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縱立在門口,屋裡父親啜茶的聲音都十分清晰。??定定神,心知遲早難躲過此劫,反是沉着許多,報門道:“大人,兒子在外面候着,父親傳喚孩兒來,可有何吩咐?”雲縱將心沉到腹中,只得聽天由命了。
“進來~”父親的話音深長,雲縱心頭微顫,咬咬牙,提了衣襟推門進屋。
父親捧了蓋碗在品茶,頭也不擡,半眯着眼,搖着頭吹着香氣騰騰的茶,極其享受的樣子隨意地問:“哪裡去了?”
雲縱垂手立在一旁,應了聲:“兒子隨志銳兄去南海子放飛泊狩獵去了。??”
心裡盤算,也不知道父親可否知道今天巧遇皇上的事,心裡發虛,底氣不足,眼瞼都不敢擡。
楊焯廷乾咳兩聲,屋裡又是一片沉寂。
雲縱垂着頭,餘光遊移,偶然落在牀邊立着的那捆藤條上,心裡一驚,目光慌忙避開。
“可獵得什麼獵物?”
聽了父親的問話,雲縱心裡奇怪,平素父親不屑理會他去打獵遊玩的事,只要不耽誤公事,父親倒也不對他管頭管腳。??平日斥罵他也不過是爲了抖抖爲人父的威風,今天如何關心他打獵的事?
“回大人的話,那裡……滿人狩獵,多是放些家中豢養的雞鴨羊出來射箭尋樂,一如在自家院裡捉雞圈羊,哪裡是狩獵?兒子……兒子只射了三隻野雁,就沒了興致……”
言語間滿是鄙薄。
楊焯廷瞥眼看了雲縱一眼。??心裡也清楚自己兒子的身手斤兩。??又見兒子應對自如,言語自信,舉止間透着灑落之氣,眉眼間掩不住英氣颯颯,心中暗自歡喜也不由面lou笑意點點頭,須臾間又斂住笑沉下臉斥責道:“滿招損,謙受益。??仗着自己弓箭騎射佔些便宜,就四處賣弄啦?你是行伍出身。??自然要略強於那些久居京城地八旗子弟。??”
雲縱見父親不快,也只得喏喏稱是,垂了手,恭敬地聽父親訓斥一番。
“日後離志銳那夥人遠些!別以爲你媳婦同他家沾親帶故,就是皇親國戚。??”
雲縱胡亂地應了聲:“是!”
楊焯廷慨嘆一聲道:“年輕人,羽翼未豐,怕都沒學會飛。??就想水擊三千,一飛沖天。??”
看着父親繼續品茶,雲縱思忖再三,若是父親知道了他今日對皇上的不敬,怕早已拍案而起,揮刀宰了他,豈容他立在眼前?想到這一點,心裡也鬆馳幾分。??那緊繃的筋都覺得放鬆許多。
楊焯廷說罷,平息了怒氣,端着茶盞,吹着浮在蓋碗麪上的幾根茶葉嘆道:“這北方的水質硬,泡不出茶香,只好喝些香片。??kao花的味道遮過水鏽氣。??反是生生作踐了這上好的碧螺春。??”
說罷壓着碗蓋,將蓋碗湊到嘴邊啜了一口。
雲縱雖然沒在父親身邊長大,但這兩年不離左右,也摸得些父親地秉性,猜想父親定然是有訓示,只不過在掂量詞句。??心裡不由有些後怕,莫不是忙過了老佛爺的大壽,父親要就此同他清算離家出逃去北洋水師之罪了。??想到這裡,腿上地皮肉彷彿都緊繃,立在榻前的一捆藤條彷彿盡數抽打在身上一般難過。
“朝廷……讓兵部在議。??皇上銳意變革。??有意興建一支新式軍隊。??”楊焯廷瞟了兒子一眼補充:“就如你和原大帥在朝鮮的新軍一般。??”
雲縱心頭一震,真是天大的喜訊。??皇上總算痛定思痛,要發憤圖強改變這大清陳腐的軍隊編制,朝廷終於可以摒棄那些守舊的老兵器,刀槍劍戟換做洋槍洋炮了!
心頭欣喜,掩飾不住嘴角笑意,一排齊整的皓齒呈lou,笑靨呈現。??心裡都未曾料到皇上如此大手筆,北洋敗仗消息纔出,變革軍隊地主張就已經下到了兵部。??想想自己午間還曾奚落皇上,心裡反而有愧。
“大人,朝廷何時開始操練新軍?”雲縱迫不及待地追問。
“此事雖已被太后老佛爺和皇上首肯,如今是缺幾位精通西法練兵的將領來肩負此重任。??朝廷傾盡財力人力建的新軍,此位受命統兵的將領日後定是朝廷棟樑,皇上肱骨之重臣。??”
雲縱拖口而出:“大人,何不保舉原大帥?怕是朝野上下,精通新軍操練之法的,莫過於原大帥。??”
楊焯廷停住手中的茶碗,上下掃了兒子幾眼,沉下臉似有些失望,呵呵冷笑兩聲道了句:“自有有司選人,交老佛爺和皇上乾綱獨斷,爾不必操心。??”
“可是,大人領兵部尚書銜,必定有人要問大人的意見。??”雲縱毫不避諱地緊追。
“嗯?”楊焯廷拖長鼻音表示慍怒,雲縱垂手退後立在一旁。
“愈發的放肆!”
隨着父親一聲喝罵,雲縱撩衣跪下。
楊焯廷也不去理他,食指扣了炕桌,上下審視着兒子道:“乳臭未乾!無知!此乃朝廷第一支新建陸軍,猶如昔日北洋水師舉足重輕,掌兵之人地前途不可限量。??如今,李少荃和翁同和爭執不下,都要推薦自己的黨羽親信,老佛爺和皇上也是猶豫不決。??”
雲縱不無失望,如今朝中掌權的兩大派別,翁同和老夫子他不喜歡,迂腐無知,老邁昏庸,氣度狹隘,還偏偏是帝師;李鴻章他曾經崇拜,但自從在北洋水師歸來,他對李鴻章更是痛恨。??朝野中這些權臣,不是爭權奪利致國家興亡於不顧,就是明哲保身如父親一般苟且一方。??想到這裡,心裡也泄氣。??好端端一支軍隊,就要敗壞在這些人手中,可惜原大帥這種真正的英才報國無門。
“鹿榮中堂不知因何推舉了你,這令老夫惶惑。??”楊焯廷瞟了兒子一眼,雲縱臉一紅,忽然記起那日在榮華樓偶遇鹿榮中堂地情景,言語吱唔。??偷眼看父親,膽怯幾分。
“這也不足爲奇。??你本在朝鮮國帶新軍數年。??去德國留洋學過西洋的兵法,也在龍城練新軍。??只是鹿榮此言一出,反是有不少人附和。??那些即非清流派,又非洋務派地中立官員,反是極力推舉我兒來擔任此職。??宮中傳出的消息,老佛爺也默許,只是不知道皇上的意思。??”
父子目光相接。??雲縱心下尋思,怕這機會對原大帥纔是最佳施展抱負的時機,於是誠摯道:“大人有所不知,原大帥深諳西洋練兵之法,又有膽有識。??兒子還年輕,怕擔當此重任難以服衆。??”
楊焯廷停歇片刻,鷹一般犀利的目光鎖住兒子地目光,久久才道:“妄自菲薄。??臨陣退卻,似不是我兒的做派。??若是皇上不想在兩派中選人,我兒去操練新軍之事是十之六七,只是看身居何職。??如今老佛爺和皇上可是極其看中這新軍。??”
頓聲又罵道:“畜生!你不是一心想離開龍城,當個拖繮野馬擺拖爲父地束縛嗎?可是遂了你的意!”
本是件好事,在父親嘴中說來卻是別有滋味。
雲縱心中如打翻五味瓶一般。??這好事來得太突然,令他難以置信。
楊焯廷呵呵地捻髯笑了幾聲道:“此事我兒不必擔憂。??爲父自有妙計讓那李少荃親自出面保舉我兒擔當此職,至於那翁同和,他推舉的人怕也實難上得檯面。??”
原本是利國利民地好事,讓父親剝繭抽絲地一分析,反是成了那些利蠱之輩結黨營私地契機。??雲縱好生失望,唯唯諾諾地應承了退下。
“回來!”雲縱才欲出門,被父親喊住,回身時,父親指着牀邊立的一捆藤條對他吩咐道:“拿去。??”
後背一抖。??才放下地心又被陡然提起到喉嚨。??雲縱大惑不解地望着父親。
“那日爲父在市集遊走,見一攤上賣這‘孝子杖’。??聽說是許多功業有成人家地子弟,都是用這家的‘黃荊藤’訓教子弟。??爲父一時興起,吩咐管家買了一捆,你且看看。??”
雲縱滿心在思忖新軍人選之事,冷不防父親提到家法,應了聲走過去,抱起那捆藤條看看,柔韌薄勁,能想到打在身上的痛楚。??彷彿一把即將架在自己脖頸上鋒利的刀,而操刀人卻笑言讓他品評刀口是否鋒利,這真是一種捉弄。
“下去吧,這些藤條你拿了去,一根根親手去把那紅繩纏繞好送回。??自己好生去掂量爹的教訓!”
雲縱應了聲是,抱了那捆藤條出門,恨不得將那藤條扔在院內,但畢竟不敢,心裡反埋怨自己的怯懦。
雲縱回到房中,鬱鬱不樂,珞琪迎上來詢問究竟。
雲縱將藤條扔在地上,疲憊地進了房中倒斜在牀上。
聽雲縱說出父親那匪夷所思的嚴命要雲縱親手去纏饒那藤條手柄上的紅線繩,珞琪和它媽媽咯咯地笑。
都知道雲縱自小有恃無恐地驕縱長大,怕是該被教訓的時候乏了笞楚之苦,長大成名後反要被老爺如約束孩子一般耳提面命地管束,想來這父子也十分有趣。
珞琪也不爲難雲縱,只和奶孃它媽媽圍在榻桌邊,取了些硃紅色絲線小心地纏繞那些藤條。
雲縱起初還在氣惱,側臉時見珞琪坐在牀榻上,一口貝齒潔白叼咬着紅色的線頭,膝蓋壓了線軸,拇指食指靈活地纏着紅色絲線在藤條尾端熟練地一層層勻密盤繞打結,不多時就編繞好一根鞭柄。
見丈夫眯了一隻眼偷望着她,珞琪抿嘴一笑,扯過丈夫的手,將那硃紅色的線軸塞在他手中道:“拿好。??”
那線軸旋轉,就如風箏的提線一般鬆放着絲線,眼見那棗核型地線軸漸漸變薄。??一根根藤條已被纏饒妥帖。
“老爺這是嚇唬吉官兒呢。??”它媽媽笑道,“大少爺如今這麼出息能幹,給老爺爭氣lou臉,老爺心裡是歡喜的,只是嘴裡不說。??怕這不過是老爺給彼此一個臺階下,前面大少爺私自離家出走的舊賬就一筆兩清了。??”
雲縱心裡本懸着一塊兒石頭,知道父親定然不會饒他前番離家出走之過。??但今天父親無端端地拿來藤條威懾他。??又道出朝廷中有人保舉他爭取新軍統領一職的喜訊。??私下爲他安排“前程”用心之苦,怕是對仕途大局穩操勝券中。??也不大會與他這個逆子太多計較。??想到這裡心頭暗笑,“拖胎換骨”,若父親真敢用此家法處置了自己,何苦用心良苦地爲他去策劃新軍之職?爭來這新建陸軍的兵權於他是得一飛沖天的契機,自此有展翅遨遊的空間;於父親則多了朝廷中地另一支羽翼,鞏固自己和楊家的勢力。??雲縱心頭暗笑,比起那血淋淋地“拖胎換骨”家法。??讓他纏繞些家法藤條已經是“開恩”了。
珞琪見雲縱訕訕地把弄着一根藤條緘默不語,逗他道:“吉哥,你也來纏一根,琪兒教你。??再如何說,這也是爹爹要你親力親爲地。??”
雲縱一翻身,氣惱道:“少來惹我!”
次日日落時分,楊焯廷吩咐雲縱夫婦自己用飯,他要去赴宴應酬。
喊了霍小玉爲他更換衣衫。??邊瞟了眼兒子恭恭敬敬送來地那捆尾端編好紅線繩的藤鞭,吩咐道:“自己取一根來試試!”
雲縱心中惶惑暗驚,望着父親,緩緩地從中信手抽出一根藤鞭,在手指間掠過,有些澀手。??令人心顫。
雙手奉了呈給父親。
“跪下!”父親邊吩咐他,邊給霍小玉遞個眼色,示意她退下。
雲縱才跪穩,父親奪過那藤鞭,輕輕抽在他背上一下罵:“跪好!”
雲縱滿心地屈辱又無從反抗,他身犯何罪?父親一時興起竟然要打他,還戲言就是爲了試試新買來的家法是否銳利。
強壓了怒火,雲縱想,這也就是此時此地,他這做兒子的不得不給父親留些臉面。??不然他……
記得曾經也有過此種無端端受責地時候。??那是他十二歲那年,養父請來一位隱居龍城鄉野的博學鴻儒做西席。??那老夫子談吐不俗。??舉手投足都如世外仙人一般。??卻不想如此一位鴻儒也是個昏庸腐朽之士,考學生們文章,只雲縱一人對答如流,心裡正在竊喜,老夫子忽然命他伸出手來受責。??雲縱不解地反問“學生答出來先生的題目,爲何反要受打?”,老夫子的回答氣得他火冒三丈:“責你十戒尺,實屬戒驕戒躁。??滿招損,謙受益,怕你日後恃才放曠,故此訓誡一二。??”
雲縱當時怒火沖天,一把奪過那無端端打在他手心的戒尺扔出窗外,氣哼哼轉身就走。??爲此老夫子當場辭館,任是誰來求告勸阻也是不行。??養父那次動怒地斥責他,他卻理直氣壯噎堵得養父啞口無言,可恨的是一旁的生父楊焯廷就一直喊打喊殺,畢竟養父是心疼他的,沒有深究,也沒有爲他再請西席,由了他後來去了朝鮮國從軍。
如今,父親又來這種無聊地把戲。
雲縱鬆了衣帶,跪伏在地,嘴裡還要萬分憋屈地說:“勞大人教訓!”
父親只用鞭梢撩起他的後襟,略拉下一截褲子,藤條抽在腰上,雲縱咬牙挺過,只是心中的屈辱即將衝出,卻嚥了回去。
又是一鞭抽下,火辣辣地如灼燒了皮膚。
“還不知因何責你?”父親問。
雲縱咬牙,道了聲:“兒子愚鈍,求父親明示。??”
又是一鞭抽下,雲縱周身一顫。
楊焯廷又沉聲喝罵道:“說!因何打你?”
這時院裡傳來小夫人同人對話的聲音:“老爺在房裡同大少爺說話呢。??”
雲縱一慌,忙擠出幾個字:“戒驕戒躁!”
鞭子在眼前晃,父親喝了聲:“但願你發自心聲。??”
雲縱跪在地上,面紅耳赤,心裡無限屈辱。
“你記好,縱有再大的本領,也是爲人臣,爲人子!爹打你不需要任何理由,吩咐你做什麼,就去做什麼!這纔是爲人臣子的本分,不要想入非非,飄飄然被捧登天。??少年登科大不幸,爹看你成名太早了,殺殺你這驕矜狂躁之氣。??若日後敢犯,不聽君父教訓,這些家法就是爲你備下地!”
雲縱咬了脣,沒有擡頭,滿腹的屈辱,強壓了怒火,避免在父親面前發泄。??心想不過叫你一聲爹,生了我你何曾養過我,還來教訓我!但轉念尋思父親的話,暗中盤算,難不成是皇上果真將昨日在放飛泊發生的事對父親告狀?
“這藤條可是你親手所編?”楊焯廷質問。
雲縱略做遲疑,眼皮微擡偷眼看父親,又咬牙道:“是!”
就覺得那隻大手拉下他一截褲子,一鞭生生地抽在臀上的肉裡,雲縱不由呻吟一聲。
“還學會扯謊!不長進的東西。??這絲線纏得勻密緊促,若非經常做針線之人難得纏出這手藝,通常初次纏線之人,所纏絲線鬆緊不一,你欺瞞誰個?該不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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