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心中有些不安,胡飛的話似乎怪怪的,是她的錯覺嗎?爲什麼她會感到他並不僅僅是單純地叫她跟他回南邊?
於是她遲疑地道:“這……我爹孃家人都表這裡呢……”心中暗暗祈禱自己真的是錯覺,她可不願意跟這位“哥哥”鬧不愉快。
胡飛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但隨即笑了:“當然是跟你家裡人一塊兒走呀?你以爲我會叫你丟下他們麼?”他直起上身,臉上展開一個更燦爛的笑容:“當年咱們一塊兒同甘共苦,那些日子我可一直沒忘呢。如今我也算有些家業了,日子過得還算順心,可你卻還在候府裡當丫頭,侍候別人,差一點兒就叫人許配給不三不四的混蛋!你叫我怎麼能安心?自然是要把你弄出來,叫你也享享福,纔不枉當年你幫了我這麼多。”
春瑛放下心來,暗暗唾棄自己實在是太自戀了,胡飛明明是個好人,象兄長一樣關心自己,愛護自己,纔不希望自己陷在侯府中受苦,自己居然會想岔,實在太對不起他了,要是他知道自己剛纔的念頭,一定會忍不住取笑吧?她微微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當年其實也沒於什麼,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會天天留在二叔家裡發黴呢!多虧你讓我合夥,才讓我有機會賺點外快。那一年裡,我既見識了世面,也學會了很多東西,現在我雖然吃穿都比那時要好,可論輕鬆和快活,卻遠不及那時,有時候回想起來,都覺得開心。我反而要多謝你。”
胡飛淡淡一笑,誠懇地道:“不管你怎麼說,我這條命,就是你救下來的。那時我落魄到了幾乎餓死的地步,差一點就犯下大錯,若不是你和路叔,我只怕早就連骨頭都不剩了,也是你和路叔幫忙,我才懂得振作,懂得如何去討生活。我在那一年裡經歷過的,是我這一生的珍寶,我永遠不會忘記。”
他頓了頓,讓自己的心情稍稍平靜些,才繼續道,“這幾年我在外頭,也曾拿命去拼,爲了出人頭地,什麼都不顧了,有幾回,還以若自己會回不來……待危險過去,才知道後怕。後來我賺了些錢,便告訴自己,銀子是永遠賺不完的,也不一定要出海才能發財。若我真的葬送在海上,誰能給我爹孃供奉香火?誰去替他們討還公道?!因此我便在江南尋了個地方,置了些產業,改用別的法子賺錢,不再出海冒險了。你別瞧我如今打扮得不起眼的模樣,其實我過得並不差,可是我心裡一直不安穩, 總想要回京看看,那些人都怎麼樣了,再則……也是牽掛着你……和路叔,不知你們過得好不好。我既然已經得了富貴,便不能任由你們繼續與人爲奴,總要把你們都弄出來,妥妥心心地享福纔好!”
他說得這樣真摯,春瑛也該幾分感動了,細細一想,如果真能就此贖身出去,自然是好事,可現實卻未必允許:“我謝你這樣爲我們家着想,只是我們都是侯府的家生子,是幾代的世僕,主人家放我們出來是恩典,外人要來買,卻是不成的,而且無緣無故,也不會平白放人出府。我感激你的這份心意,可你若真想把我們弄出府去,卻不是那麼容的事。
胡飛心中一動:“這麼說,其賣你並不反對贖身出府了?也對,我記得你以前就提過,想過自由自在、不愁吃穿的平凡日子。”
春瑛笑了笑,低下頭:“我不瞞你,我自然是想出去的,可是我爹不太情願……他如今管着候府名下的一處綢緞鋪子,很是費了些心血,經營得還不錯。若是自贖出去,一來這鋪子就沒了,二來也是憂心日後難以謀生,畢竟大樹底下好乘涼,有了侯府的名頭,不會被人欺負。我雖然勸了他幾回,但他既拿定了主意,我也不好逼得太緊。”
胡飛想了想:“這才什麼可煩惱的?要在外頭開個鋪子,也不是難事。再說,路大叔既能給侯府當掌櫃,自然也能給別家當,雲想閣的石掌拒不也是每年領一份俸金,替安家打生意麼?路大叔有這個本事,何愁無處謀生?再說……”他頓了頓,“你可記得當年你給過我一百兩銀子做本錢?三年下來,這一百兩可不止翻了十倍……”
春瑛睜大了眼:“十倍?!不會吧?!我……我只是打算讓你手頭鬆些……”
胡飛笑了:“我自然知道,可那是你好不容易攢起來的,我怎麼能白拿?既然說好了是入股的,我賺的銀子自然有你一份。如何?有了這筆錢,你家再不用擔心出府後的生計了吧?開鋪子也好罷,買田地也好,你家裡人都不用愁了,你再不用擔心了。”
一股由衷的喜憂從春瑛心底涌出,她忽然覺得壓在心頭的大石一下子被挪開了。有了這筆財富,以後的生活就有了保障,她接下來需要操心的,也就僅僅是說服父母贖身脫籍而已,而且,父親原本最擔心的一個問題,已經解決了。一百兩的十倍就是一千兩……不,哪怕只有五百,也足夠她父親開一家屬於自己的鋪子!
她忍不住激動地伸手抓住胡飛:“小飛哥!我不是在做夢吧?你剛纔說的話是真的?你沒有哄我?真的有那麼多錢嗎?”
“當然是真的!”胡飛笑着反拍了拍她的手背,眉間放和了些,“別忘了,那時我身上通共就三四百兩銀子,你那一百兩,就至少佔了兩成,我賺了錢,你那份又怎會少?這下如何?總算沒有顧慮了吧?至於如何贖身,你不用操心,敘哥兒跟我交好,他是你們本家的少爺,向侯府總管請託一聲,求主人家拾個恩典,想必還是不難的。”
當然不難!也許沒有他說的那麼容易,但也不是辦不到的。春瑛心裡清楚,贖身意味着不能再做管事,對於那些眼紅着想要拉自家父親下馬的人來說,正中下懷,就算原本困難的事得容易。
然而,當她冷靜下來細細一想,又覺得有些不穩當:“真的能成嗎?四房的人雖然時不時到我們老太太、太太跟前請安,但算不上很有體面,因爲老太太的丫頭在他家做妾受了不少委屈,老太太對他家不太滿意呢,更何況敘少爺是庶出,又離家多年……”猶豫了一下,才道,“我覺得這多兒不能急,我想辦法先說服我爹,只要他點了頭,總能想到贖身的法子,不一定要通過四房。而且……而且另外育一個人……願意幫我脫籍……”
想起周念,她心裡便有些澀澀的,稍稍沉默了一下,才繼續道:“三少爺有一個朋友,我曾行救過他一回,又幫了點小忙,他答應我,過些時候等他方便了,就向三少爺討了我去,再放我自由。這是早就說好了的,只可惜我爹不太願意一起跟去,嫌他家不如侯府顯赫。不過如今情況不同了, 等我脫了籍,我姐姐又已經嫁到了外頭,我家只有爹一個人在侯府當差,要離開就容易多了!到時候再請你幫忙,找房子呀開店鋪呀什麼的,如何?”
胡飛面上淡淡地,只問:“那個人是誰?你認識多久了?可靠麼?”
“可靠的,我從十一歲就認識他了,他比你大幾歲,姓周,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
胡飛悶悶地繼續問:“我從沒聽說侯府三少爺認得哪個姓周的讀書人,他是什麼來歷?最要緊的是人品如何?他雖然答應了讓你過去,但……就怕你人過去了,卻脫不了身。”
春瑛吃了一驚:“怎麼會呢?他不是這樣的人!”聽胡飛的說法,還以爲是個爲非作歹的花花大少欲調戲良家婦女呢,這跟周唸完全不搭!他怎麼會想到那裡去了呢?
胡飛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覺得胸口沉甸甸的,可當着春瑛的面,他又沒法發泄出來,只得道:“也罷,你既覺得他可靠,就這麼辦吧,只是等脫了身,記得馬上來找我,咱們再好好合計一下,怎麼把你爹孃弟弟也弄出來。”
春瑛高興地大力點頭:“好!就這麼說定了!”她忽然又記起一件事:“對了,小飛哥,方便的話,那銀子暫時寄存在你那裡吧?我還沒跟我爹說過,當年給了你一百兩呢,他一定會罵死我的,等我慢慢把事情告訴他,看在銀子的份上,他應該就不會生氣了。”
胡飛笑了笑:“好啊,不過你先別忙着跟他說,過兩個月再提如何?我現在不能叫人知道我已經進了京。路大叔自然是信得過的,只是我擔心路二叔知道了,就等於你們大少爺也知道了,然後霍家和其他幾家侯府的親戚也就都知道了……牽連太大!妹子先替我保密吧?”春瑛想想覺得也沒什麼,便答應了,心裡還在盤算着,過兩個月,周念家的官司說不定都結束了,自己正好脫籍,老爹那邊就更容易說服了。
這麼一想,她心情就好了起來:“小飛哥,你如今住在哪裡?教到時候要去哪兒我你呀?”
“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法華寺處面有個寶府巷,你還記得麼?敘哥兒在那裡賃了個院子,我就挨着他們住。你去了,只管說是我胡二爺就行。”
胡二爺?春瑛瞄了胡飛一眼,抿嘴一笑:“小飛哥如今也當爺了?”
胡飛也笑了,遲疑着,擡手叩了她腦門一下:“頑皮!我怎麼不能當爺?! ”心裡卻着實不是滋味……
春瑛根本沒察覺到異樣,還覺得胡飛跟自己很親近呢,兩人又說了一番話,忽然聽到外頭傳來馬車聲,振起簾子一角往外看,原來是四房的人收到消息後終於回來了。眼看着他們走過自家宅子,春瑛覺得時間不早了,便問胡飛接下來打算做什麼。胡飛沒落回答,只是叫她先回家,然後當作沒見過他,等他把手頭的是辦完了,就會大大方方地上門拜訪。“到時候我還要送路大叔一份厚禮呢!說不定你爹孃會把那當成是聘禮,二話不說就把你許我做老婆了。”他帶着幾分調笑的意味說。
春瑛卻撇撇嘴:“小飛哥,我發覺你出去幾年,卻學壞了,居然全我開起玩笑來!”
胡飛笑笑沒說什麼,兩人又再說了幾句話,才互相告別。春瑛觀察到車外沒人經過,便悄悄兒溜下馬車,跑回家裡去了,過了不到不到半個時辰,便聽到門外馬車人聲響起,透過門縫一看,原來是李敘帶了妻兒出來,重新坐上馬車,與友人的馬車會合,緩緩離去。”
春瑛回過身,吁了一口氣,再想起胡飛的話,心裡便樂滋滋的。
午後路有貴帶着妻子兒子回來,一進門便嚷着要茶水。春瑛倒了一杯水去,卻看到自家老弟滿臉通紅,正笑得一臉傻樣,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了?小虎喝酒了?! ”
路媽媽罵道:“這小子趁我不見,偷拿了席上的酒來喝,真氣死我了!幸好沒丟人,不然我可沒臉見王家那娘們!”說罷狠狠蹬了小虎一眼,才從袖筒裡摸出兩個紅布包來,遞給女兒道:“這是王家發的喜錢,我瞧過了,是一對銀蓮子,足有二錢重呢!真真排場!當年大少爺娶媳婦都沒這麼風光呢!我打算拿它扯半匹梭布回來,給你姐弟倆做身夏衣,你喜歡什麼樣兒的?”
春瑛一邊打水拾弟弟擦臉一邊道:“什麼樣兒的都行,娘你能別轉活了,叫別人做吧,針線活做多了對你眼睛不好。”
說罷就要帶小虎去洗澡,卻被父親才攔住:“叫你娘去,我有話跟你說。”
春瑛不解,將弟弟交給母親帶去了,便問父親有什麼話。
路有貴喝了一大口茶,道:“今兒在席上,聽別人說起,王家孫女兒出嫁,陪了許多田地和幾家鋪面,十分豐厚!這親事原本辦得遲了,若是在新郎得了官前辦了,別人只會說王家孫女兒走運,可新郎得了官後再娶親,就有人說王家高攀,若不是嫁妝豐厚,還不知會怎樣呢。聽說王總管置辦這些陪嫁,是以孫女兒的名義辦的,並不是王家的東西,將來不管如何,都不會被府裡收走……”
春瑛心裡明白,這是王家在留後路了。
路有貴又道:“我瞧他家這樣,就想起你先前跟我說的,私下置產,叫你姐姐姐夫幫着看顧的事。細細想來,你的話果然有些道理。只是田產什麼的,要照顧起來麻煩得很,我又不能露面,你姐夫自家有產業,就夠忙的了,因此我不打算買田地。”
春瑛轉道:“那麼就買鋪面出租?不然就入股到別家的鋪子裡咱們坐收息錢?”
路有貴搖搖頭:“入股有風險,而鋪面又貴,我見你姐夫租房子與人住,似乎不用費什麼心,我看……就在他家附近尋兩個中等大小的院子,也不過一二百兩,買下來拾掇了,租給往來客商或趕考的學子,叫你姐夫幫着收租,一年勻出幾兩給他家吃茶,如何?”
春瑛大喜:“這法子好!就這麼定了!如果爹的動作快,還能趕上兩個月後的恩科呢!那可不愁租不出去!”
路有貴點頭:“那我明兒就跟你姐夫說去!”
春瑛心中喜憂,只覺得前途一片大好。父親私下置了產,又有胡飛那邊的銀子,以後要再勸父親脫籍,就容易多了,出府後的生活更是不用發愁。真真是萬事供備,只欠東風——
她穿回來這麼多年,頭一次覺得,自由就在咫尺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