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後,雙月之下,南風之中,江都城內的局勢開始失控。
這種失控,並非是說軍事政變出現反覆乃至於失敗,事實上,到目前爲止事情順利的過分,只不過,軍事政變這種東西本身就不可控……說好的是三更之後動手,正好天明把局勢控制住,但部隊一集結就被人注意到了,於是所有人不得不提前就位發動;而且政變的參與方並非是單純一心,大家雖然結成一個團體,但司馬德克等人既需要司馬氏的名望又不想司馬氏主導一切,既想盡量擴大叛變集團,又不想特定的人蔘與進來。
而最重要的一點是,軍事政變天然是清算與掃蕩、投機與奪權的舞臺。
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一個掌握暴力加主動權的人會循規蹈矩,也沒有任何一個被逼到牆角的人不做掙扎……哪怕只是象徵性的掙扎、徒勞的掙扎。
轉回眼前,張虔達率領兩千司馬德克挑選出來的可靠精銳甲士,其中包括一位成丹高手、中郎將令狐行,然後大隊人馬自正門進入,匯合了元禮正,後者聽完前者介紹情勢,曉得躲無可躲,卻是咬牙即刻去尋牛督公了,而張虔達也和令狐行在匆匆派人去尋太醫正張康後,也一起開始按照計劃,用自己帶來的兵馬更換宮城內各處宿衛。
宿衛,指的是晚間留守在宮內的守衛,理論上由一位正經的大將軍輪值帶領,礙於敏感性,叛亂集團不敢輕易接觸,他們也因爲被隔絕在宮城內而根本沒有機會加入叛亂集團……一般而言,因爲夜間執勤的特點,這些人會在特定的幾個偏殿內集中留守,少部分在外面巡邏或者站崗。
故此,張虔達只換了三個廊下偏房區區幾十人,便迅速來到了第一處集中了宿衛兵馬的所在——成象殿。
“什麼人?有賊!”
大隊兵馬來到成象殿外,裡面執勤的宿衛中早有修行者耳聰目明,只在裡面便透過風聲察覺到了外面動靜,當場大喊,並迅速引發裡面數百宿衛的警覺。
張虔達本就緊張,在外面聞得這一聲喊,心下一慌,居然當場勒馬,狼狽掉頭逃竄……乃是身體力行的展示了什麼叫做字面意義上的做賊心虛。
追隨他的叛亂甲士爲之一愣,只能莫名其妙隨對方出來,而回到院牆外面的廊下通道中,被臨時指派來的令狐行忍不住拉住張虔達的戰馬,當場詢問:“張將軍,爲什麼退出來?”
張虔達怔了一下,立即醒悟……不錯,自己爲什麼退出來?!
對方作爲宿衛,察覺到一大堆甲士還有人乾脆騎着馬大晚上的來到宮內,喊一聲不是正常的嗎?
至於說做賊……自己是要造反,是要“做大事”好不好?還做賊?做賊算個屁啊!
想明白了以後,張虔達不由面紅耳赤,所幸天黑風大,大部分人看不到,便一聲不吭,又趕緊勒馬掉頭回去,然後重新來到了成象殿外,並迅速下令:“關掉所有殿門,只留西面側門的一扇門,讓他們從這個門裡挨個出來!出來便是自家人!”
叛亂甲士們人多勢衆,立即依言圍住成象殿,同時鼓譟呼喊:“出來!都出來!”
“出來一起回東都!”
“全軍都要回東都,晚了就走不了了!”
“江都這裡五位大將軍一起做了決議,大家一起回東都。”而與張虔達的慌亂不同,跟來的那位中郎將更是馳馬到了殿門跟前,激烈催促。“現在速速出來,一切好說!晚了不要逼自家兄弟動手!”
一時間,天上風聲呼嘯,殿中殿外則一片喧譁混亂。
這個時候,殿中一名老者匆匆自殿中一處單獨房室內走出來,聽了聽周圍動靜,卻是迅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然後趕緊阻止:“什麼五位大將軍一起做決議?我白橫俊不是就在這裡嗎?這些人來歷古怪,不要信他們,也不要亂動!”
很顯然,這位白姓老將軍頗有威望,殿中宿衛稍有遲疑。
而殿外張虔達聞得是白橫俊當值,而且居然親自宿衛在殿內,趕緊呼喊:“今夜當值的是白老將軍嗎?何時入得宮……不過今夜不關你的事,速速出宮去吧!你堂弟白橫秋佔晉地入關西,你弟白橫元佔荊襄也入關西,還有個白橫津在東都,你這個姓氏哪裡去不得,如何要摻和我們的事情?”
殿中白橫俊愣了一下,反而大怒,就在殿中隔空喝罵:“張虔達,你這是要反了嗎?我受皇恩,連你說的這幾個白氏逆賊都勢不兩立,怎麼能跟你們同流合污?!”
說着,便呼喊周圍宿衛武裝起來反擊。
可是,白橫俊發怒要求反擊,這些宿衛反而不再遲疑,乃是紛紛魚貫而出。
對此,白橫俊驚怒交加之餘,反而有所覺悟,反手拽過一個親衛,低聲交代:“我兒剛剛去了內院,你混在人中出去,尋我兒去調集宿衛去營救陛下!”
那親衛應了一聲,學着其他宿衛一樣,低頭而去。
殿外,令狐行思索片刻,忽然湊到張虔達身側:“張將軍,準備動手。”
“怎麼說?”張虔達心下一驚,不由壓低聲音。“這可是白氏出身的一衛大將軍!”
“白氏出身不錯,一衛大將軍也不錯,卻是個假的白氏……不然,爲什麼這種局勢還跟我們一起爛在江都?”令狐行冷笑一聲。“他根本就不容於白氏,又沒有自己的根基,現在突然陷到這個境地,怕是隻能靠着做聖人忠臣來求名了。”
張虔達若有所思,將信將疑。
道理他是懂的……其實,人盡皆知,白橫俊這一支,並非是白氏的種,而是渤海高氏的種……當年大周東西分裂,司馬大行臺佔據關隴,神武帝建立東齊,兩家相爭數十年,白橫俊他爹就是戰場上被白家那位奠定了關隴軍事優勢的老爺子給俘虜的,認了義子。
從這個角度來說,白橫俊似乎還真就是被白氏拋棄的棄子。而一個根本無處可去的棄子,在眼下局勢中選擇做個忠臣搏名,似乎也屬尋常。
只不過,一個棄子,還能做到一衛大將軍,還能讓人可望不可及,卻是讓張虔達有些懵。
倒是一旁令狐行,同樣出身晉地世族,但可能是王懷度、王懷通、王懷績三兄弟的外甥,讀書多了些,似乎見識也多了些。
就在叛軍開始公然鼓譟,解除宿衛武裝的時候,另一邊,司馬進達也帶着寫好的聖旨來到了齊王住處,並由中書舍人封常當面宣讀了詔書:
“太子之位,實爲國本,苟非其人,不可虛立。自古儲副,或有不才,長惡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寵愛,失於至理,致使宗社傾亡,蒼生塗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業傳世,豈不重哉?!
自前太子薨逝,齊王曹銘,地則居長,情所鍾愛,然性識庸闇,仁孝無聞,暱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後愆釁,難以具紀。朕恭天命,仰至尊綱紀,屬當安育,雖欲愛子,實畏上靈,豈敢以不肖之子,而亂天下?
故久不立也,期以皇孫賢明,可託魏之國祚。
然銘冥頑不靈,素視太子之位爲己屬,肆無忌憚,漸起不忠不孝之心,養兇淫悖倫之士,乃至於一朝發作,欲置親父親君於死地,豈能不除?
唯此事只罪銘一人,其男女爲王、公主者,並可優存,仍託骨肉。
顧惟兆庶,事不獲已,興言及此,良深愧嘆!”
夜風中,滿是甲士的院內,中書舍人封常戰戰兢兢唸完了這封他自己剛剛寫完的、實際上一封廢太子的旨意,然後卻不敢看身前下拜的齊王,而是扭頭看向了帶他來的司馬進達。
司馬進達嘆了一聲氣,扶劍向前,卻又主動對呆呆跪坐在那裡的齊王單膝下拜,然後拔出劍來,拄着劍做解釋:“齊王殿下,我其實大約曉得,現在攻擊宮城作亂的那些人只是打着你的旗號,想自家回東都罷了,未必跟你有關……但是既然旗號已經打出來了,而且你還派了趙王去窺探,趙王還被聖人扣住了,卻也不能怪聖人震怒,認定了你要作亂,然後下決心要處置你……而且,這還不是最關鍵的,關鍵是,咱們誰不知道,聖人想殺你許久了?!”
齊王怔怔擡起頭來,居然無法駁斥。
這纔是他心裡過不去的那個坎,他知道自己這次是被冤枉了,但聖人……他的親爹,早就想讓他死了!
這一點,整個東都都知道。
隔了片刻,就在司馬進達有些不安到蠢蠢欲動的時候,齊王擡起頭來問道:“只殺我一人對不對?”
“自然如此。”司馬進達趕緊點頭,能不動粗,他還是不願意動。
“不對。”曹銘想了一想,緩緩搖頭。“司馬七郎,若只殺我一人兒女保全,我就認了,但我死了,我的兒女果然能保全嗎?”
“當然如此,聖旨明言了,兒女並可優存,仍託骨肉……”司馬進達趕緊重申了一遍。
“還是不對。”曹銘緩緩站起身來,赤手空拳,卻居高臨下盯住了拄劍的對方。“司馬七郎,這件事情是這樣的……若是事後父皇認定此事是我圖謀不軌,那我兒阿利被蒙上窺伺宮城的罪過,將來怕是也免不了一死……反正他不止一個孫子;而若是此事後父皇醒悟過來,曉得我是被人利用了,不由後悔,必然會遷怒你們今天這些做事的人,到時候我已經沒了,反而是你們這些人會拼盡全力,攛掇父皇殺盡我兒女,以絕後患,是也不是?!你別告訴我,我父皇與你大兄幹不出這種事!”
司馬進達愣在當場,竟也無法反駁。
而思索片刻,他也馬上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裡——趙王,爲什麼趙王今晚上忽然會去宮城?
如果趙王沒去,自己這一招,說不得直接就把對方給弄死了,便是對方有這些話,他也可以當場做大方,允許對方將子女給放出去……然後再逼齊王自殺……但現在,趙王……爲什麼啊?
“齊王殿下。”司馬進達沒有起身,反而就在地上擡起頭來,面露不解。“我還是不懂,你爲何要讓趙王晚間時候一個人去宮城,以至於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齊王摔了下雙袖,也有些沮喪無奈:“我能怎麼辦?我到底是曾摸到宗師門檻的人,對今日軍變是有些氣機感觸的,但偏偏丹田壞了,一閃而過都算不上,也不知道是哪裡會出問題,只看形勢猜着可能是軍變……才讓老大走了一遭,卻害了他。”
跪在那裡的司馬進達心裡發虛,旁邊的封常兩股戰戰,而齊王本人也失魂落魄。
三個人全都在這個大風之夜被逼到了牆角,而且局勢一觸即破。
不過,三個人中間,司馬進達卻曉得自己尚擁有一點信息差,而且也曉得到了最關鍵時刻,卻是強打精神站起身來,語出驚人:“齊王殿下……要不你走吧?”
齊王怔怔回頭:“去哪裡?”
“甭管去哪裡。”司馬進達將劍插在地上,攤手無奈,言辭懇切。“殿下,現在的局面是,禁軍雖然鼓譟起來,卻只是想回東都,再加上聖人那裡還有一位牛督公與不少忠心的人,你肯定沒有勝算……沒有勝算,聖人要你死,你不願意死,那除了走,怎麼辦?要跟我們這些奉旨行事的人動手嗎?一旦動手,你坐實了是此次兵變的主謀,反而要連累趙王。而且動手了,你又能如何?不還是或走或死嗎?齊王,局勢這麼混沌,我們也不想動手。不動手,只能你走,帶着剩下的子女走吧!也是我求求你了!你走了,我們找機會再放走趙王不行嗎?”
齊王明顯動搖,卻又緩緩搖頭。
司馬進達急的不得了,當即將長劍拔出來指向對方:“殿下,不要逼迫我們!”
曹銘反而擺手:“司馬七郎,看在往日情分,給我半個時辰好不好?”
司馬進達分外不解:“半個時辰有什麼用?殿下這麼拖下去,難道指望趙王自己趁亂逃回來嗎?”
“不是,我是要觀成敗。”曹銘深望着宮城方向深呼吸了一口氣。
司馬進達目瞪口呆。
而封常終於顫顫巍巍說出了一句話:“居然真是殿下嗎?”
“你們真的誤會了。”曹銘無奈至極。“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做這種事的,因爲我知道,大魏已經名存實亡,只剩一口氣,這個時候,只要起了亂子,便可能會直接傾覆……就像現在,禁軍喊着要回東都是不錯,父皇還有餘力派人來殺我,可一旦鬧起來又拖延下去,整個禁軍都捲進來,父皇只能屈從了,到時候以他做的孽,必死無疑……我在這裡等一等,就是想看他還有沒有當日宗師乃至於大宗師的修爲和魄力,能不能馬上聯合牛督公一起把亂子壓下去?而若是半個時辰他都鼓不起勇氣來作戰,牛督公一人是攔不住大局的,他也必死無疑,大魏也真亡了,到時候我走便是。”
司馬進達和封常面面相覷,都有些慌亂。
但二人慌的儼然不是一回事。
“封舍人,你去尋我長兄,跟他說實話,我這裡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請他指教。”司馬進達想了一想,忽然開口,卻是打發了有可能泄露特定情報的封常。
曹銘看了眼封常,後者也看了眼曹銘。
但這位中書舍人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開口說什麼,而是依照吩咐,逃也似的跑了。
人一走,司馬進達稍微鬆了口氣,卻也鼓不起勇氣跟曹銘拼命動武,反而只能立在那裡,陪着對方心驚膽戰來看宮城夜亂。
到了此時,宮城已經徹底亂了起來。
一則,是叛軍大規模入內控制局面,二則,是發生了明顯的交戰與對抗。
具體來說就是,白橫俊只帶着十幾人在殿中負隅頑抗,而張虔達無奈之下,尤其是知道白橫俊兒子白有賓居然已經彙集了一支兵馬去後宮時,更是無法再拖延,立即親自上陣,參與撲殺白橫俊。
戰鬥本身沒有什麼意外,白橫俊雖然是位成丹高手,但年紀卻很大了,而且被困在了殿中,成丹高手最大的機動優勢被遮蔽,而叛軍既不缺質量也不缺數量,數十名甲士在兩位凝丹高手的帶領下結陣反覆撲殺,不過數個來回,白橫俊便已經氣喘吁吁,真氣與力量全都不足,繼而落入下風。
不過,即便是佔據上風也無妨,因爲這個時候趙行密察覺到了裡面的混亂,不敢再等,乃是即刻率領禁軍精銳,包括他在內至少七位成丹高手,十幾位凝丹,數十名奇經自玄武黑門突入。
結果,迎面撞到了慌慌張張的太醫正張康。
“出事了!”張康手腳冰涼。“趙將軍!原本該留在玄武黑門和後宮的那些內侍早一步被牛督公喚走了!許多宮人亂後也得了言語往倉城去了,他必然已經發覺!這還不算,剛剛有大將軍白橫俊的兒子白有賓帶着一隊兵馬涌入了後宮!白橫俊現在則被張將軍堵在成象殿!”
“張虔達是個廢物!”聞得局勢不妙,趙行密此時反而不懼,只是喝罵了一聲,便行催促。“不要慌,帶我去後宮!”
張康立即掉頭帶路。
從玄武黑門突入的本意就在於此,不過片刻,一行人便到後宮,卻驚訝發現,白有賓居然被擋在了後宮一處小宮門那裡。
而白有賓回頭來看,因爲天黑風高,並未發覺是趙行密等一衆禁軍高手,只以爲是一小股亂軍,不急反喜,立即拍打此處小宮門,然後高聲叫嚷:“陛下!我們現在兵馬齊備,亂軍反而混亂,只要你出來,亂軍肯定會逃亡失措的!陛下!”
趙行密帶着禁軍中的一支絕對武力,信心滿滿,不然也不至於剛剛進宮時昂然自若了。但此時聞得此言,居然跟身邊那些將官高手一般無二,乃是齊齊一驚,當場停在了陰影中!
與此同時,宮城東北面的倉城內,元禮正看了看外面的動靜,忍不住朝身前搓麻繩的牛督公來發問:“督公,你到底意欲何爲?”
“我一個內侍,能有什麼欲?”牛督公平靜來答。“不過外面風大,帶着兒郎們還有宮人們在倉城這裡躲躲罷了。”
“可現在外面已經亂起來了。”元禮正咬牙來對。“你堂堂宗師,若不表明態度,兩邊都會防着你的。”
“我沒有態度,也不需要表明什麼態度,只是需要陛下旨意罷了。”牛督公繼續搓着麻繩來答。
“陛下這種局勢如何傳旨到這裡?”元禮正眯着眼睛來看對方。“督公,你何必這般作態,但凡給我一個準話,我也好放心。”
“旨意不需要寫也不需要傳,禁軍想回東都,若陛下同意便同意,若不同意,或者覺得禁軍在造反,他便該親自騰躍起來,披堅執銳來平叛,我在這裡一望便知……到時候自然會去協助陛下作戰。”牛督公平靜來答。“反倒是這些兒郎,如何是禁軍對手,宮人們也要憂心被殺戮搶奪,所以只在這裡等着便是。”
元禮正懵了一下,復又低聲來問:“敢問督公,陛下是什麼修爲?”
“之前一度想靠立塔來成大宗師,現在不好說。”牛督公有一說一。“因爲皇帝的修爲跟大魏朝廷興衰有關,不然何至於哪個皇帝都想一統四海呢?而且也不能強身健體,還一般受限於都城,所以做皇帝的晚年都會有些急不可耐之態……但不管如何,真到了最緊要的時候,總能騰躍起來吧?”
元禮正聽到這裡,想了一想,反而大笑:“若是這般,我看未必!他都把這國家糟蹋成什麼樣了,大魏都要亡了,若是國家成敗拴着他的修爲,我就不信他還能跳的起來?!”
說到這裡,元禮正乾脆朝着牛督公正色一禮:“多謝督公解惑,我這就去催促他們處置昏君!”
這次輪到牛督公愕然了。 而這位幾乎算是反叛集團中最三心二意之人說完話,也不再理會牛督公,而是徑直扶刀出了這暗室。
這還不算,來到外面,還能聽到其人對着倉城內滿滿騰騰躲避着的那羣內侍和宮人們來問:“牛督公問你們,你們想回東都嗎?”
原本喏喏的內侍和宮人們嘈雜了一下,卻是紛紛來應:“願意!可是真要回去嗎?”
元禮正再度大笑,然後根本不作回答,便離開了倉城。
牛督公在屋內,怔了片刻,只能繼續低頭來搓麻繩……結果只搓了一下便因爲用力過猛,使得麻繩斷開……這位北衙僅存的督公也只能束手呆坐在那裡。
“他跳不起來!”司馬化達坐在自己府邸後堂上,聽完封常的陳述,忽然開口,卻又有些驢頭不對馬嘴。“他跳不起來,他就不能跳,他若能跳,三徵那一遭、晉北那一遭便該跳,一徵二徵的時候也該跳起來的……何至於拖延到現在這種地步呢?”
“明公是說齊王還是……聖人?”封常小心翼翼來問。
“明公是說我?”司馬化達回過神來,卻還是驢頭不對馬嘴。
“自然。”封常愈發小心起來。
“我算什麼明公……”司馬化達趕緊擺手。“我也跳不起來的。”
“那我們呢?明公呢?”封常繼續來問。“我們該如何作爲?”
“我們?我?”司馬化達想了一想,給出答案。“我等天亮再說……你比較忙,你現在去告訴老七,齊王是個半拉子宗師,這確實是個麻煩,但也不能拖延,要麼讓他走,不走就動手,反正不能讓齊王再入宮。等處置完齊王,讓他去宮中控制局面,你回這裡來準備一篇文章,明日去喝問獨夫,問問他,是否知罪?!對了,我把這裡的人都給你……他們都是好手。”
封常想了一想,起身而去。
又過了一刻鐘,封常還沒回到齊王府邸,元禮正剛剛抵達後宮處,擔心局勢有變的司馬德克也正式率大隊兵馬涌入江都城內,寬闊的街道上到處都是披堅執銳的禁軍,密密麻麻何止數萬?
這股力量是絕對的,放在整個天下都是不可忽視的,遑論是在這一座城裡?
而隨着滿城滿宮的動靜,局勢終於徹底傾倒。
“殺了他。”
聽了聽完全蓋住風聲的呼喊聲與甲葉作響聲,張虔達回過神來,氣喘吁吁的對身側軍士下令。“殺了他!”
不用軍士動手,一旁令狐行上前,抓住已經完全喪失抵抗力的右屯衛大將軍白橫俊的髮髻,當衆一刀梟首。
殺人之後,兩人便迫不及待,匆匆往後宮而去。
後宮那裡,趙行密也失去了耐心:“白有賓,最後一次與你說,速速讓開道路!”
並不知道父親已經死亡的白有賓嚎啕大哭,轉身趴在其實他本人可以輕輕翻過去的後宮小門上,再三奮力拍打起來:“陛下!陛下!”
回答他的,還是一片寂靜。
趙行密見狀,冷笑一聲,便往前去。
孰料,剛走了兩步,那後宮小門忽然開了。
所有人驚疑不定,齊齊去看。
而下一刻,一名哆哆嗦嗦的女官從裡面踉蹌爬了出來,越過了剛剛還在嚎哭的白有賓,面朝趙行密等人往後宮裡面指,一開口居然也是哭腔:“聖人要跑!侍寢的韓尚宮讓將軍們快點進去,晚了要抓不住的!”
趙行密等人大驚,再也不顧什麼驚擾,直接騰躍起來,越過宮牆,往裡去搜尋。
幾十道流光,一起騰起,端是驚人。
下面的白有賓則完全呆傻,只有太醫正張康想起什麼,趕緊進去,招呼那些後宮的宮人,讓她們去皇后殿中或者乾脆去倉城。
不只是白有賓,就在倉城的牛督公也察覺到這一幕,其人張了張嘴,頜下鬍鬚抖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到底是閉目一嘆,扔掉了手中麻繩,一言不發,在外面密密麻麻內侍的矚目中緩緩走了出來,卻也沒有多餘動作。
後宮那裡,又等了一會,張虔達和令狐行過來,見到這幅情形,問了下局面,前者便要殺了白有賓。
結果白有賓還沒有開口,其下屬便紛紛來喊:“已經投效,何故殺人?”
居然又把白有賓給拽到一邊去了。
張虔達還不想放過對方,然而親手殺了白橫俊的令狐行都不再理會白有賓,而是毫不猶豫騰躍起來,加入了後宮的搜索隊伍……張虔達曉得利害,只能趕緊扔下這裡,往後宮而去。
也是張虔達和令狐行走運,不過幾步,便聞得下方有宮人呼喊:“聖人逃到永巷去了!”
張虔達曉得宮中位置,立即轉向,令狐行趕緊跟上。二人來到永巷,沿途不停有宮人指路,最後一名宮人更是直接指向了一處狹小的冷宮。
此處冷宮極小,就是一個人的規制,勉強放下一張牀一個虎子的那種。
曉得人就在這裡,張虔達還有些猶豫,令狐行卻當場拔刀上前推門,卻沒有推開,便直接一刀隔着木門攮入其中,而長刀插入,赫然聽到了衣帛撕裂聲與粗重的呼吸聲。
緊接着,是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們想殺了朕嗎?”
令狐行大喜,卻又笑言:“陛下說什麼呢?我們只是想奉陛下回東都!”
門內又喘了兩口氣,似乎如釋重負:“我也早想回東都,只是擔心糧食不夠,在等秋後罷了……你們這麼着急,趁着暑氣未至,一起回去也無妨。”
“臣奉陛下出來。”令狐行根本懶得聽後面的話,直接施展真氣破開門來。
這一次,屋內沒有抵抗,而令狐行也將滿頭汗水污漬、只穿中衣的曹徹給扶了出來。
這時候,趙行密等人也已經抵達,紛紛在下方行禮,然後卻又蜂擁而上,將人請了出去,剛出永巷,司馬德克與元禮正也至,就一起將皇帝送往了方便屯兵的成象殿,衆人集合起來,準備徹夜守護。
這個時候,張康和元禮正同時提醒牛督公的位置,衆人醒悟,復又下令安頓秩序,不得驚擾皇后、妃嬪,並驅趕宮人與內侍往倉城而去。
“我走了。”齊王府上,眼看着宮城那裡數十道流光起了又落,而整個江都城全都喧譁勝過白晝,曹銘終於也死心轉身。
“晚了。”剛剛在外面見過封常的司馬進達已經變臉。“請齊王自裁,否則我們來動手!”
說着,扭頭來催促身側甲士:“上弩!架槍!”
與此同時,其人直接放出真氣,與身後十幾名高手隱隱連在了一起。
“我早該想到的。”曹銘見狀,格外沮喪。“早該想到的……不管如何經過,現在禁軍控制局面,大局顛倒,你們不可能放過我,也不可能放過父皇……但是司馬七郎,你們佔盡了優勢,不能留我一條生路嗎?”
司馬進達不由來笑,似乎不屑。
曹銘繼續來言:“司馬七郎,我今日不說交情,只說當日曹氏代司馬氏,雖然不是你家,卻也還是留有餘地的;今日後以江都這裡來論,必是司馬代曹了,而今日司馬氏若不能仿效曹氏當日對司馬氏留有餘地,將來又怎麼能指望其他人對司馬氏留有餘地呢?”
司馬進達沉默了下來,片刻後擡手示意:“走吧!”
曹銘微微一振,拱手道謝,便要去後院去取子女。
“你不要步行,借真氣騰躍起來,去後院!”司馬進達復又喊住了對方,此時卻接過一支弓來,彎弓搭箭,蓄滿了斷江真氣,指向對方後背。
曹銘滿頭大汗,定在當場。
他不是不想騰躍,而是發力時丹田疼痛難耐,竟不能起身。
司馬進達見狀獰笑一聲,手中真氣長箭飛出,正中對方後背,隨即周圍弩箭齊飛,都往曹銘身上飛來……曹銘後背疼痛異常,大吼一聲,卻居然引動真氣,當場騰躍起來,而且騰躍距離極廣。
這還不算,飛到空中落下還有數丈高度時,其人身上的輝光真氣明顯在夜空中散開,摔落下去。
司馬進達趕緊下令:“你們留下殺盡他子女,我去追他!”
然而,就在司馬氏的私兵大肆屠戮齊王家眷時,追出去的司馬進達卻怎麼都尋找不到齊王,畢竟黑燈瞎火,也不知道落在哪家哪院哪條街。
還要挨家挨戶之時,爲了躲避屠戮場景而跟出來封常趕緊來勸:“七將軍,速速去宮中,那裡纔是最關鍵的地方。”
司馬進達無奈之餘也只能應聲,卻是下令部屬來搜索,自己倉促又往宮中去。
到了宮中,曉得皇帝被控制住,也不敢亂走,便乾脆與這些禁軍領袖一起帶兵,就在成象殿中守了半夜。
翌日一早,趕緊喊了司馬德克,讓後者引兵去請自己兄長。
結果,司馬德克只是推脫。
這下子,司馬進達驚怒交加,卻不敢此時翻臉,而且皇帝還在禁軍高層包圍的殿中,更不曉得如何來做,只能匆匆去找其他人,終於找到了令狐行,這纔有一支兵馬專門去迎司馬化達。
另一邊,司馬化達聽了局勢,猶猶豫豫:“牛督公在倉城沒出來?齊王負傷跑了?”
“是。”
“禁軍也沒有殺了皇帝,反而供奉有禮?而且控制了宮城秩序?”
“是。”
“那宮中豈不是還很危險?”司馬化達繼續來問。
“危險……總是危險吧。”令狐行心中不屑,面上卻只是若有所思。“但這個局勢,睿國公難道還能繼續躲着嗎?”
“確實。”司馬化達連連頷首。“那我就走一遭,還請令狐將軍儘量顧我周全……封舍人一起去。”
令狐行只是敷衍頷首。
就這樣,天剛剛亮,令狐行便護送柱國、睿國公領左翊衛大將軍司馬化達自東門進入,剛一進去,便聞得宮城內歡呼震動,一問才知道,居然是虎賁大將軍司馬德克剛剛護送着皇帝曹徹走出了殿外,外面參與兵變的禁軍見到皇帝露面,正在歡呼雀躍。
司馬化達知曉後一聲不吭,先去東北面倉城,見到了驚惶不安的內侍與宮人,卻也不吭聲,只是來到房前與牛督公一禮。
後者不敢怠慢,終於出了倉城暗室,也是一禮。
見此情形,內侍與宮人也不由歡呼雀躍起來。
隨即,司馬化達不再猶豫,只喊了一名內侍引路,便重新回到外面隊列中,在令狐行的護送下抵達了成象殿外,而此時此刻,皇帝已經回到殿中,而成象殿外正有人爭吵,卻是中郎將趙行密和右候衛將軍趙光,其餘人則在圍觀。
二趙與看熱鬧的人見到是司馬化達帶着封常和令狐行來了,趕緊轉身行禮。
司馬化達也不擺架子,只是負手好奇來問:“你二位爲何爭吵?”
“我剛剛奏請聖人去宮城外再見見其他軍士以安軍心,聖人也同意了,結果因爲內侍都不知道跑去哪裡,御攆沒人扛,只能騎馬,可聖人卻嫌棄御馬的馬面有些舊……”右候衛將軍、綽號摩雲金翅大鵬的趙光憤然不平。“到底是發生了兵變,一個不好就還會出事,這時候是計較這個的嗎?趕緊安撫軍心纔對,結果趙行密將軍居然說既然如此,就不必出去了……這是什麼道理?”
司馬化達來看趙行密,後者欲言又止,乾脆不言。
於是,司馬化達點點頭,再來看趙光:“趙將軍說的對,皇家體統還是要的,我府上有匹御賜的北地好馬,好鞍好籠頭好馬面還都是新的,不如辛苦趙將軍親自去取來。”
趙光大喜,拱手而去。
目送對方離開,司馬化達這纔看了眼趙行密,帶着一行人走入殿中,其餘外面的中郎將們,見到司馬化達來了,也都隨之而入。
司馬進達早就在殿裡面,也引着一羣高級軍官匆匆迎上。
而司馬化達只是擺手,便帶着一大羣禁軍軍官往正中間御座方向而來。
司馬德克正在殿中爲御案供奉飲食,見到司馬化達趕到,而且氣勢非凡,不敢怠慢,便匆匆扔下皇帝來迎,看動作,似乎是要引導對方朝皇帝行禮。
非只如此,皇帝也眯起眼睛,死死盯住了來人。
孰料,二司馬還未相互走到跟前,帶着一大羣人的司馬化達便忽然止步,然後昂首挺胸,指着御座中的皇帝對司馬德克變了臉,堪稱聲色俱厲:
“司馬虎賁,都到這個局面了,你還把這個昏君放出去幹什麼?!是要害死我們大家嗎?!”
軍事政變實際發動者、籌劃者、組織者,執掌金吾衛的虎賁大將軍司馬德克當場愣住,繼而手足失措,宛若被教訓的下屬一般。
曹徹更是面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