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東都!
司馬化達也好,司馬德克也好,心裡非常清楚,他們必須迅速兌現承諾,如果在這件事上稍有遲疑,就會引發整個禁軍集團的不滿,反過來說,只要堅定的回東都,那禁軍似乎就會牢固的團結起來。
實際上,他們自己目前也是想回東都的。
故此,在這個共同理念的加持下,外加這個軍事集團相當高的軍事素質,這才果斷髮動了一場突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滅了江都軍,從而使得整個南下禁軍連成一體。
接着,從三月十五日開始,江都城就連番發出佈告,要求士卒開始收拾行囊,點驗軍械、戰馬,彙集糧秣、車輛、牲畜、舟船,準備啓程歸鄉。
竟然是真的履行了之前三月十五月圓歸鄉的說法。
當然了,三月十五當日肯定回不去,但大家從這一日開始、從江都開始,立即忙碌起來,準備北歸,卻是一句實話。
這其中,不只是禁軍們忙碌,連太后與小皇帝都在身體力行的辛苦忙碌……字面意義上的身體力行與辛苦忙碌……沒辦法,家裡死人了,又沒人幫忙,他們只能親力親爲。
具體來說就是,那日兵變,禁軍殺了皇帝,殺了幾個將軍和一堆侍衛,殺了幾個內侍,還殺了齊王的兒女,還造成了一些惡性治安案件殺了不少老百姓……其中,將軍和侍衛有禁軍收屍,內侍有內侍收屍,就連齊王的兒女和“齊王的屍首”外加江都城內被牽累的老百姓也被司馬進達的下屬統一收了屍,唯獨皇帝被扔在了成象殿上,反正駐紮皇宮的禁軍不願意收屍。
要知道,這是三月晚春,風和日麗,蟲蟻叢生,又到處是血,不過五六日,就已經臭烘烘的滿地爬螞蟻、竄老鼠了……甚至還有蛇!
那太后跟小皇帝怎麼辦呢?那是你正經半輩子丈夫,雙方感情一直很好;那是你親爺爺,雖然對你爹不咋地,但對伱還算一直比較寵愛,你們倆不收,委實沒人收了。
偏偏宮人和內侍們也因故不能或不願幫忙,外面的人比如國舅蕭餘這種也進不來幫忙。
於是乎,即便太后也是頭髮花白的年紀了,小皇帝也剛剛長成身子,可倆人只能在那裡親手拆成象殿的門板做“棺材”,然後用白布蒙面裝殮……這個過程已經摺騰了好幾日,原本還想在後花園挖個坑,結果挖到一半的時候,禁軍又來催促,無奈只能親手將“棺材”拖來,然後匆匆覆土,土不夠,就拿磚瓦來湊。
至於碑什麼的,現在肯定來不及,太后也不知道自己將來還有沒有機會跟對方合葬,便只好記住旁邊樹木池塘的位置,便隨禁軍出發了。
沒錯,禁軍只耽擱了五六日,把兵馬撤回來,收集了周邊城鎮的糧食就立即出發了,堪稱神速。
非只如此,禁軍到了眼下這一步,居然還是不亂……幾日內,他們便商議妥當,部隊按照前衛-主力-後衛的方式前行,吐萬長論部爲前軍從大軍西側稍微先行北上,江都大隊自正常的運河官道隨後,魚皆羅隨即渡江爲殿後……這樣既能保持軍事上的一體,又防止了魚皆羅與吐萬長論這兩位宗師進入主力部隊,影響這個流亡集團的政治平衡。
不過,也就到此爲止了,一羣軍人,怎麼可能一直英明神武,一直相忍爲大家呢?
那樣,他們早三年就回東都了好不好?
實際上,撤離當日,江都便爆發了一場巨大的騷亂。
事情起因很簡單,曹徹在此地四年,在民間一直沒有停過蒐羅美女,前後大約千人……那麼現在禁軍要走,要如何處置這些本地和江南的美女?
放回家?開什麼玩笑!
禁軍上下先行討論的結果很簡單很一致,那就是把這些美人分給當日宮變有功之臣做妻妾。
說白了,就是要分女人。
當然了,這事沒這麼簡單,之前幾日內,一直有一個巨大反對力量,或者說是一位強力反對者……爲了宮中上下打起精神的牛督公以北衙督公的身份公開、堅決的反對,他認爲這些本地選的美人不只是宮妃,實際上大部分還是宮人,一旦開這個口子,宮中剩餘內侍、宮人遲早要被當成官奴一般被禁軍繼續瓜分下去的。
這就好像狼一旦吃羊,就管不住自己嘴了。
對於三司馬而言,牛督公其實不可或缺,因爲這位督公是他們用來鉗制一前一後那兩位宗師的核心棋子,必須要重視。而對於司馬化達兄弟來說,可能還要更重要一些,因爲牛督公還是他們在內壓制司馬德克和禁軍其他離心者的重要砝碼。
故此,三司馬和其餘高級將領最終放棄了原方案,準備按照牛督公的意思將這些本地和江南女子留下,讓她們自歸家鄉。
用司馬化達的話來說,就當牛督公好色,這些宮人全都拿來收買牛督公便是。
然而事情雖然這麼定下,可是臨到二十一日出發這天,還是出了問題……當時軍隊已經開拔,宮中內侍、宮人,外加文官,以及小皇帝、太后,還有後勤輜重車隊,都已經聚集起來出發,留在宮中的這些南方美人親眼目睹隊列出發,有些人沒有按捺的住想歸鄉的念頭,居然嘗試逃離宮城。
結果呢,結果是,前面出發的隊列中相當一部分人需要在城北運河渡口上船,所以許多禁軍根本還在城內呢,數百名美人直接一頭撞到了後續禁軍的陣列中。
這些禁軍如何能忍,當即當場搶奪起了這些美人。
只一搶,混亂很快就漫延出來。
要知道,雖然大魏之前分批次賞賜宮人給禁軍結婚,還有一些官員、軍士乾脆是自家在江都這裡安了家,但這種婚配相對於龐大的禁軍軍隊而言到底是少數,絕大多數人,還是打了四年光棍的單身漢,早就忍耐不住。
非只如此,之前的皇權約束現在也沒了,律法和軍紀似乎也沒了,再加上已經啓程,多少的捱了一種都要走了不搶白不搶的心態……於是乎,劫掠女子的行爲,很快就形成規模……一開始是這些從宮中逃出來的美人,然後就是主動往宮中搜索,接下來就漫延到了城中本就不多的住戶的妻女,然後是城外,以及各處鄉野市集。
而且一旦施展了暴力又怎麼可能只是劫掠女子?
燒殺搶掠,肆無忌憚。
平心而論,三位司馬僕射也好,禁軍其他各處高層也好,包括文官的幾位頭面人物,還有早就表明立場的牛督公,甚至包括沒有表態資格的皇太后與小皇帝,都是不願意看到這一幕的。
但到了這個時候誰也控制不住局面,這反過來更加加深了他們的不安乃至於恐懼。
“牛公,我盡力而爲了。”江都城北運河西側河堤上,司馬化達攤手來對,他的東面是運河,西面是官道,此時全都絡繹不絕,而他面對着的江都城,混亂和火災已經則漫延到了全城。“可沒辦法,我連上頭幾十個中郎將都沒法收攏,如何能越過他們去管下面?”
牛督公面色鐵青,頜下花白鬍須似乎又白了許多。
“名不正則言不順。”司馬進達也隨之開口,卻居然當衆直接了當的自嘲起來。“我們幾個弒君之人,如何能服衆?便是做了僕射,大家也只會想,那是我們動了手換來的,他們來動手,也能如此。”
“這倒是個大實話。”司馬德克臉色同樣不好看。
“但也沒辦法。”司馬進達瞥了周遭幾人一眼,繼續諷刺道。“總不能真讓咱們的新皇帝主政吧?”
“這不是想不想的事情。”趙行密冷笑一聲。“依着軍士對成象殿裡那位的憤恨,真要是認認真真打着大魏曹氏的旗號,下面反而要生亂!”
雖然有些一唱一和的意思,但沒有人反駁,這就是一個叛亂加流亡軍事集團的根本問題,他們很強大,但內裡的權力結構卻不夠穩固,駕馭和控制這個集團需要很多東西……就目前而言,他們連領導層都不夠穩固,遑論層層疊疊,按照軍中階級法控制整個軍事集團了。
“到淮水再說吧!”沉默着思考了好一陣子,也看了好一陣子突然遭此厄的江都城,司馬化達忽然甩下一句話來。“到淮水再說吧。”
然後,直接轉身下了河堤,上了戰馬。
隨即,牛督公回身往運河上的舟船騰空而去,那裡數十艘船隻用麻繩聯結,宮人、內侍,還有皇太后、皇帝,一些倉城裡的儲存,全都藏身於此,而牛督公閃在已經啓程的船隊上方,忽得就不見了。
河堤上幾位禁軍高層都打量了一下這個明顯自成一體的船隊,然後也都散開,催促整理軍隊北上。
再往後的路上,除了燒殺劫掠,並無太多意外,而到三月底的時候,這支強大的流亡軍事集團便抵達淮水南岸,前衛部隊吐萬長論在上游,主力集團在下游。淮水北岸,徐州一帶,杜破陣已經緊張到了極致……他比誰都清楚,自己這兩三萬殘兵加新兵,根本擋不住對方一擊。
但出乎意料,其人雖然連番向身後發出信函告知軍情,卻意外的沒有向黜龍幫求援。至於這個時候彙集在黎陽的黜龍幫高層,礙於路程的緣故,其實剛剛得知了江都兵變的消息,但說實話,從前日開始得到命令陸續集結的他們有着充足的話題,似乎江都兵變一事,並不能在其中有什麼充足的優先級。
彙集到黎陽當然是要開會,這當然是黜龍幫的傳統,就好像禁軍覺得辦事就應該兵變一樣,大家都覺得黜龍幫就該開會。
開會的地方其實是在黎陽倉倉城前的平臺上,而且是在下午,但從早上開始,數裡外的黎陽城內便已經活泛起來,尤其是張行、魏玄定、李定一起入住的縣衙左翼公房外側院中,早已經彙集了不少的頭領。
這些人主要是河南各處頭領以及之前沒有來得及見到張行的河北大兵團成員,一開始只有十幾號人,但隨着日頭上升,人也越來越多。展開的話題也越來越紛亂,卻果然沒幾個人在意江都兵變……當然肯定是提了,畢竟死了那個皇帝。
但還得說句良心話,雖然大家都恨那個聖人入骨,可真等他死了,卻並沒有多少意外或者大仇得報的感覺。
那種感覺的確有,卻是在一開始造反奪取了本土政權時纔是高峰,現在反而有些新的念頭了……就好像那個皇帝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一般,還不如張世昭突然冒出來說自己比一多半頭領入幫都早要讓人驚訝。
“現在別的都不要講,最要緊的還是李龍頭的事情,到底要不要殺?”紛亂中,坐在牆根一個條凳上的八臂天王張金樹忽然語出驚人。
“李公何罪如何喊打喊殺?!”一直沒吭聲,明顯有些疲態的房彥朗就在角門外,聞言準確尋找到了張金樹,並當即呵斥起來。
要是不擔心他被殺,你們這幾個人爲什麼也守在這裡?張金樹抱懷以對,心中冷笑,卻一聲不吭。
房彥朗見對方如此,反而無力。
“殺不殺不說,罪肯定是有的……要是真讓他把河南的兵馬全帶走了,首席以下,這麼多大頭領、頭領,總管、分管,外加七個最頂尖的營,都要死在北面的。”原本跟李樞交好,最終因爲本土力量的推動選擇跟單通海渡河的黃俊漢此時開口,卻不知道是想賣誰的好,又是什麼立場。
“這就危言聳聽了吧,便是濟陰行臺不救,河北的大兵團難道不救首席?”剛剛抵達沒多久的崔玄臣打起精神,也趕緊反駁。
卻不料,這話立即引起了當時在大兵團的許多頭領不滿,夏侯寧遠當即駁斥:
“人家就等着大兵團過去,好打我們個落花流水呢!不然我們如何會分出騎軍三個營繞後?崔分管,不懂軍事就不要亂說!”
“我確實不懂軍事,但白橫秋明顯只是突襲,看如今局勢就知道,他還是要去關西,既是突襲,不過是挨一下就走,哪來那麼多門道,還要包圍,還要設伏對付我們的大兵團?”崔玄臣狀若不解。
“你這人真的是……等下午舉手,看你的嘴能頂過來幾手?”夏侯寧遠本想好好解釋……畢竟,他作爲單通海的親信大將,在幫中素來有穩重善戰的稱號,所領一營兵馬也算精銳,上下似乎也都認,卻幾乎每次大戰都落到箇中規中矩,往上最核心那批部隊輪不到他,往下原本不如他、比他晚的劉黑榥、黃俊漢,乃至於孟啖鬼等野路子、後進者卻居然屢屢砸出一片天來,如今雖然號稱穩重,居然也有些燎火了。
偏偏剛要發火,那邊自家老大哥單通海與竇立德不知何時已經踱步過來了,這才閉嘴。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爭出火來。”竇立德過來,也乾脆表了態。“我是這般覺得,不管河北大兵團有沒有起到效用,也不管河南渡河過來的幾個營有沒有起效用,也不要問有沒有張首席的軍令,李龍頭都不該轉身離開去徐州的!都該來河北的!”
原本只是頭領們相互爭論,現在竇立德這種真正的一方山頭大佬做了言語,許多人也都敢說話了:
“不錯,說破大天去,首席跟其他兄弟在拼命,你扔下他們去搶地盤……首席沒有在徐州殺人,已經是寬宏大度了!”
“放在以往幫派裡,這也是要直接弄死的。”
“我們是黜龍幫,是要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的,是要黜擅天下之利者,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什麼幫派!”一直沒吭聲的小房房彥釋尋到破綻,終於也厲聲開口。“做事要講規矩。”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可要我說,不管怎麼樣,便是首席大度,便是按照規矩來,他今日也該主動認錯,然後聽憑發落,因爲河北的兄弟是在拼命的。”竇立德居然不氣,只是爲對方做分析。“你們看看小周頭領,現在還站不起來,其餘死傷的兄弟那麼多,各郡損失也那麼大,難道還不許他們撒個氣?咱們河南的兄弟要拿穩立場。”
房彥釋手足無力,啞口無言。
“其實,我大約能看出來,首席還是想保李公性命的,但大家怨氣都很重,而且可惜,白總管也不在,否則大頭領們那一層還能有些說法。”竇立德見說倒對方,卻又沒有乘勝追擊,反過來上前安慰這幾位清河老鄉,李樞舊人。
“白總管那裡有消息嗎?”單通海忽然開口,正色來問。
“確定是飄到東夷了……有些走海線的兄弟們都說,肯定是青帝爺爺做的局面。”二魯中的大魯趕緊做答。
“青帝爺爲什麼做這種事?那可是我們五六個營外加所有水師!”單通海只覺得荒唐。“只是遇到海風吧!”
“那誰知道?”
“東夷怎麼說?”
“東夷人……不知道,現在只曉得登州那邊飄到了東夷,一萬多人,那麼多船根本沒法遮掩,別的都不知道。”
“這算什麼事啊?怨都不知道怨誰?怨青帝爺?”聽到這裡衆人都無奈起來。
“也沒必要怨,沒耽誤事。”有人安慰。
“怎麼不耽誤事?現在江都兵變了那些人肯定要回東都,登州這一萬多人要起大作用的……說句不好聽的,若不是白總管被飄走了,她纔是最適合的徐州行臺龍頭,如何能讓杜破陣得了這個大便宜?”張金樹終於回到議論中,卻氣得跺腳。
“說起杜破陣……二弟知道嗎?我聽人說,徐州那邊若非是首席去得快,李樞要被淮右盟跟我們自家的一些人給聯手做了,根本沒機會留性命到今日。”落在外面的翟寬忽然低聲來問自家兄弟。
“首席早猜到了,當日才那般匆匆走了一遭徐州。”翟謙似乎真有信息。
“怎麼說?”
“當日大兵團沒趕得及,只是魏公他們、北面援軍、河南援軍、突圍主力聚攏了半搭子人,稍作安穩而已,當晚首席便說,李龍頭這般行事,是自尋死路,他不能讓黜龍幫正經的龍頭死在外人手裡,所以纔要匆匆離開河北去尋人……”翟謙蹙眉道。
“若是這般說,李樞也該死,河北這麼多事,登州也出了事,馬上江都也出事……哪個不要用盡全身力氣來做?偏他惹事!”翟寬這個時候倒是有些居高臨下了。
各處正亂着呢,那邊單通海和竇立德直接入內去了,翟謙也匆匆跟上。
須臾片刻,角門內忽然有腳步聲傳來,接着閃出來一個大家都有些陌生的高大漢子,卻隻立在門前朝衆人一拱手,衆人曉得這便是秦寶,亂糟糟的拱手回禮,而只是一回禮之後,不知爲何,原本亂成一團的院內立即秩序井然起來,所有人都不再言語,而且所有人也都站了起來,並往角門那裡蜂擁了上去。
“你們起這麼早,都不累嗎?”單通海、竇立德、翟謙幾人先有些面色古怪的魚貫而出,然後張行便跟着走了出來,身後則是正在想什麼的李定。“早飯用了嗎?”
“大家過來,正是要請首席一起去用廊下餐!”張金樹伸手一指。
其餘人也都附和,幾乎人人帶笑,一時間氣氛好到了極致。
“好,同去。”張行立即贊同,然後回頭喊角門內還拖着的一人。“李龍頭,咱們同去。”
隨即,一人在賈潤士的陪同下從角門內走了出來,臉有點黃,卻沒有多餘表情,正是隨張行從徐州折返的濟陰行臺軍政總指揮,幫內龍頭李樞,而不是大家以爲的魏玄定。
外面的一衆頭領,好像憑空卡了一下一般,然後又恢復了之前的氣氛,晚春怡人的早晨,衆人一起樂呵呵的簇擁着張首席和兩位李龍頭去吃廊下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