,但原本兩位郡王勢均力敵,實際上真定郡王還要更弱一些的局面被打破,卓家卻站在了失敗者的這邊,即使將來太子繼位之後局勢未必沒有更多的變化,可那也是往後的事情了。
眼下,卓家還是安分點的好,能不沾的事情,就不要沾染了。
所以遊氏與大夫人商量之後,打消了原本讓林鶴望就住在侯府客院的主意,命人迅速收拾了鄰坊蘭陵坊中的一處別院,作爲林家一行人的住處。
因爲陪同林鶴望北上求醫的遊家人裡是遊霰打頭,所以卓芳禮與遊氏都趕到了碼頭迎接,四房的郎主與夫人都去了,來的又是嫡親舅舅,除了卓昭瓊已嫁又懷孕不方便外,從卓昭質到卓昭節自然沒有漏下來的,連卓無憂、卓無忌都被帶上了,遊氏不放心赫氏,特別把冒姑留下照顧。
這麼浩浩蕩蕩的到了灞陵渡口,等待不久兩艘船就一前一後靠到了棧橋,卓芳禮忙整理衣冠,帶着子女迎上前頭的船去,前頭一艘是遊家人的,遊霰也是特別換了新衣出來相見,因爲遊爍身子素來不好,這一次陪着過來給遊霰幫手的是遊炬,伯侄兩個臉色都十分的憔悴,卓昭節尤其發現也不過幾個月不見,這大舅舅和二表哥都瘦了不只一圈,可見林家的事情有多麼的棘手。
見這情況,卓芳禮與遊氏心頭都是一沉,這要是太子生辰之前,卓家還真不會把事情放在心上,但現在不一樣,如今長安局勢微妙的很,聖人雖然傳達了不想過多追究、兩邊言和就作罷的意思,但聖心最是難測,林鶴望是懷杏書院的學子,有舉人的功名在身,而且還在鄉試之中名列前茅,在秣陵還薄有才名……長安才把士子們的嫉妒壓了下去,林鶴望可也是個士子的身份。
這會若是他醫治無效,一定要遊家給個說法,被有心人利用很難不把火燒到卓家。
是以與遊霰、遊炬寒暄兩句,遊氏就帶着卓昭節暫且告辭,到後頭的船上去拜訪林家老夫人。
林家老夫人姓章,章老夫人的夫婿、林家阿公去的早,老夫人膝下雖然有好幾個庶子、庶女,但唯一的親生骨肉就是林鶴望了,可以說林鶴望就是她的性命。
林鶴望北上求醫,白子華隨同伺候左右,本來章老夫人應該在家中坐鎮的,可她怎麼坐得住?索性把家業都一丟,不管不顧的,就這麼跟了出來,可見她對兒子的重視。
這章老夫人因爲在震城,卓昭節向來沒有見過,此刻看着輪廓,也覷出從前精明能幹的模樣,老夫人很有城府,雖然傷林鶴望的是遊煊,乃是遊氏的嫡親侄子,但此刻見了遊氏與卓昭節卻連句氣話都沒有,反而和顏悅色,十分的客氣。
只是她越是這樣遊氏越是擔憂,章氏提都不提林鶴望的委屈和補償,這是擺明了把所有的指望都壓在了林鶴望還能恢復容貌上頭了,如果能夠恢復,林家家勢不如卓家遊家,以後林鶴望不管是科考還是做官,犯不着結這兩家仇,倒還能因爲她此刻的和氣落個寬容大度的名頭,但萬一不能恢復……
這位老夫人會做出什麼?遊氏暗暗蹙緊了眉。
兩邊寒暄了幾句,遊氏自然要問起來林鶴望的情況,章老夫人嘆了口氣,正要說話,艙門卻被叩了叩,她忙道:“進來!”
就見穿着羣青短襦、系綠羅裙的白子華,瘦得簡直是一把骨頭,神情憔悴、眼眶紅腫的走了進來,卓昭節大吃一驚——白子華看到她也是微微一愣,但隨即無精打采的對章老夫人稟告道:“母親,江郎君勸着夫君把藥喝完了。”
章老夫人不動聲色的道:“知道了,去告訴大郎一聲,讓他不忙睡,預備預備要下船了。”
白子華小心翼翼的道:“是!”
等她走了,章老夫人才轉向遊氏,嘆息道:“叫遊夫人見笑了,老身這媳婦在閨閣裡就是個嬌弱的人兒,與犬子素來是琴瑟和諧的,犬子出事後,這孩子憂思過度……方纔也沒能到甲板上迎一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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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這話可就言重了。”遊氏忙道,“說起來這件事情都是小侄年幼無知,連累了令郎,也叫令媳跟着操心,方纔令媳的樣子看着實在是……說起來這孩子也不是外人,我沒出閣時,與二嫂最是要好的,這事……唉!”
章老夫人苦笑了下,忽然想起來又解釋了一句,道:“厲陽江家的十七郎——說起來也是親戚,就是先江夫人的堂弟,犬子的知交好友,有意明年下場……”說到這兒,章老夫人面上露出一絲苦色,“正好與咱們的船一起來,這些日子犬子心緒不佳,多虧了他勸慰……方纔他幫着照料犬子吃藥,倒是不及出去與諸位見禮,還請夫人莫要見怪纔是。”
遊氏趕緊又和她客套——卓昭節一愣,江扶風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