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任是無情也動人

15 任是無情也動人

楊煥豪和珞琪慌張地摸黑穿衣繫帶,趿上鞋不及開燈就趕去書房。

書房內一燈如豆,昏沉沉光影暗淡。

管家低着頭打了燈籠引了煥豪夫婦進得書房,屋裡才四壁煥亮。

父親楊焯廷揹着手,仰望着壁上那幅《草橋進履圖》,猛一望去,畫似乎沒有邊,草橋畔真有那跪地爲老者恭敬地穿鞋的西漢賢相張良。

煥豪和妻子倒身叩拜,嘴裡道:“不知大人深夜來兒子房裡,有何吩咐?”

楊焯廷沒有回身,只是側頭望了一眼地上的小夫妻,手探去袖子裡摸出那塊腥紅色汗巾,背手遞給兒子道:“你的?”

“是!”楊煥豪毫不遲疑地回答,珞琪恨不得擰丈夫一把,這個愣頭驢,分明她在厚德堂編排說這汗巾子是她的,怎麼丈夫說走了嘴?

公公哼哼冷笑兩聲,吩咐左右迴避,帶上屋門。

屋門關上的聲音很輕,但那聲響卻重重撞顫珞琪的心扉。

公公帶上房門意欲何爲?

楊焯廷緩緩轉過身,俯視跪在膝下的小夫妻問:“枕雲閣裡撞見的是人是鬼?到底是誰個,從實說!”

珞琪心如撞鹿般跳個不停,都怨她無事生非深夜去什麼枕雲閣,誤撞了那樁污穢的尷尬事,如今憑她巧舌如簧精心遮掩,卻終究難逃公公那雙銳眼。

可該如何回答?那枕雲閣裡的男人是三弟煥信,她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若讓公公得知,定不會輕饒。

不等珞琪答話,楊煥豪已經搶先應道:“兒子是曾去過枕雲閣,不過是去尋回媳婦,不過……”

煥豪的話音猶豫,老爺子哼哼冷笑幾聲,話語中惡狠狠地問了句:“不過什麼?你媳婦那些女扮男裝去嚇四太太的話,哄得過楊府上下,難道還能欺瞞爲父不成!”

慌得小夫妻都以頭碰地,大氣也不敢吱。

珞琪跪地垂頭,側目偷望抿咬嘴脣的丈夫,心下想,怕是公公不審出個究竟,捉拿到那姦夫淫婦定不罷休了。

楊煥豪沉靜地低聲回稟道:“回大人的話,夜黑霧重,兒子和媳婦都未能看仔細,就是四媽媽也只是看得個背影,認不真切。”

話音剛落,老爺子一腳踢翻煥豪破口大罵:“孽障!你心中無鬼,又有何懼?若非看清了那姦夫是誰個,如何掛了這汗巾子在那裡示警?”

珞琪心下暗驚,公公很少如此失態沒個節制,竟然動粗踢打兒子。

但又佩服公公好深的眼力,旁人都被她的逢場作戲矇混過去,只是公公卻在衆人叢中獨醒,看穿了這些破綻。

“說!在爲誰人遮掩?若不是這府裡同你關係親密之人,依了你大少爺的脾性,不是過眼雲般事不關己一笑而過,就是拿出你那少老爺的威風了。”

公公一番奚落的言語,珞琪就見丈夫以頭搶地,更是不肯開口。

煥豪自幼被大伯父收養,同生父生母極少來往,呼喚生父楊焯廷叫四叔,父子關係冷漠。加之煥豪少年時投筆從戎去朝鮮國多年,直到養父去世才從朝鮮回家奔喪。那時生父楊焯廷已經坐上龍城督撫之職,執意將他這個親生的長子收回房下,其間感情微妙難言。

煥豪平日盡守子侄下屬之禮,敬生父如長官長輩;楊焯廷待這個長子也如陌生晚輩一般,平日叱責都是留了分寸,就連幾次惱怒責罰,也都是拖來幼子冰兒代打。父子間總受着一道無形的屏障,也無人去打破它。

珞琪心裡焦慮萬分,在公公面前徐庶進曹營的做法斷然使不得,公公哪裡是那能得理饒人之人,就看平日裡管教訓責幾個小叔叔就手段不一般。

“不想說,還是不敢說!”對於父親的厲聲喝問,煥豪仍是跪地不語。顯然,沒有看清是誰的藉口也不攻自破。

楊焯廷赫然仰頭長嘆一聲,瞥了眼珞琪道:“琪兒,去取家法來,板子藤條都尚可。”

珞琪心頭一驚,難道公公要親自動手拷問丈夫?

丈夫一心息事寧人,也是爲了楊家的臉面,老爺子未免太過矯情,如何不依不饒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是丈夫愛弟心切,自然是不肯招認出三弟煥信的。

珞琪前思後想,設計如何爲丈夫脫身,於是乖巧地懇求:“爹爹,饒了相公吧,家醜不宜外揚,不管相公看到的是誰人,此人今夜定然已是嚇得魂飛膽破,再不敢肆意胡爲,爹爹還是息事寧人爲好。”

老爺子目露狠意,瞪了珞琪一眼問:“媳婦,難道你知道此人是誰?”

珞琪慌亂搖頭否認,目光散亂。

“去取家法來!”公公一聲怒喝,珞琪忙提了衣襟起來,碎步小跑出了書房。

頭腦一陣亂,去哪裡去尋家法板子,霎時間臉一紅,想到了適才小夫妻逗鬧,丈夫扔在牀頭的那根竹戒尺。

冰涼的戒尺拿在手中,寬寬的竹板中間已經磨得光亮,不想今晚才沾過她殷珞琪皮肉的家法板子,轉眼就要打在丈夫身上,這才真是患難夫妻呢。

珞琪尋思片刻,拉開抽屜拿出今晚拾到的贓物,玉佩和紅抹胸,走出幾步,又是遲疑迴轉,將紅抹胸塞回了抽屜中。

珞琪轉回到書房,丈夫依然保持着那恭敬的姿勢跪伏在地。

珞琪怯生生地湊到公公身邊,雙手奉上戒尺板子,公公沒有伸手接,只是回身吩咐珞琪道:“你來打,替爲父審他,打到他開口說出實情!”

“我?”珞琪驚叫道,忙縮頭捂住嘴,偷眼看地上丈夫,趴伏在地上不敢擡頭。

珞琪心裡忽然生出些促狹之意,晚間丈夫還拿出一家之長的威嚴來教訓她這個不守婦道的媳婦,纔不多久,就要被她這媳婦反過來教訓。天下的事竟然如此滑稽,珞琪頗感無奈。

公公的話自然是不得違抗,她湊到丈夫身邊,笑聲逗他道:“相公,珞琪也是奉了爹爹的吩咐辦事,相公莫怪。”說到這裡,心裡反是竊笑,想是公報私仇的時辰到了。

“打!問他,到底那姦夫是何人?”公公背了手。

珞琪輕輕地在丈夫撅起的臀上打了一下問:“相公,爹爹問你話呢,要如實回答。”

說罷掩了口竊笑。

卻不防備公公倏然轉身,沉了臉瞥了眼地上的煥豪吩咐:“忘記規矩了?”

“大人!”楊煥豪猛然擡頭,目光驚恐,又似是討饒,嘴角抽搐,又在父親威嚴的目光逼迫下,緩緩直了身子,將後襟撩起掖到前面。

珞琪立時記起,公公立的規矩,楊家子弟受責是要褫衣受杖的,頓然間覺得面紅耳赤,臉頰微熱。

珞琪知道楊家的規矩嚴,子弟犯了規矩,那被打起來是沒個臉面可留的。只可惜丈夫身有功名,少年漂泊在朝鮮國,立身揚名,如今卻要像個孩童般被父親責打,怕已經是顏面掃地。

丈夫少年得志,心高氣傲,平日不是目空楚天,也是不曾輕易服過誰。平日屈從公公,無非是事君事父的倫理在。如今公公要丈夫煥豪如稚童般褫衣受杖,怕丈夫無法去接受。

珞琪正在爲丈夫憂心忡忡,望了眼公公,又看向跪伏在地正在解衣的丈夫,霎時間驚呆。丈夫下身竟然穿了一條紅色團花的女人底褲,那褲竟然是她的。珞琪一時間瞠目結舌哭笑不得。

估計是丈夫匆忙間抓起衣褲穿了下牀,竟然把她那條石榴紅色團花綢褲誤穿了去,褲子顯然短,跪在地上灑腳都抽到小腿肚處。珞琪掩嘴啞然失笑,又偷眼望了公公強忍了笑容。

此時公公似乎也察覺,但是臉色不變地看了兒子緩緩地含屈帶辱去鬆解褲帶,將褲子褪下,露出一段臀股,肌肉緊實,透着健康的光澤。

珞琪不忍下手,幾次舉了板子,又偷眼望了公公,抿咬了脣動難以打下,彷彿那根戒尺重似千鈞。

珞琪和煥豪是表兄妹,記憶裡表哥從未受過養父責打,反是從朝鮮歸國回到生父身邊這些年屢遭箠楚,但縱是受責也從未如五弟那般被辱打。

公公惱怒地喝罵:“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是不是真要拖了你去庭院裡,讓闔府上下看你大少爺捱打,才肯從實招來?”

珞琪心如撞鹿般噗噗亂跳,公公說到做到,定然是一言九鼎。

但丈夫平素極好臉面之人,竟然毫不抵抗之意,冷冷地應了句:“兒子……無可奉告!”

“好!好!有骨氣!”公公怒道,搶過珞琪手中的板子,掄圓了朝兒子煥豪臀上狠狠打了幾記,竹尺落在皮肉上響聲悶沉,楊煥豪周身一陣陣戰慄,嘴裡卻不停說着:“大人保重!”

珞琪慌得捂眼不敢看,怕丈夫也要同五弟一樣被打得皮開肉綻了。

“來人呀!來人!”

公公一句話出口,管家推門而入,珞琪羞得滿面通紅,猜想丈夫此刻也該是無地自容,恨無條地縫遁身了。

“將這畜生,拖去二門,打!”楊焯廷咬牙切齒道。

珞琪大驚失色,不想公公竟然有如此過激惡毒的狠招數。丈夫不過是誤撞姦情的人,真正應受責罰懲處的是那姦夫淫婦。

記得當年在朝鮮,爲了一件公事,丈夫公然頂撞了他平日最佩服崇敬的師長原大帥,被拖出轅門捱了次軍棍。那頓軍棍讓十九歲的丈夫顏面盡失,憤懣交加竟然一口血噴出,大病一場,險些送命。那是她和丈夫私逃從龍城到朝鮮國的第一年,異國他鄉舉目無親,珞琪從未曾有的恐懼,而丈夫如何也不肯睜眼吃藥。最終,是原大帥親自來到病牀前,抱起丈夫煥豪一口口地喂藥,剛柔兼濟地唬了他,才令年少氣盛的丈夫嚥下這口悶氣。

而如今,公公平素與丈夫父子失和,若是如此一頓辱打,非但是丈夫無面目立身於世,就是公公也未準能和原大帥一般對丈夫事後撫慰。

這可是難壞了珞琪,腦子裡每根筋緊繃,彷彿被扯落褲子要捱打的不是丈夫,反是她殷珞琪。

珞琪忙撲跪向前勸阻:“公公英明,相公他忤逆爹爹是該教訓,只是爹爹拖他去二門打,怕府中上下定然議論紛紛,無中生有,若是傳出去些撲風捉影之事,怕有辱楊府門風,也徒讓外人笑話爹爹治家無方。不如還是媳婦替爹爹來拷問相公吧。”

珞琪一番話語音急促,卻是有條不紊。

楊焯廷看看她,揮揮手示意管家退下,又望望地上跪伏着的兒子楊煥豪,咬了脣掄了板子又泄憤地打了幾記,扔了戒尺吩咐珞琪道:“去取毛竹板子、藤條來!”

看來不問出個究竟,公公定然不肯罷休,公堂上的酷刑都要用上了。

“去,喊了冰兒過來!”公公沉聲道。

“大人!若是治罪只拿兒子試問,冰兒五弟身上傷還未愈。”楊煥豪慌忙阻止,五弟冰兒是他的死穴。

父子二人僵持,珞琪心裡更是憤懣,原本夫妻二人魚水交歡,共度巫山,卻被公公殺來給攪黃。

如此僵持下去定然是沒個了斷,眼見天色將要大亮,珞琪真不忍丈夫再受荼毒,若是公公真發了狠心拖了丈夫去二門當衆責打,這豈不是要害了丈夫的命。

珞琪也顧不得許多,眼裡心裡全是自己的丈夫煥豪,於是挺身向前道:“爹爹,不知道爹爹想知道的,可是此物?”

說罷從懷裡取出了三弟煥信遺落在枕雲閣的那塊兒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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