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並沒能將夏氏身上那股子渾然天成的鄉土氣息給磨掉。季曼倒吸幾口涼氣,看了看鬼白,壓低聲音道:“有勞扶我去醫館吧。”
鬼白點頭,伸手將季曼扶上了馬車,馬蹄子裡的釘子也取了出來,夏氏裹着包袱,哭哭啼啼地也跟着坐上來。順便還打量了季曼兩眼。
季曼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人皮面具戴得好好的,是張頗爲清秀的男人臉沒錯。
“這位夫人爲何哭得這樣慘?”季曼粗着聲音問了一句。
夏氏將鼻涕抹了,抱着包袱道:“辛辛苦苦伺候人家快兩年了,突然被一腳踹開,你說我該不該哭?”
季曼有些沒想通,夏氏不是好好的生母麼?寧鈺軒怎麼會將她遣送出府?那好好怎麼辦?
“也確實可憐。”看了夏氏一眼,季曼開口道:“看你衣着也不簡單,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夫人啊,是犯了什麼錯?”
“我可沒錯!”夏氏捏着手,眼神有些陰狠,但是隨即想到對面坐的是個陌生小哥,夏氏便又柔和了神色,低聲道:“是他那人心太狠,我以爲隨着孩子長大,他也會對我有些感情,誰知道他竟然是一直拿我當個奶孃。”
醫館到了,鬼白勒馬拉開了車簾:“小兄弟,下來吧。”
季曼不能再問,點點頭就跟着鬼白下去。夏氏看着,倒是抱着包袱跟了下來:“看你這傷重得,我也跟着去瞧瞧。”
鬼白看了夏氏一眼,也沒多說什麼,帶着兩人去找了大夫看傷,讓藥堂夥計替季曼包紮了,又問了季曼要去哪裡,順便就將她送去。
季曼說了糧行聯盟會的地址,鬼白就讓她們兩人繼續上車。只是上車的時候眼含警告地看了夏氏一眼。
夏氏安靜多了,不再跟季曼閒聊,季曼見狀,倒是很曖昧地跟她比劃着做口型,問她家住哪裡。
臉蛋紅了紅,夏氏低聲道:“我就住百餘里地外頭的打漁村。”
打漁村?季曼傻了,不是說是南巡路上遇見的人,怎麼也該是江南一帶,爲什麼會住打漁村?
腦海裡有什麼東西閃過去,季曼笑着伸手,輕輕握住了夏氏的,低聲道:“我倒是想去看看你的家是什麼樣子的,這城裡呆久了,沒見過漁村。”
“公子見笑。”夏氏不好意思地抿抿頭髮:“怪遠的,您不是還有事麼?忙完了再去看看也行,我就住在村頭,這次回去也想修間大屋子住,正好少個人幫我拿主意哩。”
這暗示也是夠明顯的,看夏氏眼裡亮晶晶的,季曼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難不成她還挺適合當男人的?
馬車停下,鬼白道:“小兄弟,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你往前走兩步就是劉記糧行。”
“好,多謝。”季曼起身,將隨身帶着的一把竹扇塞進了夏氏的懷裡,朝她擠擠眼。
夏氏紅着臉捏緊了扇子,跟她揮了揮手。
下了車,季曼進去糧行應付了一番,拿長郡王的印信成功換了經營許可,然後急匆匆地就回去換了一身亮堂些的衣裳,抹好人皮面具,僱了車就往小漁村趕。
京城外頭也就那麼一個漁村,天色不早,季曼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村頭的一戶人家還亮着燈,時不時傳來娃娃的哭聲。
季曼上去敲了門。
夏氏笑着來開門,一點也不避諱,直接就將她迎了進去。
狹小的屋子裡有三個孩子,最大的看起來七八歲了,最小的還只有兩歲的模樣,都睜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她。
“家裡地方不大,明兒再去買東西修房子,好在那人大方,我後半生是不用愁的。”夏氏叨叨咕咕地念着,將包袱塞進櫃子裡,轉頭對最大的孩子道:“把弟弟妹妹都帶去歇着,你書讀傻了不成?”
七八歲的孩子連忙抱着兩歲的娃娃,再牽着五歲的妹妹,跑到隔壁屋子去了。
“這些…都是你生的?”季曼有些愕然。
“我是個寡婦,孩子多也沒啥。”夏氏眼睛紅了紅:“反正沒幾個男人真心待我,多養點兒孩子,長大說不定還孝敬我呢。”
季曼輕咳兩聲:“就只有三個嗎?還是還有其他的?”
夏氏瞥了她一眼,哼了一聲就坐在了季曼的腿上:“千里迢迢來我這裡,你還假正經什麼呀?問孩子的事情幹什麼?你難道不是想與我……”
感覺到有手在往下伸,季曼驚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抓着夏氏的肩膀道:“你誤會了,我只是想來借宿一宿,明天看看漁村日出什麼的。”
話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啊!季曼看着夏氏有些不屑的目光,心想這女人也實在太開放了些,寧鈺軒當初爲何會看上她的?
“都跟我來了,還說這些。”夏氏嬌嗔一聲,拉着她的衣襟道:“我是個寡婦,不在意名節的,都不怕和你說,去一趟那富貴地方,不敢行錯踏錯的,我也是有許久沒嘗過那銷魂滋味兒了。”
季曼拉着她的手,輕笑道:“姐姐莫急,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去的是什麼地方,不是富貴地麼,怎麼還讓你這樣傷心?”
夏氏哼了一聲,提起這事還有些憤然:“我原以爲是天上掉餡餅,白給我個孩子就讓我去當娘,結果當的是奶孃,那男人還說我沒那孩子的親孃好看,今天真是沒把我給氣死。”
季曼震了震,許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好好不是你的孩子?”
“當然不是了。”夏氏嘴快地答了一句,下一秒,卻是渾身僵硬地看着季曼:“你……”
季曼深吸一口氣,突然笑了出來。
好好不是夏氏親生的,那又是誰的孩子?寧鈺軒會立爲世子的孩子,自然是他自己親生的。他什麼時候有個親生兒子,這樣憑空就冒了出來,還要給找個娘?
想來想去,也就只有自己當初那不見了的孩子,可以被偷龍轉鳳,說成是另一個女人的,再被他重新帶回府裡來。
寧鈺軒啊寧鈺軒,這一場瞞天過海,將她也矇在鼓裡,真是瞞得她好苦。
慢慢起身往外走,季曼笑得都快停不下來。自己的親生兒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甚至都看着他抓週,卻不知道那是她的孩子。
“你到底是誰?”夏氏回過神來,一把抓住季曼的胳膊,季曼被她的力道帶得險些跌到地上,旁邊卻突然有人拉了她一把。
夏氏尖叫了一聲,季曼眼神沒有焦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身子已經被人拉起來,帶到了一輛馬車上。
漁村裡有孩子的哭聲,還有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季曼呆呆地擡頭,卻看見了她現在最想打的一張臉。
寧鈺軒抱着好好,安靜地看着她。
季曼手緊了緊,想打,沒敢伸手。男權社會,你這一巴掌打碎男人的尊嚴,就別提什麼愛不愛了,反正不會有個好下場。
“這張臉很難看。”寧鈺軒輕聲道。
“你怎麼知道是我?”季曼看着他懷裡的孩子,呆呆地問。
“碰碰運氣罷了,他們說長郡王身邊有個幕僚叫季滿。”寧鈺軒垂着眸子:“你不是說你叫季曼麼?我聽着名字差不多,就試試看是不是你,想不到你真的跟來了。”
季曼嘴角抽了抽,難不成這人遇見每個名字差不多的人,都會去試探一番?
好好睜着眼睛,被陌玉侯抱着,乖乖地吃着手指。陌玉侯將他翻了個身對着季曼,伸手將他的小手拿出來,指着季曼道:“孃親。”
眼眶微微一紅,季曼抿脣,看着這一直以爲是別人兒子的親兒子,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好好吐了兩個口水泡泡,扁扁嘴沒有開口,眼神可憐巴巴地看着寧鈺軒。
伸手將小奶娃抱過來,季曼將頭埋在小小的肩膀上,悶聲道:“侯爺的心,真是太狠了。”
寧鈺軒輕笑:“你的心又軟到了哪裡去?”
“我不喜歡被人這樣保護。”季曼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我想自己能保護自己,就不用站在你身後,你做什麼我都不知道了。”
寧鈺軒抿脣,低笑道:“所以你去當了長郡王的幕僚麼?桑榆,你是個女人,這些事情不該你來做,你也做不來。”
“我是季曼,不是桑榆。”季曼擡頭,抱着好好看着他道:“侯爺沒有見過女人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那我做給您看。”
“好好呢?”陌玉侯微微皺眉:“你不要好好了嗎?”
微微一怔,季曼收攏了手,懷裡的小傢伙一個勁往她胸口蹭。
她已經在長郡王麾下,就不可能現在半途退出。但是好好呢?她已經錯過了好好這麼久,現在還要離開他,錯過他成長的一點一滴?
雖然心裡反覆告訴自己,這是聶桑榆的孩子。但是抱着好好,她的心還是軟成了一團。
“你能把好好給我麼?”
寧鈺軒輕笑了一聲:“你抱的是我的世子,你覺得世子可以隨意給人麼?”
“那……”季曼皺眉。
“好好缺個先生。”陌玉侯淡淡地道:“只是以你的身份,怕是也不合適,你自己想辦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