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河北大地當然稱不上是草長鶯飛,但也有楊柳爭相吐枝,桃杏花色滿庭,更重要的是,剛剛完成耕作的土地帶出了一股新鮮的泥土味道,卷着微微冒頭的新苗,染得河北大地賞心悅目。
這個時候,伴隨着北歸的候鳥,黜龍幫開始在鄴城周邊大舉進行軍事集結。
動靜遮都遮不住。
這是一場準全面動員,所有黜龍幫的地盤都被激活,不僅僅是軍隊,大量的物資也通過剛剛解凍的大河上從河南運來,河上各處港口夜以繼日,片刻不停。與此同時,原本在前線的防衛部隊與河北地方各處也開始營建簡易-臨時軍營、補給兵站,同時檢查與維護道路。
至於鄴城西北側的宮城中,此時也不是簡單的人滿爲患,更準確的描述其實是人來人往:
許多大行臺的直屬部門成員及其負責人現在並不在這裡,而是分別去了各處,有去北面前線的,有去巡查交通的,有去河南押運糧草軍械的,有去軍營中檢查兵員狀態的……但是往往又持續不了太久,便又折回參加一些會議,提交或者傳達一些文書,填一些表格,然後又去了某個地方。
除此之外,大量的中低級軍官和地方吏員以及退役老兵被召喚到此處,他們與鄴城這裡原本的文書、參軍、準備將們一起得到了普遍性加銜,然後又大量發往軍中、後勤隊伍和前線各處地方,擔任核心職務的副職。
這不是簡單的摻沙子來加強大行臺權威,也不是單純的追求戰鬥力提升,更多的考慮是基於以往的經驗,爲了大戰和擴張而設計的一個方案。
大量增加軍官是爲了在可能的大戰導致大規模減員後確保軍隊的架構不倒,以維持戰鬥力或者迅速重建;而轉到後勤和地方則是爲了確保有足夠的備用官員及時接收新地盤,確保新地盤被黜龍幫的文法吏體制迅速激活,然後爲此次北伐及時輸血。
而就在這種背景下,黜龍幫外務總管謝鳴鶴又一次親自北上,於二月廿七來到了河間。
“若薛公降服,其一,薛公本人與幾位公子來去自由,無論是往歸東都或者西都皆不阻攔,若是留下,薛公有大頭領的位置打底,在大行臺做事便是總管,領兵是正將,若是想往地方上去,予以龍頭、行臺指揮或者總管州總管待遇,只不能留在河間,可能要去登州或者徐州。
“其二,河間大營這裡,薛公可以列出一個名單來,我們除了正常任用外,保證兩個大頭領、八個頭領的位置,而且按照你們的觀念,全都予以總管、分管、太守、正將、郎將的差遣……原本在河間大營任官的中層軍官郡吏,只要不是明顯跟我們對着幹,兩年內也不會調度。
“其三,以上條件,是張首席親筆簽字,經大行臺內正式發出的……限期是三月初八,三月初五之前,我都在河間,初八之前,只要薛公這裡實際上放棄抵抗,我們也儘量按照這個條件來……請薛公鑑納。”
隨着謝鳴鶴說完,河間郡河間縣河間城內的河間大營總管府大堂上陷入到了詭異的沉默中。
坐在首位的薛常雄兩下去看,心中冰涼……他久在軍中,如何不曉得,軍中自有氣氛,若是此時不去喝罵,便是意動了,而且這也是自家權威衰落的結果,否則只是爲表忠心,也該有許多人罵出來的。
“狗賊怎敢小瞧了我們河間?”正在不安中,一將忽然按劍躍出,指着謝鳴鶴來罵,卻是前河間副總管竇丕之子竇濡。“我們河間與你黜龍賊仇深似海,只決生死,何談媾和?!”
衆人聽到這裡,也多肅然起來,無他……之前黜龍幫侵略河北,跟河間大營打了兩個急促而又激烈的正面大戰,黜龍幫速勝、河間大營速敗之餘卻是產生了許多傷亡。
大勝的黜龍幫都死了一位頭領,河間大營這裡更是慘重,薛常雄死了倆兒子,竇濡的父親身爲副總管也戰死,現在的河間大營二號人物,河北本地名族慕容正言也是重傷殘廢。
其餘將佐軍士,也是頗有死傷的。
“說的好!”薛萬成也站出來呵斥。“你們殺了我二哥四哥,這是生死骨肉之仇,如何能與你們做議論?咱們倆家,只有生死而已!”
“不錯!黜龍賊若要戰,那便來戰!”
“義父放心,幽州十萬鐵騎隨時可以南下,到時候不知道是誰投降呢!”
“黜龍賊看似來勢洶洶,其實只是虛張聲勢,若是真有把握,何必給這麼厚的條件……這就是緩兵之計!總管,千萬不要中計!”
“父親,四弟和二哥的仇不能忘!”
“總管,咱們不怕他!”
“……”
“……”
“好了。”忽然間,坐在主位上的薛常雄擡了下手,制止了這種突然爆發的無謂表演,然後看向了一位關鍵人物。“慕容將軍,你覺得如何,能打嗎?”
雙腿殘廢的慕容正言坐在左手第一位的位子上沉默了好一陣子,以至於周圍將領都有些不耐煩起來,倒是薛常雄一直保持了耐心。
過了許久,這位本土大將方纔開口,卻並沒有直接回復:“總管,不管如何,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何況我之前去黜龍幫也得人家好生招待,且請謝總管回驛館歇息。”
“好。”薛常雄會意,然後便朝謝鳴鶴一點頭。“謝總管且去,生死榮辱,我們自會給你個說法。”
謝鳴鶴也不糾結,也不生氣,直接一拱手就走了。走出大堂來,迎上明媚的春光,其人還擡起頭對着春日暖陽微微翹了下嘴角,卻不知道是想冷笑還是單純想打哈欠了。
且不說謝鳴鶴樂得回去自在,人一走,這邊堂中便有騷動再起之意,卻被薛常雄一隻手按下,然後繼續來看慕容正言。
慕容正言猶豫了一下,繼續來問:“總管,能不能私下相對?”
薛常雄嘆了口氣:“我知道慕容將軍的意思了。”
堂上也冷了下來。
慕容正言無可奈何:“總管,有些話牽扯到人,真不能公開來講,你也不該這般直接下定論。”
薛常雄想了一想,只好一揮手,示意其他人離開。
而就在衆人無奈轉身時,這位河北行軍總管復又喊住了其中兩人:“萬全,阿信,你二人留下聽一聽。”
薛常雄幼子薛萬全,義子羅信聞言各自精神一振,重新立定,而其餘三子外加一個侄子則一起憤憤帶頭離開,倒是其餘將佐,依舊冷靜,沒有多餘表示。
人走後,慕容正言看過兩個年輕人,便朝薛常雄直言相告:“我知道總管想問我什麼,我也不能做隱瞞,河北地方出身的軍官和地方官吏,信都那邊的完全不能再信,一開戰便要倒戈卸甲的;博陵那邊的,未必會直接倒戈,但也不會過分助力我們,只要黜龍幫過了濁漳水,他們也會不穩……”
“信都我懂,博陵都這樣嗎?”薛常雄難以理解。
“這還不算什麼。”慕容正言正色道。“關鍵是軍中……”
“慕容將軍是想說那些軍官人心動盪,居然敢直接譁變,還是有人已經做了黜龍賊的內應,成了叛賊?”羅信插嘴來問。
“不是。”慕容正言正色道。“不是軍官,最起碼不止是軍官,我擔心的是軍官和士卒一起動盪,尤其是這兩年河間大營裡的士卒大多是河間三郡新募的……他們都是本地人,多曉得黜龍幫政令簡單,授田公平,所以多有動搖……總管,軍官和地方望族未必真對黜龍幫有多少嚮往,便是有往來也艱難,只是礙於形勢,而下面的百姓卻是管不住往來的,尤其是這一年,黜龍幫多有針對性的鼓動……現在怕的是兩邊相互影響,造成大亂。”
薛常雄面色有些難看。
羅信和薛萬全一時也都不吭聲。
原因很簡單,慕容正言身爲本地軍事世族之後,現在的河間陣營的二號人物,算是對本地人心這個事情有着獨一無二的發言權,更重要的是,人家當日也是爲薛常雄拼過命的,這兩年也是任勞任怨,算是可以足夠信任的對象。
那麼,他現在這麼說,恐怕下面真就是不穩了。
“那該如何是好?”半晌,薛萬全也有些無力。“難道只有降或者走的結果了?”
薛常雄也是一聲嘆氣:“黜龍賊說的不錯,給我兩年時間不能收攏河北人心,使上下一體,活該我敗給他們……”
“總管這話說的。”慕容正言嘆氣道。“那是總管謹守臣道,沒起野心……不是人人都處心積慮,以至於先帝剛剛去了江都便存心要取而代之的。”
“這倒是實話。”薛常雄聞言冷笑一聲。“天下諸侯,從南到北,要是賊軍,便要從頭拼殺,一城一地來建立基業,若是官軍,十之八九要隨波逐流,被形勢逼到份上,只有他一個白橫秋,處心積慮,一出動,晉地十幾個郡就成鐵打的一片了……而且好巧不巧,三徵前便落得太原留守的位置,哪裡是等先帝去江都?”
“之前的事情就這樣了,多想無益。”慕容正言無奈打斷對方。“總管,你問我地方上的情況,我已經如實作答,現在咱們得有決斷。”
“如你所言,便是不能打了?”薛常雄頓了一頓,問出了一個跟自己幼子類似但又不同的問題。
慕容正言瞬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說白了,薛常雄這個人沒那麼難以理解,甚至他這類人才是亂世最常見的……有本事和想法,但沒有改天換地的野心和勇氣,有忠心和道德,但又無法抵禦割據一方威福自爲的誘惑,好的結果是謹守一方,逍遙半生,乃至於按照之前幾百年裡的範例,遇到特定的歷史環境,是可以讓後代稱王稱霸,逍遙幾代人的。
而若是不好的結果呢?
不問自知,生死榮辱,一刀而已。
其實,杜破陣也是類似情態,只不過他的淮右盟生在黜龍幫這個龐然大物身側,還都屬於義軍陣營,他本人能踏上臺階也是因爲張行、白有思、秦寶這些人,天然多了兩道捆仙繩罷了。
回到眼前,慕容正言沉思片刻,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此說來,總管還是想盡量生存?”
“不錯。”
“那我能想到的,便只有死守河間城的一個方略了。”慕容正言艱難道。“一旦出兵野戰,部隊灑在外面,自東向西戰線綿延四百餘里,打起來以後犬牙交錯,那就更亂了,到時候必然有人投降、倒戈,也十之八九會引起人仿效,更多的人還會坐守城寨,以觀成敗……而這樣的話,按照現在咱們兩家的實力對比,幾乎是必敗無疑,而且是如山倒,如水決,一發不可收拾的那種。”
“可若是死守河間,哪怕是我在河間城立了塔,也不過是枯城待死嗎?”薛常雄皺眉道。“我曉得你的意思,借我的宗師修爲和河間大營多年對河間城的整修經營收攏部分軍心,把握住河間一城,但是軍心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離開了外面的縱深只是枯耗而已。”
“只能指望守城期間外面有變了,幽州軍脣亡齒寒,不會不救的,但指望他們也難。”慕容正言無奈道,然後稍微一頓,道出了他本人的看法。“其實總管,要屬下誠心誠意爲你着想,我還是要說,黜龍幫給的條件已經足夠優厚了……總管要面子可以去東都、關西,總管長子不是在東都嗎?要裡子也可以給自己和幾位公子尋個實權的結果,何必計較那些私仇舊怨呢?”
“我若是能放下這些私情舊怨,當日就直接隨白橫秋走了。”薛常雄擺手制止了對方的勸說。“大魏既亡,我薛常雄便是再無能,也不願再被這些瞧不起的人給使用折辱。”
“可是如之奈何呢?”慕容正言無奈攤手。
場面再度陷入尷尬。
而過了片刻,羅信終於忍耐不住:“義父,慕容將軍,事到如今,小子有一計,或許可以一試。”
慕容正言與薛萬全對視一眼,然後各自去看這位羅少將軍。
“你說。”薛常雄倒是沒有什麼忌諱的。
“慕容將軍和義父的話小子已經聽明白了,想堅持住就是隻有固守待援一條路,卻憂慮於河間軍上下早就沒了軍心士氣,守城期間外面被黜龍賊攻城略地,更是會人心自喪,不能持久,然後等到幽州軍到了也無能爲力……對也不對?”羅信懇切來問。
“差不多。”薛常雄給予了肯定回答。
“那何妨詐降呢?”羅信猛地上前一步。
“何意?”薛常雄一愣。
“向黜龍賊詐降,按照他們的條件要軍權要頭領數量,並以此爲理由將河間大營主力彙集過來……這樣的話,便是河間大營內部早已經軍心渙散,或者跟黜龍幫眉來眼去,也反而容易聚集到此,並且不出亂子。”羅信將自己計劃的要點點出。“然後黜龍幫見到大軍彙集,一面會因爲詐降而放鬆,另一面卻也會因爲我們大軍聚集不敢怠慢,依舊派遣主力來河間做打算……這個時候,若是幽州鐵騎盡出,我們再忽然從河間城出兵,雙方夾擊於滹沱河與濁漳水之間,黜龍軍必然猝不及防,一戰而勝,扭轉幹坤也未必不可。”
薛常雄一時沉吟不應。
“怕只怕弄巧成拙,反而失控。”慕容正言正色提醒。
“是有這種可能的。”羅信連連頷首。“也有可能計策上來就失敗暴露,比如黜龍賊下了狠手,直接派遣了他們的三位宗師過來控制局面,咱們又有人直接頂不住壓力去告密……怎麼都有可能。但是,剛剛慕容將軍不是說了嘛,現在的局面是十成裡沒有一成的勝算,更有可能是坐以待斃……與其如此,不如一搏。”
“說的好。”就在慕容正言還要說什麼的時候,薛常雄忽然開口採納了這個建議。“說得好……咱們跟黜龍幫比實力太差,比勢頭更是一個上一個下,我又是外來人,不得河北人心,本來就沒有什麼指望,現在阿信有此一計,而且仔細想想確有一定勝算,已經足夠好了,就用這個法子!”
慕容正言面色一僵……卻也無法。
他剛剛想說的是,這的確是個死中求活的法子,但前提是抵抗到底的法子,而若是單純考慮生路,這麼做,無論成敗,便也相當於自絕於黜龍幫了,將來人家抓到你和你幾個兒子,直接一刀砍了,怕也活該了。
而很顯然,薛常雄是知道他慕容正言這個意思的,卻直接搶在他開口前出言定下此事,儼然是要寧死不屈了。
但是……慕容正言面色不變,心中卻嘆了口氣,薛常雄對他來說有知遇之恩,便是如此,大不了隨他一死罷了。
“若是這般,此計還有個要害,請義父大人計較。”
羅信見到薛常雄採納他的建議,則是欣喜若狂……這完全可以理解,不僅僅是他得到誰誰誰認可那麼簡單,這當然也有,可除此之外,他來時得到親父羅術的明確提醒,曉得河間大營的存亡對幽州大營來說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所以這一次是既爲大局出了力,又是個人得到了義父的認可,而且很可能爲此得到親父的認可,還能挫敗自己的表兄以及給自己帶來心魔的那些人,簡直不要太讓人振奮。
“你是說得讓一些人知道這事,但又不能讓一些人曉得此事?”薛常雄立即抓到關鍵。
“正是。”羅信趕緊頷首。
慕容正言做好了心理建設,此時想了一想,立即出言:“幾位公子自然可以信任,竇郎將也可以信任,還有高將軍也要告知……”
“高將軍可信嗎?”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薛常雄幼子薛萬全忽然出言。“渤海高氏可不只是在渤海一郡,整個河北、北地、東境,乃至於東夷,全都有渤海高氏,黜龍幫裡姓高的就不少。”
“高將軍若不能信,河間大營本地軍將就沒人可信了。”慕容正言趕緊提醒薛常雄。“總管,少了本地軍將控制,到時候突然出兵,怕是要出岔子。”
“有父親在,只要軍隊都在一處,如何會出岔子。”話到這裡,薛萬全臉色有些發黑。“慕容將軍,我不是在對你,我絕對信得過你,可是莫忘了陳斌……他當年如何得父親信任,結果呢?只是那謝鳴鶴與他做了勾連,臨到陣上遇到了事,便直接膝蓋一軟了……而高將軍僅憑他的姓氏便曉得,他肯定跟黜龍賊有過勾連。”
慕容正言聽到陳斌兩個字,立即心下一涼,卻是曉得,自己無法再勸了。
非只如此,薛常雄排斥投降黜龍幫,乃至於排斥向黜龍幫低頭的一個硬結,應該也在於此了。
果然,薛常雄聽到這裡,微微一嘆,看向慕容正言:“慕容將軍,地方軍將的約束就看你了……此計沒必要再外擴,人多必生亂。”
慕容正言只是點頭。
須臾片刻,薛常雄先喚來兒子薛萬年、薛萬成、薛萬平,以及侄子薛萬備,戰死的竇丕之子竇濡,先做了一番交代,隨即又喊來軍中其餘十餘位軍將,宣佈了準備接受黜龍幫條件,和平交接河間的意思。
做戲做全:
衆將聞言,自然大吃一驚,卻居然紛紛來勸,但薛常雄只是嘆氣,說要給幾個兒子留足後路。
而幾個兒子反應也不一,有兩個同意的,有一個不做聲的,還有一個幼子薛萬全似乎心有不甘卻又不敢違逆親父的;侄子薛萬備則是請求離開河間,往歸西都;竇濡更是不忿,堅持要作戰,被慕容正言呵斥後眼看着薛常雄不理會自己,更是直接憤恨離場;而羅信也在苦勸之後,直接請求離開河間回幽州報信。
兩個反對派離開後,薛常雄復又開始討論起自己應不應該留在河間,以及兩個大頭領、八個頭領該分別是誰……好不容易議定了結果,復又請來了謝鳴鶴。
謝鳴鶴聽完條件,也不多言,只說薛常雄此舉善莫大焉,然後便遣隨員速速南歸,告知鄴城,自己則繼續留在了河間城。
隨即,二月廿八,河間大營便正式發佈命令,要求各地駐軍抽調精銳,匯由主官帶領,彙集於河間城,以作整編。
黜龍幫馬上就要北伐,此時進行整編,似乎只有整編投降可以理解,故此,消息傳出,河北震動。
而也就是此時,謝鳴鶴的隨員便已經帶着特定消息回到了鄴城。
隨即,三月初一,在臨時召開的高級軍事會議上,此事引起了劇烈的爭議……譬如陳斌堅定認爲這是詐降,因爲薛常雄不是那種會投降的人,何況投降的那麼幹脆利索?而竇立德則認爲,河間大營上下早就有人心離散,再加上馮無佚的倒戈、曹銘與牛河的政治震懾,河間大營三大根基之一的信都郡幾乎已經算是瓜熟蒂落,這種情況下河間大營的投降是非常可信的。
不過,這番爭議雖然激烈,卻來的快,去的也快,因爲臨時趕來的李定迅速終結了這個討論。
“我是不信薛常雄會降的,他若是能降,當日便該隨了白橫秋離開河北……割據一方,作威作福的滋味,你們都沒嘗過吧?如何輕易放下?”李四郎似笑非笑,環顧而談。“不過無所謂,他哪怕是真降,我們難道就要放鬆警惕,不做防備嗎?數萬大軍,蝟集一處,一旦失控,誰來負責?誰知道他會不會反悔?
“更重要的是,現在我們黜龍幫勢大,幽州與河間互爲表裡,這幾日間幽州會不派人去再勸回來嗎?會不出兵干涉嗎?所以退一萬步說,就算是薛常雄和河間大營一心一意來降,我們就不做在河間與人大規模交戰的準備嗎?”
這話一出口,竇立德等人即刻放棄了爭論。
“李龍頭說得好。”徐世英旋即給出定論。“不管如何,咱們都得繼續完成之前的部屬,以在河間周邊發動大戰爲前提來做進軍。”
“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之前的爭論也都無稽。”竇立德主動認了錯。“只是,軍事歸軍事,咱們也得說清楚,認不認他的條件?他答應我們的大部分條件,卻堅持要留在河間到底行不行?”
“大戰在即,不要拖延,舉個手吧。”張行擡手以對。“就我們幾位,大行臺四人加在場的四位龍頭……快決快定……同意的舉手。”
說完,張行直接舉手。
但出乎意料,只有一個柴孝和和雄伯南舉手贊同,其餘五人,陳斌、徐世英、李定、竇立德、魏玄定,全都反對。
“那就不答應。”張行催促道。“回信給謝總管,讓他說清楚,薛常雄本人必須離開河間,其餘條件不變,他本人也依舊以三月五日爲準撤離河間……不過這麼一來咱們要不要更改軍事部署?”
“不用。”李定立即搖頭。“原來計劃就好……不是說不能改,而是現在改,後勤部署反而要浪費。”
衆人都默然,隨即,還是張行說看向了一旁正在奮筆疾書做記錄的文書和參軍們:“說起後勤浪費……是不是有個議題正好是這個事情?”
被看到的一名年輕人,趕緊從座位中起身,要將一頁表格交給張行,卻被張首席直接擡手製止:“許敬祖是吧?你來敘述議題。”
“是。”許敬祖嚥了口口水,卻又趕緊看着手中表格來言。“回稟首席與諸位副行臺、龍頭,自動員以來,許多物資轉運到目的地的火耗都比大行臺制定的成例要高,靖安部和幫務部牽頭去查,發現一些的確是屬於路線擁擠,火耗超出尋常,但有一些也的確是屬於貪墨、浪費……目前查實的案例一共有二十三件,嚴重的有五件,牽扯到魯紅月、郭敬恪、關許三位頭領,十七位縣令、隊將一層的舵主……”
“該裁撤裁撤,該殺頭殺頭。”李定明顯有些不耐起來。“軍法何用?”
“不可以。”徐世英立即駁斥。“我看過表格,這些人裡面,貪污的少數,更多的是人第一次組織這麼大規模的後勤轉運,腦子發熱發昏發懵……而且,這三位頭領和十七位舵主,都是在物資轉運的關鍵位置上的人,如果全都裁撤殺頭,反而會耽誤馬上要開始的戰事。”
“所以我說‘該’。”李定半點情面不留。“這些人沒有副手嗎?沒有屬吏嗎?之前塞了那麼多軍官進去,現在又沒有了?真有要害的人員,暫時忍一忍,其餘依然能殺!徐大郎,這般袒護,無外乎是要顧忌情面,想要維護所謂幫中人事罷了……可這般行止,是宰相作風,卻不是元帥的做派,你莫非是下定決心不上戰場了嗎?”
徐大郎面色一僵。
“首席。”陳斌黑着臉插嘴道。“這件事情大行臺是有責任的,我們也沒顧慮到這麼多物資人員一起轉運,會相互影響那麼深……現在的情況是,即便靖安部與幫務部查的清楚,可真要是定罪,還是要以我們頒佈的統一火耗來算計,那樣的話,未免讓人心不服。”
“說的對,火耗的事情是我們這次沒有定好,不能全都推給下面人。”張行忽然開口。“這樣好了,確定是貪污的,軍法從事,殺之以儆效尤;因爲發慌導致浪費的,按照民法從事,而且可以戴罪立功,以申斥、罰俸、降田爲主,不能牽連過廣……”
“這是婦人之仁。”李定無語至極。
“此時就需要一些婦人之仁。”當着許多人面,張行毫不猶豫駁斥了回去。“三徵的事情纔過去幾年?河北河南的士民對這類事情格外敏感……這是黜龍幫第一次主動全面動員,必須要考慮人心,不能給兩河士民一種咱們跟大魏一樣在徭役上嚴苛的印象,要慢慢來,把人心養起來再行嚴肅之事,更不要說,這次確實大行臺也有錯。”
不止是李定,許多人都明顯一愣。
所有人,包括當年爲這個事造反逃到高雞泊的竇立德,都沒有想到這一層……故此,竇龍頭忍不住多看了張首席好幾眼。
“那就這麼做吧,還有什麼事?”李定頓了一頓,選擇了屈服。
“有一件事,需要你來參詳。”張行認真道。“是軍紀的事情……你記得咱們之前說過吧?”
李定想了一想,記了起來:“你是想借此機會重申軍紀?”
“對。”張行認真道。“我讓徐大郎制定了一個簡單的紀律條例,主要是強調軍紀中不得侵佔、劫掠、強姦、濫殺無辜的一面,同時還要要買賣公平,對人和氣……你覺得可行嗎?”
李定看了看張行,又看了看徐世英,最後掃過殿中幾人,給出了答覆:“可行是可行,但還是那句話,指望着有了這個,就能提升戰力,就能戰無不勝,那是哄人的,甚至對一些部隊來說,這麼嚴肅軍紀反而會使他們戰力先有些下降……最大的用處其實是在攻城略地時,保存地方的元氣地氣,方便後續接收使用。”
“那就足夠了。”雄伯南聽到這裡直接表態。“我是贊同這個軍紀條例的……咱們既是要取河北爲根基,如何能讓河北地方上的百姓視我們爲仇人?”
其他幾人也都點頭,但思路卻未必一致,有人是認同雄伯南這套理論的,還有人是認可李定的說法,覺得這樣有利於地方上的接收。
而張行也點點頭,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其實道理很簡單,現在的情況是,在不能確保信息傳播的效率和規模的情況下,戰爭中道德更高尚的一方未必能借此獲得多少戰略戰術上的優勢,這就導致了很多時候封建時代的戰爭並不符合正義必勝的規律。
壞人、背信棄義者得了天下的,或者一時得勢的,數不勝數。
但是,回到黜龍幫這裡,黜龍軍的一個巨大優勢時,得益於義軍的身份,他們走到現在居然能夠一直順水推舟式的維持較好軍紀……之前張行和李定討論過的,一開始是因爲在東境本鄉本土作戰不好搶,然後是剛到河北白茫茫一片沒法搶,而到了接收淮北地區時,張大首席就開始有意識控制和宣傳軍紀,並鼓吹得民心者得天下了。
現在,馬上要大舉進軍河北,沒有理由放棄這麼好的軍紀傳統。
“既然大家都同意,就把這個軍紀條例傳達下去。”張行下了定論。“不過,我還是要多說兩句……軍紀嚴明有利於接收的道理是對的,天王說幫裡跟地方百姓一體的道理也是對的,但還不止,還要加上一個範圍……咱們黜龍幫既然是以天下爲己任,便要有接收全天下、經營全天下和視天下百姓爲一體的心思,所以更要強調軍紀……要給下面的人儘量說通。”
“要不要設個部,專職此類事?”雄伯南心中微動。
“道理上是應該有,我也想過許久,但問題在於,這個部如果用人不善,反而會起反作用,所以在沒有好人選,後方不夠穩固的情況,我覺得可以緩一緩。”張行果然早有考慮。“等河北全佔了,人心穩定了,從地方上的律法宣講開始,慢慢的立起來一個部。”
話到這裡,衆人都不再多言,原本就有些空蕩的殿中更加氣氛古怪。
“還有什麼嗎?”停了片刻,張行追問道。
無人應聲。
“那好,我最後再加一條,不管薛常雄是詐降還是真降,最後這四五日內,都要堅定的傳達下去,不是告訴我們,我們反而要警惕,是要告訴整個河北人,告訴天下人,尤其是河間人,他薛常雄是要降了。”說着,張行站起身來。“除此之外,便無他事,大家回去歇息吧,四日後按計劃出兵!”
在場之人如釋重負。
四日後,三月初五,謝鳴鶴一大早便離開了河間城,甚至還得到了河間大營三號人物、得到了“大頭領待遇”的高湛的親自護送,而與此同時,佈置妥當的黜龍軍自東向西,在長達近四百里的戰線上一起發動進攻,向北推進。
戰線大略上被分爲五段:
最東段不需要渡河,唯一的戰略目標是渤海郡東段唯一的縣魯城,黜龍軍也只出動兩個營;
緊接着,是自長蘆到弓高這一線,一共有八個營,由竇立德統一指揮,他們當面的河間大營防線理論上是最堅固的,這是因爲清濁漳水兩條大支流在這附近迅速收緊合流,偏偏兩條支流中間還有長蘆和弓高兩座堅城,更重要的是濁漳水後方便是河間腹地……如果是按照之前的作戰考慮,他們的任務僅僅是奪取弓高和長蘆,但現在需要進一步往北滲透,控制濁漳水;
再往西,就是信都郡了,這裡是河間大營地盤最向南突出的部分,被三面包圍不說,郡中精華還都在清濁漳水中間,其中郡治長樂,更是馮無佚的老家,上上下下都有接觸,而黜龍幫選擇將這一段當做主力突破口,近二十個營彙集於此,就是要從此處突破濁漳水,然後順流而下,直趨河間城;
第四段戰線在北面,由李定帶領,大約六七個營,加上馮無佚在趙郡的勢力,他們的任務是佔據恆山郡、博陵郡、信都郡、趙郡四郡彙集處的要害地點,然後從這裡開始沿着滹沱河順流而下,既是呼應主力部隊包圍信都,也是穿插,更是要對北面幽州大營進行預警的意思……實際上,主力部隊二十個營的第一階段核心任務,就是突破濁漳水,迅速北上到滹沱河與李定部連成一片;
最後一段戰線在恆山,主要是防守、監視代郡方向,畢竟恆山王臣廓、代郡二高還是客觀存在的割據勢力,尤其是王臣廓已經正式投奔了白橫秋,現在黜龍幫嘗試掃蕩河北,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以什麼立場出現在戰場上。
而四百里戰線上一起推進,居然順利的過分——河間南部完全沒有設防,很多戍衛者都茫然的遵從黜龍軍的要求,打開城門,信都南部的地方城寨更是紛紛主動倒戈卸甲來降。
一日內,魯城、長蘆、弓高、阜城、修縣、棗強、南宮、武邑諸城紛紛入手,信都郡治長樂也開門投誠,濁漳水以南,瞬間變色,只有長蘆境內的一座小軍寨明確爆發了戰事,但也被優勢兵力迅速摧崩。
這個時候,伴隨着河間城內明確的信息傳遞,黜龍軍上下已經有很多人相信薛常雄是真要降了,河間本地人更是對此深信不疑。
三月初六,黜龍軍前鋒渡過濁漳水,速度放緩,但這日晚間,中央主力部隊的先鋒賈越營還是與北面穿插部隊中的蘇靖方營在鹿城東面取得聯繫,而東線的竇立德部也謹慎奪取了景城,並且未遭遇反抗。
當晚,張行將大本營放在了濁漳水北岸的衡水。
三月初七,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知道,河間城內彙集了河間大營的主力近三萬衆,其餘地方是真沒兵……於是黜龍幫主力在東線竇立德部,北線李定部的策應下,大舉東進,當日便連續奪取了下博、武強、魯城,信都全郡入手。
三月初八,黜龍軍主力部隊前鋒劉黑榥營奪取河間郡樂壽城,李定部房彥釋營奪取河間郡滹沱河南岸的饒陽城……須知道,樂壽城在河間城正南,不過四十餘里,饒陽城在河間城西南上游,不過五十里,而之前竇立德部奪取的景城在河間城東南,不過六十里。
三座城連成一個半圓,將河間城完全包圍,而且此次北伐三部主力,總計近三十五個戰兵營,兩個軍法營,也都連成一片。
到此爲止,局勢好的不得了,河間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唾手可得。
其實,所有人,不管是黜龍幫裡的還是對面,河北上下兵沒有誰懷疑黜龍軍此次北伐奪取河間的成功概率,只是事情到了眼下,到了黜龍軍給薛常雄的最後通牒當日,居然就已經完成了對河間的最後包圍,委實順利的過頭。
故此,即便是黜龍軍高層中,也有許多人卸下了對薛常雄詐降的懷疑。
但是,真正有大局觀的黜龍軍高層,還是在保持警惕,因爲現在還沒有幽州軍主力的消息,對方會動員多少部隊,從哪裡來,都還不確定。
包括有沒有可能是黜龍軍進軍太快,打亂了幽州軍的部屬,對他們產生了某種震懾效用,不敢來了,也都不好說。
戰爭迷霧仍沒有散去。
三月十日,黜龍軍向河間發送文書要求他們出城改編的同時,三部主力一起前提,張行也將大本營移動到了樂壽。
當日晚間,他們接到河間城訊息,表示願意出城接受改編,但還是要求黜龍幫承諾將薛常雄留在河間,並且要求張行親自過去參與改編,給予承諾。
這一次,黜龍幫的回信一如既往,不允許薛常雄留在河間,不過張行張首席會親自過去參與改編……這是因爲從明日開始,黜龍軍中線主力和東線主力合計二十七個營,外加兩位宗師在內的修行高手將會一起出動,往河間城下而去,預計三月十二日就會抵達河間城下。
屆時,不管薛常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什麼詐降真降,都會一併解決。
不過,就是當日夜間三更時分,宿在樂壽縣縣衙後院的張行被白有思提前推醒,示意有不速之客。
張行翻身坐起,披上衣服,走出來,正迎到徐世英直屬的機要文書許敬祖匆匆進來後院,他是文書-參謀體系中的人,自然可以直入,而他見到張首席早有準備,也不詫異,只將一封文書送上。
張行打開來看,面色也沒有任何變化。
算是個要緊的消息,但也不是那麼要緊——在確定黜龍軍大舉動員北伐後,東都的司馬正坐不住了,立即開始了東都北面橫跨大河的河陽城體系的修復,尤其是開展了河陽城北岸分城和河上浮橋重建工作。
這很麻煩,因爲這個工程是東都針對河北防禦工作的要害所在,是這個世界歷史上東齊支配東都的重要工程,是得到過驗證的,而一旦修築成功,再加上司馬正的修爲,那真就是固若金湯了。
但沒辦法,雙方現在是停戰和約期間,黜龍幫更是要北伐掃蕩河北,人家這麼趁你全面動員北上後開工,更沒辦法。
所以,只能是面無表情的看了,然後再回去睡覺。
好在春末睏乏,很快就再睡着了,但不過又睡了兩刻鐘,白有思則再度推醒了張行,並直接提醒:“有人來了,好像是李四郎和張十娘。”
張行不敢怠慢,再度翻身坐起,卻並沒有什麼驚疑之態,因爲他曉得,李定這個時候來的合情合理,肯定是關鍵時候到了,幽州軍露頭了。
果然,夫婦二人一起起來,穿好衣服,等在院中,不過片刻,負責城內戍衛的頭領郭敬恪和秦寶一起親自來通報,然後負責北門戍衛的頭領韓二郎也引着李定與張十娘進了院子。
過了一會,被驚動的雄伯南、徐世英二人也趕來,小小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幽州軍出來了。”李定眼見二人進來,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言語。“大量在滹沱河西北面的高陽、博野一帶出現,哨騎努力清點,目前在高陽以南的估計有一萬騎,兩萬步,幽州序列中的二十五將直接看到的有十七個,副總管魏文達出現在高陽,再往北不敢去了,但料敵從寬,只當他們傾巢出動,後面還有羅術在內的兩萬人,總計五萬衆。”
雄李二人各自凜然,因爲這便是幽州軍主力到了,甚至就是傾巢出動也說不定。
“如此看來……薛常雄是真要降了?”雄伯南是河北人,熟悉地理,很指出一個要害。“滹沱河過了高陽再往下游走就是鄚縣,鄚縣過滹沱河到東南面來是狐狸澱,那裡很難過幾萬人的大部隊,換句話說,他們主力從滹沱河北岸過來,就很難及時渡河支援到南岸河間這邊來了。”
“直接從高陽渡河到河間不是更利索?”徐大郎對此不解。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薛常雄是詐降,那幽州軍應該藏在河間身後纔對,應該早就渡過滹沱河了。”雄伯南稍作解釋道。
“還是不對,便是薛常雄詐降,幽州軍也只會如眼下去高陽的,因爲這麼多主力部隊,一旦渡河,就相當於把自己扔在了滹沱河與漳水之間的套筒裡,然後一旦戰敗,想成建制的逃跑都難。反之,若是在滹沱河北側戰鬥,即便是戰敗,也能從容撤退。”徐大郎繼續駁斥。“羅術這種人,肯定不會把家底都壓到薛常雄頭上的。”
“那……那就是說,眼下只能算幽州軍支援到了?”雄伯南蹙眉道。“不能說明別的?”
徐大郎欲言又止,卻又看向了李定。
張行也看向了李定。
李四之前一直在看頭頂半圓雙月,此時忽然低頭來笑:“其實,這些都無所謂,我來這裡也不是說這些的……首席,張三郎,現在有個戰機,但要你速速決斷,天亮就行動。”
“什麼戰機?”張行好奇來問。
“覆滅幽州軍的戰機。”李定面色如常。
小院裡忽然一凜,一時只剩春夜蟲叫,然後不知道哪位用的手段,一股真氣拂過,蟲都不叫了。
“具體來說。”張行頓了一頓,提醒道。
“很簡單,我們最擔心或者說最壞的局面就是幽州軍跟河間軍聯手,不得不打一場大的會戰,其次是分別與河間軍、幽州作戰攻堅,而現在,不管是河間真降假降,它都自己尋了個口袋把自己給裝進去了,但只是個暫時的袋子,一兩日的袋子。”李定似笑非笑道,其餘人也都心中微動。“而現在,如果我們什麼都不管,繼續往河間走,幽州軍很可能會強渡,萬一到時候薛常雄是詐降,或者臨時又改了主意,我們就要面對最麻煩的局面了。對不對?”
“所以與其如此,不如主動覓戰?”雄伯南儼然聽明白了。“河間不知道該不該打,反正幽州軍一定要打,所以去打幽州軍?他是三萬是五萬,都無妨,反正都要打對不對?”
“不止。”李定笑道。“我們還可以順理成章的欺騙河間方向,天一亮,只對所有人說往北走一走,好助我李龍頭震懾幽州軍,對河間則繼續發信,一邊問他幽州軍是怎麼回事,一邊繼續堅持,依舊是後日首席到城下,大後日整編……這樣咱們就有了一天的時間差,明日下午就能渡河,全軍主力渡河,扔下河間這裡,彙集兵力與幽州人決戰,既能甩開河間軍,也能打幽州人一個措手不及。”
“我贊同。”徐大郎終於也再開口。“須知道,軍法至高至妙者,無外乎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罷了,此戰關鍵就是要快,只要今夜定下來全軍調頭北上的決心,然後直接北上渡河,後日就開戰,便得了三分勝機!這等大戰能平白得三分勝算,還有什麼可說的?”
“不是後日開戰,是明日下午渡河,晚間就發動突襲,要接連不斷,打一場能發揮我們營將制度的大亂戰!讓他們想會戰都會戰不起來!”李定稍作更正。“實際上,我準備明早就讓我部先渡,裝作防禦模樣,也是趁機隔絕視野,防止他們的哨騎看到我們渡河……這不會引起懷疑的。”
無人應聲。
“從哪裡渡河合適?”過了片刻,張行忽然來問。
“蕪蔞。”李定面色如常,緩緩而言。“當年祖帝身死,繼業者何止五六人?唐皇彼時正隨祖帝在擲刀嶺,軍中生亂,他只帶十餘人南下,來到滹沱河的蕪蔞,遣人去看時河水還沒有結冰,結果到了河畔已經結冰,渡河之後,冰又化開,追兵只能折回。隨即,唐皇得到信都守將的協助,一路南下,歸東都,入關西,整合舊國,最後勝出……從這裡渡河,吉利,位置也對,就在饒陽往東北面十幾裡。”
“位置對就行。”張行冷笑道。“至於唐皇故事,聽起來他隨從中有一位寒冰真氣修煉的不賴……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我?”
其餘人想笑,卻居然笑不出來。
而果然,下一刻,張行直接下令:“我爲一軍主帥,有戰前自決之權,就不和大家商議了……我意已決,明日渡河!李定李龍頭迅速折回滹沱河,準備渡河事宜,現在召馬圍馬分管過來,連夜制定具體行軍路線與計劃,其餘人各回各營,不得泄露。”
說完,直接起身回到屋內睡覺去了。
衆人散去,翌日,天一亮,部隊如常起身,中路主力就在樂壽城周邊的軍營中大舉埋鍋造飯,用完飯後,攜帶一頓乾糧與水,便起兵北上。
只是路線有點偏西,據說是幽州軍來到滹沱河對岸,幾十裡的地方,需要加強防備。
行軍到下午,最先到滹沱河畔的賈越忽然接到軍令,不許停留接管河防,接着已經渡河的李定所督諸營,繼續從蕪蔞渡的浮橋渡河北上。
與此同時,最靠近的河間城的劉黑榥也接到了一個軍令,看完之後,渾身冰涼——他這個先鋒,居然淪爲了疑兵!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在勒着馬打圈。
太陽繼續往西面偏去,而陽光下的滹沱河則奔流不停。
時值春末,河水不急也不緩,而蕪蔞這個地區,顧名思義,本身是一片長滿了雜草的窪地,河流滲入兩岸,流速更緩,所以纔是歷來渡河的熟地,更是渡河起浮橋的好去處。
只能說,李四郎做慣了行軍修路的活,還是有些東西的。
張行來到這裡時,此地已經起了四座浮橋,而且還在繼續增加,主持這個工作的,居然是牛河這位宗師,這位很可能是全天下浸淫長生真氣前三的存在,此時使出真氣來,那些臨時尋來的殘缺建築材料好像平白多了繩索一般,被牢牢聯結成一體。
張行見識過這位的類似本事,不過當時人家在修曹徹的觀風行宮,那座能移動的大殿。
要是那座大殿還在就好了,往滹沱河裡一沉,就是一座大浮橋。
窪地中還有些臺地,現在支起了大鍋,正在煮粥,主持這裡的是馮無佚,民夫也多是趙郡的居多……心思有些繁亂的張首席轉過身去,先帶領着幾十個準備將,也就是所謂踏白騎一起喝了粥。
而與此同時,已經有軍士開始攜帶一些臨時搜尋的零碎木料、草墊上了中間一條浮橋,將這些漂浮雜物放在浮橋的西側。
又過了片刻,張首席不再猶豫,他借來徐大郎手中驚龍劍,身後秦寶率領十幾名踏白騎跟上,白氣隨即便在河上升起。待到他過了這條並不長的浮橋,浮橋周邊早已經結冰。
於是其人復又從另一條浮橋上走回,如此往來數次,數道浮橋便已經封凍成一體。
就這樣,傍晚之前,雄伯南也過了河,並在張行的要求下,將一面濟陰被服廠年後繡出來的新大旗給親手打了起來,張行則依舊帶着他那面紅底的黜字旗,而這是一面掛旗,規制更大,基本上跟曹徹的三輝四御旗一般規制,很顯然,這是代表了整個黜龍幫的帥旗。
不過,旗上並沒有三輝四御的紋路和圖像,反而只書了四個大字——“替天行道”。
大旗張開,隨風擺動,立在了蕪蔞地區的滹沱河北岸。
此時,加上李定所督八營,黜龍軍已經渡過了十九營,所有人都曉得,箭矢已經離弦,不管能不能中的,都要一往無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