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刻鐘後,藉着薄霧掩護,徐世英本部不足兩千人就全部離開了堅守半月的營盤、越過了浮橋與結冰的河面,並以隊爲單位分散在河堤下與河堤面趴伏,而徐世英本人則身着鐵甲、披着白色短氅立在河堤上,望着似乎全然沒有被驚動的東都軍大營出神。
不過,僅僅是片刻後,這位披着短氅的黜龍軍大將便舉起手中長劍:“舉火。”
聲音不大,卻在被雲霧遮蔽了月色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清亮,而軍令既發,便立即自周邊親衛處遞次傳開,早已經準備好的火把被漸次點燃,很快照亮了整個河堤,然後穿透薄霧,映到了東都軍的大營中。
到此時,東都軍大營內也明顯有了些動靜。
這一次,徐世英沒有片刻遲疑,其人揮起長劍,面色如常,只向着前方夜空平平一指:“殺!”
喊聲遽發,帶動真氣,隱隱若雷鳴,與此同時,濃厚的綠色長生真氣也順勢逸出,沿着長劍翻滾延伸,瞬間便在夜間亮起一股綠光,並有籠罩周圍士卒的趨勢。
周圍士卒明顯頓了一頓,但是很快,不用參軍與軍官們傳令,這些跟隨徐大郎很可能不止四五年,甚至是家生子出身的士卒便紛紛自地面上爬起,大聲喊殺鼓譟,所謂披甲持械,向着正前方的大營發起突襲。
且說,既是突圍,自然要選擇合適的路線,所以,浮橋與冰面的位置其實並不是正對着東都軍大營,而是在東北面偏下游位置理論上來講,如果東都軍大營的人沒有發現,徐世英部更應該是順着河堤繼續往下游摸過去,最好一直到大營邊緣再發動突擊突出去纔對。
但是,無論是出於基本的戰術需求—一徐世英接到的命令本來就要以偏師突圍打草驚蛇,吸引整個戰場注意力;還是出於一個基本的戰術判斷—白橫秋身爲大宗師,不可能真的一直髮覺不了突圍部隊徐世英都要立即、猛烈的發動正面進攻!
喊殺聲伴隨着火光驟起,正當面的東都軍大將鄭善葉翻身坐起,神色大變。
而意識到發生什麼以後,這名家傳國公的宿將復又有些頭暈目眩,不知所措這個不知所措,倒不是說他顢預到一點應付突發軍情的經驗都無,也不是說他被一場半預料之中的突圍給打的徹底擺爛,而是說,當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準備按照經驗方略去應對的時候,卻猛地想起,自己的指揮體系根本不存在!
沒錯,別忘了,鄭善葉原本帶着自己的部隊在東線鄃城,而前日的會議結果赫然是讓屈突達孤身去代替自己,鄭善葉雖然不滿,但也不敢反抗白橫秋,所以便孤身折回,折回後卻又發現大營的指揮權已經落在白橫秋本人手中,自己只是一個添頭,而且也沒必要爭奪臨時的軍權,便沒有什麼作爲。
故此,鄭善葉此時是沒有軍隊指揮權的,而且也沒有一個完整的軍隊指揮體系來對接大營內屈突達的部屬還有曹林、段威從東都拉出來的部隊。
“白公大意了,今夜要壞事!”
火光下,鄭善葉回過神後,立即對身側家族出身的心腹親衛說出了這句話。“不管如何,請主上先披掛起來。”親衛自然要履行職責。
“走!”鄭善葉到底是多少年官場沉浮與軍事經驗,卻是在起身剛剛套上甲衣的一瞬間醒悟過來,然後拖拉着尚未穿完的甲冑往外走去。
“主上!此時存身爲上!”親衛一時不解,還以爲對方要逞英雄,趕緊攔腰抱住。“我們根本沒法指揮部隊,強行作戰,只能靠主上主動現身太危險了!”
“我不是去作戰!”鄭善葉焦急解釋。“現在這個情況,如何能作戰?我修爲又不好,黜龍幫隨意一個大頭領都能處置了我們!”
“那也不好逃吧?”親衛似乎恍然。“英國公處置不了黜龍幫,還能處置不了主上?”
“我也知道。”鄭善葉趕緊給出答案。“咱們趕緊走,去中軍找英國公!找到英國公,一則保全自家性命,二則也是說清楚營中軍隊不是我所屬,藉機避禍,這樣便是今夜大敗,英國公也不好將我當做替罪羊!”
親衛徹底恍然,趕緊招呼人拎着甲冑追隨對方離開營帳,乃是一邊匆匆協助對方披掛,一邊往中軍方向撤去。
很難說鄭善葉的判斷是否明智,因爲他並不知曉渡河而來的黜龍軍突圍隊伍只有一個營,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事實就是,在鄭善葉第一時間選擇逃離之後,本來就軍心渙散的東都軍在交戰區域自然呈現出了一觸即潰的場面.數不清的部隊來不及穿衣披掛,直接選擇驚慌逃竄,少數以校尉階層爲主的將領嘗試控制局面、組織反擊,卻往往無法立足,要麼是被潰敗衝散,要麼是被拼命突擊的黜龍軍給沖垮舉火開戰後不到一刻鐘,徐世英便親手斬殺了至少兩名校尉、司馬之類的中層軍官。
以至於極少數嘗試抵抗的東都軍一時間內只能以隊爲單位,在隊將的指揮下努力控制住各自的營區而已。
“放火!”
已經突擊到當面營寨中心位置徐世英察覺到局勢變化後,立即下達了新的軍令。
隨着此人一句軍令,火光次第而起,靠着燃燒帳篷、柵欄瞬間照亮了整個夜空,這下子,除了進一步瓦解了當面東都軍的抵抗外,河東河西,聯軍大營上上下下,自然也是一起驚動,方圓數十里的營盤各自騷然。
東都軍大營中軍處,勉強披掛完成的鄭善葉已經匆匆抵達,而且來到了中央將臺處,距離立在將臺正中央的白橫秋不過區區數十步距離。然而,其人立在臺階上,心中卻惶恐不已,竟半步不再向前.無他,鄭善葉清晰的看到,這位可能是天下權勢最大、實力最強的大宗師白橫秋,根本就是衣甲鮮明.其人穿着完整的暗色甲冑,配以高冠薄氅,挎着一柄長劍,正負手立在將臺上,冷冷看着起火之後輕易崩潰的東都軍右側營盤。
這一幕,讓本就意識到什麼的鄭善葉徹底醒悟,“白公”絕沒有“大意”,恰恰相反,“白公”早就發覺了黜龍幫渡河事宜,卻選擇了袖手旁觀!
是字面意義上的袖手旁觀,這位聯軍主帥和東都軍此時的實際主將就這麼站視黜龍軍將自己營盤的一翼給打崩。
再加上之前的軍事調度和人事安排,鄭善葉有理由懷疑對方是故意如此作爲。
“鄭將軍,且放寬心。”白橫秋看了一陣子,終於回頭睥睨來笑。“孫將軍只在大營東面二十里外,此時已經動身來援了,只待黜龍幫主力將要渡河,我便出手,劃開他的浮橋和冰面,讓他全軍崩壞在岸邊,進退不得便是韓引弓,我也傳去訊號了,他有八千生力軍。”
“白公明見萬里,料事如神。”韓引弓的事情,鄭善葉一無所知,孫順德的伏兵倒是瞬間醒悟,至於什麼冰面,更是一頭霧水,但這不耽誤他立即應聲附和。“此戰咱們必竟全功!”
而只是頓了一頓後,其人復又忍不住來問:“敢問白公,韓引弓在何處?”“在河對岸,大營西面幾十裡外埋伏。”
“黜龍軍主力未渡?”
“怎麼敢讓他們渡?”白橫秋再度望向了對岸大營,幽幽以對。“若是真的全軍從這裡涌上來,即便沒有伏龍印,張行、雄伯南、十三金剛、伍驚風、徐世英,這些人也足以抵抗我了,而下面的軍隊對抗則是我們全落下風
屆時,只怕他們會從容全軍突圍而出。”
“敢問白公,黜龍幫先鋒有幾個營,是誰帶領?”“徐世英領一個營而已。”
“徐世英一個營就這般厲害?”
“否則張行如何讓此人來打頭陣,做試探?”“原來如此。”
兩人一番對話後,各自沉默,分別望着右側營區的火光與對面黜龍幫大營深沉的夜色發呆來。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甚至是更早的時候,兩人也不是僅有的將目光投向這兩個地方的人:
河對岸,西北面的幽州軍大營,羅術早早披甲完畢,此時正蹲坐在一處立木望臺上,死死盯着前方,面色陰沉全程不變,心中卻早已經翻騰不止坦誠說,事到臨頭,黜龍軍忽然提前發動,讓他有些緊張,繼而生出了一絲懊悔之意;
正西面最狹窄的營盤是王臣廓的位置,其人雖然起身倉促,剛剛披掛,但此時同樣面色陰冷,然後一面留心看着河對岸的火光與近處黑黝黝的黜龍軍營盤,一面卻只拿綢緞仔細擦拭着自己的長刀;
西南面是原本太原—武安聯軍的地盤,但武安軍已經盡數發向西面糧道,而太原軍也做了兩次分兵,此時只剩下兩萬衆不足,但依然是整體反應最及時的,他們的大營整個都燈火通明起來,呼喊聲、傳令聲不絕於耳,堪稱嚴陣以待;
不過,這其中,武安軍雖走,武安太守李定卻沒走,其妻張十娘也在,夫妻二人此時端坐在大營的後方,居然是置酒對飲的局面,如果不是二人時不時的一起看向北面,幾乎稱得上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
除此之外,還有東北面的河間軍大營,薛常雄及其部反應不緊不慢,幾乎稱得上是按部就班,但到了這個時候也開始建立起了防護陣線,薛常雄本人則好整以暇,端坐不動,靜觀勢變;
最後,是正北方的馮無佚處,此地最爲混亂和嘈雜,這是因爲馮無佚營寨的部隊來源最混亂,立場最複雜,戰力最虛弱,面對着猝然爆發的戰事,他們最爲緊張乃至於到了恐慌的地步,而馮無佚本人也明顯有些不知所措。
與這些相比,外圍的韓引弓、孫順德,乃至於屈突達、魏玄定等兵馬與人物的反應,就可以稍微推到後面去了。
實際上,情況很快就發生了變化,因爲黜龍幫第二波突擊忽然就出現了。
且說,早在對岸火起的時候,戰場北側,便有數以千計的黜龍軍藉着夜色和對岸的火光與喊殺作掩護,離開了自家大營,然後迅速抵達北面聯軍幾個大營身前,便開始手動挪開鹿角、推倒柵欄.沒辦法,之前十數日的圍困中,聯軍雖然各懷心思,不能進取,但不耽誤他們大舉設置塹壕、柵欄,以作深入圍困。
而現在,想要從周邊聯軍突圍,就必須要進行這一項工作,這就好像之前要從對岸突圍時必須要搭建浮橋一樣。
只不過,搭建浮橋可以隱秘進行,這種工作勢必要驚動對方的前沿部隊,並進行夜間的短兵相接了但這種戰鬥的烈度似乎不大,反應最強烈的是東北面薛常雄的河間軍大營,也只是喊聲大了點、火把多了點而已,而且很快就隨着黜龍軍的主動退卻消失了。
混亂的黑夜中,這類消息對於聯軍高層而言,最多是知道有這麼一回事而已,既無法迅速溝通串聯情報,也無法將注意力從河對岸東都軍營盤的崩潰中轉移過來。
但對於黜龍軍而言,事情卻並非如此。
就在這個時候,戰場正北方,也就是馮無佚大營前的泥濘空地中,有掛着鯨骨牌的軍官自前方折回做了彙報:
“周頭領,前面挪開了!應該是有一條路了!”
已經毫不避諱點燃的一根火把下,周行範披掛整齊,神色猙獰,聞言只是冷冷來問:“能走馬嗎?咱們都是騎兵。”
其人身後,人馬密集,兼有金鐵之聲,儼然是早有成建制大部隊等候已久。
“不好走!”來彙報的軍官立即作答。“只是移開了柵欄、鹿角,塹壕不可能完全平整,屬下建議,按照原定計劃,五人一組,一人管五馬在後跟隨,其餘四人在前步戰突擊越過壕溝,進入營區就可以上馬突擊了!“
周行範點點頭,便親自步行向前。
而當他們抵達馮無佚營區前壕塹區,全軍開始漸次舉火的時候,一個連意外都未必算得上的意外出現了.具體來說,便是一匹戰馬的尾巴燎到了火把,然後脫繮逃竄。
周行範等人目視所下,這匹帶着火的馬居然直接越過了被拔出鹿角、柵欄的塹壕區,直接衝入了馮無佚的營區。
非只如此,由於戰馬上頗有些突圍時準備的物資,被馬尾引燃,居然沿途潑灑火種,迅速引起了混亂。
“十匹馬,不要卸東西,點燃馬尾,直接攆過去!”已經完全騷動起來的戰場之上,小周頭領心動靈至,忽然下達了一個意外的軍令。
周圍軍官、士卒便是一時沒想明白,看到這一幕,也都有些戰場本能引發的醒悟,卻是毫不猶豫,迅速執行了下去,而不過須臾,十匹馬便被點燃馬尾,往前方竄了過去。這十匹馬,有八匹如之前那匹一般,直接越過了塹壕區,進入了馮無佚的營區,只有一匹馬偏離了方向,另一匹馬中途跌倒,在塹壕區內失控無法脫離。
“再點十匹馬!”周行範氣喘吁吁,即刻下令。下屬軍士立即依言而行。
如此這般,反覆十次之後,足足一百匹馬被點燃馬尾放了出去,馮無佚營區的最前端已經被火馬驚擾的完全失控,而這不過是片刻之間的事情。
到此,周行範也不再猶豫和試探了,他正式更改了突圍策略:“所有人跟我一般,握着馬尾驅趕戰馬過去,沒有馬的步行跟隨掩護!”
說着,便親自尋到一匹戰馬,握住馬尾,催動戰馬,往前方衝去。而這一衝,直接將整個戰場都衝懵了。
因爲進展太快了,幾乎是在短短一刻鐘內,周行範及其部騎兵,便深入到了馮無佚大營內裡,然後翻身上馬,以甲騎姿態,放肆突襲殺戮。
對此情形,周邊諸軍驚疑不定,就連河對岸的白橫秋都忽然心下一緊,包括黜龍軍自己也都有些措手不及。
“北面效果太好了!”
尚顯平靜的大營西北面,負責偵查戰況的伍驚風眼見正北面戰線迅速推進,忍不住自空中落下進言。“首席,咱們走北面吧!跟上週頭領的騎兵,速速突過去,讓對方來不及反應!突過去就行了!”
黑夜中,張行沉默片刻,明顯動搖,但稍一思索,還是緩慢而又堅定的搖頭:“等一等!馮無佚那裡,白橫秋不可能沒有安排。”
伍驚風點點頭,但又坐立不安,卻只是一拱手,便再度匆匆騰躍而起,乃是往進展神速的馮無佚營中助陣去了。
張行目送對方過去,心中微動,卻又看向了雄伯南:“天王,你也去!替小周鬧一鬧!等到這邊進發了,你再回來!”
雄伯南會意,毫不遲疑騰躍起身,但其人既起,又與伍驚風不同
,一開始只是一個紫色光點,騰到北面馮無佚大營中,卻又宛若一面大旗飄起,然後便往下方鋪陳過去。
河東河西、四面八方、兩軍上下,整個戰場都清晰地看到這一幕,便是自火起後飛速趕來的孫順德都看到了一片紫光,繼而聳然。
“白公,他們想從馮公營中走?”鄭善葉驚慌一時。“徐世英是偏師誘餌?!怪不得徐世英都快打穿出去了,後方都沒有再跟上的兵馬!”
“有可能!”白橫秋負手以對,眼睛忍不住微微眯了起來。“但未必是存心如此.若是馮無佚那裡他們能從速通過去,徐世英就是誘餌與偏師,若是馮無佚那裡不能輕易通過去,自然還是要回來從這裡走的!”
“那.”鄭善葉忍不住來問。“他們能不能從速通過去?”
“要看兩個人。”白橫秋倒也沒有遮掩什麼。“一個是羅術,一個是薛常雄.馮無佚我已經沒有什麼指望了。”
“不錯。”鄭善葉恍然。“黜龍幫再怎麼能打,可塹壕、鹿角、柵欄擺在那裡,總不可能這般輕易衝過去馮公到底是起了異心,今夜要壞事的。”
白橫秋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負手立於微微南風中,看着對岸剛剛新起的戰場。
就在那片戰場中,也就是聯軍正北面的大營內,馮無佚愣楞的看着火光順着微微南風捲來,看着紫色大旗鋪天蓋地,看着黜龍軍長槍鐵馬奮力突擊,看着理論上屬於自己下屬的士卒驚慌逃竄,死傷無算其人遲疑片刻,便看向了身側幾位都尉,咬牙來言:
“趙都尉、高都尉,還有其餘幾位,不管你們信不信,我與張首席並無私下約定、勾結。”齊澤、高士省等人皆面面相覷,且沉默不語。
而馮無佚也繼續說了下去:“幾位,我素來只是個空頭的主將,靠着虛名和家世居於你們之上,這些兵馬也都是你們自行招募、使用的,早在我署任之前就已經有了。而如今,局勢激烈,已經到了我們不得不做選擇的局面,你們想要如何,我絕不阻攔,而我別無所能,也只能爲你們繼續擔一擔名頭。換句話說,你今日阻攔了黜龍幫的,若黜龍幫將來得勢追問,我會告訴黜龍幫的人,是我馮無佚使用下屬攔了黜龍幫;今日給黜龍幫讓開一條路的,若英國公追問,我也會告訴英國公,是我念及舊情,所以至此你們儘管施爲去吧!”
衆人齊齊釋然。
隨即,高士省一聲不吭,第一個轉身離開,也知道要如何作爲。緊接着,又有幾人跟上。
剩下人以趙郡都尉齊澤爲主,此人猶豫片刻,也下定了決心:“既如此,馮公,請允許屬下保護馮公往後方撒離這便是我這個趙郡都尉今日的決斷了。”
說着,只是一招手,便下令自己的心腹將馮無佚架起來,直接往更北面而去。
別處不說,齊澤這裡一走,整個馮無佚大營內的部隊都受影響,卻是或主動或被動向後而去,繼而整個營區不敢說有崩解之態勢,卻是無法再抑制黜龍軍甲騎營的突擊了。
這個時候,就在馮無佚大營東側的薛常雄大營內,兵力雄厚的河間軍出動了,他們主動往略顯狹窄的馮無佚大營壓了過來,其中一柄巨大的金刀更是在空中高高懸起,往這邊切了過來。
但是,那面紫色的大旗也立即從營地中擡起,當空迎面捲了上來,兩者相交,真氣交雜,宛若雷鳴電閃,轟動整個戰場。
黜龍軍大營西北側,這片戰場的東南方向,黜龍軍剩餘全軍高層望着這一幕,也不由各自震動。
“薛常雄到底是站到白橫秋那邊了。”素來機智睿斷的馬圍氣急敗壞。
“與其說他站到白橫秋那邊,倒不如說他沒有道理輕易站到我們這邊.這種局勢下,只要不站到我們這裡,以河間軍的兵強馬壯,必然要與我們作戰。”崔肅臣嘴上道理清晰,卻不耽誤他面色鐵青。
張行努力從那處戰場上收回目光,看向身前西北面的幽州大營:“去尋張將軍,請他告訴羅術,速速抓住機會,調走當面部隊!我們這就要走!”
賈閏士得令,親自躍馬向前,去尋張公慎說話原來,羅術早早將張公慎安排到最前面,藉此機會,當面的柵欄、鹿角也早早借着其他各處戰場掩護,然而幽州軍不比東都軍之軍心早早動搖,也不比馮無佚軍的弱勢雜亂,所謂部衆整齊、兵力雄厚,若不能趁亂將一些羅術都無法妥善控制的部衆給調度起來,黜龍軍未必敢走這一條路。
軍情如火,張公慎接到話,立即趕赴中軍,就在那個狹窄立木望臺上見到了羅術與白顯規,卻是迅速爬上,當面將張行言語帶到。
孰料,蹲坐在這裡的羅術聞言忽然展顏來笑:“公慎,不瞞你說,我剛剛跟老白商量了一下,改了主意。”
張公慎心下一個咯噔,卻沒有展露出來,只是繼續立在望臺上俯身來聽。
羅術看了這位自己的老兄弟一眼,認真以對:“之前答應他們,是因爲擔心黜龍幫萬一就此垮了,天下大局定下,咱們也沒有翻身的機會,可你看現在,東都軍不堪一擊,馮無佚明顯跟張行早有聯絡,他們真要逃,只從馮無佚那裡逃走便是,大不了從西側挨着我們這邊逃,我們絕不趁人之危,來做阻擊、追擊你看如何?反正,他們之前也沒說要全軍從我們這裡走,更沒有告訴我們提前突圍的事情是他們失信在先。”
張公慎心已經沉到底了。
不光是羅術臨陣變卦,更重要的是,按照他對羅術這個老大哥、老上司的理解,就連現在這話都未必能作準.真要是黜龍幫選擇從馮無佚營中逃去,只要東面薛常雄稍微展現出一點阻擊能力,或者白橫秋發覺黜龍幫主力從此處走飛身,那他羅術羅總管必然毫不猶豫再度變卦,起兵與薛常雄左右夾擊陷入馮無佚大營的黜龍幫主力。
甚至更極端一點,都不需要等到這些跡象出現,只要黜龍軍主力露了怯,從了他,這位羅總管就有可能二度變卦,像餓狼一樣撲上去。
一念至此,張公慎不由嘆了口氣。
白顯規見狀略顯詫異:“公慎,不相干的人罷了,何至於此?”羅術也眯眼來看。
張公慎再度搖頭:“總管、白大哥,我雖稍微同情黜龍幫,也跟黜龍幫的一些人交好,但卻不至於爲黜龍幫嘆氣,我之所以嘆氣,是因爲總管的這話,那張三張首席居然早就預料到了,剛剛讓人傳話時就做了交代.只不過他說的難聽,我一開始不想平白惹總管生氣,這纔沒說。”白顯規一時愣住。
羅術當即色變:“張三怎麼說?”
“他說他說總管你這個人野心勃勃,卻又畏強凌弱、唯利是視,以至於輕狡反覆、素無德律,始終一狡賊而已,故今夜臨陣見變,必有僥倖之心,徒生惡念。”張公慎低着頭,一字一句,清晰無誤,似乎是怕記錯了字一般。“所以,他讓我轉告總管,今夜,總管你按照約定調離部隊也好,不調也好,他都要親自帶領黜龍軍主力英傑,從幽州軍大營中突圍出去!到時候,天命歸誰他不管,只咱們倆家夜間刀槍交加,奮力一搏,誰生誰死,就不用問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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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羅術目瞪口呆,繼而嘴角幾乎是忍不住跳動起來,半晌方纔止住,繼而站起身來,卻又顯得搖搖晃晃,似乎是蹲的太久了一般。
立木望臺上狹窄,白顯規、張公慎都近在咫尺,本能去扶,卻不料羅總管已經扶住了一旁的立木,然後望着眼前混亂而龐大的夜間戰場放聲大笑,笑聲震動中軍,下方軍士都來看。
白、張二人心驚肉跳,便要來勸。
孰料羅術忽然止住大笑,只是搖頭,輕聲來對:“知我者張三是也,今夜倒是被他拿捏住了告訴魏文達與趙八柱,黜龍軍今夜突圍,河對岸是偏師、誘餌,馮無佚那裡才必然是黜龍軍真正突圍方向,且傳軍令,讓魏文達領兵一萬,從後軍繞出來,到馮無佚大營身後截殺;讓趙八柱領軍六千,從西面王臣廓營中過去,繞到側後去攻擊黜龍軍大營;我自領兵數千去馮無佚營中與薛大將軍作夾擊營中就交給你們二人了。”
白張二將不敢怠慢,俯身稱是,結果羅術早已經不耐煩,直接運行真氣,從望樓上跳了下去。
張公慎近來一陣奔波,修爲已經到了凝丹節點,卻不敢展露出來,只跟白顯規一起爬下去而他在後面,一轉身,便藉着火光發覺,一個立木上居然有個明顯凹陷進去的手印,儼然是之前有人憤恨至極,藉着修爲留下了這麼一個印記。
但不管如何了,他張公慎今夜不辱使命。
很快,西北面的幽州軍大營整個轟然啓動,與隔着狹窄馮無佚大營的東北面河間軍大營遙相呼應,似乎要將馮無佚部營寨內奮戰的黜龍軍給活活夾死。
見此情況,隔着大河的白橫秋微微皺眉,以至於徐世英成功突破了東都軍右側大寨都沒有什麼反應,而另一邊,戰場的西南方向盡頭,正在一個小坡上宴飲的李定舉杯一飲而盡,繼而當場嘆了口氣:
“竟是羅術反了水!張三這廝今夜已經多了三分勝算!”
張十娘替自家丈夫斟了一杯酒,含笑來言:“夫君不是說了嘛,如今我們無兵無卒,只我們夫婦二人,便是與張三對上,也只是自取其辱,這一局已經跟我們無關了!”
李定端起酒來,苦笑一聲:“話雖如此,我卻與張行有個事關重大的賭約在這一局上,結果連上桌的機會都無,將來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張十娘思索片刻,認真來勸:“現在的事情是時運所致,多思無益;將來天下人的看法,卻是看夫君將來的作爲與成就我自當年楊幕中見夫君,便一直相信夫君將來必成大器,而夫君將來成大器,誰又會因爲這大器成就前的一些打磨而恥笑誰呢?”
李定笑了笑,看着自家愛妻來言:“欲成大器,必要打磨,但人都是肉體凡胎,卻也經不住打磨,尤其是有些打磨過後,將來能成的器便未必是之前想成的樣子了。”
“都是我之大器。”張十娘來不及仔細思索,便毫不猶豫來對。
李定再度笑了笑,端起酒杯來,再度一飲而盡,待放下酒杯,不去理會下游戰場之激烈晦暗,反而心中微動,想起兩個人來,然後再笑:“若是這般說,我也的確怨不得人當日自詡大器者,何止是我一人?禁受時局造化,以至於漸漸不堪者,又何止是我?當此大戰,我還能持酒觀戰,卻不曉得白三娘與秦二郎如今在哪裡打磨?將來又成什麼器?”
三更將過,龍囚關關外,大河南岸一處渡口的待渡木棚下,藉着雙月的月色,秦寶裹着一件毛皮氅,靠在一個木椅上,猶然瑟瑟發抖他不是凍的,而是傷口週期性發作,疼痛難忍,牙關難平坦誠說,這不是壞事,因爲相較於兩日前還不能發力,外加真氣經脈阻斷,以至於發病時完全無法行動的局面來說,如今秦二的傷勢堪稱恢復的一日千里。
便是眼下疼痛,也只是疼痛,不耽誤他發動真氣保護自己,或者強行運動了。
坦誠說,此時的秦寶,心裡已經有了要疼痛一輩子的覺悟,但卻已經放下心來了。
就在傷勢大大好轉的秦寶身前,赫然立着一名鬚髮花白的老者,其人之前只是看着頭頂雙月發呆,並沒有去看發病的身後之人,卻正是從東都飛速逃離的前大魏尚書左丞、滎陽留守大使、號稱大魏智囊的張世昭。
不過,待秦寶一陣發作稍緩,張世昭還是第一時間回頭出言:“如此說來,秦二郎倒與老夫無二,都是亂世顛沛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結果卻造化弄人,覺得此番再不追上,便沒了機會所以才辛苦至此?”
“是!”秦寶疼痛稍卻,頂着滿頭大汗來答。“張公,咱們不要耽擱了,我現在身體好轉,可以登船了,我來施展修爲,割斷鐵索,咱們速速渡河!說不得還能趕上張三哥突圍的局面,盡力做些事情。”
張世昭點點頭,他此時也只能點頭:“好。”
見到張世昭同意,秦寶努力站起,運行真氣,只一鐗便砸斷了渡口木棚前拴着的一條小船,卻不忘從懷中取了一錠銀子,扔在木棚椅子上,這才上船。
張世昭在側,目睹整個過程,卻並無言語,只是低頭上了船。
而就在秦寶和張世昭一起登上這艘鎖在渡口的小船時,這條大河的盡頭,送走蘇靖方不過一個下午和半個夜晚的白有思也已經收拾妥當,卻是在河口處先行登上了一條大海船。
跟秦寶能夜渡不同,白有思爲了此番出現,在之前數月內蒐羅了整個渤海、無棣、登州的海船、河船,彙集了一個大小船隻數百艘的艦隊,而且要帶着足足五個營一萬名戰兵,數量儘可能多的物資、軍械補給,包括七八名頭領在內,一起出行。
所以,即便是已經準備妥當,她也要等到天亮才能出發。
只不過,不曉得是憂心張行有所感,還是修爲極高的她心血來潮所致,根本睡不着的白三娘提前登上了作爲旗艦的一艘大海船。
夜色中,聽着河口的潮水聲與流水聲,感受着東面海天之間隱隱如潮的龐大自然輝光,堂堂天下第二年輕的宗師,居然有些失神。
又過了一陣子,秦寶和張世昭登上了大河北岸的大堤。
此時,是四更時分,相對於大河河口處還非常黑的西面戰場上,披着白色短氅的張行一馬當先,騎着黃驃馬,在張公慎的接應下,率部涌入了已經非常空虛的西北面幽州軍大營。
又過了一刻鐘,前方當面發生勢不可少的接戰,張首席毫不猶豫,換了一把尋常鐵槍的他揮舞鐵槍,釋放出了自己代表性的龐大寒冰真氣,周圍隨從的黜龍幫精銳、各營骨幹,紛紛隨之加入,彙集一體。
得此助力,真氣瀰漫擴散,幾乎席捲幽州軍大營,繼而平地生起一團霧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遮蔽了月光許久的雲氣此時反而漸漸疏離,白橫秋隔河去看,不用真氣感觸,只是肉眼目光精銳,便看到了一幕。
更不用說,那團巨大的霧氣中此時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喊聲!不是喊殺聲,只是夾雜着笑聲的大喊聲!
大概是因爲黜龍幫喊慣了口號,不過片刻,兩岸內外,整個戰場便都聽得清楚。正是:
“白公妙計安天下,賠了東都又折兵!”